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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谷冷笑一聲,“我不過說了一句看上他了,怎麼,當年你看著不也挺討厭他的麼?原來是假的啊,你喜歡他,你他媽早說啊,朋友一場,我會不幫你麼?到頭來,你跟我玩陰的?”

  “當年是我的錯,”看他稍稍平靜的火氣又有暴漲的趨勢,晏嘉禾把手攏進袖子裡舉高了,好像在安撫他,“是我以前做事太絕,是我對不起你。”

  突如其來的歉意讓陳谷愣了愣,像是開了倍鏡視野里卻不見了靶子。

  怔愣之後是更大的憤怒,這不過是緩兵之計,陳谷未料到她面對舊債上門,面對昔日的過錯,仍是這樣的狡詐。

  他默了片刻後冷笑道:“不是你做事太絕,是你根本沒把我當做朋友。怎麼,沒看見程文怡那個‘小白內障’?”

  電光火石之間,叮的一聲脆響,蝴蝶|刀從風衣袖子裡抽出,沿著槍口一路架到護圈上,挑高了槍管。

  子彈從晏嘉禾的頭頂上飛出去,消|音器發出沉重的悶響,震得人耳朵疼,一發落空,刀尾已經抵住陳谷的食指,讓他不能再動一下。

  他們彼此都知道,恨意太深了,他敢開槍,她也敢削斷他的手指神經。他們困在圈內猶如鬥獸,任何一方成功,後果都是可怕的。

  “你總是這樣,”陳谷冷笑,故意吸了吸鼻子,聞著空氣中的硝煙味,“看看你對你的好朋友是多麼維護,那我當年在你心裡,究竟他媽的算什麼?”

  晏嘉禾抬手架住槍,到此時才緩緩站直了身體,春夜寒涼的風吹動了她的頭髮,黑色外衣的束帶纏在兩人之間簌簌作響。

  晏嘉禾立在車前,偏頭笑道:“陳少開了一槍,我也陪了罪,也夠了吧?你若非要這麼說,我固然對不起你,可你也對不起過別人,既然人各有債,我們各還各的,何必非揪著我不放呢?”

  “我對不起誰?”陳谷反問道。

  “你一直在這裡等我?沒到後面看看嗎?”晏嘉禾笑了,“沒有見到你的姜教官嗎?”

  聽到姜汲的名字,陳谷瞳孔驟縮,“他在你這裡?”

  “在,你不要見見他,和他道個歉嗎?就像我對你這樣?”晏嘉禾接著逼問道:“還是說你不敢?”

  陳谷沉默不語,他知道晏嘉禾的保鏢是反抗最激烈的,多上幾個人制住也就制住了,但是他沒想到是姜汲。

  果然,晏嘉禾早就堤防著他回來。

  “當年他擋了陳少晉升的路,被你陷害到開除軍籍,難道陳少當真半點不在意?”晏嘉禾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可是手上的刀卻絲毫不敢放鬆。

  “你在這六年傷心憤怒,滿腹仇恨,難道他就不是?陳少,將心比心,你難道沒有一點愧疚嗎?”晏嘉禾慢慢提醒道:“他現在受僱保護我,你已經讓他違背職責一次了,難道還想讓他違背第二次嗎?”

  “更何況,作為前戰友,他對你還有救命之恩呢。”

  正是因為陳谷經歷過同樣的事,才會更深刻的明白這種心情。當年他還顧不得許多,六年後的他已經無法肆無忌憚地說自己無辜了。

  在這種情況下,晏嘉禾已然占盡上風,她慢慢試探著將槍管壓偏,陳谷也沒有反對,槍緩緩垂下去。

  晏嘉禾看著他眸里零星的不甘,輕輕說道:“我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傅家和陳家也是很好的朋友。”

  “你在軍區,掌了實權,也不是全無收穫,不是嗎?”晏嘉禾把他的槍壓到底。

  “當年的事我給你道歉,你要是還喜歡晏嘉喬,我送給你一個人,和他長得很像。你要是同意,我們舊事不提,重歸於好,如何?”

  晏嘉禾的後路,總是做了兩份。

  **

  通知:上冊就搬運到這裡,剩下的部分戳專欄,見下冊至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上冊就搬運到這裡,剩下的部分戳專欄,見下冊至完結。

  她是金主(下)

  作者:長柏歲

  文案:

  到了這個高度,仍是分階級的,但不是一批一批的分,而是一個一個的分。

  晏嘉禾封銀行,離盟友,先贏了沈家一步,未料到沈天為布殺局,炸海港,意在取她性命。

  「論家世,我姓沈,你姓晏,晏不如沈。論能力,我是政客,你是商人,富不如權。」

  「所以二代之中,誰配與我斗?」

  在污濁的染缸里,晏嘉禾行不得,避不過,卻有人伸出潔淨雙手,將她打撈上來。

  死亡、流放、圈禁、戍邊,燕京這一代最風華的年輕人們穿過濃霧,走向各自的結局,如煙雲流散。

  終須一別不再見,隔遠洋,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排雷:見上冊文案

  更新時間:一周兩更,周末更。

  協約:免費章節不接受負分,付費章節可以(本文無付費章節哈哈哈),閱讀正文即視為同意哦,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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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標籤: 都市 豪門世家 天之驕子 女強 正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晏嘉禾,池間 ┃ 配角:程文怡,沈天為,傅連庭 ┃ 其它:高幹,政商

  一句話簡介:她才是金主

  立意:反對人生的虛無主義。

  第1章 睡過

  池間飛快地跑到主路上去,正好有計程車駛過。

  開往崑山公寓大概需要半個小時,池間坐在副駕駛緊緊盯著路況,雙手交握不發一言。

  晏嘉禾拿走了他的手機,其實只要他離開屏蔽範圍,再給程文怡打電話,結果是一樣的,未必要他親自去。

  那她決意要自己離開,就意味著現在還不是需要他的時候,所以她到底留了什麼後路?

  池間蹙了蹙眉,滿懷憂慮地想道。

  陳谷對她是有恨意,如果是他獨自遇見了,他必定替她。可是今夜和晏嘉禾在一起,那些過往他不甚了解,只能相信她的判斷,做好她交代的事情。

  不過不管她有什麼準備,既然她不想他現在回去,寶泉山眼下必然是很危險的漩渦,她將自己推了出來,那自己就決不能辜負她。

  「師傅,麻煩您再開快點,我給您多加錢。」池間看著路況叮囑道。

  「您上車就說一遍啦,這已經夠快的了,再快,給我抓去開航母了。」燕京的司機都會幾句俏皮話,可惜今晚的這位乘客並沒有笑。

  司機看著池間冷峻的臉色,閉上了嘴又提了提速,壓著上限向前飛馳。

  到了地方,池間把錢夾里的紅色鈔票掏了數張出來,徑直下了車向樓里奔去。

  一路上到36層,電梯門開直接進戶了。

  「文怡姐,你在嗎?」池間在門口喊了一聲,略等了一下,沒有聽見有人回答。

  池間心下焦急,他在來時的路上就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程文怡不在崑山公寓,那是最糟糕的結果,他應該去哪裡找她?

  池間顧不得許多,繞了半層,一邊上樓,一邊大聲呼喊。

  這是那時候晏嘉禾帶他來過的客房,如果程文怡還不在,他想,就要去燕清大學美院去找,總之一定要找到她。

  晏嘉禾還在等他,他一定不能先絕望。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旁邊的門忽然開了,程文怡站在門口,詫異地問道:「小池?你怎麼來了?」

  池間高懸的心驟然放下,邊說邊回頭,「文怡姐…」

  剛叫了一聲,池間就看到了,程文怡穿著浴袍。

  池間連忙低下頭,繼續說道:「晏小姐要我來找你。」

  說到這裡,池間猛然想起來,晏嘉禾只是讓他去找程文怡,並沒有交代他找到了之後要做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池間腦中飛快地運轉,但是不妨礙他解決眼下的困境。

  「我想你可不可以調一下晏小姐的人去寶泉山呢?陳谷好像回來了。」

  說著請求,池間抬起眼,看向程文怡的眼睛。

  可是隨即就是這場對話的第二次停頓了,因為他看到了程文怡的虹膜,是灰色的。

  程文怡本來是在認真地聽他的話,看到他抬起眼後,神色停頓片刻就滑開了。

  雖然速度極快,但是她立即反應了過來。

  她想起了自己沒有戴美瞳,慌亂地後退了一步,正撞進一個健壯的胸膛,眼前忽然就被擋住了。

  傅連庭的胳膊繞過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順勢還把她的腦袋壓到自己的肩膀上。

  程文怡猝不及防地被靠在他身上,深棕色的波浪長發鋪了他一胸膛,像是壁爐里的火焰在燃燒,雪白的浴袍腰帶落在了虎紋圍巾上。

  池間這時才看見他倆頸間都有若有似無的紅痕。

  「晏嘉禾的小餅乾?」傅連庭看著池間,下巴蹭了蹭程文怡的頭髮,聲音比往常暗啞地問道:「怎麼了?」

  還未等池間再重複一遍,程文怡掙開他,半遮住眼睛對池間說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先到樓下等一下,我馬上下去。」

  池間點了點頭,飛快地下樓去等。

  他心裡焦急,並沒有坐下,可是沒想到程文怡的速度很快,他不過略站一站,她便換了件衣服下來了。

  程文怡端了杯水,對池間說道:「你不要著急,先喝杯水。」

  池間怎麼可能不急,搖了搖頭說道:「文怡姐,我不渴,我們快點走吧。」

  程文怡一笑,舉杯說道:「我倒都倒了,你趕緊喝完我們走。」

  池間的心已經被焦慮填滿了,沒有時間再推辭,趕緊接了過來一飲而盡,把空杯放在了茶几上。

  「文怡姐,我們快點。」池間說完,就向門口疾走過去。

  卻沒發現程文怡仍舊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池間走到門口卻開不開門,他只知道從外面開,不知道從裡面怎麼開。

  他回頭想要求助程文怡,可是一轉頭間,便天旋地轉起來,四下都模糊了。

  這種感覺很熟悉,池間悚然而驚。

  這是怎麼回事?池間用後背抵住門,緊盯著程文怡。

  他從來沒有提防過程文怡,想必晏嘉禾也是的,所以才讓他來找她。

  難道程文怡其實是不值得信任的?但是池間不想分析這個了,他沒有時間了。

  「讓我出去,」池間喊道,很少見的聲嘶力竭,「不管你是誰的人,你至少讓我回去。」

  我得回去,藥力已經發作,池間模模糊糊地想,我得回到寶泉山,我得回到晏嘉禾的身邊。

  已經逐漸黯淡的視野里,池間看到傅連庭也下了樓,走到了他的身前,一把扛起了他。

  **

  傅連庭把已經睡著了的池間,扔到了屬於晏嘉禾的客房的床上,回頭看向身後的程文怡說道:「這麼辦行嗎?」

  程文怡倦怠地點點頭,臉幾乎要埋在了濃密的頭髮里,「晏嘉禾把他送到我這裡,就是要我把他留下。他和晏嘉喬長得太像,要是陳谷一回來就看到他倆住一起,那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

  「晏嘉禾應該能搞得定。」傅連庭一點也不擔心,問道:「明兒誰把這小孩送回去?」

  「你吧,也別明天了,一會兒就去,順便看看情況。」程文怡打了個呵欠說道,「我就不去了,萬一陳谷還在,他不待見我。」

  因為自己是灰瞳,小時候還被陳谷起了個「小白內障」的外號,除了晏嘉禾,她被整個大院起鬨了一段時間,程文怡到現在還有心理陰影。

  「我過年的時候就知道陳谷要出來,沒想到拖到今天。」傅連庭說道:「軍隊容易進不容易出,他這次出來,看來走了沈天為的路子。」

  該死的沈天為,最近又是周家,又是陳家,長袖善舞,動作不少,傅連庭磨了磨牙,「沈天為怎麼不跳交誼舞去。」

  程文怡懶得搭理他,給了他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白眼。

  傅連庭被逗樂了,心疼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怎麼,剛才累著了?」。

  程文怡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

  傅連庭笑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你說晏嘉禾知道我們睡過嗎?」

  「不知道吧,她對別人的感情都不太注意。」程文怡想了想,說道:「不過這並沒有影響。」

  「對什麼沒有影響?」傅連庭沒明白。

  程文怡笑道:「對什麼都沒有影響。」

  看著傅連庭赤|裸的胸膛,她想,得把話說明白了。

  她接著說道:「我經常上的國學課,總是講到古代有一種男人,為了理想和朋友,會拋妻棄子多年不歸,你應該聽過的吧?」

  傅連庭當然聽過,但他不明白她要說什麼。

  「我就是這種人。」程文怡淡淡說道:「我愛你,不過眼角眉梢,你這一身一人。我愛她,是遠大前程,是晝夜未來,是這泱泱之國。你能明白嗎?」

  「未來?」傅連庭皺眉問道。

  「攤開來說吧,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是把家庭放在首位的,所以什麼愛不愛的,對任何事都沒有影響。」程文怡聳了聳肩,忽然想到了什麼,抬起下頜點了點床上的池間,「除了他。」

  傅連庭自動忽略了池間,問道:「那你在晏嘉禾身上寄託了什麼未來?」

  「如果我們的期望能夠實現,傅家登頂,權力重洗,」程文怡笑了笑,「我希望一條晉升通暢的路,能在政壇替掉晏家,讓我以女性的身份,至少做到副總理的位置。」

  身為混血人種,程文怡並不清楚自己究竟算哪國人,尤其是當血脈來自於兩個意識形態敵對的國家,兩個也許未來會開戰的國家時。

  這就意味著她必須選邊站,她必須明確自己的信仰,思想和文化,並且堅定不移。否則,她無法在夾縫中生存。

  因為晏嘉禾是華國人,所以程文怡選擇了這裡。既然她選擇了這裡,她就必須要在這裡紮下根,最深的根,讓誰也不能撼動。

  她的父親程向明沒有做到的事,她要做到,但絕不是為了程家,而是為了自己。

  「那我們算什麼呢?」傅連庭問得有些泄氣。

  「你愛我,也有排在這之上的東西吧?我說過了,我們每個人都有。」程文怡不以為意地說道。

  這個事實讓傅連庭沮喪到無言。

  他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一事,「如果以後晏嘉禾要走呢?你記得的吧,她一直說過,還想帶你一起走。」

  程文怡淡淡笑了笑,看著床上緊閉雙眼的池間,說道:「其實我是不會離開的。」

  第2章 止疼藥

  陳谷離開了,一起走的還有一個排的兵,坐著越野車,氣勢兇狠矯勁。

  晏嘉禾倚在車門前注視著他們下山,吹著冷風,望著盤山道上的燈帶,半晌沒動。

  轉過去的時候,陳谷在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黑色的風衣支出纖瘦的輪廓,太遠了,剩下的特徵都模糊在了春夜裡。

  就像初見她,一身喪服,清冷沉默,那之中還有遠超打鬧的範圍,真正殺過人見過血的寒戾。

  桀驁頑劣的孩子王,終於遇見比他更強的人了。

  他只有想著那個時候的晏嘉禾,才能壓下對現在的她的厭惡,陳谷閉上眼睛,眉間陷出深深的褶皺,這是生理性的厭惡。

  他的父母都是軍人世家,家裡人包括母親都對柔軟的事物,女性化的東西不甚接受,沒想到自己更嚴重,產生了生理性的反應。

  他接受過心理疏導,然而收效甚微,就像巴浦洛夫的狗,人要切掉多少神經,大腦才能不再接收負面反饋呢?

  他入主為先的把晏嘉禾當成了男孩子一整年,有了這個基礎,對她才和對其他的女生不一樣。

  童年和少年她的發育都有些晚,他們還能在一起玩,可是六年不見,今夜他已經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陳谷從不落淚,他訓練遇險,脫掉一身皮,都硬氣到不吭聲,只是面對長大了的晏嘉禾,他忽地有些濕了眼眶。

  他不喜歡晏嘉喬,也不喜歡現在的晏嘉禾,他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

  他喜歡的是當初被他自己當做男孩子的晏嘉禾。

  一開始沒有被糾正的偏差,造就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假象,註定破滅的美夢,其實從未存在過的幻覺。

  而醒悟之後,他就一直都知道,此生已經過完了,不管他怎麼求索,他永遠也無法得到一個虛構的人,一個根本沒出現在這世上的人。

  陳谷的槍里只有一顆子彈,打得中就是天意,一命陪一命,背叛被原諒,差錯被改寫。打不中,也是天意,你是我所愛的幻相,我再尋求幻相的替身,我們在虛假中過此一生。

  什麼都可以,她想送什麼人都可以,陳谷想,他接受關於她的一切,卻唯獨不能見她本人。

  **

  傅連庭把池間送回寶泉山的時候,正遇到陳谷的車隊下山。

  擦過去的時候,傅連庭和陳谷面無表情地對視了一眼。

  小時候在大院裡也沒少挨他的揍,傅連庭繼續開著車,撇了撇嘴。

  但願晏嘉禾能扳回來,傅連庭這麼想著。

  可是當他到了山頂上,看到晏嘉禾倚在車前面的時候就覺得心裡沒底了。

  「人我給你送回來了,」傅連庭扛著池間,說道:「他喝了強力安定,就是你給過文怡的那種。」

  晏嘉禾看著睡著了的池間點了點頭,寶泉山的人都已經恢復了行動自由,別墅的燈亮了起來,閘門開始收縮,讓開了道路。

  晏嘉禾沒說什麼,把車扔在門口,自己邁開腿,走進了主樓。

  傅連庭無奈,所幸常年健身,力量還是有的,扛著池間跟著上了樓,照舊把他摔在臥室里。

  拒絕了鄧福的牛奶,傅連庭說道:「沈天為安排的時間,我也不知道陳谷會今天出來。只是這個小孩,我早說了讓他離你遠點,他不聽能怪誰?你說是吧,嘉禾?」

  太子爺如果心裡沒底,就會一直提醒幕僚。

  晏嘉禾沒吱聲,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清楚。傅連庭這才放下心,開車回了自己的住所。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了,晏嘉禾卻毫無睡意,給池間的校長打了招呼之後,她就站在書房的窗邊一支接一支地抽菸。

  其實今晚聽陳谷說起從前的時候,她的內心不是沒有觸動的,只是當時緊迫,她給強壓下去了。

  她今夜才恍然明白,她為了晏嘉喬,錯過了太多的東西。

  她知道人有感情,但因為小喬的原因,常常刻意迴避它。為了達成目的,她不想受到額外的影響。

  她喜歡那些不管入局人有怎麼樣的感情,都不得不照著設計走下去的謀略。

  可是到今天,輪到她在局裡了。

  自己還做得到結果先行嗎?晏嘉禾把煙按在窗戶玻璃上,在心裡問自己,人的感情,我的和別人的,應該去正視它嗎?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走廊那一側的房間一陣響動,從未關門的書房能夠清楚的聽到,池間跑到她臥室門口拍著門。

  他一向溫柔矜和,晏嘉禾從沒聽過他那樣驚慌失措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瘋狂地拍打著門。

  晏嘉禾垂眸又點燃了一根香菸,屋子裡早已滿是嗆人的煙味了。

  門打不開,他又轉身跑到樓梯口,接著,像是什麼滾了下去,乒桌球乓地一直響到二樓,好像整個寶泉山都被水煮沸了一樣。

  二樓的鄧福也抬高了聲音一直傳到樓上,要他冷靜一下,過了片刻,隨著凌亂的腳步聲,池間徑直衝了進來。

  晏嘉禾抬眸穿過雪白的煙霧看著他,看他已經紅了的眼睛,看他臉上新鮮的擦痕。

  池間看著站在窗邊的晏嘉禾,初升的朝陽給她鍍了一層暈紅的霞光,她就站在光里,像是站在他左側的胸膛里,勃勃跳動著的息息相關的生命力。

  池間呼出了一口氣,眨了眨眼叫道:「晏嘉禾。」

  「嗯。」晏嘉禾淡淡應了一聲。

  她還活著,池間幾乎落下淚來,看著她看了半晌。

  知道她有準備的時候,他還沒有這樣惶恐,可是他沒想到突發變故,剛才他睜開眼睛,驚慌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他只想立時立刻找到她,再也不要離開她身邊。

  過了良久,池間才想起來說道:「對不起,我沒做好你交代給我的事。」

  他不清楚他怎麼又回到寶泉山了。

  晏嘉禾看著他,像是在看撞球桌上的白球,在撞杆的控制下彈來彈去。

  他在今夜焦灼憂慮,兩處奔波,不過是她和朋友們設計好的。他要做的一直都是運輸他自己,此時又完好無缺的回到了這裡,等待她再次把他送出去。

  「不,你做得很好。」晏嘉禾說道。

  可惜不管他做得多好,他並不是這個階級的人,就是可以被贈送的。他的命運一直被權貴玩弄。

  池間對此一無所知,他剛剛崴到了腳,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接住了菸灰。

  他知道晏嘉禾不常抽菸,也很少在人前,這裡一地的菸蒂,說明她心裡一定是有很多事。

  聽了她的過去後,他變得對所有與她有關的墜落都十分敏感。

  晏嘉禾垂眸看到素白的掌心攤開,上面星星點點的灰,臨近手腕處還有血印。

  晏嘉禾淡淡說道:「它落就落了,你接什麼?」

  池間看著她,笑容溫暖,「我怕它摔疼了。」

  晏嘉禾點點頭,沒說話,把煙按在玻璃窗上。過了一瞬,又問他,「那你呢?剛才摔疼了嗎?」

  池間收回手,搖了搖頭,「不疼。」

  晏嘉禾又點點頭,看著他沒說話。

  池間笑了笑,說道:「怎麼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你第一次見到我。」

  那是在天湖會所,她像是在評估什麼。

  他確實太敏銳了,晏嘉禾微微垂下眸,看著窗邊的半截菸蒂。

  沉默了片刻,晏嘉禾抬頭說道:「你那個時候遇到我,而不是圈子裡的其他人,真的是很幸運。」

  池間點了點頭,笑道:「是的。」

  晏嘉禾接著說道:「但是你得明白,沒有人會一直幸運的。如果不起風波,我一直護著你,教導你,也沒什麼不好。」

  那條沉靜溫和著生長的藤蔓,她難以取捨,只能推諉給世事,讓風雨斫斷。

  「怎麼了?」池間遲疑地問道。

  晏嘉禾抬起下頜,向書桌那裡示意,淡淡說道:「你把桌子上的藥吃了。」

  這讓池間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他問道:「什麼藥?」

  「止疼藥。」晏嘉禾慢慢說道。

  池間鬆了一口氣,溫和地笑道:「沒關係,這點傷一點也不疼的。」

  他心裡有隱秘的雀躍,她確實一直都對自己很好。

  晏嘉禾注視著他,聲音極緩,「你一會兒可能會疼。」

  這是什麼意思?池間沒有明白。

  晏嘉禾閉了閉眼,又說道:「一會兒我讓姜汲送你。」

  「去哪兒?」池間輕聲問道。

  晏嘉禾緩緩道:「去陳谷家。」

  電光火石之間,前因後果猶如飛針穿線。

  晏嘉禾奇怪的命令,程文怡和傅連庭的反常,甚至昨夜陳谷有可能說了什麼,池間全都明白了。

  他後退了一步,惶然地注視著她,可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知道,你總想幫助我,其實不必等到以後,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見他明白了,晏嘉禾不再猶豫,徑直挑開,「池間,你不能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不是你成長得太慢,是我們比你強大太多,所以該順從的時候,你應該順從。」

  池間仍舊望著她,像是槍口挑起來滴血的兔子,眼神里蓄滿了痛苦,無聲的哀叫內卷著,發不出一音。

  晏嘉禾頓了頓,心底有細微的疼痛,她對他也並不是全然冷酷,但是結果對她更重要。

  「我曾經要你等,等的就是陳谷,我一早做好了今日的安排。你問過我若是命不取決於自己又取決於誰,至少今天,我的命取決於你。」

  動情之後利誘,晏嘉禾接著說道:「如果你同意,你欠我的錢不必還,你母親的醫療費也不必還了。你畢業以後如果還想到我的公司,我給你最好的崗位,如果不想了,想去哪個公司我給你安排。」

  池間閉上眼睛,用力地搖了搖頭。

  這些對他來說完全不重要,可是池間連個不字都說不出來。

  他自然可以守住他的底線,如果跑不掉,他還可以自戕,絕不會甘心受辱。

  可是他不去,或許晏嘉禾就會有危險。

  哪有什麼撕心裂肺痛苦猶豫,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會有危險,池間就甘願向命運束手而降。

  池間低聲說道:「你不會明白的,我可以去,但是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晏嘉禾鬆了口氣,轉了轉兜里的打火機,說道:「你問。」

  「陳谷為什麼會認識我?」池間問道。

  晏嘉禾說道:「不是他要的你。你和他喜歡的人很像,那個人對我很重要,你是替他去的。」

  「是嗎?」池間又問道:「那個人是誰?」

  晏嘉禾搖了搖頭,「我不能告訴你。」

  池間絕非掌中物,她不能讓晏嘉喬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池間扯動嘴角,笑容破碎,「好。那我不想姜汲送我,你可以送我嗎?」

  晏嘉禾靠在窗前未動,目光薄涼,搖了搖頭,「不能,我們送人,沒有親自送的,傳出去難聽。」

  池間聞言,神色因為極大的痛苦,甚至顯出一種淒艷,聲音也被逼得越發柔淡,「那我從陳谷那裡出來,還可以回到你身邊嗎?」

  晏嘉禾靜靜地注視著他,「也不能,我不用別人用過的。」

  說到這裡,晏嘉禾想,他的身體太弱了,應該給他提個醒,「其實陳谷性格暴戾,你能不能不傷身體的出來都不一定。我會另外找一個地方,讓你安心休養的。」

  一連四個問題,全是否定答案。

  既然她明知陳谷是這樣的人,還決定將自己送過去,或許那個他真正想問的,那個充滿希冀的問題也不必再問了。

  因為即便問了,答案也是否定的吧。

  池間閉上眼睛,倏忽笑了,「好,我知道了。」

  說完,他走到書桌前,桌面上果然有白色的藥片,旁邊還有一杯冰水。

  池間仰頭吞下藥,一瘸一拐地向門口走去。

  臨出門時,池間扶住了門框,回頭看向窗前的身影,最後問道:「那你知道人因為什麼願意打破底線嗎?」

  晏嘉禾一頓,第一次放下圈裡的話術,正面回答了他,「我不知道。」

  人可以淪陷的理由太多了,她無意去分辨,而這之中她最喜歡用形勢迫人。

  若是開出的條件還不能讓他答應,晏嘉禾想,那她只能用拔掉他媽媽的氧氣管來威脅他了。

  所以不管因為什麼,晏嘉禾看著池間艱難地離開,她都感謝。

  不至於讓她實行這個方案,不至於讓他們之間毫無餘地。

  縱使她今天好話說盡,狠事做絕,終究還是想,能留有幾分餘地的。

  作者有話要說:

  陳谷是屬於對他人性別認知障礙造成了愛上虛構人物,他不是gay,他愛的人愛的性別根本不存在。

  要是還不太理解,就當他是一個愛上略帶原型的紙片人的二次元人吧。

  (雖然他從來不看動漫,或許就因為他不看,所以這個問題才遲遲不能治療好(狗頭#))

  第3章 陳家

  池間艱難地走下樓,他方才從樓梯上踩空滾了下去,腳踝處疼得像是要裂開。但是他還在向外走,目光決絕,像是童話里剛化出雙腿的小美人魚。

  晏嘉禾站在三樓的窗邊向下看,注視著他纖弱的背影,和後腦柔軟的黑髮。

  這又讓她想起那溫暖的觸感。

  晏嘉禾轉過身,從書房的抽屜里拿出安眠藥,倒了一片出來。

  應該睡一覺,她想,睡著了就不難受了,也不容易做蠢事。

  晏嘉禾端起池間剩下的半杯水,把藥片吞了下去,慢慢走到陽台,關上玻璃門,蜷縮在紅色的沙發上。

  姜汲從車庫裡調出車,一直開到門口才看見池間。

  他被閘門攔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

  「有車怎麼還走路?」姜汲問道,「福叔剛給了我地址,你想去哪兒?我送你。」

  姜汲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還以為他有事情要辦。

  池間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向副駕駛。

  「怎麼了這是?」姜汲看著他的腿,詫異道:「在哪兒摔得這麼嚴重?你這得去醫院了。」

  池間沉默地搖了搖頭,薄唇抿成一線。

  姜汲心裡奇怪,見他堅持,只得開車下山,向市中心駛去。

  池間閉上眼睛,穩住心神,一味的傷心並沒有任何益處。

  他想,不管到什麼境地,都不能絕望。

  黑色的轎車飛馳而過,離市中心越來越近,池間倏忽睜開眼睛。

  「姜大哥,」池間問道:「你知道福叔給你的地址是哪裡嗎?」

  姜汲想了想,說道:「是燕京有名的高檔住宅區,但是不知道誰住在那裡。」

  「是陳谷,你還記得嗎?」池間問道。

  姜汲腳下一用力,不小心踩到剎車,地面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接著後車立即鳴笛警告。

  「化成灰我也記得。」姜汲聲音緊繃,指甲陷進方向盤的軟皮里。

  姜汲默了片刻陷入回憶,他在軍營里沒什麼派系根基,當年想要晉升中校的軍銜,也不過是為了轉業到地方能有個好職位。

  誰能想得到陳谷升得那樣快,比他年輕了好幾歲,卻和他一起遞了申請。

  姜汲說道:「陳谷從軍區出來了?我以為他到了那個級別,得駐紮在軍區呢。」

  池間點點頭,「他昨晚就回來了。」

  「操。」姜汲這才明白,昨天把他撂地上的七八個兵是誰的手下了。

  簡直是奇恥大辱,職業生涯的污點。

  姜汲甚至分不出這件事和他被誣陷出軍區哪個更令他憤怒。

  「那你去找陳谷什麼事?」姜汲問道。

  池間抿了抿唇,說道:「晏小姐把我送給他了。」

  姜汲沉默了片刻,接著又罵了一句,「操,我他媽算是明白了。」

  陳谷當年誣陷他作風有問題,他還奇怪,都是直男怎麼可能使出這麼噁心的一招。

  合著作風有問題的是這孫子。

  姜汲想了想說道:「你別害怕,我也和陳谷有仇,不可能看著你進火坑的。我真後悔昨天沒打到他面前去,等到了陳家,你別露面,我先會會他。」

  池間搖了搖頭,「不,這件事不止這麼簡單。」

  他要的不是保他的平安,不是解決眼下的問題,而是徹底化解陳谷對晏嘉禾的仇恨,讓晏嘉禾再無後顧之憂。

  「姜大哥,我得先和他談談。」池間輕輕說道。

  說著,因為理科生的習慣,在心裡列出了表格。

  按照和陳谷談判成功與不成功,和陳谷上床與不上床的變量,池間排出了一張二乘二列聯表。

  如果陳谷不願意放過他,但是願意和解,池間垂眸暗想,即便是這樣,他都會甘願。

  但是他怕出現最糟糕的局面,就是陳谷不同意和解,並且拿他發泄。

  「姜大哥,」池間說道:「你先不要衝動,我和他談一下。但是如果沒談妥,我一定會想方設法從陳家出來,到時候,我希望你能接應我一下。」

  姜汲皺了皺眉,沉默片刻,依照他的看法,衝進去揍陳谷一頓就完了。

  見一回打一回,這次打不過,總有他落單的時候。被他害到光棍一個,管他軍銜多高,他也不怕了。

  另外還有一層擔心,姜汲瞥了眼池間,要是真有什麼事,他這小身板還真不一定跑得出來。

  但是既然池間提了請求,他只得壓下火氣,同意了這個方案。

  陳谷的別墅正巧在這個小區的最外側,和街道只隔了一條圍欄,姜汲開車繞著別墅繞了一圈,尋找最佳的監視點。

  這一點也難不倒軍人出身的姜汲,他把車停在街邊圍欄柱邊,擋住了大半個駕駛位的窗戶,只留了一線。

  姜汲把車裡的內視鏡橫著一掰,正好能看見二樓的陽台,而別墅區卻只能看見不起眼的車頭,連車牌都看不見。

  姜汲指著二樓的陽台對池間說道:「要是陳家人多,你跑不出來,那你就想方法到這個陽台這裡,我就能看見你了。」

  池間看了一眼,記住了大致的方位,點了點頭。

  他隻身到陳家,平靜地敲響了房門。進來後發現陳谷生活簡潔,並沒有雇太多的人。

  不過事情超出了姜汲的判斷,傭人並沒有帶他上樓,而是直接把他帶到了地下室。

  陳家的地下室並不陰暗,改成了健身房,陳谷正在跑步機上跑步。

  傭人離開後,空曠的地下室只有他們兩個人,牆壁迴蕩著沉悶的腳步聲。

  設定的程序還沒有運行完,陳谷專心致志地跑步,並沒有正眼看他。

  陳谷的形象和池間想像中的大致一樣,也和普通的軍人一樣,古銅色的上身套著迷彩短袖,跑步時身上的肌肉線條流暢,有著勃發矯健的力量感,無愧為國之重器。

  不多時,跑步的模式停了下來,變成了慢走,陳谷把架子上搭著的毛巾拿了過來,擦了擦汗,順帶漫不經心地打量了池間一眼。

  「長得是挺像。」陳谷淡淡評價道。

  陳谷心裡冷笑一聲,果然,他們之中沒幾個正常人。

  他是,晏嘉禾也是,陳谷想,一時竟說不上來,他們誰更噁心。

  「像誰呢?」池間冷靜地問道。

  陳谷在跑步機上慢走,問道:「你沒見過晏嘉禾的弟弟嗎?你長得很像晏嘉喬。」

  池間心裡最後一點委屈也煙消雲散了,她的弟弟肯定對她更重要,雖然他沒有兄弟姐妹,但是他可以想像得到,那種血緣親情。

  這一點是他比不了的,也不應該起貪心去比較的。

  池間這麼安慰自己。

  過了半晌,池間說道:「我是替人過來的,那麼陳先生其實很喜歡晏嘉喬?」

  陳谷瞥了他一眼,「晏嘉禾告訴你的?」

  池間說道:「是的。」

  陳谷點點頭,笑了,用磨出薄繭的食指撐了撐眉骨。

  她永遠是這樣,把別人的感情都搞錯。

  陳谷心裡有一種荒謬的笑意,裡面夾雜著隱忍的怒氣,像是地裂下漫淌的岩漿,可是涌到了出口,又忽然覺得倦怠,只剩飛灰餘燼。

  早已不是少年心性,六年的分離,充滿約束的軍營,他難馴的性子早被磨平了,只有無可奈何,無法言說的倦怠。

  「你知道當年我和晏嘉禾為什麼能成為好朋友嗎?」陳谷一邊在履帶上慢走,一邊忽然說起毫無關聯的事情。

  「不知道。」池間搖了搖頭。

  「因為我們喜歡的東西很一致。」陳谷說道:「對暴力的喜歡,對情|色的喜歡,都很一致。我能想像得到,晏嘉禾一定很喜歡你的長相。」

  池間沉默不語,清俊溫潤的臉龐像是陶塑的白瓷。

  「但是我們還是有細微的不同,我喜歡做,她更喜歡擺著放著,在遠處旁觀。」陳谷接著說道。

  「我們十三四的時候,正是要開葷的年紀。那時候我帶著晏嘉禾,去過夜總會點人。」陳谷用毛巾擦了擦手說道:「別的男孩子都點了女人離開了,只有我點了一個男人。」

  「我知道,晏嘉禾也一定喜歡那個男人的長相,我拽住她,要她留下來。」陳谷笑了笑,「於是她就坐在包間的沙發上,遠遠地支著頭看我們做。」

  池間心下倒抽口涼氣,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

  但是他必須冷靜,他想,這個圈子裡的陰私,他以後還會聽聞更多,他愛的人在其中,他只能強迫自己適應。

  「那天我差點把那個男人做死在床上,血流了一地,還是晏嘉禾提醒了我。所以你看,我們曾經是如此的親密無間。」陳谷低聲說道:「所以我永遠也不能原諒她的背叛。」

  他的話音落下,地下室里又只有跑步機的聲音。

  過了半晌,池間問道:「陳先生想要尋回的是什麼呢?」

  他敏銳地聽出了不一樣的東西,「她的背叛一定弄丟了重要的東西,但絕不是陳先生的自由和名譽。」

  陳谷在家跑步還穿著迷彩短袖,這說明他對軍營是非常有感情的,他並不是因為進軍營受管束而憤怒。

  並且他出來的第一時間是去找晏嘉禾,而不是搜集證據回到陳家洗清罪名,因此當年的構陷對於陳谷也不是十分重要。

  所以,池間想,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池間接著說道:「仇恨會隨著時間而淡化,但是有一種東西反而會隨著時間加深,那就是回憶。陳先生耿耿於懷這麼多年,難道真的是仇恨嗎?」

  這回輪到陳谷沉默了。

  「陳先生想要找回的,想要復原的,那裡面未必沒有晏嘉禾吧?」池間淡淡地逼視著陳谷的眼睛,雖然他的年紀更輕,但是氣勢一點也不弱。

  陳谷沉默地回視著他,像是在看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是如何一點一點剖開自己的內心。

  她背叛的究竟是什麼?不是對他的誣陷,是他心中給她按上的性別設定,是他們相遇時的認知,是他的臣服。

  對於軍人來講,服從甚至比愛更重要,他連愛一個女人都無法做到,更不能允許自己臣服於一個女人。

  陳谷知道這不能怪任何人,但他還是恨她,亦如恨自己。

  他剛要開口,忽然樓上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翻倒了。

  有人在打架鬥毆,陳谷對這個聲音很熟悉,臉色一變,沖了出去。

  陳谷上了樓梯最後一級,抬眼正看見姜汲把傭人甩到桌子上。

  姜汲回過身來,看到了陳谷身後的池間,看起來沒出什麼事,這才鬆了口氣。

  姜汲說道:「抱歉,時間太久了,我等不及,我必須得帶你出去。」

  陳谷看著他,淡淡叫了一句,「姜教官。」

  他不叫還好,這一叫姜汲的火氣騰地一下躥上來,臉一直紅到脖子,額角青筋跳動。

  「陳谷,你他媽的。」姜汲怒吼一聲,提著拳頭揮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智慧小池,在線推理,業餘測心。

  第4章 回來

  姜汲像是猛虎下山一般沖了過來,陳谷立即格擋,旁邊的小架子倒了下去,砸在地板上發出巨響。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打成一團,每一拳都打在身體上,發出砰砰地悶響,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到底姜汲略勝一籌,把陳谷反壓到地上。

  屋子裡已經猶如颱風過境,滿地狼藉了,池間被迫站在角落裡,扶起了剛才摔倒的傭人,共同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陳谷,你還記不記得你乾的噁心事?」姜汲問得咬牙切齒。

  陳谷笑了笑,牽動了眼角被打的傷口,「那又怎麼樣?找我報仇,也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姜汲勃然大怒,反肘向陳谷的肩頸切下去,又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陳谷,你他媽的就沒有一點愧疚?我當年瞎了眼去救你,怎麼就沒炸死你。」

  他一說這話,陳谷不再嘴硬了,他自然知道背叛帶來的傷害。

  他不說話,姜汲反而覺得棘手了,罵又罵不痛快,況也不是為了來罵人的,總這麼壓著他也不是個正經事,放手又解決不了問題。

  姜汲黑著臉,架住陳谷大概兩三分鐘,終於想出了辦法。

  「陳谷,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條命呢。」姜汲說道:「你聽好,以後你別出現在我面前,也別找我僱主麻煩,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放開你,咱倆就算兩清,你他媽的同不同意?」

  讓人打上門來了,面子一丟,還能好好說話?陳谷剛想說不同意,結果一抬眼正對上池間的目光。

  池間剛才說的話還迴蕩在他心裡,陳谷想,連個小孩都快猜出來了,他那點心思還能瞞多久?

