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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現在,連上了年紀的鐘老太爺,無事時同心腹部下們感慨起來,也坦言鍾家能保住今日榮光,他兒媳有大勳勞。

  鍾夫人曾經聲高而驕大的,對兒子坦言,「別以為爺爺總誇你比旁人老成歷練,這治家的門道學問,其中長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潛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這院兒里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這不是男人家擅長的領域。

  鍾漱石陪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他起身系扣,聊表歉意,「這一趟忙中趕閒,叨擾老夫人休息了。老師的提議,您可以再考慮兩日,若有信了,鍾某隨時恭候。」

  黃梧妹要送他出門,被鍾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鍾先生。」

  天邊銀練月色,像一叢溪水在寬闊的屋樑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懍懍焉。

  孟葭引著他從正門出去,少女青澀的端莊還不穩,她努力掌控住裙邊擺動的幅度。

  這是她父親那邊的人,想來回去以後,免不了細述一番。孟葭不想給身邊這個白玉面色的鐘先生,留下一個沒規沒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裡怪罪外婆將她養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為人父的孟維鈞。

  行至銅門邊那株圓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樹姿秀麗中停住腳,她細聲,「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鍾漱石聞言站定,回頭時,一隅潔白的花影捎過她脆稚的面頰,隱隱迢迢的生動。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好。」

  鄭廷是副營出身,部隊上轉業出來的,開再陡的路也不在話下,何況這麼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嚀,握著方向盤笑了下,「孟院長這個女兒,似乎很懂事。」

  「不見得。」

  鍾漱石闔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雙秋水橫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卻瞧見萬般沉寂和淒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沒有山川,沒有花落,也沒有蟲鳴,一切該看見的、能看見的,她看不見,甚至裝不進照面和她說話的人。

  只有冰雪自利的精緻。

  鍾漱石師從孟維鈞,研習古典哲學,後又赴德國深造。他早知自己選什麼專業都無用,終歸是要走家裡鋪好的路,索性選了個最枯燥乏味的。

  僅見過一面,就對一個女孩子做評判,這不是他的作風。但非要形容的話,鍾漱石更傾向於認為,孟葭是個隱於俗世的大叛逆者。

  鄭廷幾分調侃的語調,「你把你的私人號碼,給了孟小姐?」

  鍾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隱若現的笑意,「你現在真是會提問。」

  過了幾秒,為自己找了個,聽起來貼切些的由頭,「她是我老師的女兒,算在私事內不為過。」

  鄭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親,上回她問你要一幅鄭板橋的畫,說有要緊的客,借去家裡掛兩日,過後就原樣兒送回來,你把我電話給她。這反倒成公事了。」

  鍾漱石埋首史冊典籍日久,不大習慣與人交談,性情可稱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總是揮散不去的,有種高不可攀的莫測感。

  他妥協,「廷叔,你就不要笑話我了。」

  紅色尾燈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里,漸漸瞧不清楚了。

  孟葭鎖好大門,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鐵屑,回到大廳,黃梧妹問她說,「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熱,喉嚨燥得發癢。

  這會兒沒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盞就喝,白釉斗笠杯眼看淺下去大半。

  黃梧妹大嫌她魯直,跟張媽說,「你看她這樣子,哪裡規矩得了一刻鐘!」

  孟葭原本想說,喝水而已,教養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會凶性大發的牛飲。

  但一想,已經沒剩幾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動氣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頭杯皿,撫平裙擺,儀態優雅地坐下,端起來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樣。

  黃梧妹拿她沒辦法,只丟下一句,「去睡覺。」

  孟葭不動聲色地收起桌上的箋紙,轉身退下去。

  跨出院門時,聽見張媽謹慎的一聲問,「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區住?到底,是孟院長的一番好意。」

  黃梧妹登時冷臉,「我老了,消受不起這福分。」

  張媽壯起膽子說句心裡話,「您不要,留給葭葭也好,總得為她的將來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張媽沒敢再往深了勸,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裡缺人手,當年恐怕連她都不會被留下。

  孟葭洗過澡,撐著手坐在鬆軟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風夾雜著林間山果的清香,從捧壽窗里盪進來,吹起她的翠色真絲吊帶睡裙,一雙細白的腳踝時隱時現。

  她手裡捏著那張便箋,看了一會兒,把號碼存在手機里,輸入鍾先生三個字。

  樓梯上響起緩慢的腳步聲,張媽篤篤叩門,「睡了嗎?葭葭。」

  孟葭慌不擇路地把紙條往枕頭底下一塞。

  她說,「沒有,進來。」

  張媽把熱好的牛奶放在她床頭,「喝了早點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裡,「謝謝張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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