  若是再執拗下去,恐怕到時候他和晏嘉禾之間更難堪。

  他對晏嘉禾現在的處境,就像姜汲壓著他這樣,總僵持著不是辦法,直接放手又不甘心。

  陳谷想,不如就著這個藉口解決眼下的困境,不至於時長日久,最後被晏嘉禾看透。

  兩害相權取其輕,陳谷故作沉吟,片刻後問道:「姜教官同意?」

  姜汲冷嗤一聲,「救你一命換你別貼上來,怎麼算都是我們虧了,得,便宜你這孫子了。你以前也是爽快人,到底中不中趕緊給個準話,別浪費我們時間。」

  陳谷說道:「你救過我我沒忘,當年我以為得到那個位置就能出來,確實做事急了點,姜教官以後要是不怨我了,也不是不可以。」

  姜汲呸了一聲,「我說到做到,兩清了就當沒見過你。我還怕你反悔呢。」

  聽到這句話,池間也急切地注視著陳谷。

  陳谷自然是注意到了,看了眼池間,又看了眼姜汲,「你做到,我也做到。回去告訴晏嘉禾,我不會再找她的麻煩了。」

  姜汲又是冷哼一聲,故意狠勁扭了他胳膊一下,才緩緩放開他。

  陳谷從地上爬起來,轉了轉肩膀,站在那裡看著姜汲。

  姜汲戒備地盯著他,沒回頭沖池間說道:「我們走。」

  池間點點頭,跟在姜汲的身後剛想離開,忽然被陳谷叫住了。

  陳谷揉著手腕問道:「晏嘉禾把你送過來,也是背叛了你,你我經歷過一樣的事,難道你不恨她?」

  池間回過頭,注視著陳谷眼角的傷,輕輕搖了搖頭。

  「我愛她,愛就是唯一的本質,它會把一切都化為表象,怨是表象,恨也是表象,而我不願矯飾。」

  陳谷心裡一愣,啞口無言,沉默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

  到底還是坦坦蕩蕩的少年心性,陳谷想,若是自己這六年沒有和晏嘉禾分離,若他還是頑劣難馴,說不定也敢試一試,能不能在心裡重構另一種假象。

  身上的肌肉開始泛酸,陳谷立在那裡低了頭,可是他已經服從命運的安排了。

  陳谷還站在客廳,看著傭人把倒下的架子扶起來,忽然接到了沈天為的電話。

  「你見到晏嘉禾了吧?」沈天為問道。

  陳谷或多或少走了他的路子,對他知道這件事一點也不意外,「見到了。」

  沈天為慢慢說道:「你沒能殺了她?」

  「開槍了。」陳谷說道。

  沈天為那樣問是為了讓陳谷誤以為他並不在意晏嘉禾,聽到這個答案他心下一驚,沉默了片刻,「我以為軍區磨練六年,能讓你的脾氣沉穩點。」

  陳谷冷笑,「你猜得沒錯,確實是沉穩多了,要不然你就收到晏嘉禾的訃聞了,我沒打中,也不想再打了。」

  沈天為鬆了口氣,立刻重新戴好面具,聲音從話筒里傳過來,帶著磁性的蠱惑,「為什麼不再打了呢?六年的仇不是這麼容易就放下的。」

  陳谷挑了挑眉,「不為什麼。」

  這個問題就有些越界了。

  小時候沈天為是后街那片的,大院裡的孩子們排外思想嚴重,康茂園那片的事怎麼解決都是內部問題,后街的想要摻和,那就得一致對外了。

  陳谷頓了頓,說道:「這次的事也謝謝沈少,不過我已經打算到此為止了。」

  沈天為握住手機的手,輕輕點了幾下,接著說道:「陳少打小就任性妄為,我自然是無權干涉,不過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麼,莫非沈少還有什麼打算?」陳谷問道。

  沈天為垂眸說道:「當初你想要晏嘉喬,以晏青山的性子,估計也不會管,可惜被晏嘉禾以一己之力攔住了。這次你掌了實權,大會選票你的派系自然是聽你的,陳家和沈家聯手,覆滅晏家輕而易舉。」

  「然後呢?」陳谷問道,他倒是想聽聽沈天為到底要幹什麼。

  「然後,」沈天為露出一個無聲的微笑,「我們瓜分晏家,晏嘉喬歸你,不好嗎?」

  晏嘉喬歸陳谷,晏嘉禾自然是歸他。

  但是沈天為隱下後半句沒說,他不會讓別人知曉他的真實想法。

  「我看不太好。」陳谷冷笑道:「難道沈少以為我是個情種?六年前的人我怎麼可能會惦記到現在?」

  「是嗎?」沈天為微微皺了眉,「那可太遺憾了,不過如果陳少本人意願不足,或者聽聽陳老爺子的建議也不錯?」

  陳谷冷笑一聲,「拿我爺爺壓我?陳家的事,沈少就不用多費心了。至於晏家,沈少想要就去拿,我就不參與了。」

  沈天為笑了笑,沒什麼反應,掛斷了電話。

  陳谷熄掉屏幕,用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面劃了劃,籍此穩定情緒。

  沈天為是什麼意思,看來他要是想幫晏嘉禾,還要回陳家本家一趟,摸一摸老爺子的態度。

  **

  池間回到寶泉山,不顧腿疼,一路跑上三樓,正看見了在陽台睡覺的晏嘉禾。

  他心裡的喜悅都快滿溢出來,他迫不及待想要告訴晏嘉禾,陳谷同意和解的消息。

  他輕輕拉開陽台的玻璃門,半跪在沙發旁邊,平視著晏嘉禾。

  池間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點點搭上沙發的邊緣,在沙發側面輕輕摩挲,正在猶豫要不要叫醒她,忽然晏嘉禾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從沉睡中驚醒。

  晏嘉禾醒來看見池間,還以為是在做夢。

  她定了定神,看著他蹙起眉頭,聲音冷淡,「我應該說過的,你不可以再回寶泉山了。」

  池間倏地收回手,看著她目露驚惶,解釋道:「陳谷沒有碰我。」

  晏嘉禾皺眉看他,煙眸清冷,沒有說話。

  這是一種責備的意味,池間敏銳地察覺到了。

  「為什麼?」晏嘉禾問道,她不明白籌劃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你反抗了?」

  「不是。」池間垂下眸,連眼角也一點點垂下來,聲音低下來,一切都低下來。

  但是只有一瞬,他想,他不能這樣。

  池間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傷心失望的心情,試圖重新找回剛才的喜悅,那是替她高興的喜悅。

  他揚起細微的笑容,望著晏嘉禾說道:「陳谷同意和解了。」

  晏嘉禾了解陳谷桀驁的脾氣,略略坐直了一些,對這個消息難以置信,「怎麼可能?」

  「姜大哥救了我,也是他用救命之恩說服了陳谷。」池間說道。

  接著,他又仰起臉,姣好的容貌溫馴柔和,問道:「所以你派他去送我,是不是也是在保護我?」

  晏嘉禾又不說話了,她往日善於交際,可是此時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她其實根本沒有這個想法,她以為姜汲這張牌只能用一次,被她用來抵擋陳谷回來那天的怒火,後續的平息用池間。

  沒想到,這次還能管用。六年的仇會這麼輕易地化解嗎?晏嘉禾隱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沒有細想。

  對這些,他們都心知肚明,不過是誤打誤撞,但是池間仍舊願意遞出和好的橄欖枝,一如初見的那段時間。

  他的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她,裡面有一層薄光,熾熱明亮,熠熠生輝。

  晏嘉禾看著那光,很輕易就看出那不過是脆弱的殼,一觸即碎,毫無抵抗能力。

  她未曾料到,剛被風雨摧折過的藤蔓,又頑強地探出幼芽。斷與不斷,她還是難決。

  晏嘉禾揉了揉眉心,藉此避開他的眼睛,說道:「是啊,瞞不過你。」

  她話音剛落,就看到池間笑了,笑容乾淨溫柔,眼中的光芒不再脆弱,變得有了底氣,迅速凝實愈加明熾,

  池間笑著輕聲問道:「那我是不是還可以回到你身邊了?」

  晏嘉禾抬起手來,摸了摸他的頭髮,淡淡笑道:「可以啊。」

  幸好,她現在做事已經不再像年少時那般不留餘地了。

  這種感覺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真正說服陳谷的人是池間。

  男主的測心和遊說技能是點滿了的,他強在這個地方,是不起眼但會起關鍵作用的那種。

  第5章 遺言

  當初以為自己不會愧疚,結果池間回來後,晏嘉禾到底覺得有幾分過意不去,對他更好了。

  每天送他上下學的路上,多和他說了很多話,也不再局限於政治或者工作,偶爾也會說些小時候有趣的小事,或者國外的一些風景,和他分享自己過去的一些無關緊要的部分。

  每次池間都微笑著聽了,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芥蒂。

  晏嘉禾起初幾日還懷疑他是假裝忘懷,實際在等著報復自己,暗中觀察了數日後,也慢慢打消了疑慮,反思自己是否做得太過。

  可是他這樣不哭不鬧,溫柔體貼,又讓晏嘉禾覺得即便自己做錯了,對他也沒構成什麼傷害,不出多久,晏嘉禾又把那點愧疚之心漸漸淡忘了,翻過了這一頁。

  蔣瑞安明顯感覺到池間這段時間心情很好,雖然他們已經不說話了,但是他也一直在觀察池間。

  臨近高考了,摸底考試一次接著一次,池間開始主動為同學們講題。

  因為是同桌,蔣瑞安只要下課不出去,都能聽到他講題的聲音,也聽會了不少題目。

  若是有同學叫他過去講題,他卻不肯去,蔣瑞安琢磨著池間有些題是不是故意講給他聽的,雖然他心裡揣著這個猜測十分不舒服,但是為了高考有個好成績,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支著耳朵聽下去。

  越來越多的同學放下以前的偏見,一下課紛紛圍到池間的桌子旁請教,他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放了學,自然比以前疲憊得多。

  晏嘉禾這幾日緊盯著他,也注意到了他越發蒼白的臉色,開著車問道:「怎麼了?快高考了,別給自己這麼大壓力。」

  池間抿唇笑了笑,偏過頭看她,「沒有,只是給同學講題有些累。」

  晏嘉禾斷然道:「那就不講了。」

  池間搖了搖頭,他還是喜歡幫助同學,共同進步,可是這和她的意思相違背,說出來好像要和她爭辯似的,便沒有說出口。

  晏嘉禾瞥了他一眼,笑道:「又不說話了?」

  她問得幾分輕佻,暗含著心照不宣的味道,池間微微一笑,耳尖有些紅了。

  「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想什麼。」晏嘉禾篤定地說道,「你總是喜歡儘自己最大的所能去幫助別人,要是超出了你能承受的範圍,你也會咬咬牙再努力一下的。」

  這是簡直是誇讚了,池間低了頭,長睫半合,連臉都紅了,要是放壺水上去都能冒蒸汽,還是帶響的那種。

  晏嘉禾看著有幾分好笑,說道:「你當我是誇你麼?你是我的人,為了旁的不相干的人累著了,我找誰去?」

  池間想了想,說道:「那你找我吧。」

  弄丟了才要找,他到底心有餘悸,出言試探一語雙關。

  晏嘉禾假裝聽不懂,笑道:「我不找,你也跑不了。」

  池間的目光落在她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手指雖然纖細白皙,卻像是能掌控一切。

  池間輕輕問道:「你就這麼肯定?」

  晏嘉禾立刻反問,「難道不是?」

  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憑她的本事也能把人抓回來,更別說他本身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步。

  聽到她反問,池間不能再避而不答,眉目愈發溫和,笑容落寞,「是。」

  晏嘉禾不察,笑得十分得意,「你的性子,真的是太溫和了。幸虧你遇見了我,我多少還算講點良心的,不至於完全忽略。若是當初遇見別人,不知道被怎麼折辱呢。」

  池間看著她自誇的樣子,彎了彎眉眼,順著她說道:「確實。」

  他若反駁,晏嘉禾還會不服,可是他如此包容,晏嘉禾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假裝清了清嗓子,說道:「所以呢,你就別再瞎想了。」

  她久居上位,除了逼不得已,這勉勉強強的話語,已經是她最大的歉意了。

  池間怎麼會不明白,望著她的側臉,從眉骨到下頜,目光起伏溫柔,輕輕說道:「好。」

  **

  二十來天一轉眼就過去,高考這天,池間拿上收拾好的透明筆袋,和晏嘉禾去道別。

  晏嘉禾這幾日也臨近期末考,工作和學業堆在一起,抽不出時間送他,說道:「這兩天先讓姜汲送你,等你考最後一科的時候我去接你。」

  池間點點頭,心裡有幾分緊張。

  晏嘉禾笑道:「別緊張,就算你沒考好,我也能給你塞進去。」

  池間一瞬間就笑了,瞅了她一眼,說道:「你總是這樣。」

  怎麼樣呢,總是罔顧別人的意願和努力。

  「好吧。」晏嘉禾接受建議,堅決不改,聳聳肩不再說什麼。

  池間的考場不在本校,離寶泉山倒是很近。

  天公作美,六月初的日頭不涼不熱,第一天考完,有人歡喜有人愁,可是都要調整心態迎接第二天的考試。

  晚上晏嘉禾回來,晚餐時見到池間,看他的神色因為有了底,反倒比早上還要輕鬆了,無意識懸了一天的心也落了回去。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療養院那邊有了情況。

  池間的母親醒了。

  從她的心律有變化開始,晏嘉禾就收到了消息,一路飆車回了寶泉山片區。

  晏嘉禾一邊上樓一邊問鄧福,「怎麼回事?」

  鄧福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說道:「醫院先發現不太好,推到手術室搶救去了,沒過多久又推出來了,現在清醒著,不過不太好。」

  他語速極快,連說了兩遍不太好,意思不言而喻,恐怕迴光返照,只在一兩個小時之中了。

  晏嘉禾又問道:「告訴池間了嗎?」

  鄧福搖了搖頭,「池間的媽媽知道今天高考後,說了不要通知池間。我就來問問小姐,不過車已經派出去了,若是決定通知他,馬上就能把他從考場接出來,離這裡不過十幾分鐘。」

  若是告訴池間的媽媽,即便高考缺考也可以上大學,恐怕又要刨根究底出他被包養的事實,故而鄧福也怕她受到刺激,加速生命的流逝。

  晏嘉禾沉吟一瞬,換過藍色的隔離服,說道:「我先過去看一下。」

  她疾步走到病房前,看到池間的母親意識清醒,眼睛晶亮,像是一生的華彩都在此時綻放。

  晏嘉禾隨口編了個身份,向她說道:「池太太,我是您的主治醫師,池間也托我照顧您。」

  池太太似聽非聽,點了點頭,緩緩伸手握住了晏嘉禾。

  她問道:「剛才聽護士說今天高考,池間已經去了吧?」

  晏嘉禾說道:「是的,您希望他回來嗎?」

  池太太搖了搖頭,「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只有這一次,我不希望影響他。」

  晏嘉禾試探道:「也不一定,他錯過今年,明年再考也是一樣的。」

  池太太更加用力地搖了搖頭,旁邊的儀器發出滴滴的響聲。

  晏嘉禾立刻不說了,「您別激動,我明白了,不會打擾他。」

  池太太喘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說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他一輩子順風順水,和同齡人的步伐一致,錯過一年,很多機遇就都錯過了。」

  晏嘉禾握著她的手,感覺她的身體越來越涼,垂眸說道:「好,那您再堅持半個小時,馬上最後一科就結束了。」

  池太太望著窗外說道:「好。」

  她這麼說著,呼吸卻逐漸微弱綿長起來。

  晏嘉禾靜靜地看著,忽然想起了林意。

  她記得她的遺言,一直銘記到如今,可是今日聽見另一位母親的遺言,她卻不知該不該遵守。

  到最後,池太太的眼睛都已經睜不開了,她摸索著,用力握了握晏嘉禾的手, 「醫生,幫我告訴池間,我看不到他長大的樣子了,但是我希望他以後能保護好自己,不要走錯路。」

  手上傳來逐漸流逝的稀薄的溫度,晏嘉禾低聲說道:「我知道了。」

  接著池太太的手陡然鬆了勁,再一次被推進手術室,但是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這種搶救是徒勞的。

  晏嘉禾站在手術室門外,立了大約二十分鐘,樓下傳來尖銳的剎車聲。

  考場一拉鈴,姜汲就以最快的速度把池間送過來了,他一路跑到手術室,看著門上鮮紅的字體,記憶仿佛回到了初聞噩耗的那一天。

  晏嘉禾看著他的眼淚落下來,沉默地看了片刻,沒有說話。

  時間也靜默著消逝,又過了幾分鐘,手術室的門被推開,護士先出來了,看著池間輕輕搖了搖頭。

  池間沒有說什麼,甚至什麼反應都沒有,晏嘉禾擔憂地看向他,正發現他緩緩向後倒去。

  晏嘉禾連忙撐住他,可是暈過去的人比往日更沉一些,連著她也向後退了幾步,還是護士一起幫忙才把池間扶到牆邊。

  姜汲和鄧福聞訊協力把池間抬到病房,醫生過來打了鎮靜的針劑。

  晏嘉禾看著臉色蒼白的池間,在病房裡來回走了幾步,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髮。

  其實這種事情對於她十分棘手,她於父母親情上殊為薄淡,林意就是她殺的,晏青山不提也罷。

  她並不知道等池間醒過來該如何安慰他。

  想要安慰一個人,卻不知如何說出口,晏嘉禾平時巧言令色,到了此時突然無措,仿佛一切言語都無法承載。

  晏嘉禾把病房來來回迴繞了好幾個圈,思來想去都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下了樓,開車直奔燕京市公安局。

  她找到了局長蔡濤,這件案子被移交到了這裡。

  和沈系沒什麼好說的,晏嘉禾開門見山,「長慶區交警支隊有沒有消息過來?」

  蔡濤笑了笑,知道她問的是哪件事,說道:「晏小姐,這個案子都快成疑難案件了,那地方方圓好幾里都沒有監控,事發又是深夜,摸排都費勁。」

  晏嘉禾也跟著笑了,笑意卻沒到眼裡,「蔡局長是沒上心吧?」

  蔡濤說道:「哪能呢,要說疑難案件,這幾個月也不少,就像前不久晏小姐的弟弟莫名其妙被人打斷了腿,我們不也沒查出來嗎?」

  晏嘉禾明白他在懷疑自己,這是出言試探,便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淡淡威脅道:「那蔡局長今年的罪犯指標完不成可就糟糕了。」

  蔡濤笑道:「完不成正說明轄區治安良好,我個人完不成不算什麼,人民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蔡濤背後是沈家,就算完不成指標,照樣有沈家保他,他自然不怕。

  晏嘉禾心中暗火,面上笑容不減,「行,如果蔡局長有什麼新進展,別忘了及時告訴我。」

  蔡濤伸手握了握,「一定,一定。」

  等送走了晏嘉禾,蔡濤的外甥,交管局交通大隊隊長楊明聽到消息過來了。

  楊明問道:「肇事司機孫瀾早就被咱們抓起來了,怎麼剛才晏嘉禾過來的時候,沒有告訴她?孫瀾是晏家的司機,肇事車輛也是晏家的車,照理應該傳喚晏嘉禾。」

  蔡濤擺了擺手,笑得意味深長,「不急,孫瀾就繼續扣押著,還沒到他該出現的時候呢。誰手裡有什麼案子,咱們心裡都清楚,不給她亮亮,還以為咱們是吃乾飯的呢。」

  第6章 正視

  燕京市公安局離寶泉山有些遠,連著會晤的時間,晏嘉禾再回療養院已經是四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可是她還是覺得時間不夠久。

  晏嘉禾把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隱藏在眾多轎車之中,熄了火,在車裡靜靜坐了片刻。

  說起來這是她第二次面見別人的死亡,身份也同樣是一位母親,這讓晏嘉禾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林意。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是她必須這樣做,如果不遵守池太太的遺言,就意味著她也不必遵守林意的遺言,這相當於否定了她迄今為止全部的人生。

  她不能接受。

  不過,她可以想到,池間大概會很難過,她為了自己的坦途,再一次地犧牲了他的感受。

  晏嘉禾垂眸抽出一根細長的香菸,指尖一轉,挑開打火機雕花的蓋子,火焰騰卷而上,在寂靜的車內,發出烈烈的聲響。

  晏嘉禾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能理解池間究竟會難過到什麼程度。

  他固然稟性溫柔,但是喪母之痛非尋常事,晏嘉禾有點擔憂他會責備她,或者遷怒她,最低限度也會不理她。

  晏嘉禾撓了撓頭,她鮮少安慰人,就算是小喬,她也從來沒哄過。

  在車裡又呆坐了一個小時,晏嘉禾覺得自己不能再躲避下去了,只得拉開了車門,上到住院部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管池間會怎麼鬧騰,左右他有理由,自己也有錯,忍一忍也就算了。

  晏嘉禾走到池間的病房前,撞見了鄧福,她藉此停住腳步,低聲問道:「他怎麼樣?」

  鄧福說道:「小姐走沒多久他就醒了,去太平間看了他媽媽,哭得很傷心,說了不少話,我在外面沒聽清楚,後來我和姜汲覺得不是辦法,強行給他扶回來了。晚飯時間早就錯過去了,我讓護士小姐給他打了點葡萄糖,說了些話開導他。護士小姐剛走,我正打算進去呢。」

  晏嘉禾點了點頭,推開了房門,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池間躺在床上,正看著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的臉色虛弱蒼白,被子一直蓋到下頜,眼圈紅腫,長睫被仍舊含著的薄淚粘合成幾縷,像是雨打後的松針。

  晏嘉禾站在他床邊,手足無措,指節收起來又張開,反覆幾次,最後輕輕落在他的頭髮上。

  感到頭髮上的重量,池間緩緩地眨了眨眼,眼淚從尾角劃下來,融進了頭髮里,白色的枕頭洇濕了一小塊。

  池間側過頭,問道:「你去哪裡了?」

  失去親人使他短暫的喪失了全部的安全感,好像全世界都變得不真實,隨時會發生各種意外,隨時會有重要的人不見了,他明知道這是創傷後認知失調,卻還是不可遏制的格外的擔心她。

  晏嘉禾垂眸看著他,暗想道,這是質問了。她先入為主,把一切都向壞處想去了。

  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輕聲說道:「我剛才去了公安局,催了一下肇事的案子,你別怕,我給你做主。」

  池間沒有說話,閉了閉眼睛,長睫合成一線,隱在泛紅的眼瞼間,像是單片花瓣上的一道摺痕。

  晏嘉禾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說道:「你不要太過悲傷了,對你的身體也不好,你媽媽托我照顧好你,你這樣我也放心不下。」

  池間睜開眼睛,望著她,低聲說道:「我聽護士說,我媽媽醒了很久,是嗎?」

  果然問到這件事了,晏嘉禾心下一凜,說道:「是的。」

  池間靜靜地望著她,那樣沉寂的目光隱著激烈的掙扎,他分明未動,卻像是在屍山血海的戰場環顧。

  晏嘉禾心下愈緊,已經打好了腹稿,要為自己開脫。罔顧他的意願,他能原諒一次,未必能原諒第二次。

  過了半晌,池間卻沒有再提,而是輕輕問道:「晏嘉禾,你知道如果不得不分離的話,什麼最重要嗎?」

  晏嘉禾皺了皺眉,「好好活著,各奔前程?」

  池間說道:「那隻對自己重要,前程如何,離開的人已經看不到了。而認真的道別,對兩個人都重要。」

  晏嘉禾不慣伏低做小,終究沒忍住。

  她挑眉問道:「你是在責備我嗎?我知道你沒有見到你媽媽最後一面,是很遺憾很難過,但是你要明白,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思,我只是遵守她的遺言。」

  池間看著她,說道:「不是所有的遺言都要遵守的。」

  這一句正中晏嘉禾的要害,她一瞬間啞口無言。

  「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溝通,」池間說道:「如果我能趕過去,我也可以和我媽媽溝通解決分歧,但是我沒有這個機會,我沒能夠和她好好道別。」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晏嘉禾,我絕沒有責備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去正視,更多人的意願。」

  晏嘉禾冷笑一聲,「那你媽媽的意願呢?你這麼做難道不是違背她的意思?」

  「所以你沒有錯,」池間輕輕說道:「在我和她之間,你只是沒有選擇我。」

  晏嘉禾再一次的無言以對,他總是能夠直指問題的本質,戳穿她所有的偽裝和藉口。

  或許沒有全部揭露仍是他的溫柔,真相只會更加不堪。

  她其實是無視了所有人的意願,不管是他還是他的媽媽,她的選擇不過是為自己的路清掃心理障礙,只是看起來恰好和池太太一致罷了。

  池間凝視著她,接著說道:「我不止是為了失去媽媽而傷心,我也為你而傷心。」

  晏嘉禾抵擋不住,錯過他的眼神,勉強問道:「為我傷心什麼?」

  池間低聲說道:「你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所以別人的願望和愛,你都不會明白。」

  「同樣的,」池間看進她眼底,如同神諭,「你自己的願望和愛,你也不會明白。」

  晏嘉禾牽了牽唇角,勉力露出一個笑容,底色卻十分虛無,「我要明白什麼?我活著就好了,明白得太多,我怎麼活下去?」

  接著,她再坐不住,驟然站起身來,繞著病床走了半圈,問道:「池間,你想殺了我?我就算有錯,我也罪不至死吧?我承認我對不起你,但是你就不能再原諒我一次嗎?」

  她生性得寸進尺,需索無度,到此時仍舊在壓榨他的善良。

  池間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抓住被角,眼淚又落了下來,「晏嘉禾,你為什麼還不明白呢?如果你不早一點正視自己,你會遇見危險的。我已經失去一位至親,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這根本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池間輕輕說道:「我從來,不管哪一次,都沒有怪過你。」

  第7章 平光眼鏡

  池太太的入殮下葬都是鄧福一手操辦的,池間聯繫不到親戚,即便晏嘉禾能夠查出來,但是十多年不往來,早已形同陌路,若一通訊就是訃聞,他怕會影響別人的心情,故而並沒有舉行葬禮。

  這幾日池間都是精神恍惚,易驚易悲,晏嘉禾放心不下,除非必要,都留在寶泉山陪他。

  那天池間說了最後一番話後,晏嘉禾常常會回想。

  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這一步嗎?所有的傷害都能忘懷,所有的黑暗都不能沾染,這是過於天真,還是過于堅強?

  這就是生在圈外的生命力嗎?晏嘉禾在程家派對第一次察覺這樣的品質時的憤怒,到如今已經變成了茫然。

  是黑暗還不夠嗎?還是自己的路,其實是錯誤的?

  十餘年籌謀,要拉下晏家。晏嘉禾斷不肯輕易推翻原定的計劃,她思索了幾日,池間的話帶給她的震撼也漸漸被陰謀覆蓋掉,她也就不再去想了。

  大概還是池間沒遇過更糟糕的事吧。

  **

  河定區的樓前月竣工,這日正好是結算完成,幾個億的工程款發放完畢,各家施工單位商量著一起吃頓飯,請晏嘉禾的電話不斷地打過來。

  晏嘉禾無法,只得去池間房裡看了看他,囑咐幾句,然後開車到公司。

  晏嘉禾到一百來平的接待室見了幾位施工單位的老闆,徐德才也在其中,他包了部分建設和園林,結算時不多不少,錢款正在雙方都能接受的範圍。

  徐德才笑道:「結算曆來耗時久,一個月就能做完,我們拿到錢,能給下面的工人發工資,都是託了晏總的福。」

  晏嘉禾的手搭在扶手上輕輕敲了敲,商人本色展露無遺,「各個環節都有出力,設計院不改圖紙,你們建設過程也沒什麼變更,結算自然就快了,都是大家群力群策的結果,你們的辛苦也不少。」

  旁邊一個單位的老闆說道:「徐總,你也別光夸晏總,我看晏總手下也是人才不少,財務部把資金把得牢牢的,真是給晏總省了不少錢。」

  晏嘉禾是出錢的,他們是要錢的,這年頭甲方才是爸爸,要錢的都得伏低做小,因此全都捧著晏嘉禾,連帶她公司員工。

  這話一出,賣慘聲一片。晏嘉禾心裡冷笑,施工單位成天說著虧錢,真虧的才有幾個。

  那位老闆略帶誇張地接著說道:「要是能和晏總再次合作,我可不想再遇見嚴工了。」

  向晏嘉禾匯報工作的都是副,她對級別再向下的員工從來沒有印象,此時笑道:「你們這是想讓我給財務加薪啊,行,我就把負責的小組都叫過來,一會兒一起去酒店。」

  晏嘉禾身後的助理小蔣聽到這話,連忙出門去財務部所在的樓層叫人。

  不一會,對接河定項目的全部小組成員就到齊了,一共六七個人,有男有女,挑著離老闆有些遠的位置,坐了一排。

  晏嘉禾打眼看過去,最出挑的是一位男士,大概二十六七上下,戴著金絲邊眼鏡,穿了一件藏藍色的襯衫,內眼角尖細,唇邊略翹,有著斯文的精英感。

  晏嘉禾看罷,沒說什麼。

  她對這些員工的接觸,恐怕還沒有經常來對接工作的施工單位老闆多,此時倒輪到他們給她介紹了。

  在座都是大企業的老闆,很少有人能把所有員工都記住,這情況徐德才也懂,看出來晏嘉禾語塞是什麼意思。

  徐德才假意指著被她留意的男士,「小組長嚴家穆嚴工,哥大商院畢業的果然不一樣,我們寶鼎可是請不起這樣的高端人才。不過,晏總這份工資發得真值,嚴工半夜還給我們工程師發郵件呢,搞得我們工程師都跟我抱怨。」

  晏嘉禾對上了身份,立刻接口,看著他笑道:「嚴工工作辛苦,也要注意身體。這次你們小組效率很快,河定區的項目圓滿結束,大家也把手頭的其他工作放一放,我請大家一起吃個飯。」

  旁邊幾位更年輕一點的同事都激動起來,飯不飯的都無所謂,誰也不差那口吃的,主要是能出入高端場所,見見世面。

  但是他們又略帶擔心地瞥了嚴家穆一眼,要知道他自從入職,從來沒參加過任何聚餐,就連元旦時公司組織的集體聚餐他都沒參加過。

  他們都害怕嚴家穆再把這次推了,要真推了,他犯的眾怒可要再添一筆了。

  不料嚴家穆笑了笑,一口答應,「那我就替組員謝謝晏總了,這頓飯也是給項目畫個美滿句號,給以後的合作良好的開始。說實話,我們也都盼著這頓飯呢。」

  各個單位的老闆都應景地附和兩句,邊笑邊心裡狐疑,平時對接工作的時候,晏嘉禾給一百萬,他跟大壩似的能截下五十萬,就聽過他殺價,哪聽過他一句好話,礙於是人家地盤人家員工才沒罵人,原來這人還能吐出象牙。

  財務小組成員笑得臉僵,心裡個個驚悚,倒不知嚴組長何時被鬼附了身,還是華國土生土長,精通人情世故的鬼。

  一時間都在笑,誰也沒說話,氣氛略有些尷尬。

  晏嘉禾不知道這幫人都是怎麼回事,疑惑地想了想,「看來大家也沒有心思在這干坐著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分批到飯店吧。」

  大家鬆了口氣,紛紛起身,走出了總部大樓,老闆們都開自己的車,普通員工打車,樓下站了不少人。

  晏嘉禾看到這個情形,向自家員工走過去,「正好飯點人多,你們什麼時候能叫到車,跟我車走幾個吧。」

  這可是頂頭大老闆,普通員工哪敢上車,紛紛推辭道:「晏總,我們用打車軟體,馬上就能到了。」

  「是嗎?」晏嘉禾笑了笑,「那好吧,你們注意安全,到酒店想吃什麼放開了點。」

  她轉身剛想要走,只聽嚴家穆開口笑道:「晏總,我沒打到車,能不能坐您的車?」

  晏嘉禾回頭看了他一眼,「當然可以,反正座位空著也是空著。」

  助理小蔣開車,他們坐在後排。

  晏嘉禾看了身邊的人一眼,淡淡笑道:「我總覺得和嚴工一見如故,好像在哪裡見過。」

  嚴家穆笑道:「晏總這話像是搭訕的常見套路。」

  晏嘉禾啞然失笑,提點道:「聽說嚴工在海外長大,恐怕還不適應國內的公司氛圍,並沒有國外那麼開放。」

  沒有人會和第一次見面的上司說這種話。

  晏嘉禾在心裡給他下了評語,工作能力強,不知是否誤會,人略失於輕佻,待觀察。

  頓了頓,又看了眼他狐狸一樣的眼睛,補充道,長相也是。

  嚴家穆笑了笑,說道:「其實在心理學上講,一見如故幾乎都是對方的外表和自己相似,或者符合自己的喜好,下意識產生的聯想。」

  晏嘉禾不動聲色,「是嗎?」

  嚴家穆十指交叉,放在穿著西裝褲的膝蓋上,「例如我今天穿的襯衫,和晏總的裙子顏色一致,說明我和晏總的品味很相似,晏總就容易產生親近的心理,從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晏嘉禾笑了笑,「嚴工的知識面涉獵很廣,學業之餘還有能力輔修,看來嚴工從小到大都很優秀。」

  嚴家穆微微搖了搖頭,「也不完全是,我小的時候在國內成績很好,後來因為一些原因遷到國外,語言不通沒有朋友,墮落過一段時間,後來成績才慢慢回升。」

  「哦?」晏嘉禾問道:「什麼原因遷到國外呢?」

  嚴家穆推了推金絲邊的眼鏡,「我是單親家庭,沒能成功進入父親的家族,而我媽媽在國內待不下去了,就帶我到國外落腳。」

  晏嘉禾點點頭,「那你和你母親的感情一定很好。」

  晏嘉禾想到了池間,不知道他現在的心情有沒有稍微平復點,這麼一想,對眼下的應酬有些提不起興趣了。

  嚴家穆笑道:「這世上有幾個孩子會和母親的關係不好呢?除非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否則就算再艱難,也絕不會離開母親一步的,晏總你說是嗎?」

  晏嘉禾皺了皺眉,想起來林意,勉強說道:「大概是吧。」

  嚴家穆一笑,眼角尾稍都稍稍尖細,「那晏總的家庭呢?」

  晏嘉禾的眉毛皺得更深了,隨口敷衍,「挺好的。」

  她不願意再談論這件事,有意生硬地轉折來表達不悅,「我注意到嚴工帶著的是平光眼鏡?」

  嚴家穆略翹的唇邊似笑非笑,「是的,我很喜歡,一直喜歡模仿他,所以戴著平光眼鏡。」

  晏嘉禾笑了,眼裡不帶多少笑意,「嚴工很有童心。」

  嚴家穆說道:「不是,我更喜歡他偽裝自己,在重要的人身邊保護她。」

  晏嘉禾笑了笑,「看來嚴工是懸疑推理愛好者。」

  正說著,聚餐的酒店到了,正是傅連庭旗下的廣祥樓。

  莊重恢弘,古樸大氣,配得上數位老闆共聚的場合。

  第8章 妹妹

  有車的老闆們都先到了,大家落座,一邊點餐一邊等普通員工,嘉禾集團總部和廣祥樓都在燕京最繁華的地帶,連二環都沒出,不大一會兒人也都到齊了。

  山珍海味上了滿滿一大桌,席間觥籌交錯,晏嘉禾和老闆們互相談了不少行業近期的新聞,和新頒布的幾個條例。普通員工大多都埋頭吃飯,只有在點到自己的時候才應聲幾句。

  晏嘉禾只在剛開席的時候,舉了兩次杯,剩下的都讓助理小蔣擋了。

  聊了一會兒之後,席間氣氛逐漸熱絡起來,施工單位的老闆也開始向普通員工搭話。

  最被關照的重點就是年輕有為的嚴家穆,非要他講兩句,拉著他硬灌了幾杯酒。

  嚴家穆笑了笑,端著紅酒站起來,說道:「往日工作也多虧各位老闆海量,很多地方的工程款不要就不要了,給我們集團省了很多錢,我也代表我們組員感謝各位老闆,祝各位老闆以後投標都中,利潤豐厚。」

  看著嚴家穆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徐德才半真半假地說道:「那些錢哪是我們不要了,架不住嚴工往下剋扣,我們要是不同意,這事就得拖,我們底下員工也要發工資啊。」

  這句倒是大實話,嚴家穆心狠手辣,他拖,底下工人吵著要錢,兩面夾擊,硬生生把這些老闆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一再讓步。

  找晏嘉禾告狀也沒用,蓋樓中間那幾個月,有個國企的施工單位以罷工為要挾,想要逼晏嘉禾再多給一些錢。

  徐德才知道其他的私企老闆們也抻著脖子觀望,有國企老大哥帶頭鬧,他們也有樣學樣,若是成了勢,工地停擺,到時候架在火上的就是晏嘉禾了。

  沒成想晏嘉禾鐵血手腕,既然你們先想在合同外多要錢,那我也能不按合同走,當場換掉了這家國企的施工單位,還要向他們索賠。

  最後,還是國企那邊先低了頭,以新董事做事草率為由,兩家老闆帶董事碰了個面,不過也只是免了索賠,晏嘉禾仍舊堅持合同終止。

  這是意在殺雞儆猴了。

  其餘施工單位們心有戚戚,連國企都沒討到好,更別提他們這些私企,換掉更是不必顧及什麼,自此工地上才平靜下來,再沒生過事端。

  雖然一個桌面吃飯,但是大家立場相對,晏嘉禾笑容淡淡的,沒有表態。

  徐德才還算得到利潤最多的,更何況還有天湖的往事橫在裡面,抱怨了一句,連忙調轉話鋒,笑道:「說到以後的標,我可得替我們這些乙方老闆打聽打聽,以後我們要是再和嘉禾集團合作,還能不能遇見嚴工?」

  這話說完,在座老闆們都笑起來,談不上當面挖人,也就是個飯局上的打趣。

  晏嘉禾也笑了,挑了挑眉,「這不是肯定的嗎?我們集團待遇好,我脾氣又不差,嚴工沒道理棄明投暗。」

  施工單位老闆們紛紛笑道:「晏總未免太自信了,這事還得讓嚴工自己說說。」

  晏嘉禾微微抬了手,笑道:「行,各位老闆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一會人要跑了,我看你們哪家敢要。」

  她是眾星捧月的主角,大家都笑起來,但是不敢接話。

  這種打趣其實把嚴家穆的後路堵死了,即便他真打算跳槽,至少席間幾家後台小的還真不敢要了,剩下的也不至於為了一個會計師跟她起衝突。

  嚴家穆笑了笑,修長的手指互相交叉搭在桌面上,冷靜地說道:「承蒙徐總錯愛,實不相瞞,我這次從海外回來的目標就是嘉禾集團,可以說我的知識都是為了公司而學的,能在這裡效力是我最大的心愿,這輩子不打算再更改了。」

  這話很重,有點過了,晏嘉禾微微蹙了眉,但是在燈光酒色中並不明顯。

  席間都驚了一瞬,徐德才最先反應過來,笑道:「想不到嚴工意志這麼堅定,看來我們是請不到這樣優秀的人才了。」

  其他老闆也出來打圓場,「既然嚴工是沒指望了,我們看其他員工也不錯啊。」

  財務部的其他成員都笑了,話題轉到自己身上了,紛紛放下筷子,求助地看著自己老闆。

  晏嘉禾笑道:「打住打住,你們這是買菜呢?一會兒我這幾顆好蘿蔔都讓你們挖走了。」

  晏嘉禾說話時無意間正對上嚴家穆的眼睛,她臉上笑容不變,繼續說著話,眼神卻有幾分深究。

  她說完,這種打趣才停了下來。

  徐德才想了想,另起了一個話題,問道:「不知道河定區的樓要租給誰啊?每年租金也價值不菲吧?」

  晏嘉禾笑道:「不租,自用。新成立了公司,要遷進去。」

  席間老闆紛紛好奇,問道:「早說了集團財大氣粗,只是不知道是哪方面的新公司。」

  晏嘉禾笑了,煙眸微眯,鋒芒一閃而過,「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河定是燕京人文教育最濃厚的行政區,開的新公司自然是新聞傳媒方面的。」

  能做到老闆這個位置的,一些風雲動態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不願摻和的都假意吃飯,心思活絡的轉瞬就明白了。

  晏嘉禾是在準備輿論的後手,現在周家在宣傳方面嚴防死守密不透風,凡是不利言論都看不見,她投下幾個億,是外圍布子養衝鋒號。

  在座也不乏沈家的人。

  晏嘉禾當然知道這一點,輿論戰是下策中的下策,並且只對地方有些微作用,對中心不僅不管用,還會引起反噬。

  就好比大家都是染缸里的魚,髒是髒了點,但還能生活,忽然一條魚把缸砸破了,暴露在空氣里,大家誰都活不了。

  不過她得讓他們知道,傅家有把缸打破的能力,就像原子|彈,也許永遠也用不到,但是得有這玩意,才能不弱於任何人。

  商人的利益最大化,這頓飯既是宴請,也是散播消息的途徑,花一份錢,做兩件事。

  晏嘉禾接著說道:「不過說到新公司,還在擴充當中,不知各位老闆有沒有推薦的人選,也給我介紹介紹?」

  徐德才對上她的目光,倏忽想起一人來,說道:「晏總別說,我還真有親戚做這行,就是大名鼎鼎的主編張巷,被封了兩個刊之後在家蹲了半年了。」

  張巷的名字一出,席間人都皺了皺眉,不管喜歡不喜歡,都不得不承認他文筆辛辣,在華國出了名的敢說,極富號召力。

  他有這層關係,晏嘉禾早就知道,她向來物盡其用,多手準備,此時微微一笑,抬出這個名字後,便不再說話。

  到底能不能請到張巷,沈系的人都狐疑起來。

  一頓飯賓主盡歡,吃到晚上,終於結束了飯局。

  她和助理小蔣都喝了酒,席間便通知了寶泉山,派了司機過來。

  廣祥樓門前,燈火輝煌,老闆們被自家單位司機接走,小蔣和普通員工都打車回家。

  因著來是一起來的,晏嘉禾隨口問了嚴家穆一句,「你家住哪裡?如果順路我可以送你。」

  嚴家穆笑道:「我租了棕樹國際的公寓。」

  晏嘉禾驚奇道:「我也有個住所在棕樹國際,可惜我今晚不住在那邊,否則我還能送你到家。」

  嚴家穆歪著頭攤了攤手,笑道:「那就很遺憾了,不過那不算是我的家,我不過是個卑微的租客。」

  晏嘉禾和程文怡也說過這個問題,左右姜汲還沒到,她倒是可以多談幾句。

  「那嚴工覺得怎樣才算家呢?」晏嘉禾問道。

  嚴家穆想了想,看著她笑道:「應該是和親人在一起,父母在就和父母一起,父母不在,就和兄弟姐妹一起。」

  「如果父母已經不在,又沒有兄弟姐妹呢?」晏嘉禾想到了池間,他是很重視家庭的人。

  嚴家穆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因為我母親雖然在國外,但是我不是獨生子女,我還有一個妹妹,我總想搬到她那裡去。」

  正說著,姜汲已經從寶泉山過來接晏嘉禾了。嚴家穆只得一笑打住,到路邊送她揮手道別。

  晏嘉禾把車鑰匙扔給姜汲,坐到副駕,降下車窗,從後視鏡注視著嚴家穆的側影。

  街邊的燈光打在他頎長的背上,影子在腳下拉長,投在了自行車道的水泥面上。細小的飛蟲不知疲倦地聚集盤繞,夏夜燥熱的風吹動了他的襯衫,撩起來的袖子下露出了緊實的小臂。

  車已緩緩起步,晏嘉禾看到他低下頭,摘下了金絲邊的平光眼鏡,隨手揣在褲兜里,轉身慢步漸行漸遠。

  第9章 吻

  等到回了寶泉山,夜已經很晚了。晏嘉禾剛進門,就在客廳看見等候的鄧福。

  晏嘉禾接過傭人遞的拖鞋,彎腰換了,問道:「池間怎麼樣了?晚上吃飯了嗎?」

  鄧福點點頭,說道:「沒吃多少,喝了點粥,但是比前幾天要好了。」

  晏嘉禾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向樓上走去。

  到了他的門前,晏嘉禾直接把門擰開,進了他的房間,站到他床邊,低頭看他。

  她沒回來,池間自然還沒有睡,半靠在床頭坐在那裡,被子蓋到了腰間。

  他這幾日動不動就會流淚,本就提不起精神,今夜又硬撐著不睡,更顯虛弱憔悴。

  晏嘉禾看了片刻,疑心他生病了,摸了摸他的額頭,卻又不熱,這才放下心來。

  衣服還沒換,她抬手間便有混雜的酒味。

  池間望著她,低低問道:「你又喝酒了?」

  「少喝了一點,不過沒醉。」晏嘉禾說道:「你聞著味道重,都是別人那裡染上的。」

  池間放下心來,看著她沒有說話。

  晏嘉禾走了幾步,把他書桌前的椅子拽了過來,坐到他的床邊,看著他說道:「別光問我,說說你吧,我走的時候囑咐你去後山散散步,你有沒有去?」

  池間垂眸點了點頭。

  晏嘉禾這才滿意了些,說道:「現在初夏,後山正是好風景,樹都綠了,還有一堆鳥,叫得挺好聽,你要是心裡不舒坦,我給你抓一隻養著?」她說著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不過我這地界兒風水好,裡面有很多國家保護動物,我要是不小心抓錯了,你可得記得到牢里看我。」

  池間笑了,笑容極淺淡,薄唇微彎一瞬而沒,但到底也算個笑容。

  晏嘉禾也笑了,微嘆了口氣,「以前光知道要你生氣很難,現在才發現,要你笑一笑也很難。」

  池間搖了搖頭,輕輕說道:「不難的。」

  晏嘉禾挑了挑眉,「怎麼不難,我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小時候我媽媽就自殺了…那時我還不記事呢…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你,所以你早點好起來吧。」

  池間聞言抬眸,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裡有輕快的笑意,和隱著寒意的濃黑。

  謊言,公然的謊言。

  像是峭崖邊的夜海,在銀亮的月色投照下,泛著粼粼的光線,推向礁石時翻起雪浪,一層層疊盪永無止境。他能看出來,那很多層以下的她,在些微的喜歡、憐惜背後,最深處是虛偽和無法理解的冷漠。

  池間想著剛才晏嘉禾的玩笑話「到牢里看我」,她或許沒有意識到,她連有意輕鬆的時刻還念念不忘自己的處境。這樣如履薄冰的境地,他又怎麼能安心歇息呢。

  他笑了笑,溫和道:「好。」

  從那天起,池間的精神狀態果然好了很多,好像漸漸從喪母之痛中走了出來。

  晏嘉禾鬆了口氣,暗想道,這麼多天過去了,大概正常人都會把悲傷的心情淡化了吧,想當年她除了畏懼,可是一天都沒有傷心過。

  **

  又過了大約十來天,到了要高考查分的時候了。

  這幾日,鄧福把池間上大學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床上用品、電腦和燕清周邊娛樂場所的會員卡還都尋常,另外給他買了一輛十多萬的碳纖維自行車,和一把入門級的小提琴。

  燕清的學生都要會一門樂器,晏嘉喬從小學的就是小提琴。

  鄧福都買好了,池間也就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記了下來。

  班主任秦誠也總是打電話詢問,要組織個班級集體旅遊,強烈希望池間參與。

  沒有一個人會覺得他考不上。

  一個能上一本的學生有可能失誤去二本,但是一個能上頂級大學的學生,絕對不會失誤去專科。在已經磨練成條件反射答題的情況下,心裡素質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

  所以當查分顯示成績只有二百多分的時候,書房裡的三個人都驚愕了。

  池間看到分數,先是難以置信,接著便頭腦一片空白,他轉過頭看著晏嘉禾,嘴唇顫抖著,似乎說了什麼,但是根本不成語調。

  晏嘉禾從沒見過他那樣絕望的表情,就連當初告訴他要將他送給陳谷,他也沒有這樣好像失去了一切。

  池間張了好幾次嘴,才終於把話說完整,「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池間一直覺得自己有退路,就在於這一身的才學,使得他不論落魄到何種境地,都能夠倚靠自己。當時知道自己要被送給陳谷,他尚且沒有絕望,他就算失身,他還有知識考文憑,終究也會回到她身邊。

  可是這一次,他失去了獨立的資本,他唯一擁有的東西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晏嘉禾從驚訝中恢復過來,笑了笑說道:「沒關係,我看看能不能操作一下,如果周家不同意,你出國念一所也是一樣的。」

  這些年越發嚴了,若是分還沒出來,點招特招之類的還可以走一走,但是現在系統已錄,即便是她,恐怕也有些困難。

  池間的神情愈發蒼白無力,眼睛攀附在她臉上,緊盯著她每一處表情,「晏嘉禾,你相信我,一定有哪裡弄錯了。」

  晏嘉禾笑道:「我相信你,我只是說一下最壞的結果要怎麼做。」

  池間搖了搖頭,「不要把我送出國。」他盯得久了,忽一眨眼,眼淚就沒有知覺的直直地落了下來,「我求求你,不要再把我送走了。」

  我無法承受再一次離開你,池間想著,完全想不到她還有什麼理由會留下自己。

  他茫然地思考著,似乎連自己的存在都感知不到了,在這一片空白里,只有一個執念,一定要留在她身邊。

  或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你還要我嗎?」池間輕問。

  他抬起輕顫的手指,搭在了襯衫的領口,把扣子一顆顆解開了,露出了白皙纖弱的脖頸。

  晏嘉禾再一次驚訝了,「你幹什麼?」

  池間的眼裡有著驚惶的淒楚和哀戚,他似乎是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低頭吻住了晏嘉禾。

  他的嘴唇很涼,還有些濕漉漉的,那是眼淚混雜了進來。

  晏嘉禾情緒還沒上來,正要推開他,可是還沒等她用力,就發覺身前的人開始下墜。

  晏嘉禾心中倏忽幾分不忍,反手抱住他細窄的腰,跟著他一起跪了下來。

  池間跪坐在地上,在她的懷裡,仍舊吻住她,他只有這一處是主動的,可是並不強硬,力度微弱,像是迎風輕顫的花瓣,輕輕一吹就凋落了。

  晏嘉禾一任他接觸,沒有再試圖推開他,也沒有回應,她安撫似的揉了揉他的後背,另一隻手偷偷向身後的鄧福打了個手勢。

  鄧福原本在書房一起看成績,結果一個又一個的衝擊接連襲來,正在怔愣地看著,直到看到晏嘉禾的手勢才回過神來,連忙下了樓兌了一些強力安定。

  過了一會兒,晏嘉禾向後用力,微微分開了些,說道:「你現在情緒不穩定,先喝點東西。」

  她說著,抬手接過鄧福遞來的水,放到了池間的手裡。

  池間知道這是什麼,他在程文怡家喝過。

  池間望著晏嘉禾,輕輕說道:「這是你第二次給我藥了,是不是等我醒來,就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晏嘉禾平靜道,「你不要亂想,這段時間你一直遇到難過的事情,情緒沒來得及放鬆,睡一覺會好受一點。我不會把你送走的,等你醒了我就在你身邊。」

  池間看著她,看了大概七八秒,眼裡仿佛濃重的霧靄垂在平野,涌動著岑寂的夜風。

  他將全然的信任都託付給她,連帶此身。他聲音很輕地答應,「好。」

  他說完仰頭喝下了那杯水,握著她的手,站起身來,帶著她回到自己的臥室,躺了下來。這一路他都沒有放開她的手,等到他給自己蓋好了被子後,才緩緩地鬆開了她。

  池間閉上了眼睛,或許牢牢抓住她,能使得自己醒來後還能看見她,可是他不能這麼做。

  現在他的命運,全都取決於她,但是池間又知道,不論她會做什麼決定,她永遠都是自由的。

  晏嘉禾站在他的床邊,看著他的睡顏,嘆了口氣。

  她轉頭問鄧福,「高考對普通人這麼重要嗎?」

  重要到池太太不惜放棄再見到自己的孩子,重要到讓池間再一次地跪了下來。

  重要到凌駕於生死和尊嚴。

  「對普通人是挺重要的。」鄧福穩了穩心神,思考片刻說道:「通過它可以獲得跨越階級的機會,可以掌握更多的高級權力,那是絕大部分人難以想像的。」

  晏嘉禾若有所思,說道:「剛才我說的,是池間真考了二百分應該怎麼辦,但實際我不相信他會考這麼低,你派人查一查,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鄧福也是這般想法,他答應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去做安排。

  晏嘉禾拽過椅子坐在池間的床邊,這才有時間回想剛才那個吻。

  這是她第一次吻住別人。

  即便是小喬,她也只是親過他的臉頰。

  也許是因為迷戀的是弟弟而不得不克制欲望導致冷淡,又或者是少時跟陳谷一起玩得太膩了,她身邊雖然有很多誘惑,但是這麼親密的接觸卻從來沒有過。

  晏嘉禾閉上眼睛,向後靠去,陷在了椅子裡。除了一起跪下去這個掉面子的姿勢外,其餘感覺都很好。

  那是和晏嘉喬不一樣的感覺。

  她終究還是被迫正視這個問題。

  晏嘉禾又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可是揉著揉著,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又摸上了池間的頭髮。

  晏嘉禾摸了片刻目光垂下去,看到了他的脖頸。紐扣被他一直解到胸膛,此時躺下,領口散得更開了,精緻的鎖骨露了出來,剩下的都掩在被子下。

  他的臉上還有潮濕的淚痕,晏嘉禾把手從他的頭髮上抬起來,難以自制地向下滑去,指尖觸到了他柔軟的脖頸,慢慢探上他的喉嚨。

  正在此時,鄧福回來了。

  「晏小姐,好像是周家調換了成績。」鄧福說出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晏嘉禾收回手,問道:「怎麼回事?」

  「是周家新進京的那個小孩周一帆,頂替了池間的成績。他進來得太晚了,可操作的空間都沒有了,偏又咬定燕清,周家就給他想了這個辦法。」鄧福說道:「這事做得挺縝密的,從周家那裡沒查出什麼,是周一帆自己跟人說要了個成績夠上燕清,這才傳出來的。」

  這幾年嚴查裸官,中心有名有姓這幾家越發嚴格,子女本科必須在國內就讀。

  正是打個呵欠來了枕頭,晏嘉禾意識到扳倒周家的機會來了。

  她笑道:「怎麼偏偏挑上了池間?」

  鄧福壓低了聲音,「聽說是分數出來但還沒發布時,周家先掐著分從上到下找的學生背景,大概是查到池間家庭貧困,又父母雙亡,以為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吧。」

  晏嘉禾冷笑一聲,「如果池間沒有遇見我,難不成就真的要埋沒一輩子了?周家未免耍權太過了。」

  鄧福問道:「那我們怎麼辦呢?」

  晏嘉禾剛想開口,忽地又閉上了嘴。

  過了半晌,晏嘉禾說道:「先等一等,不著急。」

  第10章 辦法

  晏嘉禾收到這個消息之後也通知了程文怡,可是她沒有想到程文怡會親自到寶泉山來。

  程文怡開車很快,到樓下的時候,晏嘉禾下去了。

  她知道程文怡過來是因為什麼,這棟主樓遍布監控,並不方便說些重要的事情。晏嘉禾帶她去了後園的花房。

  夏天正是百花齊放的季節,花房裡尤其色彩絢爛,空氣中有馥郁的香氣,熏得人暖洋洋的。

  程文怡坐到花架旁邊的藤椅上,問道:「池間怎麼樣了?」

  晏嘉禾坐在她對面,說道:「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我讓他先睡一會兒。」

  程文怡沉默片刻,壓低了聲音,「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晏嘉禾沒有說話。

  程文怡輕輕說道,「應該怎麼做,你我其實都清楚。」

  晏嘉禾仍舊沉默,指尖在藤椅的扶手上摩挲著,點著紋路順過去。

  程文怡笑了,五官明艷動人,卻有幾分涼意,「池間確實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孩子,跟他接觸久了,很少會有人不喜歡他的性格,但是你不應該心軟。」

  晏嘉禾停下手,抬眸注視著她的眼睛,但是褐色的美瞳擋在中間,阻斷了一切情緒的交流。

  晏嘉禾笑了笑,說道:「是嗎?」

  程文怡微微前傾,「我們都知道,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池間寫好遺書,在二環里找棟最高的樓,然後跳下去。單純的頂替,這事太小了,沾不上人命,周家是扳不倒的。」

  晏嘉禾再一次的沉默了。

  程文怡緩緩說道:「那個小孩子平時是很聽你的,但是生死大事未必仍舊乖順。可惜他媽媽已經不在了,否則還可以用來威脅一下。但你若擔心說不通,找人推下去也是一樣的。」

  晏嘉禾並不贊同,「不行,只要是他殺,以周家的本事都能查得出來,這是上趕著給周家遞把柄呢,到時候就是我們故意殺人了。」

  程文怡眼裡一亮,「那你的意思就是要安排他自殺了?」

  晏嘉禾默了片刻,「也不是。」

  程文怡蹙了蹙眉,「這也不行,那也不是。嘉禾,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晏嘉禾笑著反問:「那我以前怎樣?」

  程文怡回憶起從前,說道:「栽贓嫁禍,殺伐果決。」

  晏嘉禾聳了聳肩,「大概是壞事做多了,最近想積點陰德。」

  程文怡笑了,眼睛卻沒離開她,「我聽過一句古話,開弓沒有回頭箭。」

  晏嘉禾笑道:「我懷疑你的國學課老師是沈天為。」

  程文怡一笑收回目光,向後靠去,放鬆了身體,「不要用開玩笑的方法來轉移話題。」

  程文怡雖然這樣說了,卻沒有再逼迫。她來的主要目的都已經說盡了,如何安排,她終究還是要聽晏嘉禾的。

  彼此沉默了半分鐘,晏嘉禾終於坦白,「我不希望池間再出任何事了。」

  程文怡提醒道:「這件事你是提刀的,周家是保命的。殺人有失手,保命的能不盡全力?只要不是一擊必殺,周家反撲回來,沒命的是你我。畢竟,我們可不是周一帆,有家族的力量做支撐。」

  晏家和程家都不會為了她們倆和周家對上,攀附的傅家亦是外人。

  良久,晏嘉禾首先示弱,低聲說道:「我要想一想,給我點時間。」

  程文怡看著她,心裡有些酸軟。

  她一直都知道,她們走的是不一樣的路。

  晏嘉禾一直想離開,遠離紛爭,而她想要去權力的巔峰,曾經攻守同盟,休戚與共,如今,終於走到了岔路口。

  「你不止有池間,你還有我。」程文怡的語調些許落寞,「如果池間不在了,還有我在。如果你要為他著想,也千萬別忘了考慮我。」

  晏嘉禾笑道:「文怡,你太焦慮了,你放心,我相信我能兼顧到所有人的。」

  程文怡笑了笑,看著她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下有些苦澀。

  她已經預見了前路。

  話已至此,程文怡站起身來,說道:「我來都來了,也去看看池間吧。」

  這標誌著話題結束,晏嘉禾鬆了口氣,也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

  兩個人結伴上了樓,不料到了三樓,池間已經醒了,正站在走廊上,怔忪地不知在想什麼。

  「池間?」晏嘉禾問了一聲,「你在幹什麼?」

  池間側過頭,看到她,眼裡的悲傷才消散了些。他站在那裡,看著她走過來,一直走到他身前。

  池間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方才說道:「我以為你走了。」

  晏嘉禾這才想起來,自己答應過他要等他醒來,略帶歉疚地笑了笑,說道:「正好文怡過來了,我下樓去接她。」

  池間似乎才看到程文怡,也同樣歉疚地說道:「文怡姐,對不起剛才沒有注意到。」

  「沒事,」程文怡笑了笑,笑容明麗得宜,「我來慰問你一下,你感覺怎麼樣了?」

  池間靦腆地說道:「已經好多了。」

  程文怡點點頭,「那就好。」

  頓了頓,她又說道:「你能遇見晏嘉禾真的是很幸運的事。」

  若是換成她,或者其他人,也許池間早就不保了。

  池間笑了笑,這句話不同於晏嘉禾時常的自誇,似乎別有深意,他說道:「是的。」

  程文怡說道:「一會兒嘉禾可能有話跟你說,那我就先走了。」

  看也看完了,她也不久留,鄧福去送了程文怡離開。

  池間轉而看著晏嘉禾,問道:「怎麼了?」

  晏嘉禾笑道:「你的成績確實有點問題,你的分數可以上燕清。」

  池間聽到消息後怔了幾秒,失而復得讓他百感交集。

  過了半晌,池間問道:「所以你不會再把我送走了,對嗎?」

  晏嘉禾安慰似的說道:「不會的。」

  池間點了點頭,倏忽微笑起來,像是雨過天晴了一樣。

  他的黑眸熠熠生輝,帶著憧憬,溫柔地問道:「那我什麼時候能收到錄取通知書呢?聽說燕清的通知書很漂亮,是白色的建築模型,我想把我的和你的擺放在一起。」

  晏嘉禾沉默片刻,「你先等一等。」

  池間的心又在她的沉默中緩緩沉了下去,眼裡的光也慢慢黯淡。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件事很棘手,也讓晏嘉禾很煩惱。

  過了一會,他低低說道:「對不起,因為我給你帶來了麻煩。」

  晏嘉禾笑了,「你不要道歉,你從來也沒有做錯。」

  錯的一直都是我們這些人。

  「屬於你的那張通知書我會給你拿回來的。」晏嘉禾接著說道。

  池間微微紅了臉,微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好。」

  晏嘉禾沉吟片刻,說道:「過幾天你陪我去見一個人吧,是很有名的刊物主編張巷,我之前帶著小蔣去了幾次,都沒有談妥。」

  池間又點了點頭。

  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了,走廊里安靜了下來。

  池間看著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幹了什麼,溫潤的臉龐緋紅成一片,長睫低垂掩下清光,看向她的指尖。

  晏嘉禾本來奇怪他怎麼忽然羞澀起來,想了一瞬便明白過來。

  她本想開開玩笑,可是到底也說不出口,彼此都是第一次,她也不知如何應對。

  兩人之間的沉默讓晏嘉禾的心裡愈發的熱,直燒得她喉間乾渴。

  她假意咳嗽一聲,低低說道:「我感覺很不錯。」

  池間的臉已經紅透了,連解開的襯衫露出的脖頸都紅了起來,長睫輕顫,眼裡水色瀲灩。

  晏嘉禾也是頭腦一片空白,她覺得應該打住,可是嘴卻不聽使喚,那熱度像是瓦特的蒸汽機蓋,呲呲不停地的把心裡話都抖落了出來,「你的唇很柔軟,還有一點涼,像是雲霧一樣。腰也很細,抱起來很舒服。還有…」

  接著她就不再說了,她也慶幸終於可以停下來了。

  因為池間轉身跑了。

  像一顆煮熟紅透的大蝦跳下了餐桌,連髮絲都像飛揚的須子,揮舞著落荒而逃。

  第11章 殺人

  接下來的幾天,池間只要遇見晏嘉禾,臉頰都會微微發紅,眼神雖然躲閃著,眸中水色卻比往日都要明亮。

  曾經一起吃飯時他都安靜文雅,這幾天卻有好幾次手軟沒捏住勺子。

  晏嘉禾也很難做到像以前那樣從容自然,那條溫和柔弱的藤蔓終於纏到了她的掌心,她垂眸看著,仍舊難決。

  過了幾天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因為沈天為罕見地給晏嘉禾打了電話。

  晏嘉禾接到電話時正在書房,翻閱著早已滾瓜爛熟的張巷的資料,這幾次都沒能說服他,心裡正有些煩悶,看到來電顯示時,瞬間沉靜了下來。

  沈天為淡淡說道:「小禾,這件事我聽說了,周家沒注意,動了你的小東西。不如我們來談一談,要怎麼處理?」

  周家光找考生的家庭背景就已經是很浩大的工程了,更沒辦法細查私人關係,他們也不知道誰都認識誰,只能從概率上看,貧困大抵是不認識什麼大人物的,不料正撞到晏嘉禾。

  晏嘉禾笑了笑,問道:「這件事是周家告訴你的,還是晏嘉喬告訴你的?」

  池間的臥室也有監控,鄧福匯報消息的聲音都被接收進去了。

  沈天為的聲音仍舊很淡漠,「這有什麼區別嗎?」

  晏嘉禾輕笑一聲,卻沒有說什麼。當然有區別,她料定周家不敢和沈天為說這事,家族間的同盟有時是非常脆弱的,不過她沒有這個好心,要提醒自己的敵人注意防範。

  她既沒有說話,沈天為便接著說道:「這不是什麼大事,讓教育部做個誤錄檢討,改一下系統,把兩個人的分再調換回去就行了。周一帆已經認識到錯誤,同意去專科學校了。」

  高考人、卷、分統一,清點押運都嚴格,不可能憑空多出來一份卷子和成績,周一帆再不甘願,這次也得被打回原形了。

  晏嘉禾冷笑一下,「沈少打算罰酒三杯,未免太輕了吧?」

  沈天為聽著她語調里藏不住的得意,低低笑了起來,半晌,淡淡說道:「那小禾打算怎麼辦呢?」

  晏嘉禾坐在椅子上,頭向後枕去,看向煙霧報警器笑道:「我不妨實話告訴你,周家雖執了新聞輿論的牛耳,但是下面也有不少的野路子。既然犯到我面前,動了我的人,那就別怪我也請周家挪一挪了。」

  沈天為靜默片刻,略帶了幾分冷意,「你要去請張巷是嗎?」

  晏嘉禾挑了挑眉,笑音越發明朗,「怎麼,沈少很怕我請到他?也是,周家仗著張巷脾氣狷介,沒有後台,封了人家兩次刊,若是逼得人家覺醒,知道要投靠朝中人了,你說這會有多大的力量呢?」

  沈天為淡淡說道:「小禾,朝中人不止一家,張巷也不是非你不可。」

  晏嘉禾笑了,「沈少這話唬唬旁人還尚可,確實不止一家,卻是兩派,張巷活了半輩子不可能不知道。你們沈系把人得罪個徹底,我看腦門上帶沈字的,都進不了人家的大門。」

  沈天為靜默片刻,掛斷了電話,把椅子轉向窗戶,花壇四周的籬笆足有半人高,圈起來的月季長過數個年頭,仍舊開得烈烈似火,細小的尖刺如同針芒。

  他長腿交疊,十指交叉,搭在小腹上,居高臨下看著花圃,目光淡漠。

  小禾的性子從來喜歡趁火打劫,況這次更是得了理,周家恐怕凶多吉少了。

  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沈天為眸中有乍然的寒光閃過,這讓他平淡的五官陡然變得陰冷。

  凶多吉少就得向死而生,或許還有機會存活下來。

  如果周家已經幾乎能夠確定保不住了,那麼不如讓周家試試,能不能除掉小禾養著的那個。

  沒了原告,自然也就沒了被告。

  高考舞弊已是重罪,即便添一個故意殺人也不會再多判幾年,一個官職還能免兩次嗎?而若是成了,就能解眼下之圍,怎麼算都值得。

  況且,沈天為看向花壇,他也不希望圈住小禾的時候,還有別人礙眼。

  沈天為給周家本家嫡子周正磊打了電話。

  周正磊哪能不知道他的來意,苦笑著說道:「我也不知道堂弟進京後心比天高,非要這個名校,叔叔嬸嬸也是溺愛成性,要太陽不給月亮,今日瞞不住了才和我們說,給我爸爸都氣得夠嗆。」

  沈天為靜靜地聽他開脫,等他說完了才說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聊一聊要怎麼處理吧。」

  周正磊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冷酷,心下一凜,低聲說道:「沈少的意思呢?」

  沈天為淡淡說道:「那個小孩,叫什麼我忘了,他得消失。」

  周正磊默了片刻,說道:「這事太大了,這我得問我家老爺子。」

  沈天為提醒道:「這是周家唯一的機會了。如果你們沒有把握住,沈家也不可能越過你們,把這件事接過來,你明白嗎?」

  總歸是自己家惹出來的事,周正磊有些鬱結,「知道了,沈少,我會和老爺子說的。」

  周正磊掛了電話,敲了敲父親書房的門。

  書房裡周父正在頭疼,弟弟和弟媳都在哭鬧,見有人進來了,才停了下來。

  周父問道:「沈家什麼態度?」

  周正磊咽了口唾沫,說道:「殺人。」

  書房裡安靜了一會,周一帆的父母也被驚到了,他們本是地方官進京,未想到中心已經對血案如此輕描淡寫了。

  「胡鬧。」周父來了氣,「這是沈建來的意思還是沈天為的意思?」

  周正磊想了想,說道:「天為哥跟我說的,但是我猜沈叔也是這個意思,要不然沈叔就親自跟您說了。」

  在長輩面前不可能這個少那個少的叫,周正磊暫時改了口。

  周父沉默片刻,他明白其中關竅,無非是做個賭徒搏一搏。

  周一帆的父母卻不這樣想,「不行,大哥不能這樣做。我們一直都是文官,而且殺人得找人去殺,憑我們還養不起這樣的手筆。」

  禍事是他們惹出來,善後自然也要落在他們身上。舞弊不過是為私人輸送利益,他們在地方做多了,但是殺人,屬實沒有這個膽子。

  周一帆的父母接著說道:「沈家倒有這樣的本事,怎麼不見他們去殺,不過是怕惹一身腥。」

  「廢話,又不是沈家讓你們舞弊的,當然不會幫你們擦屁股。」周父現在看見這兩個腦子拎不清的人就來氣,地方官員的政治能力和中心還是沒法比。

  周一帆的父母不敢再說話了。

  周正磊看到房間安靜了下來,輕聲問道:「爸,那咱們干不干?」

  周父又沉默了,這是大事,他得好好想一想。

  弟弟和弟媳的話雖然被他訓斥了,但是也確實聽進心裡了。

  一來,以周家的能力,殺人無形確實有些難度。二來,即便做成了,也不過只多安穩個幾年,就算沈家當政,再換屆時,自己又不知道被哪家做筏子,到時候禍事必然比眼下還嚴重。

  古往今來一步錯後步步錯,最終萬劫不復的例子並不罕見,智者應該及時止損。

  只是可惜了如今的產業,但他政壇浮沉這麼多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不會連這點魄力都沒有。

  周父長嘆了口氣,說道:「不能做,我們擔不起這個風險。舞弊我們只能硬扛,若是扛不住便只能退下去了。沈家如此慫恿又不出力,我們也不必替他們守著位置了。」

  若真如沈天為所言,一搏尚有餘地,可惜這便是家族聯盟的壞處,家族內部尚且有不同的意見,更何況外部各懷鬼胎。

  沈派與傅派的體系格局,一直都是不同的。

  第12章 飼虎

  其實晏嘉禾把要請張巷的消息主動透露給沈天為也是別有深意。

  從小前街后街長起來的,誰什麼稟性,會做什麼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想誘導沈天為去殺張巷。

  在政治上,有時活人的用處還沒有他死了作用大,對於張巷就是如此。他再怎麼筆刀鋒利,也只是搖旗吶喊,遠不如讓沈家殺人償命,這才是致命一擊。

  如果沈家真怕了張巷和傅家聯手的影響力,難保不會出手。

  可惜,等了幾日也沒等到張巷的訃聞,看來沈家和周家都認為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

  晏嘉禾心下一半失望,一半高興。

  失望是沒能籍此抓住沈家的把柄,高興是這意味著周家已經失去了鬥志,只要能請到張巷,準備好材料,就能扳倒周家。

  這裡有兩個關鍵點,一是張巷生來反骨,說服他合作有些困難。再一個,就是如何用池間來準備周家的黑材料。

  晏嘉禾心下反覆游移,決定把第二件事先放一放,畢竟張巷還不一定能請來,若是不解決他,準備什麼也沒用。

  這日天氣晴朗,晏嘉禾帶著池間驅車到長慶區,按照徐德才給的地址,在一片老舊的小區里,敲開了張巷的家門。

  張巷年近四十,和徐德才是表兄弟,他雖深知徐德才這人身上有很多貪財好色的惡習,但是對家人朋友都夠義氣,絕不會介紹他不想見的人上門,因此張巷對晏嘉禾的到來並不牴觸。

  前幾次都是在外淺談,張巷的態度很是模稜兩可,到家裡深談還是頭一次。

  整個房子都非常小,小到從客廳就能看到廚房和廁所,空間逼仄,但一看主人就是文化人,家具都是木頭的,雕著花的老款式。地上挨著牆角都是書籍,下面壘得整齊,越向上,許是太多了,便開始隨意堆放了。

  牆上掛了一大張畫,畫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旁邊還有一副字聯,筆鋒遒勁,寫著「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晏嘉禾看罷,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接過張巷妻子沏的茶水,放在了茶几上。

  池間坐在她旁邊的另一張椅子上。

  張巷喝了一口茶,說道:「晏總的來意,我已經悉知了,今天邀請您到家裡,就是想鄭重地說一下,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要辜負晏總的期望了。」

  晏嘉禾心下一沉,這局面本就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沒想到張巷這東風還當真不來。

  一瞬間惱怒不悅都涌了上來,晏嘉禾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不知道張主編能否給個理由?」

  張巷沉吟片刻,目光低垂,流露出肅穆和莊重,「做新聞,實事求是,不能被資本綁架。做文人,高風亮節,不能和政治摻雜。我入行將近二十年,寫的稿一次次被壓下去,開了刊一次次被封,心血付諸東流,我無數次的深夜痛哭,從頭來過,但是我相信我終有一天能踐行理想。」

  晏嘉禾皺了皺眉,手指搭在扶手上輕輕敲了幾下,她的煩躁幾乎要壓不下去了,「只要張主編同意和我們合作,就能夠直接實現人生理想,我不太明白既然張主編的願望這麼強烈,為什麼不抓住這個近在眼前的機會呢?」

  張巷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無奈地笑了笑,「我不想通過這種方式實現,我堅信程序正義,如果過程是錯誤的,那麼結果對我也毫無意義。」

  晏嘉禾沉默了,她和張巷從骨子裡就是兩種人。

  對於她,或者說整個圈子,說好聽些是結果先行,說難聽點就是不擇手段。

  她為了能活下去,幼年弒母,迷戀弟弟,都是活下去的手段。成立一個牢固的家庭是她活著的意義,但她從不去探究這個意義本身是否有價值。

  晏嘉禾被觸到軟肋,少見地在外人面前退讓了,她向來逃避這個問題。

  晏嘉禾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問道:「好,那張主編不如談一談你的理想?」

  張巷已經是染了風霜的中年人,可是他略有疲憊的眼眸中,忽地迸發了耀眼的光芒,「我想要人人都不困於迷惘,能看能聽能說,能知曉這世間所有真相。」

  晏嘉禾冷笑一聲,淡淡說道:「這世上從沒有赤|裸裸的真相,像是一個嬰兒,要麼胎死腹中,要麼落地穿上了別人準備好的衣裳。」

  張巷沒有說話,他抿緊了嘴角,挺直了後背,用這種方式沉默的倔強和反對著。

  他的妻子聽到了客廳的談話,站在廚房的門口,手扶著門框,心疼地看著中年的丈夫,分明不贊同晏嘉禾的說法,卻思索不出什麼。

  晏嘉禾微微前傾,煙眸凝聚在他身上,清冷的聲音像是錐子,扎在他的耳朵里,「十年飲冰,難涼熱血,那二十年、三十年呢?」

  張巷悚然而驚。

  「等到了最後,骨里都長出冰刺,又能改變什麼?回首一生,一無所有,理想成塵,到時候再後悔不太晚了?而最重要的是,曾有一個機會能改變這個結果,卻因為你的固執而錯過了。」

  那錐子慢慢的穿鑿,細小的冰屑窸窸窣窣地落了下來,融在了血里,慢慢地,熱氣便不再騰騰而起了。

  晏嘉禾向後靠去,盯住張巷說道:「只要你換個思路,你至少能夠不再被封刊,你能實現一半的理想,能得到一半的真相。」

  「打破底線並不是那麼困難的,這世上誰都可以。」

  半晌,張巷開了口又閉上,反覆幾次,略有些虛弱道:「不。」

  晏嘉禾眯起眼睛,她最不願意和知識分子打交道,一根筋軸到底,寧可餓死,不願變通。若是事只關他自己還罷了,偏偏擋在中間礙自己的事。

  晏嘉禾還要再開口,張巷忽然說道:「我注意到晏總這次帶了個新的助理?」

  這是在說池間,晏嘉禾斂下情緒,淡淡說道:「是的。」

  張巷低聲問道:「我能否和他談一談呢?」

  晏嘉禾略有些詫異,不過事已至此,幾乎是談崩了的局面,他想怎樣都不會更糟糕了。

  晏嘉禾站起身來,說道:「張主編隨意,我出去抽支煙。」

  功虧一簣,好不容易得來的扳倒周家的機會,眼看就要化為泡影,她心裡煩躁,只想出去透口氣。

  晏嘉禾關上鐵門後,張巷另倒了一杯茶推給池間,淡淡說道:「我注意到這位小朋友好像很認真地在聽我們講話。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職業病,做新聞的人,就是要給每一個想傾訴的人機會,我想聽聽你在想什麼?」

  這個人和之前的助理小蔣完全不同,之前的助理人是坐在那裡,可是心思根本不在話題中,完全的神遊天外了。而池間讓張巷覺得很特別。

  池間沒有接過他推過來的茶,而是把晏嘉禾座位面前的茶端了過來。

  這個動作讓張巷心裡一凜,看向他的目光變得若有所思。

  池間微微一笑,直視著張巷,說道:「我在想剛才張主編和晏總對於真相的探討。」

  「哦?那你更贊同誰的說法呢?」張巷饒有興致地問道。

  池間緩緩說道:「赤|裸裸的真相只有天知道。」

  張巷說道:「那你就是贊同她了?」

  「不是。」池間溫柔地笑了一笑,「雖然只有天知道,但是只要人人抬頭即可見天,那麼就是人人都可知道。」

  張巷沒有說話,在思忖著他的話。

  池間接著說道:「張主編的理想是讓人人見真相,但只要玉宇澄清,自然便可實現。我覺得張主編的力使錯了地方,不是竭力遠離資本和政治,而是應該用資本和政治打造一個向上通暢,能見天日的環境。」

  「侵害真相的不止是大人物的資本和政治,還有小人物的私心和懦弱,因此防是防不住的。但是只要有了乾淨的環境,人人都難以藏污納垢,我想,離張主編的理想實現就不遠了。」

  「所謂小隱隱於鄉野,大隱隱於世。張主編既然熱血還未涼,又身在這個行業,就不應該坐困愁城,想著出世,而是入仕。」

  張巷的眼裡一亮,問道:「這可能嗎?」

  池間笑道:「我認為這是條正確也可行的道路,如果張主編能夠加入我們,至少張主編有能力,讓力所能及的範圍乾淨起來。」

  「這並不是打破底線,而是更好的維護住底線。或者說,正是因為您有著這樣的底線,才能用這種方法實現理想。」

  張巷怔愣半晌,直到茶水都涼了,才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也是這種人對不對?」

  池間笑而不語,溫柔地握住了晏嘉禾的茶杯。

  張巷似乎認識了一個忘年交一般興奮,他笑道:「有趣,你竟然有這樣的心思。她那個圈子太污濁了,你竟想把那裡變乾淨,你竟想把她撈出來。」

  「我活了近半輩子,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不,或者說我沒敢這樣想過,這簡直太痛快了。」

  張巷激動得站起身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他的妻子也向前走了幾步,站在客廳邊緣,微笑著看他。

  張巷忽地轉身,指著牆上「十年飲冰,難涼熱血」的字聯說道:「剛才晏嘉禾問我二十年、三十年後怎麼樣,說句心裡話,我真的被問住了,我產生了恐慌。」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若是我的血真的被凍住了,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它還不夠熱。」

  張巷頓了頓,看向池間,這個他新認識的小朋友,低聲說道:「至少還沒有你的血熱。」

  張巷靜默片刻,接著說道:「你可以轉告晏嘉禾,我同意加入她的公司。我不會為金錢權勢折腰,但是我會聽從那些真正有道理的話,我也會被真正有溫度的心打動。」

  池間鬆了一口氣,笑道:「謝謝您認同我。」

  張巷激動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坐回了椅子,盯著池間問道:「那個圈子裡混進了你,就像綿羊走進了虎穴,你這是要以身飼虎嗎?」

  池間端著茶杯,搖了搖頭,清俊的容顏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訴她,這世上還有薔薇。」

  彼時的池間,尚且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的天真。張巷也是個十分單純的人,沒有人能及時阻止他,只有無盡黑暗的現實在前方等待著。

  但是沒關係,因為此時也沒人知道,他的內心會有多堅韌。

  作者有話要說:

  池·讀心及遊說王者·傅系第一輔助·間。

  第13章 溫柔如刀

  池間拜別了張巷夫婦,走到樓梯間忽地聞到了濃重的煙味。

  他向下走了半層,煙味淡了許多,他果斷地停了腳步,轉身向樓上走去。

  張巷家在六樓,再向上半層便是天台。

  天台的鐵門沒有關閉,池間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就看到晏嘉禾倚在欄杆邊緣。

  盛夏的風很熱,陽光明亮到有幾分刺目,照在皮膚上微微灼燙。

  這裡被收拾得很乾淨,一排高度相同的老舊房區盡收眼底,旁邊有好幾棟樓天台上曬了床單,被風吹拂著,錯落有致地飄動,空氣中傳來了各式洗衣液混雜的香味。

  池間看著晏嘉禾的背影,她穿著藏青色的連衣裙,她似乎很喜歡這個品牌,學院風的設計讓她看起來終於符合那一層學生的身份,百褶的裙子垂及纖細的小腿,露出來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瑩白的光。

  天台放著的掃帚和簸箕里扔了幾條菸蒂,晏嘉禾正側頭看著樓外面白色的雨水管,目光平靜岑寂。

  池間輕輕走過去,把胳膊搭在欄杆上,擋住了她的視線,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在看什麼呢?」

  晏嘉禾收回目光,淡淡說道:「沒什麼。」

  接著,她問道:「張巷和你說什麼了?」

  池間笑了笑,「他說他同意加入你的公司。」

  晏嘉禾把一切情緒都拋諸腦後,驚訝地轉過頭,看向池間,「怎麼會?你和他說了什麼?」

  池間的目光垂下來,似乎是有些靦腆,「我們談了談人生理想。」

  晏嘉禾難以置信,「就這樣?他那點可笑的人生理想我跟他談了這麼多回都無功而返,怎麼,你倒是和他志同道合了?」

  說到最後語調隱隱帶了嘲諷,似乎是有些莫名的抗拒和敵意。

  池間不以為意,微微一笑,「我想,你可能沒有掌握方法。」

  「什麼方法?」晏嘉禾隨口問道。

  池間緩緩說道:「感知人心和情感的方法。」

  晏嘉禾冷嗤一聲,不屑道:「那又怎麼樣,我不在意,沒有人在意。我們都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比如活著,比如在父輩面前證明自己,比如學會歸屬一個國家。」

  「我們誰都不在意。」她重複道:「一切都用錢權開道,除了你和張巷這種人,但是這種人太少了,和我們鮮有交集。我沒有必要掌握沒有用的方法。」

  池間凝望著她,溫柔地笑了笑,「我有和你說過,可你一直不信。你在一個危險的環境,如果你不掌握正確的方法,你只會更危險。」

  晏嘉禾心下訝然,笑容愈發譏誚,「你今天是怎麼回事?越養膽子越大,倒是敢和我說這些了?以前讓著你,含混過去也就算了。你要非得和我辯駁,那我告訴你,我沒有不正確,我一直都是對的。」

  池間並不害怕,微笑道:「你太自負了,你得明白,錢權早晚都會失靈,只有感情需求才是每個人能夠前進的最終目的。」

  「你說我什麼?」晏嘉禾詫異地看著他,仿佛產生了幻聽。

  池間的笑容還是溫婉柔和,輕輕問道:「你帶我來張主編家是有安排的吧?」

  晏嘉禾驟然沉默,那些不悅也開始消弭,他總是敏銳得過了頭。

  「你在天台等我是要做什麼呢?這裡雖然不高,墜下去應該也活不了的。」池間笑了笑,目光垂下去說道:「蒙冤的學生找到知名新聞主編,長談之後跳樓身亡,這個標題怎麼樣?」

  晏嘉禾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他今天為何如此反常,他大抵是把一切都看透了。

  池間低低笑道:「好像有點長,看來我不太適合做新聞行業。」

  「其實張主編同不同意都沒有太大區別對吧?」池間沉靜地說道:「只要我和他見過面之後自殺在他家樓下了,以他正直的人品,都會深究到底的。」

  「晏嘉禾,你行事從來都是雙重退路,多手準備的,不是嗎?」

  晏嘉禾沉默片刻,錯開了他的目光,聲音有些飄忽,「我沒有。」

  謊言,謊言一直圍繞著她。

  池間微笑地看著她,「晏嘉禾,兩個人能夠長時間的相處,朋友也好戀人也罷,都是互相成長的過程。你把我領進這個圈子,你告訴我那些人和事,我也想回報給你一些東西。」

  「我沒有你那麼厲害,我能告訴你的並不多。你對我說的第一件事我一直記得,現在我想教會你第一件事,是要坦誠。」

  他柔和地凝視著她,在夏日能把一切照得纖毫畢現的陽光下,他濃黑的瞳仁也變得通透淺淡,像是經年的水墨微微有些褪色,這讓晏嘉禾想到張巷家牆上掛著的那幅字畫。

  靜水之下流深,晏嘉禾避無可避。

  她的手下意識地握住欄杆,「好吧,我承認我是這麼想過,但是這只是準備,我不一定真的要這樣做。」

  果然,池間眸色黯淡一瞬,旋即又欣慰地笑了笑,她畢竟還願意邁出這第一步。

  他明知會惹她不高興,但還是說了,打得主意不過是若他今日當真身死於此,她平生最重遺言,或許她才真的會把自己的話聽進心裡,才會真的安全。

  夏日的風吹動了她的頭髮,淡淡的薄荷菸草味拂過,池間眨了眨眼睛,把她看進心裡。

  他很平靜,即便面對可能到來的死亡,他都很平靜,因為他知道,這能換得她平安。他一向從付出中感到溫暖,而她能平安快樂,是他一直的願望。

  他已經沒有其他牽掛了,也就意味著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包括他自己。

  「晏嘉禾。」池間的聲音很清澈,輕輕問道:「你如此殺伐決斷,替人籌謀,你究竟想要什麼呢?」

  晏嘉禾摸著老舊欄杆上的鐵鏽和碎漆,看向遠方,燕京的樓盤密集,每棟房子都寸土寸金,這裡是一個大國風雲詭譎的中心,是無數人慾望和命運的漩渦。

  「我要驅虎吞狼,還要獨善其身。我要這四九城裡,再無晏家。」

  池間笑了,搖了搖頭,「你總是喜歡把局面布置得像一團迷宮,看起來有無數的岔路口,一條走錯了,似乎還能選另一條,但其實只有你知道,你給別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死路。」

  「那你知不知道,你給自己留的也是條走不通的道路?你想要的根本不是這個。」

  晏嘉禾蹙了蹙眉,被他逼到這個地步,終於帶了狠戾,冷笑道:「你想說什麼?」

  池間凝望著她,「我想告訴你的第二件事,是要勇敢。不是撕碎白紙的勇敢,是把白紙重新粘好面對它的勇敢。」

  晏嘉禾回視著他,她從沒有聽過這種話,忽然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夏日的空氣變得沉悶起來,四面八方密不透風地擠壓著全身,她像是再一次經過產道,在光亮的隙縫之前抗拒猶豫,半晌不願自行出來。

  池間微笑著鼓勵她,「這些只是打下基礎的方法,如果你記住了,那即便我以後不在你身邊,你慢慢地也會學到更多,你會正視更多人的情感。」

  「到最後,你也會發現自己真正想要的。」

  頓了頓,池間說道:「或許,你可以先拿我試一試?」

  晏嘉禾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倒是想看看會怎樣。

  要坦誠。

  「是,我有想過,但我不希望你再出事了。雖然打算放棄,但是出於慣性,我還是把你帶來了。這一點,我短時間內沒有辦法改變。」

  不是撕碎白紙的勇敢。

  「我也許傷了你的心。」

  而是把白紙重新粘好面對它的勇敢。

  「所以你能再一次,再一次地原諒我嗎?」

  晏嘉禾說完,似乎天台上靜止的風又重新在兩人之間流淌,她沒有一瞬間脫胎換骨的感覺,她只是覺得有哪裡,很微小的一點,開始不一樣了。

  池間的眼裡有溫柔的水光,「我從沒有怪過你,所以這一次,你學會正視我的感情了嗎?」

  晏嘉禾沉默著,片刻後淡淡說道:「這對你並沒有什麼好處。」

  只是讓她知道了他有多愛她。

  「這只會讓你被利用。」晏嘉禾慢慢說道:「就像今天,你明知道可能會有什麼後果,但你還是跟我來了。」

  程文怡對她說,生死大事池間未必仍舊乖順。但是現在她知道了,即便生死,他還是願意把他交付出去。

  池間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不求什麼結果,況他從來都知道她是有些薄涼的,她也告誡過他,她不是他最好的棲身所在。

  他只是想著若是以後沒有機會了,這世上至少還有她知道,他的歸屬在哪裡。

  他是她的人,歸屬於她的身邊。

  池間看著她清冷的眼睛,微微笑了笑,「晏嘉禾,我能教給你的都告訴你了,我想說的也說完了,我沒有什麼遺憾,你該下樓了。你知道的,其他任何方案都沒有這個對周家打擊得徹底。況且我也是願意的,你不會有任何的後顧之憂。」

  池間倚在欄杆邊緣,白襯衫包裹的纖腰似乎要被勒進去,他只要撐著欄杆的手肘用幾分力,便可以折下樓去。

  晏嘉禾看著他,忽地想起來林意。

  這種死法,她見過一次了。他今日卻讓她明白,同樣的結果,還可能有不同的原因,恨她或因為愛她。

  晏嘉禾站在原地,倏忽笑了笑,低聲說道:「我到今日才知道,你這性子原來也是利器。當真說起話來,都是專門整治我,專門逼我的。」

  晏嘉禾向前走了一步,拽住池間把他帶離欄杆,按在天台中間晾衣服的鐵柱上。

  她不喜歡抬頭,壓下他的肩膀,略帶歉疚地吻住了他。

  天台上的一切都明亮,湛藍的天空蓋住軍綠色的晾衣杆,洗衣液的香氣被蒸騰著漂浮,陽光照在他白皙的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發出耀眼的光芒。

  唇瓣柔軟得無力,晏嘉禾沒有遇到任何阻擋地慢慢探進去,張巷家的茶很苦,後面卻有回甘。

  嘗到了那點甜意,晏嘉禾才放開池間,看著他微紅的臉頰,淡淡說道:「你想聽什麼呢?我總歸是有一點喜歡你的。」

  她原以為他的溫柔只是無用的自我防護,卻原來是最鋒利的刀,逼得她要對自己的內心坦誠。

  但是再多的,她做不到。

  晏嘉禾從兜里掏出一件東西放到他的手裡,「我不想讓你出生命危險,但我約你上來確實有第二個安排。」

  池間沒有意外,她的後路之後還有路,從不會讓布局有偏差。

  他靜靜地看著她,合上了掌心。

  冰涼的鐵器寒意刺進皮膚,在燥熱的夏日裡尤為突兀,那是她的蝴|蝶刀。

  作者有話要說:

  真正的強大是溫柔,真正的溫柔是刀鋒,山崩草長,水滴石穿,不可小覷。

  第14章 符號

  晏嘉禾轉身下了天台,老舊的小區樓道里極暗,即便是夏日的白天,也沁著陰寒的涼意,不透一點光。

  她把手插進兜里,慢慢地走下樓,腳步聲十分規律。

  我總歸還是有一點喜歡他的,晏嘉禾心想,可是比不過晏嘉喬。

  要坦誠。

  晏嘉禾又想道,可是我對晏嘉喬又是怎樣的喜歡呢?我眼裡的晏嘉喬,到底是一個人,還是象徵的符號呢?

  如果是後者,那小喬象徵著什麼,我渴望得到的又是什麼?

  要勇敢。

  最重要的是,晏嘉禾走到了單元門口,刺目的陽光隔著鐵門透進來,她閉了閉眼,我有勇氣面對生活的本質嗎?

  人活著只是單純的活著,還是要尋求意義?那些找不到意義的人,又怎麼樣了呢?

  晏嘉禾把手放在單元門的把手上,凹凸不平的螺紋有些硌,她輕輕轉了半圈,推開了它,陽光迎面撒來,影子蔓延在身後。

  不能再想了,晏嘉禾想起程文怡的話,開弓沒有回頭箭。

  池間,我們就各自走下去,踐行各自的方法,最終是什麼結果,是你對還是我對,上天自有公道。

  蝴|蝶刀的外殼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鐵光,池間靠著晾衣杆的柱子,用衣角擦乾淨指紋後,垂眸抽刀,薄刃處很鋒利,光線若隱若現。

  池間伸出左手,把刀刃壓在手腕,他用手量了量,晏嘉禾的意思很明確。

  論理周家是要有人命才能扳倒的,但是她既不想要他喪命,那就得讓周家沾上腥,聞起來像就足夠了。這是最後的底線,不能再退了。

  要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池間暗想著,又把刀刃略略向上移動,刀的側面貼著前臂抿過去,有一片涼意。

  他把刀鋒立起來,和皮膚相垂直,他看見刀面照出了平靜的眼眸。池間和自己對視片刻,互相審視,沒有什麼怨恨和不甘。

  他對自己笑了笑,大拇指用力壓住刀背切了進去,接著又抵著已經深陷的刀尖,沿著皮膚的弧度向下划去。

  鮮血是一瞬間流下的,但疼痛不是,過了大概幾秒的神經傳導,大腦才感知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池間疼到站不穩,沿著鐵柱滑下去,滑坐在地上,血打濕了他的褲子,又流到地上,沾上了塵土,髒成了黑紅色。

  他皺著眉頭,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後背牽扯著彎下去,低低叫了一聲。接著便閉上了嘴,看了片刻手裡的刀,合攏手指把它貼在胸口,在夏日明媚的陽光中閉上了眼睛。

  晏嘉禾站在樓下的陰影處,給醫院和公安局都打了電話。

  醫院聞聽有人割腕,火速開急救車趕來,不過四五分鐘就到了。

  晏嘉禾打給公安局的電話是長慶區公安分局局長鄭陽接的,他是傅系的人,晏嘉禾解決池間家的高利貸問題時,用過他出面。

  張巷的家偏巧也在長慶區內,池太太的車禍是在晏嘉禾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蔡濤接手了,但這一次,晏嘉禾必須把這件事控制在手裡。

  鄭陽早就心知最近要對周家有動作,接到電話,帶了兩車人出警,每個警員身上的記錄儀全開不算,還帶了兩個高清相機,拉著警笛飛馳,路上行人車輛紛紛側目,到得甚至比急救車還早一些。

  鄭陽跟晏嘉禾照了個面,連忙拉起警戒線,指揮攝像上天台,五六個警員皮鞋踏得樓道轟隆隆作響,搶上去把傷者和滿地的鮮血都錄了下來,拍照專挑慘烈的惹人同情和憤慨的角度。

  素材收集好了,醫生剛到,飛奔上前搶救傷員包紮傷口。

  傷口在左前臂上端,只有一道,將近兩厘米深,脂肪層外翻出來,玉米色的顆粒像是深溝的淤團,血保持著勻速連綿不絕地流淌,看得出下手極狠,沒有絲毫猶豫,可是又沒有選擇手腕皮膚單薄處的動脈,否則是絕撐不到救護車到的。

  這種方法放血又不速死,只是讓視覺衝擊感強烈,從專業角度來看,根本看不出是想死還是不想死。醫生心下疑惑,手下卻不敢遲疑,因為池間已經是失血過多的昏迷狀態了。

  晏嘉禾一直沒有上樓,她遠遠地站在樓下,注視著醫生把池間抬上救護車。她沒有看到池間的臉,只是看到雪白擔架側面洇濕的鮮紅血液,接著救護車拉起車燈,呼嘯著駛離。

  鄭陽把善後的現場又拍了一遍,戴著手套把晏嘉禾的蝴|蝶刀裝進證物袋裡,交給旁邊的警員。

  等他們都上了車,鄭陽把胸前的記錄儀關掉摘下,走到晏嘉禾的面前,壓低聲音說道:「這一次材料齊全,只要傷者一死,周家十年內翻不了身,周正磊這一代算是廢了。晏小姐辦事,一直是這麼漂亮。」

  晏嘉禾淡淡笑了笑,「若是傷者不死呢?」

  鄭陽一愣,說道:「不死就不歸我們管了,就得看法院那邊了。太過興師動眾,不如我們直接掐住。」

  晏嘉禾明白他的意思,以二代能動用的資源,只能到這一步。要是公檢那邊,就是傅成書這個級別的事情了,不是她能插手的。

  不如直接在她這個層級把事情做絕了,好過讓傅成書直接對上周老爺子,一來高層地震人心惶惶,二來當政面上也不好看。

  傅系所有人都不想看到池間活,就連她自己也猶豫過。

  可是,到底她眼裡的池間,和別人眼裡的棋子,還是有一點點不一樣的。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晏嘉禾淡淡說道:「不過不行,這個人得活著。」

  鄭陽張了張嘴,還要再說什麼,可是看到她神色堅持,周圍樓好事的居民又越聚越多,只得打住不再說了,轉身上了警車,回到了分局。

  眼看著有警銜的都走了,膽子大的居民探頭探腦地打算上天台瞅瞅。

  晏嘉禾垂下眼眸,把手插在兜里,正準備開車去醫院,忽地被人叫住了。

  晏嘉禾轉頭一看,原來是張巷,也對,動靜搞得這麼大,他就住在這棟樓里,怎麼會不知道。

  「張主編有何見教?」晏嘉禾冷冷問道。

  張巷似乎上天台看過了,被鮮血震得臉色慘白,「我聽見樓道里有聲音,一開門就看見那小朋友閉著眼睛躺在擔架上,從我正面前經過,身上全是血。」

  晏嘉禾挑了挑眉,說道:「那又怎麼樣?」

  張巷看著她,「我知道,你有陰謀。我加入你的公司,不代表我贊同你,我反對你們這一整個圈子,我要先借你的手掃除沈系的垃圾,再掃除你們傅系的。」

  晏嘉禾勾了勾唇角,無聲地露出冷笑,似乎毫不在意。

  張巷看著她清冷的眼神接著說道:「那位小朋友得活下來,你新公司的領導我只認同他,剩下的人你安排誰都不管用,包括你這個集團總裁。」

  他接觸的案例豐富,嗅覺很敏銳,他這是在幫助池間提高活下來的機率。

  晏嘉禾眯了眯眼,冷笑道:「新公司我早就定了總裁人選,年富力強,經驗豐富。池間他還不滿十九,張主編譽滿天下,在一個小孩子手下工作,不怕被人笑話嗎?」

  張巷笑了笑,這一笑間,爽朗落拓有魏晉遺風,「你只不過是有錢有權,我張巷還看不上眼裡,但是他有一顆溫暖的心。我從業近二十年,什麼位高權重的人沒有採訪過,漫說是你,就是你父親晏青山,我也是了解的。錢財易得,經驗可學,但是真心難求,不是嗎?」

  他在點她的家庭環境,正中她心病,晏嘉禾暗自咬了咬牙,果然和池間是同類人,看著落魄潦倒,若真鋒芒一露,還是有些不好對付。

  晏嘉禾冷冷笑道:「你願意加入我的公司,我正求之不得,咱們萬事都好商量,你的要求我可以答應你。那張主編是不是也可以就剛才看到的事,開始動筆了呢?」

  張巷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不再和她多說,轉身上了樓。

  周圍三三兩兩的大爺大媽忙著聊天,眾說紛紜地揣測,誰都沒有注意到晏嘉禾和張巷的交鋒。

  晏嘉禾開車駛向醫院,一路思忖著。

  若說周家一開始應該除掉池間而沒有動手,那麼現在最不願意池間死去的,肯定是他們。

  而此時,她反過來要防著傅家了。

  醫院太好下手了,醫療事故每年那麼多起,可操作的空間太大,她若不想看到池間有閃失,恐怕要親自陪著了。

  晏嘉禾到達醫院的時候,池間還在手術室搶救,輸血輸了上千毫升,還是不見起色。

  晏嘉禾在門口站著,聽到護士出門轉述的消息,轉了轉兜里的打火機,目光低垂,沒有說話。

  他常常與人為善,對自己倒是下得去手,晏嘉禾淡淡想著。

  她不甚擔心,池間做事一向有分寸,或許正是因為他的乖巧溫馴,她對他的愧疚才總是既淺又短。

  三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打開了,體徵終於平穩,池間被推進加護病房,晏嘉禾跟著過去。

  等到醫生和護士都離開後,晏嘉禾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池間因為失血而虛弱蒼白的嘴唇。

  會哭的小孩才會被偏愛,他這性子本就容易吃虧,偶爾逼迫一場,還是為了別人。

  晏嘉禾又看到了他的傷口,被線縫合處有些泛白。

  她垂眸看了片刻,像是看見了未來只會更危險的局勢,心底倏忽幾分涼意,她掀開了被子,把鞋踢在床下,和池間躺在了一起。

  還是覺得有些冷。

  晏嘉禾想了想,側過身,抱住了池間,把頭埋在他的脖頸處,聞著他身上溫暖的薄荷香氣,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很遺憾,晏嘉禾眼裡的小喬,也不是作為人而真實存在的。

  第15章 平衡

  池間醒來後,覺得四肢百骸都在疼,這是骨髓里的造血幹細胞在瘋狂工作帶來的不適。他深吸了一口氣,剛想動一動身體,就發現自己被人抱住了。

  池間微微側頭去看,看到了晏嘉禾,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長睫交合,似乎是睡著了。

  池間又向窗外看去,天色已暗,從他在天台上暈過去之後,已經過了很久。他想,晏嘉禾應該也累了。

  池間全無困意,他安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側過頭目光垂下來,看著晏嘉禾的睡顏。

  她睡著了的樣子,和醒著沒有什麼區別,好像隨時都能睜開眼睛,淡淡地暼過來,瀰漫著清冷薄涼,似乎把人看在了眼裡,但其實根本沒有。

  池間也很想抱住她,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她可以趁他睡著了做任何事,他不在意,因為他把一切都交給了她。

  但她永遠是自由的。

  池間溫柔寂靜的目光望著她,呼吸相融纏,連疼痛都暫時消失了。

  其實他們之間,很少有像現在這樣,讓池間完全安心的時刻。

  初見時他不斷地揣度她的想法和他們的關係,見了面就要提心弔膽。後來慢慢放她在心裡,替她籌劃,若是她十天半個月的不回來,他更是成百上千倍的擔憂。

  至少現在,她在他身邊,她也很安全,還能夠休息。

  他忍痛自損,所求不過如此。

  池間感到一種靈魂安寧的滿足。

  就在此時,加護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程文怡和傅連庭。

  兩人急匆匆進來,見了房內情景,登時愣在了門口。

  池間也十分不好意思,想要起身,但是麻醉剛過,手腳發軟,一掙之下觸動傷口,又疼又急出了一身虛汗,立刻頭暈目眩起來,連周圍輪廓都有些看不清了。

  正在混亂之時,池間只覺得腰上一緊,接著晏嘉禾開了口,聲音清冽,「亂動什麼?」

  池間喘了一口氣才說道:「傅少和文怡姐來了。」

  「嗯?」晏嘉禾緩緩睜開眼睛,看向門口呆立的兩個人,偏了偏頭示意椅子,「坐吧。」

  程文怡回過神來,沒有說什麼,慢慢走到椅子前坐了下去,正對著病床。

  傅連庭卻沒動,看了程文怡一眼,沒有說話,反倒是對著晏嘉禾似笑非笑道:「喲,來得不是時候了。我說這事怎麼不太利索呢,合著是小餅乾終於吃下去了?」

  池間漲紅了臉,又因著失血過多,中和成了一種粉白。溫潤的容貌不再平靜,露出了羞澀靦腆的神情。

  晏嘉禾沒動,從池間的脖頸邊微微抬首,「怎麼,你想要?」

  傅連庭笑了,誠懇道:「我還真挺想要的。」想要他的命。

  晏嘉禾淡淡說道:「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前傅少要是開口,讓你玩玩也沒什麼,不過現在可不行。」

  傅連庭笑容不變,「懂,以前光知道他厲害,哪知道這麼能幹,全身的血都快換一遍了,硬是咬掉周家一塊肉。不過,我們又不是殺豬的,要肉乾嘛,你說是吧,嘉禾?」

  傅家要的可不止這些。

  晏嘉禾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凝視著他,「有幾分本事,分多少東西。有肉已經不錯了,再多的,我也弄不來了。」

  傅連庭一頓,又說道:「嘉禾,我把你當親妹妹……」

  他是獨生子,哪裡知道有親妹妹是什麼感受,不要錢的好話不說白不說,他為了在父親面前長臉,把這件事辦好,已是使了渾身解數了。

  他這點手段晏嘉禾還看不上眼裡,攻守同盟朋友一場,若是互相不觸及底線,默契平和的過這一生,也是很好的。

  可惜,池間得活著這件事,已經納進她的底線了。

  晏嘉禾笑了笑,罕見地露出狡黠的神色,說道:「哦,傅少把我當親妹妹,那這位就是你親妹夫了,要不打個招呼?」

  池間雖知她在開玩笑,但是臉已經紅透了,眼裡灼出水色,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病人,讓人懷疑是不是搶救時輸血輸多了。

  「晏嘉禾!」傅連庭終於明白晏嘉喬面對她時,總升騰的無名之火是哪裡來的了,她要是成心噎人,能把人噎死。

  他傅連庭是什麼身份,池間又算什麼,也配得上他叫一聲?可是若不順著向下說,又顯得他方才的話太假了。

  傅連庭的手段用到頭了,沒法子,只得轉頭看向程文怡。

  程文怡沒搭理他,也沒有說話,她在想另外一件事。

  從他們進屋,到說了這麼久的話,晏嘉禾一直沒下過床。對池間的保護之意可見一斑,可是晏嘉禾防的是傅連庭,還是連自己也在內呢?

  程文怡忽地湧起一股衝動,如果她邀請晏嘉禾到外面去談,讓池間離開她的視線,她會不會答應呢?

  但是程文怡終究還是沒問,她知道,人心是不能試探的。

  不一定是經不起,而是試探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對人對己的兩重傷害。

  可是,程文怡又想道,為什麼晏嘉禾不問問自己,此時過來是不是也是要殺池間的呢?

  她不問,究竟是信任自己,還是存了同樣的心思,不願意試探自己呢?

  程文怡低頭笑了笑,大波浪的長髮垂下來,使得這個笑容有些模糊不清。

  隨著未來大抵會分道揚鑣的預想越來越深,她也變得比以前更多疑,就像古人說的賊喊捉賊,總想著晏嘉禾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程文怡反倒是希望晏嘉禾能來試探自己,因為她知道自己是經得起試探的,這次她來只是單純地看看他們,並沒有其他的想法。

  她看著傅連庭和晏嘉禾,他們三個是很微妙的朋友,但是不管有怎樣的分歧和曖昧,他們都是一個圈子的,自有他們的處事方法和邏輯,相比之下,池間就像是外來入侵物種。

  初時不起眼,就像藤蔓越纏越緊,現在已經在圈子裡占了一席之地,這事連傅成書都有所耳聞,他在晏嘉禾的心裡,更是有了些許地位。

  若不是因為他,他們三個這樣隱晦的衝突,未必會這麼早就發生。

  程文怡又將眸光轉向病床上的池間,隔著深棕色的美瞳鏡片,混血統的眼眸深邃明麗。

  說到底,他比他們都要小,她還不至於遷怒一個少年,也不至於嫉妒他。

  她只是有點羨慕。

  程文怡眨了眨眼,對池間說道:「我一直都說,你的運氣是很不錯的,傷得這麼重還能活下來,實在是上天眷顧你。」

  池間笑道:「是的。」

  程文怡又笑道:「我們也沒什麼事,只是過來看看你。」

  有時候,人說自己沒事時,恰恰是有事情的意思。

  池間微微笑了,側頭對晏嘉禾說道:「我有點難受,你願意幫我叫一下醫生嗎?」

  呼叫醫生的按鈕就在床頭,但是誰也沒有提這件事。晏嘉禾緩緩起身,穿鞋下了床。

  三個人都走到了門外,晏嘉禾反手鎖上門,背靠在門上。

  加護病房外很安靜,雪白的走廊上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窗台上放著醫院種植的鮮花盆栽。

  程文怡又在思考,池間提的這個要求,是不是也讓晏嘉禾鬆了口氣呢?可是看了半天,終究沒在她臉上看出什麼。

  程文怡笑了笑,問道:「如果傅家出手了,我們要怎麼辦呢?」

  傅連庭本以為程文怡是要勸晏嘉禾放下池間的,沒想到她沒有提這件事,驚訝地轉過頭看她。

  不過她倆誰都沒理他,晏嘉禾淡淡說道:「傅書記手下比我厲害的人有一堆,這個問題不用我們操心。」

  傅連庭連忙說道:「他的是他的,我們又不清楚。」

  這個圈子裡,很少有二代能和父輩溝通順暢的,與其說是父母和子女,不如說是上級和下級。上級沒有必要向下級匯報工作,而下級必須要揣摩上級的意思。

  傅連庭接著說道:「嘉禾,你要是非要堅持留下池間,我爸的意思是,我們傅家也不是不能出手,總歸是麻煩點罷了。最近封了海豐,再整垮周家,傅系風光太過,恐怕扎眼睛。他問問你有沒有心理準備,不過我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他此次來,想要除掉池間的想法,其實是他渴望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的私心,傅成書倒還沒有下死命令。

  可是剛才他試探一番,碰壁而返,只能放下了這個想法,重新和晏嘉禾站在同一條線上。

  晏嘉禾眸光一閃,金戈鐵氣森然凜冽,淡淡笑道:「意思是傅系接下來就得讓著沈家了,要不然打破平衡,當政肯定得打壓,傅家就沒可能到那個位置了。問題是都是跟著自己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傅家要讓出去哪一塊?」

  「什麼意思?」傅連庭問道。

  晏嘉禾愈發靜默,像是等待已久的山雨欲來前,令人喘不上氣的沉悶,「傅書記的意思,是要讓出晏家了。」

  她所希求的,或許就快要到來了。

  晏嘉禾接著說道:「晏青山在傅沈之間搖擺不定,不是傅也不是沈,反過來就意味著他可以是傅,也可以是沈。誘導沈家對晏家出手,偽裝成傅系的損失,恢復平衡。即便不成,沈家對晏家也是他們兩家的事,傅系就可以趁機退出此時集中的視線。」

  傅連庭這才明白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皺了皺眉,幾許憂慮,「那你呢?」

  晏嘉禾把手插在兜里,轉了轉細長的打火機,「驚雷已落,大雨將至。我?我在曠野平原上。」

  若是從晏家最薄弱的小輩開始下手,她和晏嘉喬,首當其衝,前路未卜。

  傅連庭和程文怡都沉默起來,他們生來就註定沒有平靜。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些波雲詭譎越壓越近,無可避免地兜頭而來,命勢瞬息萬變,恐怕懵懂孩提時的些許快樂,都已成奢望,不復再有。

  「這件事,我籌謀太久了,久到我都已經對勾心鬥角的生活倦怠不已。」晏嘉禾緩緩說道:「傅書記問我有沒有心理準備,我當然有,若是上天真的不眷顧我,我也無話可說。」

  傅連庭沒有說話,他又何嘗不是,只是今日晏嘉禾比他先一步面對這些而已,未來他和沈天為,誰是第一太子,誰是階下囚,還未可知呢。

  程文怡垂眸,明麗的五官即便沒什麼表情,都十分穠艷,「不論到何種境地,你們身邊總還是有我的。」

  這句話不知是個保證,還是僅僅是一個願望。

  或許這是傅系唯一的優勢,不同於沈系的家族聯盟,傅系是由每個人依附起來的,尚且還有些許溫暖。

  晏嘉禾送走程文怡和傅連庭,轉身回到病房。

  她的神情凜然有冰雪之色,不甚平和,池間望向她問道:「怎麼了?」

  晏嘉禾斂了冷意,淡淡笑道:「沒什麼,你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傅書記出手了,周家不日就有說法。這個暑假你想怎麼過?我陪你。」

  晏嘉禾一邊說著,一邊從病房供給的果籃里挑了個蘋果,坐到池間的床邊,從口袋裡摸了又摸。

  池間抿唇笑了,「你的刀是不是被人收走了?到底怎麼了,別說沒事,你一慌就找不到東西。」

  就像在程家客房她第一次壓著自己,起來後就找不到煙和打火機了。他還記得她那個樣子,強撐著故作鎮定。

  晏嘉禾確實隱隱有些心亂,不管曾經擬算過多少次,她都沒想過事到臨頭,她身邊會有一個池間。

  晏嘉禾從病房配套的餐筒里抽出水果刀,低頭削蘋果皮,藉此穩定情緒,慢慢開口,「等你的傷好了,我教你開車吧,還有游泳。」想了想又補充道:「射擊場也要去幾次。」

  這些都是保命的本領,池間意識到了可能要發生的事,緩緩收起笑容,右手捏緊了被角,低低說道:「我會認真學,晏嘉禾,我不會離開你的。」

  晏嘉禾將成條的果皮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把整個蘋果塞進池間的手裡,淡淡應了一聲,「好。」

  不過一周多些,周正磊父親及近親屬濫用職權一案便被立案調查,調查期間所任職務全部免除,犯罪問題及線索移交司法機關依法處理,最終處理結果等待大約一年後的庭審宣判。

  這件事並沒有大張旗鼓的曝光出來,僅僅在相關部門的官網上有一個不起眼的通報,張巷的文章也並沒有發表,而是作為目擊者材料一起交到法院。

  就是這樣平常到似乎沒有人注意的官員違紀落馬,引起的震盪遠比外人所見更為深遠,這標誌著傅沈之爭愈演愈烈,背後高層博弈,近乎直白。

  第16章 依託

  晏嘉禾這幾日一直在醫院病房配套的沙發桌子上遠程辦公,擔心池間休養不好,有些沒必要的電話能不接也不接了。

  她工作的時候,池間就在床上靜靜地注視著她,心裡更加迫切地希望暑假早點過去,能夠進入憧憬已久的大學,學習專業的知識去幫助她。

  幾天後,就是池間出院的日子,傷口還沒有長好,但是換藥時出血已經不算嚴重。

  手術縫合線用的是第四代膠原蛋白線,這種線會被人體吸收,不必二次拆線,況且晏家也有家庭醫生林學忠,並不擔心這些。

  回去的第二天,晏嘉禾起得很早,開車回了康茂園。自從她搬出去後,就很少在節假以外的日子回去。

  可是她回去沒有看見晏嘉喬,並且晏青山在家。

  晏嘉禾沒有在意,略略和唐靜說了些話,正打算告辭,晏青山卻把她叫到了書房。

  這是意料之外的,晏嘉禾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

  她垂眸跟在晏青山身後進了書房,屋子朝西,即便是白天也有些黯淡,書桌後面單人的椅子抵著牆,而與它相垂直的牆面,靠著門邊有一排沙發。

  晏青山樂於享受,沙發極軟,若是鬆了勁,挨著一點就會陷進去後仰。像張刑椅,晏嘉禾繃緊了肌肉緩緩坐下,只能看到晏青山大半個側臉。

  他穿著深銀色的西裝,像是要出門。他保養得很好,人到中年也沒有發福的跡象,這一點和唐靜很般配,兩人都已經四十多了,看起來還像三十剛出頭的樣子。

  晏青山的聲音很低醇,淡淡說道:「聽說最近在你那裡出了件大事。」

  他的語氣很平常,但晏嘉禾深知他絕不是喜歡閒聊的性格。

  她斂眸答道:「是,周家這事的起因確實在我這裡。」

  晏青山笑了笑,眼角有了幾道細銳的淺紋,「你在傅系做得不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和晏嘉喬,一個去傅家,一個去沈家嗎?」

  晏嘉禾低聲回答,「狡兔三窟。」

  「不錯,本來這法子是最好的。」晏青山微微嘆了口氣,「可惜,你爺爺不在了,傅沈都容不下這個算盤,也到該站隊的時候了。」

  他說著,話鋒一轉,淡淡問道:「你說說應該選哪家呢?」

  他鮮少問自己問題,甚至說話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晏嘉禾的後背沁出一層薄汗,垂下眸心如電轉。

  她站在傅系,自然希望晏青山加入沈系,這樣傅系登頂的時候,才好連沈帶晏都擼下去。

  可是她是傅家的人,卻勸晏青山加入沈家,這太反常了,擺明了和他不是一條心。

  晏嘉禾有些不安,二代在父輩面前都是被吊打的,她能做這麼多事,是因為晏青山知曉她在傅系,不過扯了父命做虎皮。

  問題究竟是站隊,還是晏青山已經有所察覺?

  大約過了五六秒,晏嘉禾緩緩放鬆肌肉,本分地回答道:「我不清楚,還是要看爸怎麼考慮。」

  晏青山淡淡說道:「巧了,我也是不清楚才來問你的。不過,既然你也答不上來,不如我們測一測。」

  時間靜了一秒,就在這種岑寂中,似乎深淵凝固的冰面發出了裂響,有什麼暗藏於其下的東西要涌動而出。

  晏嘉禾幾分遲疑,但被這種寂靜威壓著,不得不接下話茬,「什麼?」

  晏青山笑了,「實驗出真知,既然你和晏嘉喬分屬兩派,不如掰掰手腕,看看誰更勝一籌?」

  這是微小模型的龍虎鬥,也是傅沈兩家以少年為依託,與對方的第一次正面交鋒。

  晏嘉禾窒了一瞬,試圖改變他這個冷酷的想法,「爸,您知道小喬的性子,他鬥不過我的。」

  晏青山笑了笑,笑意卻沒到眼裡,「他鬥不過你,但是他會去找沈家,沈家不一定鬥不過傅家。不過若真如此,那說明傅家希望更大,我也就可以做出判斷了。」

  晏嘉禾一陣心悸,她縱然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可是手段還是不如老一輩。她只想著藉助傅沈兩家的漩渦,撕裂晏家,卻沒想到晏青山已經察覺了處境的危險。

  他做得更絕,他把這場漩渦縮小,轉移到了她和小喬身上,自己站在岸邊,拿他們做實驗,反過來觀測傅沈結局。

  晏嘉禾幾不可見地咬了咬牙,儘量讓自己的音色平靜,「爸,到了這個高度,有些事就有了慣性,一旦做了,不是想收手就能收手的,我和小喬都容易出危險。」

  晏青山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淡漠地注視著她,「那正好讓我看看結果,如果傅沈任何一家,連小孩子都保護不了,就更不能保護我了,我也沒必要去投靠。」

  晏嘉禾不再說話了,她在忍受心裡沸騰的憤怒和驚惶。她很想問問他,他的孩子在他眼裡,究竟算什麼?

  可是她不能問,不僅不能問,她還怕眼神會泄露自己,頭越發地低垂,面無表情,遠看過去和他一樣的冷漠。

  大約過了半分鐘,晏青山看到她還沒有說話,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晏嘉禾淡淡說道。

  晏青山皺了皺眉,「如果沒有事,你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我要陪唐靜出門了。」

  他從不用誰的媽媽這樣的稱呼來指代唐靜,她在他心裡,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只是他的,他的唐靜。

  「是。」晏嘉禾站起身,低頭離開書房。

  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一隻手微微有些抖,她垂眸一看,發現不知何時,拇指無意識地摳著無名指的指甲縫,用力太過,指甲的邊線已經向後退去,剝離的軟肉酸疼泛白。

  這麼細碎的動作是她全部的發泄,她連攥拳或許都逃不過晏青山的法眼。

  晏嘉禾握住扶手,在明暗相交的樓梯上閉了閉眼,用半秒穩住心神,想要在這種家庭生存,連呼吸都要學會如何調節。

  樓下是唐靜,身後是晏青山,她沒有時間繼續逗留。

  再睜眼時,晏嘉禾恢復了平靜,把手插進兜里,轉了轉打火機,緩緩下樓。

  可是她沒想到,事情並沒完,樓下還有一位不速之客。

  沈天為來拜訪了,看樣子到了很久,正在陪著唐靜說話。

  唐靜抬頭看到晏嘉禾下來,招手笑道:「你爸跟你說什麼了,說了這么半天。你看這誰?」

  晏嘉禾笑了笑,眉眼彎起,「靜姨,天為哥。」

  唐靜笑道:「你這孩子跟天為也有好幾年沒見了吧?大年初一的時候,人家還來串門了,可惜你不在,給錯過去了。」

  晏嘉禾點點頭,走到唐靜身邊坐下,正對著沈天為笑道:「是,我也聽說了,可惜我那天有事,要不然還能和天為哥聊聊。」

  「今天正好。」唐靜摸了摸晏嘉禾的頭髮,「你跟天為聊一會兒,你們都是年輕人,不像陪我這個長輩怪沒意思的。」

  沈天為笑了,「嬸嬸的心態可比我們年輕多了,我還怕嬸嬸嫌我沒意思呢。叔叔估計換好衣服等著您了。」

  唐靜微微紅了臉,卻沒說什麼,抿唇笑了,起身去衣帽間也換了身衣服。

  晏青山從樓上下來,挽著唐靜出門。路過客廳時,唐靜笑著跟晏嘉禾和沈天為揮了揮手。

  兩人微笑著目送他們出門,等到鐵門關起來的聲音響起,客廳陷入了沉默。

  又過了幾分鐘,汽車的發動機傳來些微的翁鳴,等它消失後,是更深一層的寂靜在瀰漫。

  晏嘉禾卸去偽裝,靠在沙發上,冷冷看著沈天為,略帶嘲諷,「沈少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沈天為緩緩笑了,「我猜到你會來。」

  「所以呢?」晏嘉禾蹙了蹙眉,「你別告訴我你過來看看我。」

  沈天為的笑容不變,「所以我來看看我猜得對不對。」

  「你也把我當做實驗的觀測對象?」晏嘉禾眯了眯眼睛。

  果然應該抓他去和晏青山做親子鑑定。

  她不敢在晏青山面前妄動,但是不代表她在沈天為面前還要忍,當即冷笑道:「莫非是政壇混不下去了,要改行做科研了?」

  沈天為不以為意,仍舊淡笑道:「我就算改行,也是想做個花匠。不過小禾提到了『也』字,我想還能有這個想法的人,只剩下晏青山了吧?」

  「似乎跟沈少關係不大?」晏嘉禾挑了挑眉,戾氣外露。

  「關係大得很。」沈天為直視著她,「倘若剛才是個賭局,你已經輸了。」

  晏嘉禾沒有說話。

  「我猜你在康茂園,我猜對了。」沈天為十指交叉,搭在交疊的長腿上,「你猜晏嘉喬也在這裡,但是你猜錯了。」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淡下來,「你連我都贏不過,你還想贏晏青山嗎?」

  晏嘉禾無話可說,她知道他說得對,這一次他贏得徹徹底底。

  沈天為緩緩笑了,「我早說過,這裡是鐵血的鬥獸場,一旦下場,便只能活一個。你想保護晏嘉喬,還想全身而退,未免太天真了。」

  晏嘉禾冷笑一聲,不肯鬆口退讓,反問道:「那我和他之間,你想要誰活呢?」

  沈天為凝視著她,如同數尺藩籬,「當然是晏嘉喬。」

  「好。」晏嘉禾等的就是這句話,她痛快回答道:「那就是我和你之間的鬥爭了,你讓晏嘉喬離開,他就能活。」

  沈天為緩緩笑了,像是石雕出來木刻出來,飽含著冷硬的味道,「順水推舟是沒有用的,因為這不是我的最終目的。你再猜一次,晏嘉喬在哪裡呢?」

  沈天為看著眼前人陡然明悟的難以置信和暗藏喜悅的神情,摸了摸虎口的紋路,心下晦暗翻湧。

  他的掌控欲太強烈,在林源縣取得巨大成功後,他已經不滿足於政壇權勢了,而是進一步,希圖於掌控人的生死。

  晏嘉禾,當你和別人對峙時,我想讓對方活著的意思,是想讓你死。

  這才是我的最終目的。

  你既然經歷過失序的毀滅,就不應該嘗試著伸出觸角,一點點地重新構建。

  我要恢復你的社會性死亡,直到只和我有關係。

  第17章 生日

  可能是傷口太深太疼,這幾日池間一直睡不太-安穩。這種由疼痛帶來的,心理上的脆弱和依賴,在從醫院回來的那天晚上達到了頂峰。

  他夢見了沒能見到最後一面的媽媽,醒過來後,軟枕又被洇濕了一小點。

  天色還沒有大亮,初晨的微光被窗簾攔在外面。池間起身坐到床邊,薄被掀在身後,赤著腳踩在短絨的地毯上。

  在這半夢半醒,朦朧昏暗的時候,他比往日都更加強烈的想要見到晏嘉禾,他也只想見到她。

  可是晏嘉禾不在。

  他醒得已不算晚,可是晏嘉禾今天更早,已經開車去康茂園了。

  鄧福把情況告訴向他詢問的池間後,便帶了園丁到後山進行夏季的修葺。山是屬於國家的,但當時批劃的時候,來路不方便更多部門參與,因此防火與山體加固要由晏家私下承擔。

  鄧福把別墅區的很多人都帶走了,主樓只剩下他一個人。

  池間孤零零地吃完了早飯,垂眸面對著剩下的這一副碗筷。他伸出手剛想收拾一下,忽地想到了昨晚的夢。

  那時媽媽在搶救室外,他滿心祈禱她能醒過來再吃一次自己做的飯,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

  正巧今日無人,不會打擾別人,不如再陪媽媽吃一次飯。

  池間走到廚房,左手還不能用力,單手弄了半個多小時,只能做一鍋簡單的蔥花雞蛋湯麵條。

  他慢慢盛了兩小碗,又端回到了桌面上。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對面的空座位前。

  池間看著碗上面的熱氣,眼裡又是一酸。他趕緊低頭,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讓湧上來的薄淚退回去。

  正在埋首強忍之際,有腳步由遠及近,站定在桌邊,開口輕慢懶散,「真難得,晏嘉禾還知道給我做碗面。」

  池間一驚,穩下心神,抬頭去看。

  桌邊的少年眉目精緻,穿了身黑色的西裝,看起來迫切想要融入成年人的世界,本來養尊處優的氣質,意外地精神勃勃鬥志昂揚。

  但是插在兜里的手,似乎是在掩飾心裡的緊張,在對上池間的目光時,一瞬間眯起了眼睛。

  池間察覺了隱約的敵意,也認出了他。晏嘉禾的車裡,有他的照片。

  通常人們是不會覺得自己和誰長得像的,大多都是別人說出來。

  池間沒有意識到,晏嘉喬也冷哼了一聲。

  他一向心高氣傲,替身這種東西,簡直是在侮辱他,晏嘉喬一想到這裡,氣就不打一處來。

  他拉開池間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明知故問道:「你是我姐新雇的傭人?大搖大擺地坐下來吃飯,一點家教都沒有嗎?」

  他早知道池間父母雙亡,一句家教不過刺人而已。

  池間深吸了一口氣,明白了他是誰。晏家最小的公子,也是晏嘉禾唯一的親弟弟。

  池間不願爭執,搖了搖頭,說道:「我是晏總的員工,不算是傭人。」

  晏嘉喬一哂,真是又當又立,渾身上下吃穿度用,哪一處用的不是他姐的錢。

  不過池間這樣溫和的態度,也讓他鬆了口氣,看起來很好拿捏,沒什麼難度。早知道這樣,他昨晚聽了沈天為的話後,也不用心驚膽戰如臨大敵了。

  晏嘉喬冷哼道:「我管你是誰,現在這裡我說了算。我要吃早餐了,你給我在旁邊站著。」

  說完就拿起筷子,要夾起麵條。

  「等一下。」池間語氣仍舊溫柔,像是在哄小孩,「如果你想吃東西,我再找人給你另做。這碗麵條你不能動。」

  晏嘉喬當然不會聽他的,「這裡有你說話的份?」

  池間微微蹙了蹙眉,「這個不是晏總吩咐做的,這是我做給我媽媽的。」

  這就是祭品的委婉說法了,晏嘉喬當即就炸了,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惹我晦氣?」

  池間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雖然穿著西裝看不出年歲,但是他的行為看起來很幼稚,池間還不至於容不下。

  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孩子。

  晏嘉喬見他不出聲,想了想冷笑道:「別裝好人,想等著我姐回來跟她告狀?還是想讓她給你撐腰?我實話告訴你,你想也是白想,她肯定會站在我這邊的。」

  池間笑了,好像有幾分明白,像晏嘉喬這樣在溺愛中成長的孩子,可能占有欲會很強,接受不了姐姐身邊有其他人的存在。

  這樣一想,池間更加把他當做弟弟看了。

  可惜他生性光明乾淨,再怎麼敏銳,也決計不會想到那般陰暗齷齪的心思上去。

  「我想,」池間柔和地說道,「你不用太焦慮。你和晏總之間有血緣關係,這是牢固不破的,她一定會向著你。我很明白,也無意摻進去,你無需向我證明什麼。」

  聽到他提血緣關係,晏嘉喬心下一驚,摸不清他是不是知道什麼。頓了一瞬,又斜眼瞥著池間,試探道:「你明白什麼?我姐當年玩的時候你還沒見過呢,更何況她有喜歡的人,難道沒有對你提過?」

  池間想起他向晏嘉禾剖白的那夜,曾經小心謹慎地問過這個問題,結果得到了不按常理的回答。

  池間有意緩和他們的關係,「那你更可以放心了,晏總說過她喜歡你。她是合格的姐姐,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過去,但是她確實很把你放在心上。」

  每個字都正中心中暗病,晏嘉喬又驚又怒,認定了池間這是扮豬吃老虎,先假裝和順麻痹自己,再出其不意地暗諷。

  「你胡說什麼?」晏嘉喬騰地站起來,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音。

  晏嘉喬看不上這種虛偽的做派,這是因為他無法對付,所以只能看不上。但他也有自己的辦法,盛怒之下,將桌面的空碟子向池間砸過去。

  池間從沒見過陌生人說兩句話就要動手的,下意識地用胳膊去擋了一下,碟子砸在左手臂的傷口上,又落到地上碎成數片。

  驟然的疼痛襲來,雪白的繃帶上面開始滲出血跡。

  比劇痛更強烈的是心裡的詫異,池間完全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剛想要開口詢問,外面傳來了剎車的聲音。

  **

  在康茂園,晏嘉禾明白了沈天為的暗示,一路疾馳回寶泉山。

  握著方向盤的手都有些抖,晏嘉禾思緒混雜,難以置信又極度喜悅。

  晏嘉禾知道自己很激動,她甚至放任這種感覺在血管中流淌。她自嘲地想,若是此時有機器給她檢測,腦電波肯定亂成一團了。

  但是她沒有辦法克制,一定要去握住這線曙光。

  寶泉山的閘門開後,晏嘉禾開著車直接剎在了主樓前,跳下了車連門都沒關。

  晏嘉禾一邊走,一邊鬆了松襯衫的領口。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一樓走到頭,才在餐廳看見她的小喬。

  晏嘉禾把手搭在領口的紐扣上,聲音發緊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她甚至沒有看到腳下的碎片,因為她再走一步就要踩上了。

  看見她,晏嘉喬斂了怒容,冷笑道:「你問我?你還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記得。」晏嘉禾眨了眨眼,笑道:「6月27,你的生日。」

  這就是她要去康茂園的原因,也是晏青山請唐靜去吃飯的原因,這天是唐靜的辛苦日,更是沈天為成功守株待兔的原因。

  這一天牽扯了所有人,註定了他們都只有這一種行為。

  她的小喬確實是最受寵的小王子。

  晏嘉喬冷笑道:「那你還問,難道這裡換了人做主,我倒是來不了了麼?」

  「不是。」晏嘉禾飛快地回答,「只是你已經三年沒有來了,今天又是你成年,我沒有想到…」

  「那你覺得這是誰的錯?」晏嘉喬居高臨下,似乎立於不敗之巔,再次找回了自信。

  晏嘉禾閉了閉眼睛,微微攤開了雙手示弱,「是我的錯,所以,你挑這麼重要的日子過來,是來原諒我了嗎?」

  說完,晏嘉禾抬眼看著驕縱精緻的少年,目光灼灼帶著祈盼。

  池間從沒在她眼裡見過那樣的熱切。

  她一直都是凜冽淡漠的,不同於一般的富二代,她的人生不依靠刺激活著,對圈子裡的玩樂和情|事都沒有欲望。

  可是這一次,那種蓬勃的生命力終於在她身上展現,過於久遠龐大,使得她一瞬間變得很小,仿佛倒退回了二十年前,眼眸第一次映出這個世界的模樣,充滿了純粹的熱情和欣喜。

  池間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忽然覺得有什麼複雜的東西,僅存在他們之間。

  不管是因為血緣誕生這種複雜,還是這種複雜註定要發生在他們之中,都是任何人也無法介入的。

  他垂下眸,把正在流血的胳膊藏在了背後。

  可是他的人是無處躲藏的,晏嘉喬沒有告知來意,而是把話鋒轉到池間身上,「你讓他出去,我看著討厭。」

  晏嘉禾偏了偏頭,剛看見池間似的,對他笑了笑,「你先回房間好嗎?」

  心情已經被激動占滿,排斥著其他的情緒,她對著他越發的彬彬有禮,進退得宜,仿佛換成一個初見的陌生人,完全忘記了他的付出。

  池間咬了咬唇,明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可是他的直覺卻讓他猶豫留戀。

  這簡直沒由來,分明她的談話,他避諱過很多次,為什麼這次會難過?池間暗中反思自己,難道自己是黏人的性格?

  一念剛起,馬上被自己否定了,他不喜歡得到這樣的評價。

  他掐了掐掌心,把這個想法趕走。要不是這樣,那便是昨晚夢到媽媽,短暫地讓自己有些脆弱。

  一定是這樣,池間想,他不能放任自己繼續脆弱下去,這對她毫無益處。

  池間溫柔地應了一聲,「好,小心地上有碎瓷,我一會找人收拾一下。」

  說著傾身把對座的面碗端了起來,左手緊壓住身體,慢慢走出餐廳,回身幫他們關上了厚重的大門。

  關門時的震動再一次地牽扯了傷口,已經洇濕成一片的窄繃帶,滴下了一滴鮮紅的血,落在門外的地上,破壞了地面的整潔,突兀得扎眼睛。

  池間低頭注意到,緩緩蹲下身體,安靜地看了一瞬,接著伸出手背,輕輕擦乾淨了。

  第18章 底線

  池間端著麵條走到後山,找了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在樹下徒手挖了個淺坑,把麵條埋了起來,壘了一個小小的土包。

  左臂上的傷還在作痛,但他無法處理,因為傷口單靠一隻手連繃帶都沒辦法纏好。

  鄧福不在,他聯繫不到林醫生,也不能出別墅區。後山很大,與其漫山遍野地去尋找,不如在這裡等一等,他不想離晏嘉禾太遠。

  池間輕輕地把空碗放在一邊,靠坐在樹下,看著夏日蔥鬱的後山。

  陽光灑落下來一寸寸熨平肌理的褶皺,繁茂的樹葉被風吹得粼粼作響,那聲音明明在他的頭頂,卻像是被浸在涼爽翻騰的泳池下。

  枝頭鳥鳴啁啾,有著神奇的治癒功效,池間閉上眼睛淡淡笑了,想起晏嘉禾的話,要給他抓只鳥。

  其實算來自從跟了她,從深冬到盛夏,整整半年過去了,為了她自己消遣的逗弄聽了很多,可為了讓別人開心而願意放下身段的輕哄,卻只聽過那一次。

  通過陳谷的話可以猜想,她必是雲雨見慣流程熟稔,體貼起人來,是極風雅溫存的,就像冬令營在酒店時。

  可惜他還沒見過她的真心。

  現在她身邊只有自己,那從前呢?池間平靜地想著,她年少的時候,有曾為誰動過心嗎?又該是什麼樣子呢?

  池間先是以己度人,想著若是有過,那必是極珍而重之的。而後又猶疑起來,隱約有著敏銳的預感,她大抵不是如此。

  她如果喜歡一個人,會做什麼事呢?

  池間在心裡勾勒著,晏嘉喬是她的弟弟,她少年的時候,或許和他有些相似。

  五歲時的晏嘉禾,是陰暗沉默,孑然一身。二十歲的晏嘉禾,是清冷薄淡,但是有朋友,會譏誚也會周旋。

  那麼十七八的晏嘉禾呢?池間知道這個圈子動輒機變,人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速度極快,只是短短几年,也和此時有很大不同。

  年少的她大概是鮮衣怒馬,鋒芒畢露,身上的缺點雖然還沒來得及掩飾,但也任誰都不能去直視。

  池間在樹下迎著陽光,倏忽微微一笑。

  他想,他遇見晏嘉禾的時候剛剛好,若是撞見幾年前的她,這樣寡淡無趣的自己,還未必入得了她的眼。

  池間並不知道,他已經完全猜出了事實,只要他稟性再骯髒一分,便能察覺那最後一層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但他終究還是無知無覺,思緒在舊年遊走了一圈,又立刻回到了當下。

  他和晏嘉禾的關係,近來越發牽絆,可是他總是患得患失,又無立場,直至今日,無法再含混下去。

  在後山能隱約看見她所在別墅的邊線,他總是在這種不遠不近的位置,圈裡和圈外之間,和她隔了些什麼。

  池間淡淡地看著那條邊線,想道,還要再努力啊。

  就像那時他走投無路,最後雪夜上山,拋掉一切,到底換來了一線生機。

  要像那樣努力才行,他做得到的。

  正在想著,身後忽然有人叫他,池間回過頭去看,發現是鄧福回來了。

  鄧福問道:「小池?你怎麼在這兒?」

  池間站起身來,「有客人來了。」

  鄧福瞭然,笑道:「我知道,門衛通知了我,晏少過來了,我正要回去照顧一下,他的脾氣從小就不太好。」

  正說著,低頭看見池間左手臂的紗布上有一塊乾涸的血跡,倒吸了一口氣,詫異道:「這是怎麼弄的?我叫林醫生過來處理一下。」

  池間搖了搖頭,柔軟的唇瓣緊閉,沒有說話。

  鄧福還要再說,忽地想起來,晏家姐弟關係非同尋常,晏嘉喬又三年沒踏足這裡,這次來必然是暗潮洶湧,連池間都趕出來了,更不方便旁人打擾。

  鄧福笑了笑,「你倒是心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樣,我派人送你到療養院那邊,林醫生大概在坐班。」

  池間這才點了點頭,彎腰撿起地上的空碗,托鄧福帶了回去。

  鄧福拿著那碗,本想送回餐廳,走到半路就望見餐廳久不動用的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

  鄧福心下一凜,不動聲色地轉了個彎,回到自己的房間,又拿出電話,叫了幾個女傭把晏嘉喬的臥室再重新布置了一遍。

  **

  門扉緊閉的餐廳里,各種情緒翻湧激盪,外人決難以揣測。

  晏嘉禾被提醒後才發現地上有碎片,她繞了幾步,正好圍著晏嘉喬轉了半圈。

  她的目光有如實質,晏嘉喬再怎麼耀武揚威,仍舊攝於她的壓力,不舒服地擺弄了一下領結,籍此強撐幾分勇氣。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怎麼穿得這么正式?知道你今天過生日普天同慶,倒也用不著這樣吧?」

  晏嘉喬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別像只蒼蠅似的圍著我。」

  他要是好好說話也不是他了,晏嘉禾不以為忤,當即饒有興致地給他表演了個蒼蠅搓手,笑道:「我要是蒼蠅,能圍著什麼?反正不應該是什麼好東西。」

  晏嘉喬炸了毛,一揮手拍在她胳膊上,把她的表演打斷,悻悻說道:「別噁心我。」

  「奇了,這個也討厭,那個也噁心,那你過來幹什麼?」晏嘉禾慢悠悠地收回手,插在兜里,歪著頭笑道。

  這個問題問得晏嘉喬一窒,忽地想起了正事,冷笑道:「我來看看你養著的那個。」

  「看他幹什麼?」晏嘉禾毫不在意,「你想看,什麼時候不能看,這棟主樓的監控都在你手裡。」

  晏嘉喬嗤了一聲,「你以為我像你一樣,熱衷於窺私?」

  「那你上次把東西拿走幹什麼?」晏嘉禾笑了,問道:「就這一份。什麼內容,你又給了誰?」

  晏嘉喬又炸毛了,聲線猛然提高了幾個度,「你他媽好意思說?我在醫院吐到後半夜,腦門上差點就縫針了,拿你點東西做補償怎麼了?」

  晏嘉禾淡淡笑了,這種一望即知的謊言,她都懶得浪費力氣去戳破。

  她正想勸他說實話,忽地聽到他說:「況且,這不是你慣常做的嗎?我不過是提前拿了。」

  漫不經心的調笑都消失了,全身的血液越發涼下去,晏嘉禾斂了笑意,直視著他,帶著一種荒謬纏雜的無序感。

  他們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她年少時犯的最大的錯誤,在他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在這間別墅,在屬於他的客房裡,給他餵了藥。

  從前小喬的性子是黏人的,自從她利用他們的哥哥徹底馴服了他之後,他就愈發崇拜自己,成日裡姐姐長姐姐短地跟著,就算她搬出來之後,他住在這裡的時間也比在康茂園長。

  她太自負了,又是賊者見賊,她暗藏著見不得人的心思,看誰都像是如此,這種情況理所當然讓她誤會了。

  他往年的生日都是大排場,狐朋狗友一群,偏生那年非說要和她單獨過。她不知道是因為他和朋友鬧了彆扭,還以為是什麼隱秘的暗示。

  圈子裡普遍早熟,這個年紀剛好,她也怕他年紀再長,管教不住,就該玩得開了。她不喜歡別人用過的。

  她人生中第二道深淵,是自己一鏟子挖出來的,迄今沒邁過去,也誰都怪不了。

  她見慣他張牙舞爪,虛張聲勢,可是那般刻骨銘心的恨意還是頭次見到。

  那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做錯了,徹頭徹尾的錯了。

  她沒敢再看,退了出去,把門關上靠在上面,聽著他又哭又叫,把枕頭衣服全砸在門後,皮帶的金屬扣咣地一聲響,震得人頭皮發麻。

  等了良久,屋裡的聲音才安靜下來,大概是精疲力竭地睡著了,晏嘉禾沒敢進去,叫了鄧福去收拾一下。

  可是晏嘉禾的藥讓人神志不清,晏嘉喬醒過來一口咬定兩人之間有什麼,晏嘉禾沒有辦法,只能把全樓的監控權限都開給他,是證明,也是賠罪。

  想到這裡,晏嘉禾覺得右手臂上的陳年舊傷又活了起來,她緩緩摩挲了一下,笑道:「你往常絕口不提的,怎麼今天過來算帳了?你知道的,你只要提這件事,你做什麼我都應允,你殺我都沒關係,只要你有膽量下得去手。」

  晏嘉喬心下一凜,他只試過一次,用了他畢生勇氣,沒成功也再不敢親自動手,這才依託於沈天為。

  他知道他的姐姐是個笑面虎,懲治人的手段層出不窮。他捅了她一刀後沒幾天就是她十八歲生日,收到了她派人送的禮物。

  她把被他傷到流下的血收起來了,塗在了生日蛋糕上,非逼著他吃了一口,他吐了能有三天。

  晏嘉喬回想起來還是一陣犯噁心,說了實話,「監控沒什麼,你那點過去,沈哥猜得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你那個小東西跟你表白了。本來拿走是不想讓你那麼快知道,不過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你想裝糊塗也難吧?」

  「哦?」晏嘉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抓住重點,「表白為什麼不想讓我知道?」

  晏嘉喬咬牙看了她一眼,雖然看穿了他的刻意,然而還是把她看得怔住了。

  他的長相精雕細琢,羞惱起來越發瑰麗,是黃金玫瑰頂端的寶石,生來就價值連城但毫無用處,只是為了接受讚嘆和寵溺。

  「我當然不希望你們關係太好。」晏嘉喬栗色的瞳仁滑到眼尾瞥住她,「我問你,你有沒有和他睡過?」

  「沒有。」晏嘉禾果斷回答道:「你知道我的底線,我也知道你的,我可不敢惹你生氣。畢竟,我還不想真的和你玩完。」

  頓了頓,她接著說道:「你來就是為了問這個?那正好,我倒是也想問問你,你和沈寶珠呢?」

  晏嘉喬不說話了,神情里有著拿捏住她的自信和得意。

  漂亮的蠢貨,為什麼會這麼鮮活呢。

  晏嘉禾看著他的樣子,低低笑了,笑聲略帶幾分涼意,「這地上的瓷片是你摔的吧?一猜就知道。弄碎了東西不收拾可不是個好習慣。」

  晏嘉喬問道:「那又怎麼樣?」

  晏嘉禾笑了,逼近了他一步,「你要是再不說,你信不信我把你踹到地上,扎你滿身口子,讓你用身體把這裡收拾乾淨?」

  「你敢!」晏嘉喬色厲內荏。

  「你大可以試一試。」晏嘉禾笑道。

  這裡是她的地盤,就算她踹不動他,找幾個幫手還是不難的。

  晏嘉喬過來也不是和她打架的,在她灼灼的逼視下不得已開了口,不甘不願地說道:「沒有。」

  晏嘉喬看著她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垂眸在心裡冷笑。

  至此,沈天為制定的計劃,他已經全部做到了。

  第19章 林春暉

  池間被送到療養院,林學忠醫生正好在值班。

  這幾次池間的身體出狀況,都是林學忠照看的,兩個人已經很熟悉。他看著解下繃帶的傷口,皺著眉問道:「怎麼這麼不小心?本來你都可以停止換藥了,這下可不好辦了。」

  傷口被浸了藥的紗布泡得微微泛白,藥水是黃色的,也有些染進了皮膚,本就像枝頭秋葉分外柔弱可憐,而在傷口之上,還有一片新遭受的淡淡的烏青。

  白皙的小臂內側,上下三寸新傷疊著舊傷,簡直不忍細看,看到都會產生痛感和訝然,實在是池間這樣溫和的人不該受到如此對待。

  林學忠職責所在,端詳片刻,嘆了口氣,「你這要光是青了,多延長休息的時間也能好。難辦的是傷口受外力,縫合線偏移了。」

  池間有些擔心,問道:「會有什麼影響嗎?」

  林學忠說道:「影響是肯定有的,就看你介不介意了。這個刀口這麼深,肯定會留疤。線偏了,兩邊的皮肉一高一矮,疤痕就會很突兀,像個小斷崖。為什麼有的傷疤很平滑,有的傷疤很猙獰,就是後續的恢復很重要。」

  沒有更嚴重的後果,池間本是鬆了一口氣,又忽地想到了晏嘉禾。

  她大概是不會喜歡太醜陋的東西。想到這裡,池間又低頭看了看傷口,皺起了眉頭。

  他下手時只想著怎麼做對局面更有利,哪裡有閒心注意得到美觀不美觀的問題。現下留疤已成定局,又反過來怕晏嘉禾會嫌棄了。

  林學忠看他似乎才意識到一樣,臉色白了幾分,連忙安慰地笑道:「不過也有很多男性不介意,不說有句話講,傷痕是男人的勳章嗎?我外科執刀這麼多年,確實看過很多男人故意不好好處理傷口,讓傷疤更猙獰,顯得自己很厲害。」

  池間啞然失笑,「這傷不是為了自我炫耀,更不是為了讓誰感恩,能不留最好是不留。林醫生,請問還有補救的辦法嗎?」

  林學忠想了想,說道:「拆線,二次縫合。恢復期會延長,並且這期間一定一定不能再受傷了。」他說完,安排麻醉師過來。

  他醫者仁心,千叮嚀萬囑咐。

  池間記下了,點點頭,有些羞愧,「好,我一定遵從醫囑。」

  他的性子絕不是惹是生非,或者粗心大意的人,林學忠心裡明白這次的新傷肯定不是池間的錯。

  可是明白又有什麼用,寶泉山多事之地,找上門來的是躲不掉的,也只能勸他加倍小心了。

  氣氛有些沉悶,林學忠不願他太失落,開玩笑道:「有些職業身上不能有疤痕,幸好你沒有想當飛行員,要不然更可惜了。」

  池間靦腆地笑了,纖濃的睫毛垂下來,「實不相瞞,小時候家裡總是被催債,我還真的想過帶著媽媽飛到天上去躲躲。」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連聲音都帶上薄塵,「後來,知道做飛行員要投入很多錢,就再也沒想過了。」

  林學忠活了半輩子,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嘆息道:「夢想破滅的感覺很不好受。」

  池間搖了搖頭,笑道:「夢想是要有金錢和實力做基礎的,我充其量也只是幻想罷了。所以我特別希望能實現別人的夢想。」

  林學忠笑了,「那你這是利他主義者了。」

  池間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我不談論什麼主義,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有最好的結局,這個世界也有最好的結局。」

  他是由衷地希望著,這種力量從目光中傳遞出去,散發著明亮的光芒。

  林學忠點點頭,剛要說什麼,麻醉師已經到了。林學忠只得意猶未盡地出了科室,帶人找護士長和副院長溝通手術安排,只剩池間一個人坐在科室里。

  池間靜靜地坐在那裡,傷口暴露在空氣中,被氣流吹拂著有些抽痛,正暗自隱忍之時,忽然聽到科室的門被敲了一敲,進來了一個年輕人。

  池間抬眸,認出了來人有一面之緣。

  在程家派對時,他是第一個迎接池間的人,也做了自我介紹。

  「林哥。」既然記得,池間便禮貌地先打了聲招呼。

  林春暉未語人先笑,問道:「你怎麼在我老爸的科室里?」

  池間明白過來,「原來林哥是林醫生的兒子。我是林醫生的患者,過來準備手術。」

  林春暉往前幾步,看到了池間的傷口,霍然止住了腳,問道:「這麼嚴重,這是怎麼弄的?」

  池間不願多說,笑了一笑,「自己不小心。」

  林春暉瞅著他也笑了,狀似打趣道:「自己劃的還好,怨不得別人。要是像晏小姐那樣被別人傷了,心裡就該不舒服了。」

  池間蹙了蹙眉,想起了晏嘉禾右臂的傷,黑眸斂下去,沒有說話。

  看到他似乎不感興趣,林春暉笑了一笑,指著牆邊的沙發說道:「不介意我也坐一坐吧?今天正巧路過這裡,順道接我老爸回家。」

  池間淡淡說道:「當然不介意,您坐。」

  兩個人沉默了一兩分鐘,林春暉懷著任務,有些坐立不安,有一搭無一搭地瞅著池間,倒看他氣定神閒,心裡更添焦急忐忑,把眼睛微微眯了一瞬。

  林春暉再次露出點笑音,開口像聊天氣一樣隨意,「等了這麼久,我爸怎麼還沒回來?」

  池間說道:「林醫生走的時候,說去找麻醉師和護士了。」

  林春暉看著池間的傷口點了點頭,說道:「臂叢麻醉,這和我爸當年院外行醫做的第一樁手術一樣啊。」

  池間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意有所指,「難道晏小姐當年的手術也是林醫生做的?」

  林春暉反覆勾引,等的就是這句話,聽罷笑道:「巧了,就是我爸做的,回家嚇得和我媽嘮叨了大半年,我也聽了不少。」

  「哦?」池間只吐出了這一個音節,仍舊不太感興趣似的。

  林春暉哪能任由這個話題終結,笑道:「當年晏小姐比我還小,差幾個月不滿十八。都說不見真傷不知心狠,那傷但凡躲了一點,也不至於留得那麼深。晏小姐為人,心裡怕是連自己都沒有,更別說外人了。」

  池間長睫緊了緊,交合一瞬,忽地惜字如金起來,「怎麼?」

  林春暉聳了聳肩,歪著頭打量池間,笑道:「不過倒是有一個人特殊,聽說這傷是晏小姐的弟弟捅的,晏小姐臨刀不避,回護他都大過回護自己了。」

  「是嗎?」池間笑意凜冽,「我倒是不知道他們過去是什麼樣子。林哥有兄弟姐妹嗎?」

  話題陡轉,林春暉愣了一瞬,答道:「沒有。」

  池間點點頭,緩緩說道:「我也沒有,不過我大抵能想到,這種關係應該比父母更平等,比朋友更親密,一定是無可替代的。所以他們有過什麼心結,我都不會驚訝,林哥你說是嗎?」

  池間雖不清楚林春暉的來意,但是他刻意講的這些話,總讓自己覺得不舒服。

  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覺,一旦把對方劃入是敵非友的範疇,便自動維護起晏嘉禾,連晏嘉喬也一併保護了。

  林春暉笑了笑,「你不驚訝,但我覺得驚訝。我驚訝於你和晏嘉喬長得有些像,你自己倒是沒有發現麼?」

  池間說道:「我聽過這種說法,不過我實在是沒覺得。而且人的總數這麼多,都是五官分布,皮囊一副,有相似很正常。」

  「嗯。」林春暉慢吞吞地應了一聲,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說道:「等了我爸這麼久也沒見到,算了不等了。」

  他邊說邊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笑道:「你和晏嘉喬可不是一般的像,我認識很多醫生的,各個領域都有,也包括遺傳學,有需要的話,可以找我。」

  池間靜坐在原地,目送著他離開科室,等他的背影消失後,才收回了目光。

  已知晏嘉禾打斷過她弟弟的腿,今天又聽說她弟弟也捅過她一刀,他們之間的關係肯定不像他方才說的那樣平常,似乎極其錯綜複雜,那麼,到底有什麼纏夾在其中呢?

  池間深深皺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另外,池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真的很像晏嘉喬嗎?如果真的很像,會是巧合嗎?

  作者有話要說:

  池間是利他型人格。

  第20章 頭髮

  晏嘉喬的目的達成,他不願意多留一秒,說著就要回去。

  他繞過地上的瓷片,想要推開餐廳的門。

  晏嘉禾站在原地看著他,似笑非笑道:「你不住嗎?福叔估計都把你的房間收拾好了。」

  晏嘉喬回頭冷笑,「不住,容易讓我回憶起不好的事。」

  晏嘉禾挑了挑眉,問道:「那你去哪兒?」

  「回家。」晏嘉喬明白她的意思,怒氣沖沖地盯著她的眼睛,反問道:「怎麼,你這寶泉山是監獄,能進不能出?」

  晏嘉禾低低笑了,攤了攤手安撫他,慢條斯理道:「當然不是,不過也不是誰都能來去自如的。」

  她面上隨意示弱,並不認為這掉身份,但是話鋒卻隱隱有威脅,本質不過拿他當小孩子。

  晏嘉喬都已經把門拉開一半了,聽了這話砰地一聲甩了回去,本待要破口大罵,忽地想起了沈天為的話,靜下來冷冷說道:「我偏要走,你拿我怎麼辦?難不成你還要讓姜汲扣押我?」

  晏嘉禾笑了笑,動了下脖頸,眼神鎖住他,沒有說話。

  晏嘉喬掏出手機,「我勸你最好沒有這個打算,否則我就要給蔡局長打電話了。」

  她晏嘉禾再怎麼厲害,寶泉山有多少聽她指揮的傭人,她本質還是國家公民,若是警察來了,還是得讓人家進來。

  晏嘉禾聞言斂了笑意,皺了皺眉頭,半晌,說道:「這次倒是有進步,知道要提前做準備了。不過,你怎麼能調動蔡濤?」

  在這種政治遊戲之中,警察和軍隊都屬於殺器,每一方都心照不宣,輕易不會動用。一旦他們介入,要麼事件已經白熱化,要麼其實是已有勢力落敗。

  因為影響太大,因此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干涉的,以晏嘉禾的財力和權力,尚且只到分局的級別,而蔡濤是總局局長,能夠把電話直接打給他,顯然光靠晏嘉喬一個普通二代是做不到的。

  一見果然有效,晏嘉喬的怒氣轉變成得意,兩根手指夾著手機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笑容張揚,「沈哥給我的。」

  晏嘉禾煙眸一暗,強留不成,立刻拿出第二套方案。

  「你我之間的事,何必興師動眾?」她淡淡笑道:「你若想回康茂園,當然可以,不過我得提醒你,今天還沒有過完。」

  晏嘉喬問道:「那又怎麼樣?」

  「那就意味著,晏青山給唐靜的禮物還沒有送完。」晏嘉禾摸了摸下巴,瞅著他笑道:「你確定要回去礙事?還是想像除夕那天晚上一樣,被關在門外?」

  這倒是個問題,晏嘉喬有些躊躇。

  晏嘉禾輕輕走了幾步,欺身上前,聲音略帶低磁,「在這兒是過去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回去是眼前的事,既然都是噁心,為什麼要挑新鮮熱乎的?」

  「而且,你要是去住酒店,那就是存心惹我生氣了。」她眨了眨眼,接著說道:「我要是真生氣了,你住哪個酒店,就不怕我半夜刷卡進去?倒不如住在這裡,監控都在你眼下,省得起了什麼疑心,又冤枉我,不是嗎?」

  她安撫到一半又挑他的火,把他惹毛了又去安撫,反反覆覆地戲耍,掌控著他的情緒。

  晏嘉喬最受不了她這一套,說了句髒話,「別裝無辜,那他媽是冤枉你?你…」

  他話還沒說完,晏嘉禾已經懶得聽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道:「這次我不會做什麼的,你不能信我一次?」

  晏嘉喬冷眼看她片刻,露出抹譏笑,劈手甩開她,轉身拉開門怒氣沖沖地走了。

  晏嘉禾把手插回兜里,看著他恨不得冒出黑煙的背影,喊道:「所以說,你去哪兒?」

  「睡覺。」晏嘉喬頭也不回道,「我要是把這寶泉山掀個底朝天,也是你自找的。」

  晏嘉禾笑了,眼看著他越走越遠要上二樓,又喊了一聲,「你這氣愛撒給誰撒給誰,別撒到我身上就行。」

  晏嘉喬更大力地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一整夜他倒也沒怎麼折騰,晏嘉禾也忽略了,池間並不在他的臥室。

  不像晏嘉喬一過來,寶泉山上上下下桌球作響。池間一向極其安靜,即便每日住著,也是存在感很低。

  晏嘉禾讓他回房間,便以為他一直在臥室里。不料他竟是一個人去做了手術,在醫院躺了一整夜。

  第二日天亮時,池間覺得好些了,謝過了林醫生和照顧他的護士,結清手術費就搭著公交回到了寶泉山。

  山路很長,但是他已走過很多次,除了左手麻醉過後的沉痹隱痛,剩下的也沒什麼不能克服。

  池間一路走回主樓,還未等歇一口氣,便在二樓的樓梯口撞見了醒來出門晃蕩的晏嘉喬。

  他正把玩著一塊懷表,掂在手裡拋上拋下,斜眼正見到池間,挑了挑眉冷笑道:「你來得正好,去把我的房間收拾了。」

  池間立在樓梯上,沒有動。他把他當作半個弟弟看待,但並不意味著會滿足他的無理要求。

  池間說道:「我幫你去找鄧管家,他會安排人的。」

  晏嘉喬認定了他故作清高,有了心理準備反倒沒那麼易怒了,「我偏要你收拾。這寶泉山誰不聽我的,你既然住進來,就要守這裡的規矩。」

  正在僵持之間,樓上的晏嘉禾也下來準備吃早飯,看到他們倆站在這裡,驚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

  晏嘉喬勾著懷表的鏈條,繞著手指一圈圈地甩著,漫不經心道:「我讓他去收拾房間。」

  晏嘉禾看他成心挑釁地樣子就有些好笑,「你這氣到底是非出不可?還非要撒到別人身上?」

  說著,又轉頭看向池間,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他比你小,不會做這些,你就讓著他點,幫他把被疊了就算了。」

  她讓他大方一點,分明是維護晏嘉喬,池間看著她不帶情誼的樣子,目光垂下來,靜默了一瞬。

  視線一落翻折,心也跟著沉下去,觸到腳下的樓梯再抬起來。

  池間凝視著晏嘉禾,輕聲問道:「你有沒有發現我哪裡不一樣了?」

  繃帶換過,縫合線換過,連帶穿過皮肉的十二道針孔都換過。

  池間仍帶著些許的希冀,獨自去手術,整夜的孤單寂寥,她不在身邊不怪她,只要她還能察覺到這件事,他就什麼委屈都沒有了。

  晏嘉禾皺了皺眉,「什麼不一樣?」

  池間僵住了,動了動嘴唇,難以自述只能緘默,只在心裡祈求她再多看一眼。

  可這一息之間,晏嘉禾仍舊無知無覺。

  池間目光黯淡下來,微微側過臉,淡笑道:「沒什麼,我去收拾一下房間。」

  他說著從兩人中間的緩步台穿過,腳步輕柔,脊骨挺直,像一泓清溪從污濁之中流出。

  他這問題沒頭沒尾,晏嘉禾感到疑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動,忽然有些不放心。

  晏嘉喬嗤了一聲,將懷表甩進她懷裡,冷冷問道:「你還走不走?吃飯了,我都要餓死了。」

  晏嘉禾身手敏捷,下意識接住懷表,目光隨著一錯,再抬眼時,池間已經走遠了。

  她猶豫片刻,還是先下樓去了。

  池間進到晏嘉喬的臥室,記著林醫生的叮囑,努力保護好自己,平靜地單手慢慢把被子疊好了。

  收拾到枕頭的時候,池間發現上面有幾根栗色的頭髮。

  池間把頭髮撿起來,走到客房的浴室里想要扔掉,忽地心如電轉,想起來林春暉的話,陡然明白了背後的深意。

  池間垂下眼眸,收回了懸在浴室垃圾桶上方的手,將頭髮放進了衣服兜里。

  第21章 小豬

  晏嘉禾已經很久沒有和晏嘉喬單獨吃飯了,她本來想著今天再找藉口多留他幾天,但是碰見了池間後,忽然心不在焉起來。

  她用勺子盛了一口粥,放進嘴裡,沒嘗出什麼味,心裡還在想著剛才池間的問題。

  他的臉上似乎有些哀切,晏嘉禾知道,他生性溫和內斂,絕不是故作姿態的人,必然是有極讓他難過的事發生。

  但會是什麼呢?只是讓他疊個被子而已,他素來與人為善,想必也不會往心裡去。

  若不是因為這個,又是怎麼了。晏嘉禾心想,難不成又在想他媽媽?

  她在這裡埋頭思索,對面的晏嘉喬心裡也隱約忐忑。

  晏嘉禾對他做的事,以他驕傲的性子,不報復回去是不可能的。或者說,他從十五歲開始,等的就是這件事。

  奈何屢次搞小動作都被她壓制住,而他唯一的優勢,就是晏嘉禾喜歡自己。

  可是他並不知道怎麼利用這點喜歡,因為她的喜歡和正常人完全不同。

  他認為的喜歡,應該能讓自己得到好處。可是晏嘉禾對他並不是,戲弄和傷害都有,動不動給他收拾個半死,這種喜歡可以說毫無用處,還非常可惡。

  就是在兩個人關係最好的時候,晏嘉禾聲稱最愛自己的時候,他也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

  但是他還是怕連這點優勢都消失,晏嘉喬咬咬牙,他就不信了,難道她真的永遠壓他一頭?

  晏嘉喬剛想要說話,晏嘉禾抬手打斷了他。

  他是她一手帶大的,他眉眼一變,她就知道他想幹什麼。

  晏嘉禾似笑非笑道:「一會兒我讓姜汲送你回康茂園,有什麼話你留著以後跟我慢慢說。」

  晏嘉喬冷笑一聲,「你當我什麼人?你招手就來,揮手就走?我告訴你,你讓我走我還偏不走了。」

  晏嘉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理他的話,仍舊說著,「你最近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沒事別出去玩,多在你媽身邊待著,做個貼心的小棉襖。」

  晏嘉禾說完就讓鄧福派車,晏嘉喬還沒吃完飯,家居服也沒換,就被姜汲硬拽著扛出去了。

  晏嘉喬覺得自己又像只被貓捉住的老鼠,氣得簡直七竅生煙,奈何是在她的地盤上,除了破口大罵也別無他法。

  晏嘉禾聽著他的叫嚷越來越遠,也放下碗筷,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兒,上樓去了。

  池間昨夜沒怎麼睡,現下回到熟悉的臥室,倦意漫了上來。他躺進柔軟的床里,把被子蓋到下頜,正要合眼,忽地聽到了敲門聲。

  他沒有鎖門,似乎敲門的人也只是走個形式,接著門就被擰開了。

  池間驚訝地坐了起來,被子滑落下去。

  看到是晏嘉禾,他才微微放鬆,輕聲問道:「怎麼了?」

  晏嘉禾把手插在兜里,倚在門口,想了想垂眸說道:「沒什麼,看到你好像沒有吃早飯,問問你要不要吃點什麼?」

  池間心下瞭然,她的性格在情感上是有些欠缺的。如果是正事,她運籌帷幄未雨綢繆,可於感情上,她總是事後找補,也習慣掩蓋。

  她遞過來的話頭,就像是把小錘子,到處摳摳敲敲,捶捶打打,試圖修復他們之間的關係,卻找不到癥結所在。

  池間微微笑了一下,「我想喝杯牛奶。」

  他其實並不想吃東西,也很累了,但是怎麼會不回應她呢?如果她希望可以粉飾太平,那他也會全力配合。

  一個人做手術,是很孤獨的。但比這更孤獨的,是一個人等候在手術室外。

  池間體會過世事無常,他從不會徒然地在心裡糾纏,更不會和她爭吵,他珍惜每一次相處的機會。

  晏嘉禾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笑道:「好。」

  不一會兒,鄧福把溫熱的牛奶送了過來,晏嘉禾坐在旁邊,看著他喝了,心裡那點微妙的歉意終於消失了。

  池間把空杯子遞還給鄧福,又聽見晏嘉禾說道:「我今天期末有個答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順便看看你未來的學校?」

  池間坐在床頭,薄被搭在腰間,暖得讓人昏昏欲睡。他抬眼注視著她,打起精神點了點頭,「等我換身衣服。」

  「好。」晏嘉禾站起身來,「我在車裡等你。」

  晏嘉禾把車開到主樓門前,答辯用的資料扔在儀錶盤上方,散得亂七八糟。

  過了一會,池間上車扣好安全帶後,抬眼看見了,便順手幫她拿下來,放在膝蓋上整理了一下。

  晏嘉禾開車順著山路下去,看見他把資料整理好放在那裡,反正路上也沒什麼事,她說道:「你要不要看看?這個課是講工程結構的,別的同學都要做模型,我前段時間不是正好在蓋樓麼,就把圖紙直接拿過來了。對了,也是你即將辦公的那棟樓。」

  池間還不知這事,「什麼?」

  晏嘉禾笑了,「你三言兩語倒是賺了個總經理回來,張巷點名要跟你共事。不過你太年輕了,我搭一套領導班子配合你,剩下編輯審閱等人才骨幹也是張巷以前的團隊,你按部就班的跟著走就行了。」

  池間皺了皺眉,不贊同地說道:「我覺得你還是慎重一點比較好,我沒有相關經驗。」

  晏嘉禾極少見到他這般苦惱的樣子,笑容更甚,「我倒是想慎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巷,犟起來八頭驢都拉不過來。不過你也別愁,我管理第一個公司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況且你這是新聞公司,我又不指望能盈利,只要別踩紅線,也沒什麼難的。」

  池間聽她這樣說了,才稍稍放了些心,拿起資料一頁頁翻過,看到了一個專業的名詞。

  「什麼是『人防』?」池間問道。

  晏嘉禾笑了笑,「全稱是人民防空工程,在地下用來對抗有可能發生的城市戰爭,躲避炸|彈和核武。」

  她說到這裡,忽地想起來一件事,接著說道:「還有,那棟樓第十七層是避難層,意思是消防避難,說白了就是防火的。你記著點地方,要是失火了,待在那一層會很安全。」

  池間第一次聽說,心裡有些驚奇,問道:「每一棟建築都有嗎?」

  晏嘉禾點點頭,「大型建築都有,例如街邊的商場,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位置。如果出去逛街,提前搜一下所去地點的避難層,遇到危險會提高生存機率。」

  池間笑了笑,沒有說話。

  晏嘉禾瞥了他一眼,面上有幾分得意,「怎麼,是不是覺得我懂得特別多,特別崇拜我?」

  池間抿唇一笑,垂眸看著手裡雪白的紙,「等我上了大學,也會知道的。」

  「這你可就錯了,我從小就知道。」晏嘉禾更加得意,「我們這些人小時候就要上安全常識課,如何在生活中規避危險,可是我們的基本能力。」

  晏嘉禾說著說著,不知想起什麼,臉上那點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像是短暫的花期轉瞬即逝,漸而成了一種冷意,「畢竟,我們的命可是…」

  池間本以為她要說很珍貴,但她頓了頓,冷笑道:「很有用的。」

  池間沉默了一瞬,側過頭望著她,眼裡流露出擔憂。

  晏嘉禾錯了一下目光,從路況上飛快地看了眼方向盤,接著又抬起頭看了回去,側臉仿佛美術館的雕塑一樣冷硬。

  「你知道的。」晏嘉禾清了清嗓子,帶了些乖戾,「前一屆有名的幾起案子,做引線的幾個二代,有的車禍死了,有的流亡海外通緝,有的進監獄了。你當我們是人嗎?不是,我們是一群豬,養肥了到該宰的時候就宰了。我們上頭的才是人,拿豬命換人命,拿豬血潑人頭,我們算什麼東西。」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不過一代新人換舊人。

  晏嘉禾想起了小喬,淡淡笑道:「還有一種小乳豬,生得好,被人抱在懷裡幾天,就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瑞獸了。看到別的豬在撞欄杆想跑出去,他還大聲吭哧,想把人都招過來。」

  池間聽懂了她在說誰,笑了一笑,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想要抱一抱她。

  可是手抬起一點,又覺得可能有些逾越,懸在空中一滯,又收了回來。

  晏嘉禾餘光瞅見了,問道:「你要幹嘛?」

  池間看著她的側臉,笑道:「我想碰一碰你的肩膀,看看你夠不夠力量撞開欄杆。」

  晏嘉禾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接著又說道:「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隔壁還有一隻小羊,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大概眼神不好,突然跳進豬圈了,還想碰一碰小豬的肩膀。」

  池間笑得靠在車門上,他的笑容總是溫柔的,可是這一次在這種溫柔之外,還有不畏風雨的堅定,像是在陽光下舒展的勁竹,整個人都是清俊蓬勃的。

  他笑了一會,看著晏嘉禾說道:「你真的很會講故事,以後你要是有時間,可以寫一本兒童讀物。」

  晏嘉禾不以為然,「我要寫,就總結我這麼多年的經驗,寫個《如何保命手冊》。」

  池間笑道:「那真是童話界的一大損失,不過你至少應該把剛才的故事講完。」

  晏嘉禾問道:「什麼?」

  池間頓了頓,睫毛低垂著顫了一下,聲音有些發緊,「你能給小豬和小羊安排一個愛情故事嗎?」

  晏嘉禾驟然閉了嘴,臉上露出譏諷,而然露了一點,又慢慢消散了,融化成些許無奈。

  過了一瞬,這無奈又變回了嘲諷,並且或許是因為這種轉化,比最初的反而更加冷硬。

  晏嘉禾自嘲道:「池間,你得明白,有了愛情故事,並不能讓烤豬肉或者烤全羊更美味。」

  她有愛著的人,那麼和池間,能不能永遠地停在這樣一種不遠不近的關係上呢?能不能永遠這樣太平下去呢?

  在這樣的情感旋渦面前,晏嘉禾第一次開始質疑自己,她想要帶著晏嘉喬,帶著程文怡,或許還要帶著池間一同離開,真的能做得到嗎?

  作者有話要說:

  多年以後在海外,池間替晏嘉禾收拾書房時,看到了她幫助慈善出版社寫給當地兒童規避危險的《安全教育手冊》,海風吹開最後一頁草稿,上面寫著:遇見池間。

  第22章 在乎

  晏嘉禾把車停在燕清的東門,側過頭看著池間,問道:「我去學院,你呢?你要不要到處逛逛?」

  池間搖了搖頭,望向她的眼睛,溫和地說道:「不了,上次冬令營都看過了,我怕你回來還要找我,我在車裡等你。」

  晏嘉禾點點頭,「行,我把座椅調低一點,我大概兩個小時之後回來。中午回家吃飯還是出去吃?」

  池間的笑容洞察,「你往日都不問我的。我又不是聽不到故事就要人哄的孩子,怎樣都行,聽你的。」

  果然說多錯多,晏嘉禾苦笑一下,他屬實敏銳,這一點點因為沒能滿足他而做出的讓步,又被他戳穿了。

  晏嘉禾不再多說,調低了座椅,回手從椅子後面抽出了超薄的保溫毯,遞給他蓋在身上。

  晏嘉禾把車窗降到最低,所幸現在是仲夏,薰風和煦,陽光強烈,睡著了也不是很冷。

  她揉了揉池間的頭髮,看著他在副駕駛上躺著望著她,心裡生出些許眷戀。留了片刻,最後還是拿著答辯資料下車了。

  池間注視著她進到校園裡,閉上眼睛,從早上開始就壓抑著的倦意終於控制不住,漸次進入夢鄉。

  不知道過了多久,池間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睜開眼睛,發現竟然是汪菱。

  池間連忙坐起身子,想要下車,可是車門被鎖住了,只得隔著窗戶問道:「汪菱?好巧,你怎麼在這裡?」

  汪菱長發垂腰,發梢卷翹,微微俯下身,笑容甜美,「我利用暑假的時間,在貼吧和論壇里認識了很多燕清的學長和學姐,還有很多和我們同級的各校保送生。正好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就約好了一起見個面。」

  汪菱一邊說著,一邊向旁邊挪了挪。池間這才注意到車周圍還有很多學生,想到剛才可能被人圍觀了睡覺的樣子,他更加手足無措起來。

  汪菱卻沒有在意這些,向池間介紹道:「這位是咱們院的學生會主席,這位英語社的社長,這位是十八中的保送生,正好也是金融的,跟咱倆不是一個班就是在隔壁,還要看過幾天怎麼分呢。」

  汪菱從小不管在哪個班,都是活潑開朗人緣最好的班花,她令人羨慕的社交天賦是與生俱來的。

  池間微笑著一一點頭回應,忽地又想起一人,「蔣瑞怎麼樣了?我高考完…就發生了很多事,還不知道他考到哪裡了?」

  汪菱想了想,說道:「他高考比平時好,還在燕京,不過是個專科,他們家填報志願時花了些心思,挑了所有望升本科的學校,過幾年應該是專升本。」

  池間點點頭,微笑道:「希望能升本成功,那樣就太好了。」

  眼看著沒什麼事了,汪菱還在車邊流連,笑道:「我們走到東門就看見這輛車了,這線條真漂亮,我走近想細看,剛巧就發現你在副駕駛。這是你的車嗎?這得多少錢啊?」

  池間臉頰微紅,有些窘迫無措,「不是我的車,具體多少錢我也不太清楚。」

  聽見這話,汪菱旁邊的學長笑了,「這輛車不貴,也就一百多萬吧,燕清的學生藏龍臥虎,還真不算什麼。不過這個車牌就很難得了,看來車主是有意樸素低調。」

  他是中產階級,還沒有多少嘖嘖稱奇的意思,可是汪菱心裡欽羨,一百多萬的車對她來講,夠看上一會兒的了。

  濃黑的漆帶著厚重的質感,像是琥珀一樣熠熠生輝,在陽光下閃著剔透的薄亮。汪菱越看越喜歡,反正認識的同學也在車上,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把手指搭在了車窗邊。

  晏嘉禾答辯回來,正好看見了這一幕,登時目光一沉。

  她噙了抹冷笑,把手放進兜里,按了車鑰匙,車窗發出低低的嗡鳴,開始快速上升。

  汪菱和池間都嚇了一跳,汪菱的手還搭在車窗上,眼看就要被夾住了。她趕緊抽了回來,在玻璃上留下了幾道指紋。

  池間扭頭去看,發現是晏嘉禾回來了,低頭去開車門。可是晏嘉禾並沒有把車也解鎖,車門還是打不開的。

  窗戶也關嚴了,池間整個人都被鎖在了車裡。

  在車外,汪菱和一大群人都看到了晏嘉禾,看著她用臂彎夾著一疊資料,直視他們似笑非笑,緩行著由遠及近。

  學生會主席認出了她,笑道:「晏嘉禾,原來這是你的車,你這車牌總是換,我都沒認出來。」

  晏嘉禾隨意地笑了笑,說道:「就是怕人認出來才總換的。」

  她寒暄了這一句,注視著汪菱笑道:「這位是?」

  學生會主席幫她介紹,「她是咱們的小學妹,最新一屆入學的學生,汪菱。」

  晏嘉禾笑了,伸出手來,「你好,我這輛車的車主,我是晏嘉禾。」

  汪菱剛剛高中畢業,從沒遇見過需要握手禮的場合。況且晏嘉禾氣度不凡,既然車是她的,必然也是極其富有。

  她示意的這個禮節仿佛敲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標誌著成人社會向自己徐徐敞開。

  汪菱伸手和晏嘉禾握了一握,手冰冷輕顫,力道很輕。

  晏嘉禾收回手,笑道:「恭喜你的人生進入大學時代。看樣子你認識池間?如果你是他的同學,那你以後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諮詢我。」

  汪菱心下疑惑,「為什麼可以去找你?」

  晏嘉禾笑了,歪了歪頭,有些不以為意,「因為池間的事,就是我的事。」

  汪菱頓時語塞,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她們離車門很近,談話的內容在副駕駛都能聽到,池間把頭靠在貼了黑色車膜的窗戶上,閉了閉眼睛,笑容有些寂寥。

  若他真的是她的什麼人,聽了這話必然極喜出望外的。可是他知道,她這話沒有多少情深義重,不過是久居上位的占有欲而已。

  而這種占有欲她極少表現出來,此時恐怕是動了怒。

  生氣對身體不好,池間想到此處急切地抬手,指骨曲起,敲了敲車窗玻璃,希望晏嘉禾能放他下去。

  晏嘉禾正淡淡地注視著汪菱,看她稚嫩也有些躲閃的眼神,周圍的學生似乎也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但是無人開口。

  正在這時傳來的敲窗戶的聲音,打破了此時微妙的氣氛,使得晏嘉禾不能再繼續施壓。

  晏嘉禾心裡戾氣更甚,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但還是沒有把池間放出來。

  晏嘉禾笑了笑,暗藏了冷淡,「今天不巧,正好我和池間還要去吃飯。改天我請客,請你們這些學弟學妹們歡聚一堂。」

  她說完對著眾人微微頜了頜首,似乎在表達某種確實和她有關的,招待不周的歉意,帶著流於表面的禮儀和風度。

  接著轉過身拉開了車門,倒車轉向一氣呵成,融進了車水馬龍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見。

  眾人目送著這輛車遠離,氣氛才隨之一松。學生會主席看到汪菱有些緊張,笑著安慰她,「學妹,你以後可記著點,在華國,看起來像是商人,說話卻有官腔的人,最不好惹。」

  汪菱喃喃道:「真的這麼厲害?」

  學長笑了笑,和旁邊的人對視了一眼,「你和晏嘉禾同班吧?聽說她最近又做了個項目,就是寶鼎公司承包的那個。」

  旁邊的人點了點頭,學長得到肯定,接著對汪菱說道:「那個項目就值幾個億,你說她厲不厲害。」

  汪菱心下一驚,勉強笑道:「確實。」

  這段小小的插曲過去了,他們繼續逛著校園說著話,只有汪菱還在回想著剛才,也想到了曾經徐德才遞給她的名片,上面赫然就是寶鼎建設公司。

  **

  晏嘉禾把車開得越來越快,壓著超速的線開回寶泉山。此時沒有外人,她也不再虛偽的客套了,冷笑逸出唇邊,偏又不發一言。

  池間在心裡嘆了口氣,說道:「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學而已,偶然遇見了,多說了幾句話。」

  晏嘉禾譏笑一聲,嘲諷道:「你一向乖巧幹淨,我倒是給忘了,你開始也是百般的不願意,一臉清高一身傲骨。現在想起來,我別是無意間拆散了一對小鴛鴦。」

  車是她的車,人是她的人。汪菱年輕氣盛,她的目光中,不管是對車的覬覦,還是對人的愛慕,都是藏不住的。

  她將手搭進車窗里,在晏嘉禾眼裡,無疑是侵占了她的領地,很可以視為一個敵手。

  池間皺了皺眉,垂眸說道:「我的心裡沒有過別人,你應該知道的。」

  晏嘉禾冷笑道:「我知道什麼?我連你有這麼個好同學,我都不知道。」

  池間耐心地解釋道:「我們只是普通的同學、朋友,況且你總是很忙,我們心平氣和地聊天的時候很少,更沒有聊過我的高中生活,我沒有機會和你提起。」

  「倒是我的不是了?」晏嘉禾開著車,冷笑道:「也對,購買商品的時候,沒看好詳細信息,確實是我的過失。」

  池間霍然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充滿愛意的心情被這言語的利刃撕開了口子,呼嘯著向里灌風,這種心靈上的寒冷,也使得他身體都開始輕顫。

  他看了半晌,竭力地穩住身形,低低退讓道:「晏嘉禾,我希望我們好好的,我也相信你沒有這樣想,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說話?」

  現在是她在警告他,而他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顯然不是晏嘉禾需要的。

  車已上了盤山路,晏嘉禾猛地將車剎在了道中間,輪胎和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池間因為慣性向前,撞到了額角,皮膚瞬間紅了起來。

  晏嘉禾被方向盤擋住倒還沒事。她側過頭,直視著他,「你在反駁我是嗎?」

  池間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晏嘉禾冷笑道:「下雪的那天,我們怎麼說的?你整個人都是我的,從裡到外,從身到心,都是屬於我的。我花了大價錢,我為你們家擺平高利貸的事,你高考的事,你媽媽葬禮的事,我哪件不是仁至義盡?我要求你對我忠誠,這過分嗎?」

  池間合了一下眼,接著又很快地睜開,望進她的眼底,「我心裡只有你,是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肯定會對你忠誠。這一點和任何事情都無關,和錢無關,和我們為彼此做過什麼都無關。」

  池間為晏嘉禾做過的,只多不少,兩次三番地陷入生命危險,是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可是他不願爭吵,做過也就做過了,從不將這些掛在嘴邊,更不放在心裡。

  「晏嘉禾,現在的你,並不愛我。」池間戳中了問題的本質,「為什麼一個不愛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一個深愛的人去恪守愛的規範呢?」

  他是清醒的,他看出了她的猶豫不決,看出了她的取捨觀望。他是可以被挑選的,是可以不平等的。

  池間的心裡越發的疼痛,這種疼痛逼得他清冽的黑眸里漫出了水光,「只是因為我願意而已。」

  我知道你虛偽陰暗,貪婪自負,可是我愛你,我還是無法離開你。

  他到此時,也只是在陳述事實,而正因為這是事實,讓他的悲傷更加真切,也讓晏嘉禾無法反駁。

  她不再說話了,甚至像是被扎了一針的氣球,有些漏氣般的沮喪。

  其實她根本沒有把汪菱當回事,她的出身教給了她偽飾,教給了她陰謀,但唯獨沒有教給她什麼是自卑。

  她的怒氣是假的,根本就是為了給他按上罪責而進行的一場表演。

  為什麼要給池間按上罪責?因為她要推卸自己的問題。

  她心裡另有人,本是不知拿他如何,今日見了這一幕,正是發泄的出口,興沖衝過來興師問罪,熟料他幾乎將自己全剖開了證明清白。

  他什麼都沒有了,菟絲一樣孤苦伶仃,這樣一個人跟著自己,但凡還是個人,都不忍再狠心去壓榨的。

  表演不下去了。

  他的坦誠是最鋒利的武器,他的柔軟是最堅固的防禦。晏嘉禾無從下手,敗下陣來。

  「池間。」過了良久,晏嘉禾終於開口,說出了正確的答案,「我是在乎你的。」

  這種坦白使得她的聲音越發彆扭,「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越來越在乎你的心情,有外界的因素,也有我本身的問題,所以我很怕你會不等我。」

  「以前你說等我,我把你送出去了,再之後你就不再說過。我以為你不會了。」晏嘉禾說到此處苦笑了一下,「其實會不會又有何干呢,我自己都理不順,有什麼資格。」

  池間搖了搖頭,心裡的疼痛漸漸止息。

  「不是這樣的。」他抬眼,緩緩地露出笑容,「我明白你的過去有多複雜,你慢慢整理。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直到塵埃落定,你告訴我最終的結果。」

  第23章 射擊場

  高考過後的暑假,可能是人一生中最悠閒的時光。

  這幾日翻來覆去地折騰,池間的傷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恢復,倒是終於不必再換藥了,只安安靜靜地等著解開繃帶就痊癒了。

  轉眼到了七月,盛夏的燕京乾熱,胡同巷子裡照往年的例,出現了不少穿著白背心的老大爺們。天子腳下,免不了高談闊論,傍晚消暑的時候,搬個小馬扎,能聽一耳朵政壇奇聞。

  晏嘉禾本學期的課已經全部修完,到再次開學,正好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她也難得休息,帶了池間去了郊外的射擊場。

  背後的老闆也是晏嘉禾熟面上的人,有點門路,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摻和傅沈兩家的,他安安分分做這門生意,遇見誰來都笑臉相迎。

  他和晏嘉禾熟稔地問候了幾句,招待他們到私人的射擊室,邊走邊打量了池間一眼,心下暗忖,是副挑不出毛病的好相貌。

  正說著話的時候,工作人員推了小車過來,上面堆了很多盒點22的子彈,擺放在門邊的驗槍台處。

  子彈一盒50發,射擊館是按發數收費,一發五十多元,看起來便宜,實際來的人玩著玩著熱血上頭,打出上百發也是常有的事。

  老闆看池間應該是第一次來,向晏嘉禾笑道:「要不要把教練叫過來?「

  晏嘉禾搖了搖頭,面上有笑意,聲音薄淡,「我親自教。」

  老闆瞬間瞭然,也跟著一笑,活躍下氣氛,「成,那我就不打擾了,監控要不要關了?您親自上手,槍應該不會走火,虐狗現場就不用保安盯著了吧?」

  晏嘉禾笑了,「這倒不用,不過說起來我還真有要求。」

  老闆一愣,心下忐忑道:「您儘管提。」

  晏嘉禾側頭看著工作人員的小推車,目光越過耳罩,說道:「再要一副護目鏡。」

  老闆鬆了口氣,「您下次可別這麼鄭重其事,唬了人一跳。好說,其實備著的,彈殼確實會向臉上彈,不過碰到眼睛的概率很小,很多人嫌擋視線不要,我也就不送了。」

  晏嘉禾沉吟一瞬,淡笑道:「我到底是怕他再傷著。」

  老闆跟著陪了聲笑,心裡卻不認為她很認真。這些人天性虛偽,人前人後兩幅面孔是慣常的事。若她對這個少年當真珍重,何以人家胳膊上還帶著傷呢?

  等到工作人員取來護目鏡後都走光了,窄長的射擊室就剩下晏嘉禾和池間兩個人了。

  牆壁吸音很好,說話都有種空曠的感覺。

  晏嘉禾走到驗槍台邊,低聲問道:「你喜歡哪種?」

  因她是熟人,射擊館擁有的槍械,不管是民用還是軍用,都任她挑選了。

  滿桌軍火琳琅滿目,池間不懂這些,看了片刻後輕笑道:「隨你。」

  晏嘉禾想了想,「格|洛克G44吧,後坐力小。」

  說著她卻沒著急動槍,而是把耳罩和護目鏡給池間戴好了。

  晏嘉禾抬手撥了撥他柔軟的黑髮,讓額前的略垂下來些,他溫和的眼神在護目鏡後,像掬了一泓月色,清澈見底。

  「害怕嗎?」晏嘉禾問道。

  池間抿唇搖了搖頭,隔著護目鏡看進她眼底,「我不怕開槍,不怕未來在他處開槍,也不怕讓我不得不開槍的局勢。」

  一句問話三重意思,他全都明悟。

  說完,未經她指導,他轉身拿起一把手|槍,那槍管側身刻著極小的數字44。

  他一向敏銳細心,所持永遠是正確的。

  晏嘉禾含笑看他,替他把子彈裝好,自己也帶上了耳罩,站在他身側。

  「要是穩一點,原應雙手持槍的。但是你的傷還沒好,直接單手吧,正好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天賦。」晏嘉禾抬起他的手。

  50米外的靶子,紅外線的光點已經很難看清了。池間猶豫了一下,沒有開槍。

  晏嘉禾問道:「要不要把燈關暗一點?」

  她說著便走到牆邊,把燈調得極暗,靶心果然明亮了一點。

  池間還是沒動,皺了皺眉,「你在那裡別動。」想了想又說道:「不,你到我身後來。」

  晏嘉禾倚著牆笑道:「脫靶也是有範圍的,這子彈總不會拐彎吧?」

  池間側過臉微笑著嗔了她一眼,「你快過來。」

  晏嘉禾聳聳肩,「好吧。」

  剛走到他旁邊,就被他用纏著繃帶的左手虛虛牽住,拉到了身後。

  晏嘉禾一抬眼就看到他的後背,把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她有幾分好笑,還沒等笑出來,池間已經開槍了。

  槍聲音色在清沉之間,是一種因為不常見而無法想像的特殊聲音,池間聽在耳里,新奇而又平靜。

  或者它已經不是一聲槍響,而是一種符號。

  他遇見晏嘉禾,短短半年,先是出入別墅豪車,見證上億的資本流動,接著名下有公司,一步一步和這個圈子綁定,現在又可以去碰槍,或許不止能在射擊場。

  他雖淡泊,但也明白在一些人眼裡,這些是很難放棄的。那麼晏嘉禾身處權勢二十年,等到剝離的時候,一定更加鮮血淋漓。

  他垂眸沉思,身後的晏嘉禾探出頭來,笑著問道:「想什麼呢?只是開個槍,值得你回味這麼久?」

  說著抬眼去看屏幕,靶紙上乾乾淨淨。

  晏嘉禾接著笑道:「果然脫靶了,也是,要是第一次開槍就能中,我得把你上交國家,去奧運賽場了。」

  池間淡淡笑了一下,牽住她還沒有放手,「你等一下,我把這一彈夾打完。」

  接著又是砰砰幾聲,晏嘉禾看著屏幕,等到最後一槍,終於在靶紙上留了一個孔。

  手|槍的精準度不高,也就大約十米左右,他這個成績已經可以了。雖說有運氣好碰上的成分,但是亘古道理,熟能生巧,多用錢堆一下,手感也就出來了。

  他鬆了手,晏嘉禾轉到他身側。裝彈也是門學問,晏嘉禾不急於求成,今天沒有教他,直接替他裝上了。

  池間注視著她的動作,虛心問道:「我覺得學得有些慢,有什麼方法能讓我再快一點嗎?」

  晏嘉禾笑了,把槍遞迴給他,「人的視線和槍線是兩條平行線,這之間是有距離的。所以眼睛對不對得准靶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槍線對得准。」

  她接著打了個比方,「蝸牛的眼睛是長在觸角上的。你可以想像一下,你的眼睛順著臉頰,接著到胳膊,遊走到你的指尖,就像是蝸牛一樣。」

  池間生性聰穎,想了片刻,大概明白了,剛想要點頭,忽地停住了。

  過了一瞬,他偏過頭,低低說道:「我想像不出來,你幫幫我。」

  四周空曠,燈光昏暗,晏嘉禾沒看到他紅了耳尖。

  她疑惑道:「這有什麼想不出來,就是這樣,跟著我的思路。」

  她說著伸出手,從他的眼尾開始,划過他白皙的臉頰,接著是纖弱的脖頸,所過之處,皮膚微微輕陷,等到過去了,又立刻恢復,春水平了漣漪,沒有痕跡,只有餘韻在池間心裡。

  晏嘉禾一直順到他的手腕,握住他的指尖,扣下扳機。砰地一聲響,後坐力把池間推向她身邊。

  池間已經無暇去看這一槍有沒有中,他的垂眸看到她的睫毛濃長,就在他下頜處,呼吸相纏,離他極近。

  晏嘉禾微微抬眼,湊得近了忽然發現他臉上染了些紅暈,這才明白了他的小心思,低低笑道:「站姿成績尚可,我教你別的。」

  池間穩了穩心神,「什麼?」

  晏嘉禾攀上他的肩膀,向下壓了壓,「射擊最常見的三種姿態,站立,跪坐和俯臥。你跪下來點。」

  池間順著她的力度,單膝跪了下來,持槍的胳膊搭在膝蓋上做支撐點,果然感覺穩了不少。

  晏嘉禾彎下腰,指導他的姿勢,接著又握著他的手開了一槍。

  這下,池間是完完全全被她圈在懷裡了。

  和她這樣親密的接觸,池間手上發軟,幾乎握不住槍。

  晏嘉禾低低笑了起來,「你最近學的東西,哪一樣不是我教的?想撩我,你還要叫我老師呢。」

  他簡直是自投羅網。

  晏嘉禾玩心一起,也不講持槍理論了,扣住他的手,連開數槍。每開一槍,池間都被後坐力逼得躲向她懷裡。

  金屬彈殼乒桌球乓地落下炸開,仿佛炸在池間心裡,開出無數朵瀰漫著硝煙的花火。

  池間的眼眸越發低垂柔軟,連紅外線的准心也不看了,隨她拿著他的手握槍。

  晏嘉禾一口氣把彈夾打空,上膛發出清脆的咔噠聲,表示已經沒有子彈了。

  晏嘉禾這才回過神,低頭看他,「沒留意倒是把你的槍打空了。」

  池間抿唇笑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晏嘉禾感到懷裡體溫逐漸升高的熱度,低下頭端詳著他,看他臉頰上的緋紅,神態中的溫馴,心裡有什麼在鼓譟不安。

  槍枝含著暴力,他含著情,都在她手上和懷裡,都在她掌控之中。這兩樣東西互相勾疊,催生出洶湧的欲望,濤濤如接天怒海地在她心裡激盪,一浪又一浪地嘯鳴。

  她固然是想離開的,但是長於此圈,又兼年少,骨子裡的優越快暢,一朝克制不住,短暫地沖昏了她。

  強權至此,意氣兜頭,什麼不可做?

  若單是眷愛,她忍過池間數次,可是這一次,她忽地有些渴望,暴力的血,和柔順的性。

  晏嘉禾摩挲著池間修長的手指,把槍的扣板從他指尖推開,沒受抵抗便繳械了他的武器,遠遠地扔在了地上,在燈光昏弱的室內,變成暗沉的一團黑影。

  手中一空已沒了槍,池間明白她的動作背後的暗示,緩緩垂下胳膊,放鬆了身體。他每一處毛孔都在因羞澀而戰慄,藏在透明的護目鏡後的黑眸,半合半開,只有清光明亮。

  晏嘉禾攏住他的腰間,低頭輕輕地觸碰他,這個動作極緩極慢,分不出是愛惜,還是自然而然的前戲。

  護目鏡因為過度的喘息而布上霧氣,池間眼前模糊一片,唯有分外清晰的細微癢意在臉頰上蔓延,令人難耐。

  她停停頓頓,終於吻上了他的嘴唇。

  池間閉上眼睛,微微抬首,承住她。他不僅不想抵抗,反而鬆開了牙關,試圖接納她。

  到了這一步,她似乎懶散起來,又或者是知道勝券在握,攻城略地的速度極其緩慢,一邊安撫一邊挑動。她當年和陳谷還是朋友時,見慣雲雨,雖未實踐,但技術一向很好。

  濕潤軟滑的舌尖輕舐,池間亦步亦趨地跟住她,任由她如國王般巡視,只一勾動,便能讓他靈魂都顫抖,接著又漸次沉入安寧。

  這個吻和之前都不同,這讓池間感到了一種被珍視的錯覺,他一向在付出中得到快樂,而能感受到愛的存在,讓他眨眼之間留有稀薄的微光。

  晏嘉禾的心也在這個吻中越來越熱,她鬆開他的嘴唇,輕笑著說道:「還有一種臥姿要怎麼教呢?」

  池間早已軟得跪不住,坐在了地上,聞言明白她的暗示,難得彎腰埋起首,只給她一個柔軟的發頂,猛烈地搖著頭。

  晏嘉禾淡淡笑道:「也對,這個要回家去教。」她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背,「走嗎?我們回家。」

  過了半晌,池間整理好心情,用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

  他低頭注視著她,有些央求道:「我還是想多學一些再走。」

  晏嘉禾只得替他撿起槍,裝好彈夾,「真是,沒見過你這麼好學的人。」

  池間溫和地笑了笑,接過槍沒有說話。

  他已看出她只是一時衝動,她的性子出了門就會冷靜下來,到時若是她費心找藉口推諉,便是讓她為難了,他自是不願她為難的。

  正想著,地下室監控自帶的喇叭忽然傳來聲音,「小禾,教他我也可以代勞,我的槍法應該比你還准。」

  池間不知道是誰,晏嘉禾心裡一清二楚。若說方才還有點可惜,現在血一瞬間都冷透,什麼雜思綺念都沒有了。

  「沈天為?你怎麼在這裡?」晏嘉禾略帶驚訝地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晏嘉禾:一時上頭。

  第24章 觀看

  不止是沈天為在,陳谷也在。

  陳家和沈家關係曖昧,今日正巧沈天為約了陳谷出來玩。兩人開了越野車過來,停車的時候瞥見了旁邊晏嘉禾的車。

  陳谷走了六年還不清楚,但是沈天為對晏嘉禾這些年的每一張車牌都了熟於心,笑了笑去找了背後老闆。

  老闆也是十分為難,這是暴露客戶隱私的事情,有損經營。可是老闆心知這幫圈子中心的幾位少爺小姐,關係就像是清官難斷的家務事,他們怎麼笑鬧,內里如何角力,都輪不到外人不自量力地摻和。

  他在這裡若是攔了,多管閒事,若是不攔,他們的修養也不至於遷怒。怎麼算都是迎沈天為進去不出錯。

  監控室全按照吩咐清了出去,領路的女工作人員微笑著彎腰,將保安的桌面略略地整理好。

  陳谷正對著她面前,心下有些不舒服。眼前的女人婀娜嬌嫩,玲瓏有致,在其他男人心裡或許十分具有曲線美,但是在他眼裡,猶如洪水猛獸。

  他目光冷硬,腮肉跳動一下,忍了又忍,沒在沈天為面前表露出來。

  工作人員無知無覺地整理好監控室,後退幾步緩緩關上門,房間裡彩色的熒幕前,只剩了兩個端坐著的成熟男人。

  監控居高臨下,一舉一動,聲音對話,盡收眼底。

  沈天為用手撐著側臉,微微歪頭評價道:「還給他帶了護目鏡,看來小禾很會養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陳少見過他。」

  陳谷把視線投到池間身上,淡淡地「嗯」了一聲。

  沈天為語氣不變,「陳少覺得這個小孩是怎樣的人呢?」

  陳谷想了想,軍營賦予了他看人的不同角度,「值得信賴的,是個好戰友。」

  沈天為臉上露出淡淡的嘲諷笑容,「只是考驗不夠罷了。」想了想,狀似隨意地問道:「既然你對他評價這麼高,那天怎麼沒留?你顧忌晏嘉喬,還是…晏嘉禾?」

  陳谷沒敢鬆懈,冷笑一聲,「我一點也不想和晏家姐弟扯上關係了。晏嘉禾耍我耍得還不夠嗎?」

  這不足以被說服,沈天為眸色暗沉,沒有說話。

  陳谷接著說道:「我曾經的教官求我放了這個小孩,我看他面子而已。姜汲對我有救命之恩,你不會沒有調查過的,他的要求我不能拒絕。」

  沈天為十指交叉,拇指細細地反覆捋過,過了半晌,才終於點了點頭笑道:「我們都是男人,我當然明白,過命的戰友提出的要求,確實是無法拒絕的。只是很可惜,這個小孩子看起來會像是你喜歡的類型。」

  陳谷捏了捏眉毛邊的創可貼,那是前幾天被健身器材劃出來的一道傷,細微的銳痛讓他保持清醒,「這有什麼可惜的,男歡女愛沒有長久,我喜歡的類型,總是變化的。」

  沈天為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轉換道:「我不是為這個可惜,只是我們都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了,身邊的人也該固定下來了。他對於你,倒是個不錯的對象。」

  傳統婚姻是橫亘在陳谷心裡的一道坎,也是一道關。

  陳谷戾氣一起,冷笑道:「說起來沈少比我還要大一兩歲,眼看三十而立,不知道沈叔叔挑好人選了沒有?」

  沈天為目光落在監控上,因為太薄淡了,看不出任何的想法,「陳少錯了,我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指派,包括我的父親。她一定是由我親自塑造的,是完全依賴於我的。」

  陳谷笑了,小麥般的膚色襯出牙齒森白,反問道:「沈少也想和家庭抗爭?」

  沈天為的聲音也很淡漠,「不,我的父親是對我最好的人,他把所有的愛都分給了我和我妹妹。他不會幹涉我,我也不必和他抗爭。」

  他頓了頓,接著冷笑道:「畢竟,我可不是傅連庭。」

  他,陳谷和傅連庭,相差不過三四歲,都到了要成家的年紀了。

  陳谷默然片刻,面對婚姻大事,他和傅連庭各自都有不能說的壓力,這樣看來沈天為倒真是遊刃有餘之人了。

  昏暗的監控室里寂靜下來,熒幕上晏嘉禾已經吻上了池間。

  陳谷皺了皺眉頭,牽動了傷口,這一點痛融在心裡,綿長出荒謬的輕嘲。曾經是她看自己,現在是自己看她,是否這輩子就註定如此了。旁觀著彼此的情|欲像毒蛇,自顧自地扭曲糾纏,卻始終不可觸碰。

  陳谷尚且還算冷靜,可沈天為比他更冷靜,木刻石雕一樣沉穩。

  這個吻時間不算短,沈天為好整以暇地換了個姿勢,長腿交疊起來,伸手推開了單間的聲控,接著又收回手,支著下頜。

  「小禾。」沈天為低沉的聲音穿過線路,染上電流,鑽進耳朵里附加了磁性,「教他我也可以代勞,我的槍法應該比你准。」

  連開了九次槍,只有一發子彈正中靶心,沈天為眸色一沉,或許她的心已經生出雜念了。

  熒幕里的晏嘉禾驚訝錯愕,目光穿透了液晶顯示屏,直視進監控室里,「沈天為?你怎麼在這?」

  她一向老謀深算,鮮少如此直愣愣的。陳谷看在眼裡,輕笑了一下,漏出些許聲音。

  畢竟六年分別,晏嘉禾愈發驚訝之餘還有些不確定,「陳谷也在?」

  沈天為自覺地接過話頭,言簡意賅道:「碰見了。」

  這一問一答之間,晏嘉禾已經平靜下來,恢復了往日面孔,鬆鬆地站在那裡,手插進兜,開了嘲諷,「怎麼,沈少放著二代的榮光不要,上趕著給我的人做教練?」

  沈天為低低笑了,笑聲從天花的一角緩緩垂落下來,像是烏雲傾壓,天聽神諭,「良禽擇木而棲,若是你不行,池先生選擇我也無可厚非,不是嗎?」

  晏嘉禾歪了歪頭,帶著顯而易見地嘲笑,寸步不肯相讓,「我不行?那你比我行在哪兒?」

  沈天為笑了,淡淡說道:「政客比商人行的地方,就是我比你行的地方。」

  這是階級碾壓,晏嘉禾瞬間斂了笑,咬了咬牙,到了他們這個程度,仍是分階級的,但已經不是一批一批地分,而是一個一個地分。

  就像篩米一樣,篩到最後,只剩唯一一個,金字塔頂尖尖上的一粒碎砂。

  這種污濁高壓的環境不能賦予生命任何意義,晏嘉禾緩緩吐出一口氣,連消帶打道:「行,沈少真棒,政壇新秀,明日之星。太子君臨天下,陽光普照大地。」

  好久聽不到她開嘲諷,陳谷絲毫不給旁邊人面子地大笑起來。

  沈天為也笑了笑,寬容道:「借小禾吉言。」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話都借了,人也一併借了,如何?」

  池間並沒露笑容,他在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聽到這裡,心下了悟果然是政客本色,打蛇隨棍上,一旦纏緊了,不管什麼好壞言語,從不讓話掉在地上。

  晏嘉禾冷哼道:「我要是不借呢?」

  沈天為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側臉,故作疑惑,「沒道理啊。你和陳谷都不是朋友了,你還肯借給他。我可是一心和小禾交好,更應該得到優待才對啊。」

  一句話,挑出了三個人的恩怨,陳谷不自在地動了動,晏嘉禾也沒了表情。

  沈天為淡笑著,目光卻緊盯著池間,仔細觀察他的反應。不料隔著螢屏,正對上他的眼睛。

  他站得筆直如孤竹,清眸姣顏,平靜地注視過來,明明比自己小了十歲有餘,但絲毫沒有膽怯,也沒有淺薄的張揚。

  明知他看不到,沈天為還是勾了勾唇角,可惜好胚子沒有好家世,就像是美玉有了隙痕,他不信會不受侵染。

  「池先生。」沈天為直接說道:「小禾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她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池間的表情很平和,這種平和是難測的靜水,「晏小姐不能給我什麼呢?」

  「權。」沈天為一錘定音,「手握乾坤,翻雲覆雨,沒有男人會不喜歡這個。」

  池間微微笑了,「那沈少知道比權更大的權是什麼嗎?」

  沈天為眯起了眼睛,沒有說話。大庭廣眾之下,他絕不可能示弱。

  半晌沒聽見他回答,池間偏了偏頭笑道:「是掙脫權的能力。入奢易,回簡難,我要拒絕是很容易的,但是沈少要想抽離出來,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沈天為不怒反笑,緊盯著他,刻意在聲線里添了幾縷笑音,通過線路傳導,有著虛假的寬容,「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抽離呢?」

  池間仍舊溫和地微笑著,「因為我發現沈少的掌控欲似乎很強。乾坤握不下,人畢竟也不能真的攪風弄雨,沈少控不控制得住這股想要控制的欲望呢?所謂男人的能力,不應該止步於此吧?」

  沈天為從沒被人扒得這樣乾淨,刺得這樣深,他用了極大的定力才沒讓自己霍然起身。

  他們都是圈子裡的人上人,滿足了馬斯洛需求理論的底層後,全部的追求便在於精神。他們為什麼三番兩次互相打機鋒,就是因為殺人的精髓,已經在於誅心。

  沈天為打生下來那天起,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驕子,他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變成被誅的一方。

  陳谷作壁上觀,沈天為贏他自然不高興,但是池間占了上風更讓他不喜。一個是政敵,一個是情敵,思來想去還是先幫沈天為。

  陳谷低低向旁邊說道:「這個小孩很聰敏,我見識過。但他未必沒有弱點,他的弱點就在他身邊。」

  晏嘉禾一臉驚奇地看著池間,她第一次當面見識到他的遊說技能。沈天為處處壓她一頭,她到今天才發現,沈天為原來也不是不能戰勝的,這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讓她生出不少勇氣。

  這點勇氣沈天為如何看不出,如果晏嘉禾要一點點脫離他的掌控,他決不能容忍。

  沈天為的情緒收得極快,低低叫了一聲,「小禾,還記不記得你為什麼到康茂園的?」

  他還不甚了解池間,但是誅晏嘉禾,他駕輕就熟。

  他話音剛落,池間驟然抬起眼,隔著監控捏住沈天為的視線,柔軟的藤蔓倏地扎出尖刺,變成鋒利的荊條,決不可觸碰的,是他倒傾江海的憤怒。

  他生性隱忍近乎順從,但是只有一樣他無法容忍,那就是有人想傷害他的愛人。

  沈天為回視著他,冷笑著挑了挑眉,倒要看看他還想說什麼。

  但是這一次池間沒有說話。

  他抿緊了嘴唇,果斷地抬起了持槍的手,扣下扳機,連開數槍。

  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連密迴蕩,他連眼都不眨,第一槍落空了,彈殼跳在地上,接著是第二槍、第三槍,監控器瞬間碎掉了,警報嘶吼尖叫。

  熒幕陡然黑了,在這種無光的環境中,陳谷和沈天為都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是想也知道一定是不太好的。

  沈天為選在監控室開口,就是要見聲不見人,營造出神秘的威壓感,打池間的心理戰。此時更不可能衝進射擊室放狠話或者和陳谷一起教訓他一頓。

  過了一瞬,沈天為沉默地站起身來,攔住了匆忙趕過來的保安和老闆,送了一張卡後和陳谷開車離開了,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射擊室內,晏嘉禾的震驚值已經超標,仿佛不認識池間了一樣,完全忘了沈天為問了她什麼,只顧著盯著池間猛瞧。

  池間利落地收回槍,那種骨子裡的狠勁,裹著極亮的光,劃出道罅隙後轉瞬即逝,接著又安靜合攏。

  警報的聲音一陣又一陣的迴蕩,旋轉的紅光閃爍著,這代表著動亂和恐慌的深海下,凝結的卻是能抵禦萬物的溫柔。

  池間微微笑了,低頭注視著晏嘉禾,「我沒帶錢,你大概是賠得起的吧?」

  晏嘉禾愣了一下,磕磕絆絆道:「賠得起。」

  池間點點頭,假意舒了一口氣,「那我們繼續吧?」

  晏嘉禾還沉浸在震驚里,完全想不起來之前幹了什麼,「啊?」

  池間低頭將槍調轉,右手的掌心握住滾熱的槍口,反手藏在背後,接著左臂伸展開,雪白的繃帶還纏繞在上面,露出了不設防的胸腹。

  他偏頭笑著,「假公濟私地抱我。」

  晏嘉禾怔忪地瞅了他片刻,突然噗嗤笑了起來。

  她向前跑了一步,蹦到他懷裡,飛快地把頭埋進去,嗅著他沾染體溫的薄荷香氣,閉上了眼睛。

  生於圈外就會有無數的可能和希望,沈天為,原來在你之上,還有人。

  原來在我們之上,還有無數的人,無數弱小而又堅強的普通人。

  第25章 婚約

  傅連庭最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他在程文怡家裡住了幾日,終究心裡不安,又住回了酒店。

  這天夜裡,他一個人穿著浴袍喝了半瓶紅酒,正準備睡覺,忽然父親傅成書的貼身秘書敲開了房門,叫他火速回家去。

  傅連庭心裡暗道糟糕,一身的酒味已經來不及洗了,他套了件T恤衫就跟著上了車。

  一路上問秘書也是問不出來什麼,只是知道父親身體和仕途沒事,也就略略放下心了。

  進到書房裡,傅成書還沒有睡,他不像這些二代年輕人,一向作息規律,鮮少晚睡,此時右手掐著金筆,正眉頭緊皺,看著一份資料。

  必然是有什麼重要的緣故,傅連庭立在書桌前,猶如塞了棉花的蓮蓬,內里全是虛的。

  傅成書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頭的資料,說道:「深夜酗酒,我就是這麼教你的嗎?」

  傅連庭連忙搖頭,但不太敢回一聲。

  傅成書見他這個樣子,眉間的褶皺又深了些,「說你也不成器。我叫你回來是有事情,雲密省誠德銀行行長李嘯的案子今天下午終審了。」

  傅連庭有些瞠目結舌,這個案子他知道,從邊境雲密省一路博弈到燕京,一審李嘯就當庭表示不服,今日終於確鑿地定了性了。

  傅連庭消息比他父親慢一點,猶豫著問道:「結果是?」

  「維持原判。」傅成書說道,聲音閱盡千帆無波無瀾,「無期徒刑。」

  這讓傅連庭驚訝了一下,可是他不知道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但是他也沒有直接問,而是旁敲側擊道:「不是說,這個案子當政發話了嗎?」

  「嗯。」傅成書的拇指摸了摸沉重的金筆,「準確的說,是當政找了沈建來。這個事我沒參與,但是我知道。沈建來主抓經濟,這個案子涉及到省行行長,又是新舊之爭,牽扯不小,當政難以決斷,聽了聽他的意見。」

  傅成書提到「新舊」,一語雙關,一是指經濟體發展的新路線和舊路線,二是雲密省新貴與蔭勛之爭。

  「這個我知道。」傅連庭前段時間聽晏嘉禾提到過幾句,語氣有些興沖沖的,「聽說是和雲密王薛家有關,爸,我說的對嗎?」

  傅成書眉毛沒有鬆動,問道:「具體呢?」

  具體他還不知,傅連庭的心倏地涼了一下,「既然當政發話了,具體是跟著他走吧。」

  傅成書看著他,在書燈下凝視自己唯一的兒子。他年輕英俊,但是資質只能稱得上普通,普通到可以是任何人,也暗示了他的爸爸也可以是任何人。

  虎父無犬子,如果犬子是確定的,那麼反推回去,父親也未必是百獸之王,一想到這裡就讓傅成書無法忍受。

  他在傅連庭還小的時候,就耳提面命,怒其庸才,可是現在傅連庭已經大了,卻還是如此。

  傅成書的臉上並沒有失望,他早已不對他報任何希望了,「你錯了,薛家就沒有跟著走。沈建來提議大力發展虛擬經濟和創新型經濟,當政把雲密劃成試驗田。新起的那些家滿心以為有蛋糕可以分,都被薛家掐住了。」

  傅連庭沒忍住,問出聲來,「怎麼會?聽說李嘯這次主要問題在違規放貸,把資金都貸給了新型網際網路公司。既然李嘯和當政的路子一致,薛家怎麼敢明目張胆地判,這也太明顯不和上邊政策一條心了。」

  傅成書點了點手中的一疊資料,「問題就出在這裡,李嘯站新派,過去幾個月,拒了幾十家的貸款請求,都是老牌實業公司,因此他們就聯起來告了。一路拉關係到京城,撞進沈建來手裡,讓當政發了話,到此這是關係拉倒頭了,本是沒有一絲勝算的。」

  「但是我提醒你。」傅成書的聲音有些疲憊,因為他不記得自己說了第幾遍了,「注意細節。」

  他拎起手裡薄薄的幾張紙,在傅連庭眼前晃了晃,「告李嘯的幾十家公司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拿的是發明專利申請貸款,實業背景,但是技術創新,我說到這裡你明白了吧?」

  就是這個隱藏在眾多老牌實力公司裡面,眾多的貸款申請中微不足道的一條,成了李嘯牢獄之災的伏灰引線。

  傅連庭想了想,提點到這裡,是個從小接觸這些的人都會明白,「薛家早就做好了局,不管當政什麼態度,是新還是舊,都可以判。李嘯從站到被告席上那一刻就已經輸了。」

  傅成書點了點頭,「薛家不愧是雲密王,多年經營,根深樹大。」

  「可是,爸,你把我叫回來是什麼事呢?」傅連庭的不解已經藏不住了。

  傅成書揉了揉眉心,「非要我和你說得這麼清楚嗎?你能不能有一次,主動為爸爸排憂解難一回?」

  「爸…」傅連庭本就茫然,聽了這話更是心慌,像是被踹了一腳的小狗,轉著圈嗚咽,不知道要如何討好。

  「邊境問題一直是和平年代的重中之重,如果我能有雲密省的支持,更進一步的可能性更大。而薛家也想向京城發展。」

  傅成書說道這裡,抬頭看了兒子一眼,「薛家有個女兒,薛愛,和你年紀正配。我本不想和你直說,但你要真是個精明的,早幾年就應該和她接觸,主動替我分憂。現在兩方家長都有意了,你們年輕人還不認識,這不耽誤時間嗎?」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像是一條豬肉放在案板上,瀝了多年的水,終於到了塞進絞肉機的時刻了。傅連庭渾身都輕顫了一下,被擠壓的痛苦無所不在。

  他無聲地張了張口,囁嚅片刻,生平第一次提出異議,「爸,我不太想。」

  他這種微弱的掙扎傅成書根本沒放在眼裡,淡淡說道:「連庭,你知道的,沈天為前不久就是從雲密回來的。薛家最開始想找的就是沈家,但是沈天為沒有同意,這個好事才落到你的頭上。他可以拒絕,是因為他能力出色,他不想靠女人。但你呢?」

  傅連庭神色痛苦地看向自己的父親,他從未在他的嘴裡得到過絲毫肯定,更讓他悲傷的是,自己無法反駁。

  「你有什麼?」傅成書問道,男人不經受打擊不能成長,因此他毫不手軟,「家世是你爺爺和我打拼出來的,錢是別人幫你掙的,話是別人教你說的。所以你活到現在,究竟創造了什麼價值?」

  傅連庭說不出話來,他的頭慢慢低下來,矯健的身軀也僵硬了,逐漸變成了他父親手中的提線木偶。

  傅成書停了一會,讓他消化片刻,接著換了個方法。打擊的目的是為了刺激他,讓他產生動力,而嫉妒和不甘是最好的燃料。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比仕途都不重要了,人生的下半場,是比孩子。你出生的時候,那麼健康活潑,我不信會比不過別人。」傅成書說到這裡,聲音有些薄怒,「你比不過陳谷和沈天為就算了,但你連晏嘉禾那個女娃娃都比不過,你真的甘心嗎?」

  「我常常想,我對你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後來我想我大概是太愛你了,給你起錯了名字,『富貴連庭』到底不如『年輕有為』。」

  這個「不如」的評語像是一柄千鈞重的鐵錘,劈頭蓋臉砸過來,打碎了傅連庭過往半生,所有自認為值得驕傲的東西。

  傅連庭低下頭,眼眶紅了起來,「爸,我是不是永遠,永遠也得不到你的誇獎?」

  我難道真的沒有一點點可取之處嗎?告訴我,父親,否則我絕不相信。

  傅成書笑了,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你有做過什麼能讓我誇得出口的事嗎?」

  傅連庭攥緊了拳頭,忍了又忍,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得不到糖就要哭泣,但他也沒有長大到可以摔門就走,因為他還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同,這種無望的祈求牽住了他,讓他不能掙脫。

  沒有值得表揚我的事嗎?那麼,如果我同意這件事的話,在您眼裡,算不算做得很好呢?

  傅連庭眨了眨眼睛,再次充滿希望地看著傅成書,「爸,我同意和薛家聯姻。」

  父親,我願意埋葬我的愛情,承受未來的痛苦和悔恨,所以這一次,你可以表揚我了嗎?

  傅成書看著他晶亮的眼眸,看見的卻不是現在,而是往後未來,遙遠到如果遮風擋雨的自己已經不在了,他該如何在這個圈子繼續生活。

  為人父母,愛之深則計長遠,一時的心軟他就會飄起來,登高必跌重,傅成書要掐掉這個萌芽。

  傅成書不置可否,淡淡說道:「你要記住,你連這個機會,都是沈天為讓給你的。」

  傅連庭愣了一下,眼裡的光漸漸熄滅了,原來自己這樣的犧牲,也是什麼都換不來的。

  他低頭片刻,覺得心境已經變了,他清晰的感受到那種脫軌的扭曲感。

  所有人都擋在他面前,尤其是沈天為和晏嘉禾,有他們這樣優秀的同齡人在,自己就不可能得到父親的稱讚。

  接著他又想到了程文怡,和她的打算,此時開口,正是最好的時候。

  靜默過後,傅連庭抬起頭,「爸爸,我記住了,但我也有事情想求你幫忙。」

  傅成書笑了笑,這是自己的兒子第一次算計自己,果然,人不打擊逼迫一下,是不能成長的。

  在這裡,陰謀詭計,殺伐爭鬥,就叫做成長和得到。

  他不生氣,反而很讚許,問道:「關於程家小女兒的事?」

  這些二代在父輩面前就像白紙一樣,傅成書什麼都知道。

  傅連庭咬咬牙,點了點頭,「是,我希望爸能安排她到雲密省工作。」

  傅成書想了想,慢慢說道:「可以。」頓了一下又說道,「富貴險中求,她想走沈天為走過的通天路,很有想法。」

  現在的這些小孩子,不管偽裝得如何,至少都夠有魄力,傅成書心裡很喜歡,可惜自己家的這個,終究還是缺了一點點。

  傅成書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傅連庭面前,把手中泛著光的金筆放在他掌心。

  「這隻金筆是你爺爺抗戰那幾年繳獲的外國物資,他在我和你媽結婚的時候傳給我了。今天你訂了婚約,我就把他傳給你。」傅成書說著,罕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留著,這世上沒有人容易。」

  傅連庭低頭看著手裡的金筆,那段崢嶸歲月在它身上刻下了很多細微的劃痕,迎著書桌的檯燈忍過一開始的金光刺目後,就能看到光鮮之下的暗傷累疊。

  這是父親第一次送他禮物,還是他用了二十多年不離手的珍品。

  筆身還殘留著些許溫度,傅連庭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不願它流失,另一邊感到肩上傳來的重量,心裡零星幾點怨懟忽地就消散了。

  傅成書垂眸看他,看他年輕英俊的臉龐上,重新燃起想得到自己肯定的渴望。

  他完全了解和拿捏得住,他唯一的愛子。

  第26章 赴任

  沈天為動了殺心。

  他很少動殺心,因為他很少感到威脅,但這一次不同。

  聰明不在於有多少手段,而在於能認清環境,比如晏嘉禾。在這一點上,傅連庭是普通人,晏嘉喬是蠢貨。

  但更聰明的人,是能認清自己,沈天為明白自己的弱點,也明白池間看透了他。

  當年他在雲密省四國邊境時,尚且還沒有感到威脅。他出入有安保措施,自身又身手敏捷,肉|體是安全的,但是如今回來,面對的是另一個領域。

  在精神上,沒有人能給自己雇個保鏢。這就意味著,他感到的危險,比以往更加強烈,那他應對的方法也只能更狠絕。

  沈天為當機立斷,掏出手機給手底下的人打了個電話,安排人去時刻盯著池間,找准機會就下手。

  這不光是為他,也是為了沈家。他不再視池間為晏嘉禾的寵物,而是一個強勁的對手,一個傅系的對手。

  他布置完人手後,另一面也給晏嘉喬打了電話。

  「你讓林春暉撤回來。」沈天為低聲吩咐道:「我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池間這個人,是完全無法用晏家的財產來收買引誘的。不必做無用功,也不要打草驚蛇了。」

  晏嘉喬不相信,「怎麼可能,我那天見過這個人,裝模作樣惹人厭煩。沈哥,你一定是被他矇騙了,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人跟錢過不去?」

  沈天為蹙了蹙眉,和他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只是說道:「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你先暫停,我這裡另有安排。」

  「別啊,沈哥,我這面才剛搭上線。」晏嘉喬有些不高興了,嘴裡嘟囔了起來,「剛有點進展,你就讓我收手,好不容易有機會打擊晏嘉禾,這麼輕易就放棄,我可不甘心。沈哥,你給我個機會,就讓我試試吧,萬一成功了呢。再說了,就是不成功,也耽誤不了你的安排。」

  「對了,你剛才說另有什麼安排來著?」晏嘉喬心懷不滿地說了一大堆,說完才想起來問重點。

  沈天為沉默片刻,自己是不可能把計劃透露給他的,可若要是不說,說不定又會被他纏住。

  沈天為在心裡權衡了一會,淡淡說道:「你非要試試也行,我給你這個機會,但你要記住,你只可以試一次,就算失敗了,也立刻給我收手回來。」

  晏嘉喬這才重新高興起來,「記住了,謝謝沈哥。」

  沈天為掛斷電話,在寂靜中,用手機邊角支著眉心,長久地沉默地思索著。

  他讓晏嘉喬繼續並不指望他能做什麼,另一邊自己布置的計劃是不會停的。

  如果早知道他最後會動手,當初在周家的案子裡,他就下手了,也不至於失去周家的支持。

  但是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誰都想不到,一個比他小那麼多,低調溫馴得近乎沒有存在感的少年,會有那麼鋒利的眉眼,和不懼向任何人開槍的魄力。

  **

  在傅成書的運作下,不久後,程文怡就得到了雲密省宣傳部的一個普通公職崗位。

  她早已經提前修滿了學分,在今年夏天獲得了畢業證,並且有美術功底,在宣傳部很對口。

  他們這些人,生來就可以漫不經心,歲月靜好,因為在能力範圍內,只要他們想要,就隨時都有。

  程文怡收到消息的時候,在畫室擱下了手中的畫筆。

  這幅畫她畫了許久,是童年時期大院裡的孩子們,小樓前綠草如茵,坐在雙槓上的是陳谷、澆花的沈天為、手插著兜滿臉陰沉的晏嘉禾的視線里,是穿著紺藍色背帶短褲的晏嘉喬、那時有點微胖而一起被欺負的傅連庭和抱著洋娃娃的自己。

  相比他們所有人,她好像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她也一直享受這種平和。因為她知道這種平和過去了,就註定不會再有。

  晦暗不清的前路已向她徐徐鋪開,是選擇,也是性格,兩者共同領來了命運,放在她掌心,一旦攥住了,便被提拽著,己身無常。

  她坦然接受,唯一要發愁的,是如何向晏嘉禾說。

  她知道晏嘉禾一直想離開,想造一艘穩固的諾亞方舟,帶著晏嘉喬和自己一起離開。

  她明白這是晏嘉禾認為獲得平靜生活的最好方式,但每個人的死神都不一樣,每個人活著的意義也不一樣。

  她因為留戀過去平和的時光而遲遲不敢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口,可是臨行在即,她又不能不告而別。

  程文怡掏出手機,拿出又放回數次,過了許久許久,才撥通了晏嘉禾的電話。

  晏嘉禾正在書房看財務報表,接到她的電話笑道:「聽說傅連庭的婚事定下來了,是薛家的女兒,最近難得有這樣大的喜事,改天咱倆一起請他吃飯。」

  程文怡已先一步知曉,勉強笑了笑,「小禾,我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晏嘉禾笑道:「你說。」

  程文怡沉默了下來,每一件事都難以開口,不論是說她和傅連庭上過床,或是說她要遠隔千里去赴任。

  還是說最本質的問題,她們做了十餘年的朋友,其實到頭來,志不同道不合。

  她沉默得太久了,久到晏嘉禾以為她掛斷了電話。

  晏嘉禾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看到仍在通話中就又放了回去,奇怪又有些焦急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小禾……」程文怡的語調沉重又緩慢,像是一筆被拉長的粉刷,越過了經年,「我要參加工作了。」

  晏嘉禾騰地站了起來,手中的報表散落在腳下。

  她知道,他們這種人,參加的工作必然是進了體制,她從來沒有想過,程文怡會這樣選擇。

  晏嘉禾立在書桌前,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撐住桌面,只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閉了閉眼睛,問道:「你要去哪裡?」

  程文怡說道:「雲密省宣傳部。」

  「雲密省。」晏嘉禾一瞬間就明白了,「你認為沈天為的三等功有問題?」

  「這是一個原因。」程文怡說道:「另一方面,和平年代的邊境,是晉升最快的選擇。」

  晏嘉禾心裡茫然無助,仿佛一切都不真實了,「為什麼?我們明明說好了一起走的。文怡,不要卷進去,這太危險了你懂嗎?我不想你受到傷害。」

  「我明白。」程文怡說出了盤桓在她心裡許久的話,「但是我一定要在這個國家紮下根,最深最深的根。我要讓我和我的後代融進這片土地里,誰都不能再次剝離。」

  晏嘉禾聞言,驟然明白了。原來程文怡並不像她表露的那樣明麗淡泊,她們選擇的路根本不一樣。

  十餘年幻境碎裂成片,真相突兀地刺到眼前,竟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她身形踉蹌一瞬,一點點低下頭,聲音輕輕的,「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想離開。」

  空氣安靜沉默,緩緩下墜,沒有人說話,她們隔著距離,不知所措。

  「文怡,」晏嘉禾閉了閉眼,「我現在感覺像是在做夢,我在想我真的接到電話了嗎?」

  程文怡心裡發慌,低低叫了一聲,「小禾。」

  晏嘉禾接著說道:「給我打電話的人,真的是我認識的程文怡嗎?」

  她之於陳谷是幻相,程文怡之於她也是幻相,在這裡,處處眼見皆是虛假,那麼這世上,究竟還有什麼是真的?

  程文怡無言以對,再次的靜默下來,手機疊代越發高端,連電流聲都聽不見,岑寂如黑暗的曠野。

  過了半晌,程文怡勉強問道:「小禾,我有這樣的目的,卻一直沒有告訴過你。你會覺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嗎?」

  怎麼可能,晏嘉禾閉眼,止住最開始的驚疑。所見是虛妄,難道自己所行不是虛妄嗎?誰也不會不配誰,這一整個圈子,都是在同一個根基上生長出來的,榮辱與共,休戚相關。

  他們這些二代都是一體,傷了你,就是傷了我。你如願,便是我如願。

  「不。如果我們志同道合,我們的友誼就是澆固的金水。」晏嘉禾緩緩說道:「但如果我們的路不一樣,那我們的友誼就是橋樑,它能跨越異國,跨越海洋,甚至是年年歲歲。」

  晏嘉禾穩住心神,看向窗外,繼續說道:「文怡,就在剛才,我已經想好了,如果未來你在政壇,而我在大洋彼岸,幾十年後,等你退休了,等你簽過的保密協議都過期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程文怡笑了起來,波浪的長髮垂下來,遮住了眼裡的薄淚,「到那時我們都是白頭髮的老太太了,還可以嗎?」

  晏嘉禾眨了眨眼,聲音堅定地說道:「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前路是艱難又危險的,但是他們每一個人都不能回頭。程文怡看著畫架上的那幅油畫,「小禾,我的心一直在你們身邊,在過去的時光里。」

  通話結束後,晏嘉禾把手機放下,隨手擱在了桌面上,抬腿走到了陽台。

  她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到了那張老舊的紅色沙發上,把臉埋在掌心。

  她的孤島上又下起了雨,順著雨水管墜落下去,龐然的孤獨感襲來,擊倒了她,使她緩緩側躺了下來,蜷縮成一團。

  原來這個圈子裡,從來沒有喜事。原來池間說對了,她也從來沒有看清過任何人的心。

  第27章 真假

  池間在市立圖書館借了些講傳媒與資本關係的書籍,從中午開始就邊看邊記筆記,為即將開始的工作生涯做準備。

  他一連學了四五個小時,才想起來要活動一下,順便到樓下的餐廳接杯水。

  池間出了臥室走到樓梯口,忽然隔著陽台的玻璃門,看到晏嘉禾躺在沙發上。她平日裡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睡在陽台,並且不喜歡鄧福去打擾,因此旁人倒還未理會,池間不過看一眼便發覺不對了。

  她睡姿一直很好,從未蜷縮成一團過。

  池間發現了這點不同尋常,立住腳步,猶豫片刻,還是過去輕輕拉開了陽台的玻璃門。

  池間靜靜地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仔細地觀望著。她微微蹙著眉,睡得不甚安穩,神色間有些惶然痛苦,池間看得心揪起來,想把她叫醒。

  池間把手搭上她的手腕,搭上去便覺得不對了,她有些低熱,又用指尖探了探她的手掌心,更覺得滾燙。

  池間瞬間著急起來,他知道她不常生病,愈是這樣的人,生起病來愈嚴重。

  他連忙撫了撫晏嘉禾的後背,試圖將她喚醒。他一下下輕柔地順著,過了半晌,晏嘉禾緩緩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頓了片刻,認出是他,問道:「怎麼了?」

  話一出口,便覺得喉間火燒一樣乾澀,頭也有些疼,晏嘉禾皺了皺眉,想要坐起來。

  池間扶住她,慌忙說道:「慢一點,你有點發燒了,起來太快會頭暈。你在這裡歇一下,我去找福叔叫醫生。」

  「不用。」晏嘉禾坐起來,腿搭在沙發邊,膝蓋支成直角。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確實有些潮熱,「不是什麼大毛病,大概是心裡太難受了,身體也跟著起了反應,吃幾片藥就好了。」

  池間站在她身前,先急著給鄧福打了個電話,接著才問道:「怎麼了?」

  晏嘉禾淡淡笑了笑,「沒什麼,你文怡姐要去雲密省任職了。」

  池間沉默下來,他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程文怡選擇了一條和她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他想起來上次晏嘉禾醉酒時,還拽著程文怡說要一起走,可見這也是她人生目標的一部分。

  她為了實現她的目標,殫精竭慮地斡旋於權勢鬥爭之中,可以說二十一年的人生都是為此而活,時至今日目標卻忽然缺失了一部分,對她必然是重大打擊。

  池間心裡一痛,忽地又想起了傅連庭,上次陳谷來時他去找程文怡,見過他們在一起。這次程文怡走了,傅連庭又是什麼態度呢?

  池間低聲問道:「那傅少呢?」

  晏嘉禾想起來了,「忘了說,傅連庭訂婚了,和雲密省的薛家。」

  池間點了點頭,不再提程文怡和傅連庭之間的事。一來他不是喜歡在背後談論別人隱私的人,二來既然傅連庭已經訂婚了,再說這些也毫無意義。

  正在這時,鄧福已經帶著家庭醫療箱和熱水上來了。

  池間把藥倒出來遞給她,看著她吃下去,這才放心。他接過空杯交還給鄧福,向晏嘉禾問道:「要不要回房間去睡?」

  晏嘉禾倦怠地點了點頭,站起來果然有些頭重腳輕,她立了一立,伸手扶住額頭。

  池間向前一步,眉目間都是擔憂,「我抱你回去吧?」

  晏嘉禾笑了笑,「就這幾步路,哪裡就…」

  她話還沒說完,周圍陡然晃了一下,再定神已經在池間懷裡了。池間年紀再小也是過了一米八的成年男性了,抱她還是不費力的。

  他薄唇輕抿,垂眸看她還在怔愣,托住她肩膀的手便暗中收了收,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胸腹處,抬腿穩健地向前走去。

  晏嘉禾不太自在,不老實地動了動,剛動幾下便覺得自己又被抱緊了幾分,被他極為珍重地呵護起來。

  「小心摔到。」池間低低叮囑,不敢掉以輕心。

  晏嘉禾被感冒熱得渾身不舒坦,只得作罷,閉上眼睛搭在他身上。

  池間仔細觀察著走廊的路,走到了她的臥室門前,單手擰開門,輕輕把她放到床里,替她蓋好被子,在她床邊坐了下來。

  池間注視著她稍顯蒼白虛弱的臉色,低聲說道:「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就好了。」

  晏嘉禾微微闔眸,沒有說話。

  池間見她不肯睡,心下焦灼,輕聲問道:「你心裡不舒服,願意和我說一說嗎?這樣鬱結於心,對你的身體不好。」

  晏嘉禾想了想,淡淡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害怕。」

  池間聞言,下意識地捏住了她的被沿,「怕什麼?」

  晏嘉禾笑容不變,透著些許虛無,「程文怡的選擇讓我覺得這個世界都不真實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都不明白她,更遑論其他人?」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壯志凌雲,指點江山,結果一低頭才發現其實連穿的鎧甲都是紙糊的,你說我能不怕嗎?」

  「我怕我二十年如夢泡影,到頭來一場空。」晏嘉禾頓了頓,接著笑容苦澀起來,「空也是好的,我更怕變成一場笑話,那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池間聞言看著她,目露堅定,「晏嘉禾,你看看我。」

  晏嘉禾心下一驚,抬眼看他,少年赤誠像一團永不熄滅的清澈火焰,和著春風席捲燎原,所經之處深淵藻荇焚燒殆盡,從無畏懼的一往無前。

  晏嘉禾抵擋不住,錯開了眼睛,問道:「看你幹什麼?」

  池間溫柔地笑道:「你看,至少我永遠是真實的。」

  晏嘉禾淡淡笑了,強壓住自己的戾氣,就像在程家派對時的,因為意識到自己不如眼前這個小孩堅強而帶來的憤怒。

  晏嘉禾語帶嘲諷,幾分涼意,「不,你一直都是最假的。」

  這個圈子裡的所有人,不論怎樣都是他們本人,只有池間,是作為另一個人的代替而存在的。

  池間聞言仍舊溫和,在心裡分析了一下後,輕輕說道:「任何事物都有本真和觀察這兩種角度。我一直自認為活得很真實,愛就付出全部,不愛就與人為善。若你說我是假的,那就是我投映在你眼中的形象是假的,這其中必然有什麼緣故,對嗎?」

  晏嘉禾淡淡地看著他,並沒有回答。

  程文怡的離開,讓她明白自己的謬誤,她以為是真的東西,尚且是假的,那麼原本就是假的,又能有多真呢?

  他早已無數次的證明了自己,可是最大的考驗,還沒有來臨呢。晏嘉禾心想,不若今日一併告訴他真相,看他如何選擇。

  晏嘉禾打定主意,剛想要開口,可是看一眼池間,倏忽又捨不得了。

  若是他要走,自己大概是有點傷心的。

  今天程文怡走已經讓她難以支撐了,為什麼要選在同一天,讓自己更傷心呢。

  晏嘉禾不想做對自己不利的事,他們之間,她一向粉飾太平,「沒有緣故,是我隨口說的,你不必在意。」

  池間搖了搖頭,微微笑道:「你於正事上從不隨口胡說的。」

  晏嘉禾雖在病中,但是略帶親昵的調弄,她一直信手拈來,「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正事,而不是在逗你呢?」

  她眼尾因為低熱燒得薄紅,含著水光的煙眸暼過來,似笑非笑灼灼逼人。

  這次輪到池間抵擋不住了,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明明信了,偏又強撐著問道:「真的沒有緣故嗎?你千萬不要騙我。」

  晏嘉禾想要趕緊揭過這一頁,笑容輕佻,帶著安撫,「真的,你知道的,我總忍不住要逗你。」

  「這我可不知道。」反駁是反駁不了的,池間的聲音越來越低,連長睫一併垂了下來,心下一點甜意捂不住,一路蔓延到臉上,開出兩朵搖曳的小紅花。

  她似乎越來越喜歡自己了,池間意識到這點,愈發歡呼雀躍,為了掩飾這種心魂動盪,伸出手又給她掖了一遍被角。

  做完這些,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就在你身邊,你想和我說這些…奇言怪語…什麼時候不行,你還生著病呢,今天就少說些吧。」

  說完池間又摸了摸她的額頭,收斂了笑意,認真正色道:「快點睡,明天我監督你吃藥。」

  晏嘉禾在被子裡笑了笑,眨了眨眼,示意他快走。

  池間站起身,仍是不放心,腳下向門口走去,嘴裡還要囑咐著,「一定要睡啊,要是還害怕就想想我,我不會離開你的。」

  門輕輕地被打開,池間回頭又看了一眼後,門接著被安靜合攏。

  晏嘉禾的笑容緩緩消失,沒什麼表情地閉上眼睛,在黑暗中感受高燒帶來的些許頭痛。

  和他說了說話,果然有點作用,至少內心不再像之前那麼難受了。今日程文怡離開尚且還有他來開導,若是日後他也要離開,到時候誰能再來開導自己呢?

  晏嘉禾身體不適,不願意再深想下去,強迫自己入睡了。

  第28章 轉移

  晏嘉禾的病只是著了點涼,吃了兩天的藥也就好了。

  她好這天正好也是池間拆繃帶的日子,等繃帶一圈圈慢慢繞開,原本光滑白皙的手臂內側,露出了一條刻痕般的傷疤。

  池間低頭注視著這道疤,用指腹輕輕摸了摸,紋路有些深,橫著划過去的時候,像是壓過減速帶,微微抬起來點,接著又落下去,是一種不討人喜歡的觸感。

  它會永遠的留在他的身上,是晏嘉禾給他無法磨滅的銘印,他被迫與之共存,直到身體化為餘燼。

  池間收回手,打定了注意,一定不要讓她碰到,這種醜陋的事物,她大概是不喜歡的。

  他走到浴室,將繃帶扔進垃圾桶,又用香皂洗了洗被繃帶覆蓋的地方,剛剛洗好,晏嘉禾便來敲門。

  「池間。」晏嘉禾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我今天帶你去公司,趁你開學之前,讓大家認識認識你。」

  池間走過去開了門,把胳膊背在身後,笑道:「好,等我換身衣服。」

  晏嘉禾開車帶他一路到河定區的新樓,恢弘氣派,整肅端莊,周圍種了一圈高大的冷杉樹。

  晏嘉禾笑了笑說道:「我把名下幾家重要的公司一起搬過來了。你的傳媒公司在二十多層,我常在的證券公司在三十多層,你要是想我,可以坐電梯上來。」

  池間想了想,問道:「我記得你說這棟樓十七層最安全,你怎麼沒有在這一層辦公?」

  晏嘉禾聳聳肩,「為了公平起見,我和幾個董事長抽籤決定的。可惜了,運氣不好。」

  池間溫柔地笑了,看著她沒有說話。他知道,如非必要,她其實很少動用權力。

  晏嘉禾感覺像是被他看透了一樣,為了掩飾,嗤了一聲,「也不知道你高興什麼,一會被人刁難了,可別找我哭鼻子。」

  她的擔心不無道理,池間年紀太小,恐怕難以服眾。

  池間笑了笑,說道:「那你當年有沒有被人刁難呢?」

  「豈止。」晏嘉禾把車拐進地下車庫,忽而一笑道:「你當我這姓是神仙的符籙,百試百靈麼?先不說不是,就算是,也和我沒什麼關係。晏青山是不會幫我的。」

  她一直都是獨行險路,池間沉默了下來。

  他溫和寡言慣了,晏嘉禾也沒注意,停車熄了火,先帶他到了三十多層,見了證券公司的人。

  原助理小蔣的勞務合同正好到期,晏嘉禾給了令他滿意的獎勵金後,他也就另謀高就了。

  空出來的位置給了池間,現在的池間是她的貼身秘書,名下還掛了新聞公司,因此最先去了她常在的公司。

  有晏嘉禾在他身後背書,公司的各個董事和經理,不管心下作何猜想,面上總是熱烈歡迎的。

  晏嘉禾帶他各樓層走了一圈,其餘部門猶可,財務部的人炸了鍋,紛紛偷看嚴家穆。

  當初這張臉印在工程效果圖紙上時,嚴工說是晏總的弟弟,今天看來,都不是一個姓,根本沒有血緣關係,這明明是晏總的身邊人。

  嚴家穆平日雖說不愛理國內的人情世故,看起來有點假清高,但是說的話,倒還是沒出過一句錯。

  今天被發現他錯得離譜,又涉及僱主私生活,已經有不少員工在心裡偷樂了。

  嚴家穆面不改色,在晏嘉禾向大家介紹池間時,甚至還和他握了握手。

  池間看著面前帶著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忽地有種不同尋常的預感,借著握手的機會,仔細把這個人記在心裡。

  晏嘉禾倒是無知無覺,這幾間金融公司走完之後,在走廊和池間笑道:「樓下的新聞公司,我就不和你去了,張巷不待見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手底下寫稿的幾個骨幹,也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和他犯一個脾氣。我要是去了,反倒讓他們對你印象不好了。」

  池間笑道:「好,等我交接完工作,我再到樓上找你。」

  晏嘉禾點點頭,徑直上了電梯。池間目送著她離開,這才向樓下走去。

  到了新聞部,張巷早就收到了從樓上傳來的消息,帶著手下的團隊在門口熱烈歡迎他。

  其實工作也沒什麼,池間年紀太小,公司的統籌發展,稿件偏好的大數據抓取都有搭配的團隊,他名義上是老闆,實際權力是下放的,只是管一些稿件相關,這些事在他這個年紀也可以掌握,他只要學著做就可以了。

  張巷之所以這麼高興,是覺得池間向著他,那他的稿件能夠被發表的概率又增大了。

  等池間和整個公司的人一一見過面後,就被張巷拉到辦公室單獨敘舊。

  張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精神昂揚,笑道:「果然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往後咱們聯手,就是崢嶸歲月稠了。說實話,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激動過了。」

  池間微微露出清俊的笑容,抿唇沒有說話。他也十分激動,或許掌握的這一點點微小的能力,就是一個開始,他也能慢慢地改變那些人,讓整個圈子漸漸變得乾淨起來,讓晏嘉禾生活在其中,會更安穩快樂。

  可是,他沒想到這個開始會這麼短暫就結束了。

  張巷接著說道:「聽說你還是晏嘉禾的新助理,你知道晏嘉禾的打算嗎?」

  池間聞言,心下疑惑,「怎麼了?」

  張巷壓低了聲音,「你今天是第一天上任,看來還不清楚。這棟樓面積這麼大,搬了這麼多家公司進來,那你想想,這些公司原來都在哪兒?」

  池間心如電轉,瞬間瞭然,「張主編是說,晏總要拋售資產?」

  張巷皺了皺眉,「沒錯,我就是這麼意思。晏嘉禾原來的公司,有自建的地方,也有租的地方。租的退了就算了,自建的地方這次是全空出來了,我聽說風控那邊,正在和國內外的重資產大買家接觸,恐怕是晏嘉禾要賣她的這些樓和地。」

  池間心下一凜,一股寒意從後背直躥上來,後腦剝開了一般向里灌著風。

  張巷瞅了他一眼,把聲音壓得更低,「所以,我問問你,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到底是最近手頭缺錢,還是……」

  還是在轉移資產,準備跑路到國外?如果是後者,這是要國際通緝的死罪。

  太快了,來不及了,池間此時才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他才十九歲就踏了進來,原本以為在普通人之中已經夠快,沒想到還是沒能趕得上。

  沒能趕在她走上錯路之前把一切都變得美好。

  這個圈子動輒機變,瞬息飛快,而自己和他們又差得太多,如果走正道,如果像他曾對張巷說過的那樣用正義的方法,那就…太慢了。

  不再是曾經隱約的預感,池間終於直面真相,心下驚慌,他為了所愛的人想要去消滅黑暗,可是到頭來,她卻是黑暗本身,我該怎麼辦?

  池間靜立良久,忽然垂下眸目光晦暗,輕輕笑了一下,說道:「我還真不清楚,大概是資金有點周轉不開吧。」

  太慢的話追不上他的愛人,他只在一瞬間就醒悟了,再顧不得許多,想護她全身而退,就已經…走不了正道了。

  張巷的心緩緩沉了幾分,方才見到他的激動也有些平復,剛想要開口,倏忽看到了他左手臂內側的傷疤。

  想到那天見到天台上的淋漓鮮血,他雙眼緊閉呼吸微弱在自己面前被抬走的樣子,張巷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什麼了。

  他怔怔地呆立半晌,然後伸手拍了拍他青澀的肩膀,一言不發地轉身推開辦公室的門離開了。

  池間聽見門響後閉上了眼睛。

  張巷半生都在和新聞打交道,職業敏感性極強。他或許察覺到了什麼,察覺到了晏嘉禾有離意,也察覺到了自己沒有說實話。

  這個圈子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池間失落地想著,自己踏進來的第一天,就撕裂得面目全非,對一個信任著自己的前輩說了謊,背叛了他的理想。

  池間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厭惡的想法,如果再多待下去,自己最終會活成什麼模樣,又會變成怎樣的怪物呢?

  他希望所有人都得償所願,可他無法說出實話,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一定要保護好晏嘉禾。

  他早就預見這一天,也早已下定決心親身替她抵罪,或許這也是唯一的方法。池間厭惡著自己,又格外地想念晏嘉禾。

  在這個圈子裡待了二十年的晏嘉禾,她內心經歷過的痛苦,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恐怕還不到萬分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晏總最後能帶走的肯定都是合法無罪的,三觀還是要正(狗頭#

  第29章 走資

  池間在無人的房間靜立片刻,把翻湧滾燙的心思都壓下,轉身拉開門,回到樓上去找晏嘉禾。

  晏嘉禾正在總裁辦公室看文件,對樓下的事一無所知,見他來了,便將手裡的資料隨意放到真皮辦公桌上。

  她微微向後轉了轉椅子,笑道:「你工作就在我身邊吧,門外配套的助理辦公室歸你。張巷對你青睞有加,樓下你隨便管管就算了,真有什麼事他再上來找你也方便。」

  池間站在她桌前一兩步,和順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晏嘉禾又笑了,眨了眨眼,故意曖昧不明地逗他,「親兄弟還得明算帳呢,你雖然是我的人,工資還是要先說好的。你可是沒經驗的新人,新聞公司總裁也是掛名,一個月給你八千,我可夠大方了。」

  池間抿了抿唇,臉色微微泛紅,「我以前說過,我要是可以當你的助理,我不要工資的。」

  晏嘉禾挑挑眉,沒往心裡去,隨意一笑道:「別固執,那話我可沒打算照辦,給你就拿著。」

  池間搖了搖頭,幅度輕微,卻暗藏堅決,「我想好了,工作到年底,我應該有筆年終獎,那是對我工作額外的肯定,每年我拿到那筆錢,就還你的錢。」

  晏嘉禾聞言斂了笑,唇角漸漸平下來,語氣有些被忤逆的不悅,「池間。如果你還記得你說的話,那你也應該記得我說的話,當初你去陳谷家時,我說過你不再欠我的錢了。」

  池間溫和地解釋道:「那是我想幫你,不能用身外之物去衡量,更沒有任何的附加條件。一旦你強加給我其他的條件,便是扭曲了我的本心。」

  晏嘉禾心裡的不悅滋長,已變成了乖戾,反應極快地嗤了一聲,「所以你拒絕我的錢,是想讓我愧疚,讓我忘不了你嗎?倒是個好手段。」

  池間笑容孤寂,其實她是很難愧疚的,這次只是不滿他不聽話而已,又何必這樣假意作色呢?

  他柔和通透的黑眸凝視著她,緩緩說道:「我只是想保住我的本心。如果我一直在你身邊,你怎麼會忘了我?我又有什麼手段可使呢?」

  池間一語中的,晏嘉禾察覺到他神態中顯而易見的悲傷,倏忽閉了嘴。

  她早有離意,最近在著手準備著,既然一定要帶小喬,恐怕就帶不了池間了,很有可能無法和他一直在一起,因此才遲遲未對他說。

  倒不知他是何時知道的,此時順勢點破,自己一點戾氣又被他舉重若輕地化解掉,再一次在他面前無言以對。

  晏嘉禾皺起眉頭,小喬和池間,她一攤爛帳顧此失彼,想出路想得焦頭爛額。當初她自詡聰明得意,後來才知道,有一種人,是無法狠心去肆意使用的。

  「你別多想…」晏嘉禾開口,聲音卻像是被四周的牆壁和綠植吸收掉了,虛弱得有氣無力。

  池間望著她躲閃的目光,淡淡笑了,剛張口要說什麼,忽地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

  晏嘉禾聞音心裡一喜,這正是個解圍的好機會,連忙高聲應道:「進來。」

  外面的人緩緩開了門,接著又反手把門在背後關嚴,手裡夾了份資料慢慢走進來,皮鞋在地毯上踏出沉穩的聲響。

  來的人是嚴家穆,也是個琢磨不透的人。

  晏嘉禾心裡的慶幸忽然消散了,直覺有些不妙。

  還未等他張口,晏嘉禾連忙說道:「池間,你先出去。」

  池間點點頭,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走出第一步,就聽見嚴家穆開口了。

  「晏總,美國的白石集團有意收購您名下的所有打包資產,是近期出價最高實力最強的重資產買家,我認為是很合適的人選。」

  他的語速極快,還未等晏嘉禾出言制止他,他便已經說完了。

  池間停住腳步,轉回頭看他。

  只見嚴家穆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面不改色地站在那裡,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鍍上一圈半明半暗的暈輪,他好像渾然不覺自己說的是什麼令人驚駭的消息,也不知自己身處怎樣微妙的氣氛之中。

  嚴家穆的話絲毫沒有緩衝的餘地,直接把晏嘉禾遮遮掩掩的事情擺在了明面上,她心下一沉,來不及斥責嚴家穆,而是立刻看向池間。

  在暗潮洶湧的短暫沉默中,池間首先笑了笑,他不再走,溫聲說道:「既然我是晏總的助理,這件重要的事,我理當參與進來。」

  晏嘉禾注視著他,雙唇緊抿,冷硬如一道鋒利的刀線,過了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示意嚴家穆,「你繼續說。」

  嚴家穆低頭看了一眼資料,接著說道:「白石集團想將資產私有化,每股報價6元,包括債務在內全盤接手,交易價值總計260億元。」

  晏嘉禾挑了挑眉,說道:「出價倒是不少,他們什麼態度?」

  嚴家穆說道:「這還要晏總親自去談,就我目前接觸的白石負責人的態度來看,白石是因為非常看好華國市場,因此決定溢價收購的。」

  「唯一不太好的是,白石集團是境外公司,並且是全資私有化,政府那面恐怕會有想法。」

  晏嘉禾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行,我了解了,你先把資料給我。」

  嚴家穆向前幾步,把文件夾輕輕放在桌面上。晏嘉禾藉此抬眼看他,只見到他平光鏡面的鍍膜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一錯之後,嚴家穆已經退走,微微頷了頷首,轉身離開了總裁辦公室。

  房間又重新恢復了靜默,池間還靜靜地站在那裡,面色如常。

  晏嘉禾閉了閉眼,過了半晌,不得不對池間說實話,「你也看到了,我開始賣資產了。」

  池間應了一聲,「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晏嘉禾此時很看不得他的敏銳,冷笑一聲,「我都不清不楚,你知道什麼?」

  池間凝望著她,其實他的心裡總是有很多話,但是說出來又怕驚擾她。

  不可以,他想,她已在迷惘之中,自己更不可以用言語牽絆她,使她做出錯誤的判斷。

  他只能去做,也只能去等,一遍遍說過的不離開她,這個誓言也只是,僅能鎖住自己的靈咒。

  因此池間並沒有說自己明白什麼,他寧可自己什麼也不明白。

  池間淡淡笑了笑,說道:「給我吧。」

  晏嘉禾垂眸,目光晦暗,避而不答,「給你什麼?」

  池間溫柔地說道:「小蔣是外人,你必然有沒有告訴他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全部交給我,晏嘉禾,你可以信任我。」

  晏嘉禾沉默不語,搭在桌面的手倏忽攥緊了,微微僵痛但是沒有動。

  池間看到了,繞過桌面到她身邊,把手指伸到她的掌心,隔開了她不斷收攏的指甲。

  池間彎腰俯下身來,對上她猶豫不決的眼神,「不要這樣。」

  晏嘉禾機械地牽動嘴角,微微冷笑,「怎麼?」

  池間完全的瞭然,「不要惶惑,不要心軟,不要有任何負擔。晏嘉禾,你不用帶我,當初是我追到你面前的,所以,我以後也能,我一定來得及。」

  晏嘉禾注視著他,看他清俊的雙眼,那裡面盛滿坦蕩和赤誠,「你現在還可以反悔,那些東西一旦你碰了,就只有兩條路了,活著不快樂,死也不快樂。」

  池間笑容明耀,低聲說道:「可我在你身邊很快樂,若是你過得好,我就更快樂了。」

  他說完輕輕搖了搖晏嘉禾的手,這是一種溫柔的催促。晏嘉禾無法,拉開了抽屜,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金屬保險柜,打開以後,裡面是一張存儲卡。

  「除了刻錄用的模擬地址,只能用一次。裡面有傅系所有聯絡人的個人信息,文檔里有他們參與過的內幕事件,最遠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你看過之後這一份就銷毀,其他地方還有備份的。」

  池間伸出手,紋路乾淨的掌心朝上,靜靜地張開,仿佛龕前神明遞出來,一握便可渡化她這二十年的希冀與辛傷,平安喜樂無欲無求。

  晏嘉禾垂眸看著,然後在他的手裡,輕輕放上了那張小小的卡片。

  池間收攏掌心,把卡片妥帖地放好,接著聽到她說道:「明天我要請韓昌市長吃飯,你陪我一起吧。」

  池間望著她,眉目如畫,「好。」

  第30章 學姐

  韓昌是海豐銀行事件之後,由傅家推出來取代沈系因講話不當被免職的張朝雲。他已和晏嘉禾吃過幾次飯,彼此都是同一陣營的老熟人了。

  飯局也沒什麼講究,仍舊定在傅連庭旗下的廣祥樓。

  韓昌也帶了秘書,早知她來意,酒過三巡,笑道:「晏總這地,賣一塊兩塊還猶可,市里和上頭都不干涉。可是這次一口氣把資產都打包了,這牽扯的人就多了,可不是我一個首都市長能拍板的。」

  晏嘉禾淡淡一笑,「我明白,我自然是知道誰在裡面阻攔。我是想問問你那位好同事沈天為副市長是什麼態度?」

  韓昌笑道:「晏總懷疑他倒還真懷疑錯了。這幾次開會他沒提什麼反對意見,也就是說沈家是不反對的。白石這個私有化方案,和沈建來正好是一個路線,他怎麼能自己反自己呢。」

  原來的猜測不對,晏嘉禾皺了皺眉頭,身體微微向前傾斜,神態恭敬,虛心請教,「那韓市長看,問題出在哪裡?」

  韓昌也不拿喬,看著她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出去不回來的並不罕見,為什麼近幾年越來越少了?」

  晏嘉禾沉默不語。

  韓昌低低說道:「以前這種事,是上層操作,外人都不明白內里的關竅。自從那篇石破天驚的稿件之後,你們這些沾權帶富的人動一點,就有無數的人盯著呢,越來越不好辦了。」

  韓昌說的是哪個,晏嘉禾心知肚明。前幾屆斗得嚴重,有人腦子不清醒了,索性把這染缸打破,用那篇流傳甚廣的文章,揭露了不少內幕,把當時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攔住香島首富外逃上,背後瓜連蔓引,局勢才逐漸明朗。

  這是前人挖坑,堵死後人的路了。

  晏嘉禾咬咬牙,「難不成非要拆分出來,一點一點的賣?這也太慢了,我等不及。」

  韓昌搖了搖頭,笑道:「這倒也不必,通過這個事,你也知道搞時事文章的人有多善於鼓動人心了。既然吃了一虧,何不長一智,別忘了你手下還有那個譽滿天下的張巷呢。」

  提起這事晏嘉禾就頭疼,她苦笑道:「實不相瞞,這人我可拿捏不住,若是惹急了,他能掉頭把我罵成那個首富第二。」

  韓昌哈哈大笑,說了半天的話他也口渴,舉起了酒杯正要和晏嘉禾碰個杯,旁邊的人已經先伸出手了。

  韓昌並不驚訝,知道晏嘉禾身邊是有替她喝酒的,只是這次換了人。

  晏嘉禾猶自思忖,韓昌便給她時間,轉而向池間笑道:「晏總新招的小助理?」

  池間靦腆一笑,直視著他的雙眼說道:「我姓池,您叫我小池就好。」

  韓昌喝完了酒,把空杯放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小伙長得很俊俏。我看你年紀不大,膽子不小,第一次和我喝酒還不露怯,我當年在領導身邊做秘書的時候都不如你,看來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了。」

  池間微微笑道:「韓市長過譽了,其實我也是鍛鍊出來的,我跟在晏總身邊很久了,目前兼任掌管集團新成立的新聞公司。」

  他的話說完,韓昌心下一凜,原以為他只是個普通助理,還沒太在意,此時看來另有玄機。

  晏嘉禾今天帶他出來,應該是有別的用意的。她既然想金蟬脫殼,那麼眼前的這個少年,應該就是被留下來的蟬衣了。

  他年紀這么小,外表溫順乖巧,或許晏嘉禾挑中他,就是看在他年少無知,容易欺騙的份上。

  韓昌想到這裡,不可能多事,剛想說些別的含混過去,池間又開了口,注視著他說道:「我剛才聽到韓市長說,沈副市長對我們集團的出售案沒有反對意見?我認為這有些反常。」

  韓昌聽了這話,便把原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原來看走了眼,他既然連沈系和傅系的權勢鬥爭都一清二楚,必然不是什麼都不懂的一張白紙。

  韓昌在心裡咂摸了一圈,忽地明白了他方才說自己在掌管公司的事並不是自誇,而是在向他透露一種信息,這件事他完全可以接手。或者日後調查起來,今天自己見的也不是晏嘉禾,而是從頭到尾都是他。

  他是清醒著心甘情願去做那件被脫下來的蟬衣,毅然決絕地跳入泥潭,去替人頂罪。

  韓昌看了看漫不經心,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對話的晏嘉禾,又看了看在她身邊穿著白襯衫,溫柔沉默的池間,恍然明白了內里的關竅。

  池間見他不說話,便接著說道:「沈市長一直熱衷於阻攔晏總的事,這次卻放任,我覺得有些問題在裡面。」

  韓昌讚許地點點頭,琢磨了下,「我也察覺到了,他不僅不阻攔,好像隱隱約約還有種推波助瀾的意思。但是我後來想了想,沈家巴不得傅家都走光了才好,大概也正常。」

  晏嘉禾聽到這裡,搭在椅子上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既然他不攔,正是我離開的好機會。窗口期太短,這次絕不能錯過。」

  她這次確實急迫了點,因為這個時間點稍縱即逝。日後晏家玉山傾頹時,她的姓就是原罪,很容易把她也扣在下面連坐,這種政治慣性非一家一人能挽救。

  她能借傅家覆滅晏家,而從晏家裡面抽身卻只能靠自己。她不想給晏家做陪葬品,必需儘快將重資產易手。

  池間蹙了蹙眉,沒有說什麼,心裡有些不太妥當的預感。

  一頓飯情報互通,出了門後,晏嘉禾親自把韓昌送到車上,目送他離開。

  **

  過了幾天便是秋高氣爽,燕清大學開學的日子了。

  晏嘉禾開車帶著池間一起去學校,笑著逗他,「以前是順路把你扔到三十三中門口,以後倒是要帶你一路了。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學習還在一起,一天到晚都看得到你了。」

  池間莞爾笑了,薄唇抿起來,輕輕叫了一聲,「學姐。」

  他的聲音清冽婉轉,語氣頗為曖昧,含了塊蜜糖在舌尖,總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味道,那是在提醒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多了一層。

  彼此已是債務、監護和僱傭關係、講解內幕的師生、他心裡的朋友和家人,現在又成了同校前後輩,仿佛這世間能夠想到的,全然的陌生人之間可能存在的牽絆,他們統統都擁有了。

  若是有其一便可不忘,那累加相疊的絲網一層層地包裹住他們,此生此世絕對無法割淨。

  他聲音刻意清軟,晏嘉禾聞言渾身一激靈,心裡像是刷過一片羽毛,差點錯踩到剎車。她明知自己沒有聽錯,也明知是正常的,卻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你說什麼?」

  池間膽子愈發大了起來,試圖和她開玩笑,「以後在學校遇見,我應該叫你學姐的。」

  晏嘉禾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咬了咬唇,罕見地紅了臉。她經常逗池間,經常看他臉紅,輪到自己臉上發燒,心跳加速砰砰作響,倒還少見。

  其實聽過不少學弟學妹這麼叫她,可是池間這樣說時,分明是和旁人不一樣的感覺。

  晏嘉禾近來於感情上不止是難以決斷了,已經更甚一步,似乎有點控制不住想向池間索取更多。

  可是雖然外界環境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但至少有一點她可以肯定,有些事要是真做了,跟小喬也就真玩完了。

  晏嘉禾還未平復好心情,只聽池間含笑開口,尾音上挑,「不應該這麼叫嗎?晏學姐?」

  他的聲音刻意地勾人,像去歲冬日在她車上留了半個巴掌印,晏嘉禾忍無可忍,「不行,只有你不能這麼叫。」

  池間問道:「為什麼,有哪裡不一樣嗎?」

  「別人和我只有這一種關係,這麼叫是拉近距離,由遠及近。」晏嘉禾說到這裡,默了片刻,「我們之間關係太多太雜,我又不總在學校,你這麼叫是由近及遠。」

  晏嘉禾知道他不是真的想疏遠,就像不叫愛人卻反過去叫冤家,極疏便是極親密,不過風月間的玩笑罷了。

  她在出去玩的年紀見慣這些,一聽便聽出來了。

  池間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一覽無餘,溫和地笑了笑,轉而以退為進,「好吧,那你是不是應該叫我學弟的?」

  他目光帶著期盼,晏嘉禾用餘光都能感受到。她唯獨經常讓他,沒有辦法只得試圖張了張嘴,然而無論如何也發不出這個音節,一旦想到她剛才想了些什麼,短時間內就不能正視這個稱呼了。

  車裡安靜下來,溫度卻一直在升高。

  晏嘉禾挫敗地嘆了口氣,「我還是叫你的名字吧。」

  池間側頭微笑著看他。

  晏嘉禾深吸一口氣,那個名字在唇齒間輾轉,終於緩緩吐露,輕柔而鄭重,「池間。」

  池間低低笑了,垂眸瞥了眼自己乾淨的手,說道:「我在的,嘉禾。」

  他這樣正當好的容貌和年紀,除了真的很愛她,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他自毀前程呢?

  第31章 雲密

  程文怡到雲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傅連庭的未婚妻薛愛,現任雲密省招商合作局副主任。

  程文怡為了低調,買的是二手樓房,還沒來得及重新裝修,薛愛便上門做客了。

  兩個人坐在程文怡新家的室內陽台邊,程文怡給她到了杯水後,坐在她對面注視著她。

  薛愛年紀和傅連庭差不多,衣著簡潔幹練,一望便知很有工作經驗,傳聞她行事也是雷厲風行,想到便要去做,不喜猶豫。

  程文怡不知道她來是什麼意思,也不知她是敵是友。

  薛愛喝了一口熱水,開口第一句說道:「我知道你和我未婚夫的關係。」

  程文怡並無驚訝,她已經料到這件事了,打量了對面一眼,說道:「可是我不認為薛主任過來找我是為了說這些無聊事。」

  薛愛把杯子放下,緩緩開口,「為什麼這麼說?你不怕我來興師問罪嗎?」

  程文怡笑了笑,褐色的美瞳鏡片反射出鋒利的水光,「我們都是進到體制內的女人,尤其是薛主任職位比我還高,這時的重心,不應該在家庭上了吧?」

  薛愛直視著她,彼此目光相對,內里有刀劍錚鳴,互相揣摩審視。

  過了半晌,薛愛收回目光,低低一笑,「你猜的很對,我連傅連庭是圓是扁都沒見過,更無意為了他去為難別的女人。」

  程文怡面上不顯,心裡微微鬆了口氣。不沿海的邊境省只有雲密不是自治,如果薛愛這一關沒有過去,她就完全失去了快速晉升的所有機會。

  程文怡起身,低頭給薛愛續了水,深棕色的波浪長發垂下來,在水流傾落的潺潺聲中,平靜地問道:「那薛主任為什麼過來?」

  薛愛淡淡笑了笑,「可能你還不知道,其實我現在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這倒是出乎意料,程文怡皺了皺眉,「程文瑾?」

  薛愛點點頭,「是的。程家的商業版圖遍布全國,前幾年程文瑾過來採購的時候,就是我代表雲密省政府接待的。」

  「你們那個時候就在一起了嗎?」程文怡疑惑道。雖說和程家關係糟糕,但好歹是家事,如果已經那麼久了,為什麼自己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當然不是。」薛愛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你們程家人,五官和身材都比一般人出挑,我第一次到酒店迎接招標團隊的時候,就喜歡上你哥哥了。沒過多久,我主動追求了他,但是你哥哥沒有同意。」

  「為什麼?程文瑾心裡並沒有特別喜歡的女人,從各方面看,你們都很般配。」程文怡問道。

  薛愛回答道:「因為你哥哥知道薛家當時有意和沈家聯姻,他不想摻和進去,因此對我敬而遠之了。」

  薛愛說到這裡,沉默了片刻,接著開口,「我在過去見過很多這樣的男人,我喜歡的人都很優秀,而優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聰明,因此他們懂得規避風險。那些貼上來的男人,要麼是愚蠢,要麼是貪婪,我都不喜歡。」

  「我覺得你應該是明白的,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很難遇到真正的愛情。」

  程文怡點了點頭,她雖然志向不在情|愛,但是她明白這種感覺,「我了解。但是程文瑾為什麼又同意和你在一起了?」

  「在我和傅連庭定下婚約的當天晚上,我就和你哥哥在一起了。」薛愛解釋道:「薛家遞出的橄欖枝,沈家沒要,但是傅家接住了,而傅連庭的戀人是你。程文瑾雖然不說,但是他心裡還是關愛你這個妹妹的,害怕傅連庭和我結,日久生情轉而喜歡上我,因此答應了我的追求,防止我破壞你和傅連庭之間的關係。」

  因為婚姻的不自由,近幾年很多聯姻的年輕人,私下裡都選擇開放式的婚姻,夫妻之間互相不干涉,只要不太過分,長輩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了。

  程文怡笑了一下,笑容明艷,像是在畫室中與世無爭的模樣,「他現在再做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小的時候被程向明虐待,他熟視無睹,長大了再做這些都已經晚了。我以前可能還恨他,但是現在,我全部的心思都在朋友和事業上,他怎麼樣都與我沒關係了。」

  雖然看起來都是輔助型人格,但她的殊麗嫵媚與池間的生性溫柔不同,她是因為要走向更高的地方,因此過去的感情如何,她放在心裡的便珍惜,未放在心裡的,已經視為塵土了。

  薛愛伸手轉了轉桌面上的水杯,開口聲音發緊,「我也不是為他開脫,但是那時他確實也小不懂事,現在也多次跟我說過心裡對你很愧疚。」接著,她再一次強調道:「但我今天來絕不是給他做說客的,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不想選擇傳統婚姻,那麼你和傅連庭也是自由的。」

  程文怡沒有在意,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那你和程文瑾關係怎麼樣了?」

  薛愛此時才露出了點羞澀親近的微笑,「現在仍舊是我喜歡他更多,但我覺得這沒有什麼,勇敢追求也是我的權力,況且我也能感覺到他正在一點一點地喜歡我。」

  程文怡適時地陪了個笑容,「那就好。」

  薛愛清了清嗓子,終於進入正題,「說完了感情,我們再說一下利益吧。」

  這才是這次談話的重頭戲。

  茶桌上的熱水升起裊裊白霧,捲成一條扭曲的寬線。程文怡把長發撩了一下,在椅子上坐正了身體,神態比方才認真多了。

  「現在我們都是傅系的人,也算是攻守同盟了,尤其你哥哥程文瑾正在慢慢接管程氏旗下的財產。」薛愛壓低了聲音說道:「很多事情想辦成,是離不開大額財富的,以前沈家有海豐,現在傅家也要有後備金。」

  「程文瑾通過我的關係,會把一些資金輸送給薛家,再由薛家輸送給傅家,形成傅薛程三家同盟。」

  薛愛說完房間一片靜默。

  她微微動了動,前任房主留下的椅子立刻發出咯吱一聲響,摩擦在寂靜的空氣中,回音全部叫囂著陰謀與野心。

  愛情是什麼?是道德。如果道德不存在了,那情人是什麼?是工具。

  藉由感情基礎編織而成的,巨大的利益關係網,吸附著更多更小的世家和個人匯聚起來,緩緩建設出權勢帝國的版圖雛形。

  程家到底是無人進去,差了一份,而差的這一份,便讓程家唯二的兩個後代都成了婚姻之外的情人。

  她如何肯甘心,程文怡眯起眼睛,感受著美瞳在眼球上輕輕研磨,混血統的深邃眼眸冰冷一片,「我明白了。」

  她要最大程度地利用這張網,在政壇內向上走到力所能及的盡頭,她會從中獲利,也包括晏嘉禾。

  過了半晌,程文怡又開口說道:「剛好我有一件事想問你,沈天為的三等功,你怎麼看?」

  「蹊蹺。」薛愛吐出這兩個字,過了一會才接著說道:「沈天為坐了火箭似的升遷,是有扶貧成績和間諜案雙重加持的作用。扶貧撥的錢,或多或少走了沈家的路子,但是確實發到農民手上了,這挑不出大毛病,先姑且不說。」

  「但是可能向境外勢力輸送情報的幾個重點人物,都在薛家的監控之下,怎麼可能憑空讓他撿了個漏?偏偏把科技廳的一個小小實驗員揪出來了?」

  程文怡想了想,說道:「我還沒想那麼細,當初只是想參考一下沈天為的路子是怎麼走的,但是研究過後才發現他這路子處處湊巧,是很多人一輩子也碰不上的,我這才覺得有點奇怪。我想查一查他。」

  薛愛打開帶來的手包,低頭翻找片刻,把一個嶄新的手機遞給程文怡,「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薛家的這些勢力,你都可以調動。我受你哥之託照顧你,原本是想送給你防身的,但既然你想查沈天為,也可以用他們。我在招商局不方便,而你在宣傳口是很清閒的。」

  程文怡接過這部手機,收了起來,「好的,那就多謝你了。」

  薛愛客氣地笑了笑,撩了撩齊耳的短髮,「不用謝,我們以後是同盟,更是一家人,扳倒沈天為,是我們共同的目標。」

  第32章 拒絕

  就在程文怡在雲密著手調查沈天為的時候,燕清大學的軍訓也結束了,池間在學校很少見到晏嘉禾,反倒是在公司見得更多一些。

  晏嘉禾最近一直在和白石集團談判,各部門抽調了精英骨幹陪同分析,嚴家穆和池間都在其中。

  幾次接觸下來,池間發現嚴家穆邏輯縝密,不是一個冒失的人,因此上次還未等自己離開便將機密的匯報說出口,定然是有意為之了。

  池間不動聲色地記在心裡。

  晏嘉禾打包的資產中,有一部分還在竣工後維護的階段,也需要各個施工單位參與進來做交接工作,其中就包括徐德才的寶鼎工程建設公司。

  而陪同工程師一起過來的實習生,竟然是池間的同班同學汪菱。

  池間驚訝不已,等雙方的工作談完後,正是午休的時間,汪菱向池間笑道:「你有時間去喝杯咖啡嗎?我想和你聊聊。」

  晏嘉禾還在另外一間會議室開會,池間想了想,點了點頭,「好,正好我要下樓給晏總買一份午餐。」

  汪菱眸色一暗,沒有多說什麼。

  兩個人搭乘電梯走到樓下的咖啡簡餐廳,汪菱選在了窗邊,窗外的街道上人來人往,而店裡的顧客卻很少。

  池間點了兩份餐品,另外打包了一份,向汪菱笑道:「你也沒有吃午飯呢吧,我請你。」

  汪菱笑容甜美,摘下了工作的吊牌卡,隨手放到桌面上,「行啊,這裡吃飯可不便宜,看來你的工作不錯,至少薪水很高。」

  池間靦腆地笑了笑,「只是選課的時候,把課程都安排到周末,利用平時的幾天做個實習罷了。只是我沒想到原來你也是,怪不得周末上課的時候,總能看見你。」

  汪菱冷淡地說道:「你以為只有你有門路麼?我看我找的工作並不比你的差。」

  她的語氣不是很好,池間不明所以,微微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見到你很巧。」

  汪菱喝了口咖啡,語氣尖銳道:「不是很巧,我知道你在嘉禾集團總部工作,我是來見見你工作的樣子。」

  池間斂了斂笑容,試圖把話題拉回正道,「同學一場,想來參觀我們公司,我當然隨時歡迎。」

  汪菱冷笑一下,直接挑明了,「池間,我已經知道晏嘉禾是什麼人了。我進到寶鼎公司後,接觸了很多以前在單純的校園裡不知道的事。我查到了她是誰的女兒,我也知道了你們之間的關係。」

  她原本以為池間會感到羞愧,卻不想他仍舊氣定神閒。

  池間溫和地笑笑,「那又怎麼樣呢?」

  汪菱氣憤不已,她一直因為美貌被人追捧,早就下定決心要找最出色的人當自己的男朋友,讓認識他們的同學都羨慕自己,而池間恰好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

  可是到頭來,她喜歡的人居然被包養了,連帶著自己的喜歡也輕賤了起來,這讓心高氣傲的她容忍不了。

  若是一般人,算了也就算了,可是汪菱偏愛鑽牛角尖,怎麼也咽不下這口不平的心氣。比是比不過晏嘉禾的,但是並不妨礙她指責池間。

  汪菱冷笑道:「你就一點不害臊嗎?早知道給你錢就可以擁有你,我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向你示好了。我當初不是借過你三萬塊錢嗎?你怎麼沒喜歡上我呢?說到底,不過是我沒有她有錢罷了。」

  她對喜歡的人,拿得起花,也拿得起刀。她絕不容許自己的榮光受到損失。

  池間從沒有被人罵到面前來過,臉上失了血色,連刀叉都掉到了餐盤上,發出騰地一聲脆響。

  過了半晌,池間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我和嘉禾在一起,一開始確實是因為錢,但是後來,越相處下去,我越不願離開她。」

  汪菱心裡針扎一樣痛,就像當初她請他去看電影,被婉拒後撕毀了電影票。若是真成定局無可挽回,她是不懼和喜歡的人撕破臉皮的。

  汪菱直視著他,甜美的笑容有了恨意,「越相處下去?就憑你一個貧困學生,怎麼得到相處的機會的?說白了,不還是具有魔力的金錢,給了你們這個機會嗎?」

  「這根本不公平,如果我有錢,這個相處的機會就是我們的,池間,你照舊也會愛上我。我現在只恨為什麼我不是官二代富二代?那樣我也就要什麼有什麼了,包括你,我也可以養著你,也可以想對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還不受任何約束。」

  「反正你不也是心甘情願嗎?池間,你也做這種錢色交易,真讓我噁心。」

  汪菱的話像是疾風暴雨一樣鋪面而來,毫不留情地淋濕了他,鋼刀似的刮著他的皮膚,試圖刺痛他每一根纖細敏感的神經,想讓他痛哭流涕地懺悔,為錯過自己這樣的好女孩而懺悔。

  可是池間只是短暫地失神片刻,接著平靜地笑了一笑,「汪菱,我想你誤會了。」

  汪菱根本不聽他這一套,「我誤會什麼?我只是一針見血罷了,而你不敢承認。」

  「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弄錯了。」池間微微含笑,「金錢固然是我和她相識的契機,但是時間是我和你相識的契機。」

  「我是先認識你的,汪菱,我和你相識得更久,可是我一直也沒有愛上你。她很有錢,但是我愛的也不是她的錢。所以愛情和相識的原因根本沒有關係。」

  「倘若晏嘉禾沒有錢,倘若我們沒有在下雪的那天有交集,這世上人海茫茫,我確實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遇見她,但如果是這樣,我終此一生,也不會愛上其他人了。」

  汪菱被說得啞口無言,可是她尚且年輕,又受了刺激,已經被金錢和虛榮蒙蔽了雙眼,「好,就算我說錯愛情,那我說錯錢了麼?如果我爸爸是晏青山就好了。」

  池間知道的比她更多,聞言垂眸,心下黯然。

  他把她當做好朋友,原來在學校時,她也只是心氣略高一些,還是為人開朗善良,很被同學們包容的漂亮女孩子,可是步入社會還不到一個月,就變得熱衷於上流社會了。

  池間看得出來,她的內心因為嚮往權貴階級而痛苦,她這樣貶低他,貶低自己的家庭,其實也是在貶低自己,如果不點撥一下,或許會長久地生活在怨恨之中,他不願意眼前的女孩子成為這樣的人。

  池間低柔地說道:「汪菱,你不要只看到他們光鮮亮麗的一面,他們都有各自不能說的痛苦。有些掙扎,有些割捨,甚至波雲詭譎的陰謀和情感,或許放在你身上,你還承受不了。」

  汪菱大大地冷笑一聲,「他們好吃好喝,能有什麼痛苦?就算有,又能比得上我們這些普羅大眾嗎?」

  其實汪菱家庭殷實美滿,自身學業有成,只要腳踏實地,未來的生活肯定是蒸蒸日上的,她全部的痛苦,不過是來源於覬覦虛幻的富貴權勢,永不能滿足的虛榮之心而已。

  池間蹙了蹙眉,「汪菱,你要知道,乞丐的痛苦是痛苦,國王的痛苦也是痛苦。而痛苦是不分高低貴賤的,也不能拿來比較,這對兩者都是褻瀆。」

  池間的話音越發哀傷,「而你說你們痛苦,所有人都會來安慰你們,互相報團取暖。但他們說他們痛苦,收穫的卻只有懷疑和嘲諷,一旦露出虛弱,還會有人撲上來絞殺。」

  「汪菱,你根本都不懂他們,又怎麼能說想成為他們呢?」

  汪菱確實不知道更多內幕,聽他這樣說,狂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但是還是強撐著一口氣不願承認,「我哪裡不懂他們了?」

  池間淡淡笑了笑,「在你的設想中,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可是嘉禾她,是有底線的。」

  雖然她經常自嘲自己道德水平很低,但這是在掩蓋自己的情感,或者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他察覺到了那條底線,也是他滿懷憂慮的開始。

  汪菱冷冷問道:「你就因為這個喜歡她?我承認我剛才是想得有點失去理智了,但是這世上有底線的人多了去了,她和別人的區別在哪裡?」

  「池間,我們都是成年人,都會權衡利弊了。喜歡一張臉,喜歡一份成績單,喜歡白襯衫都是無傷大雅的喜歡,但是那種奮不顧身,一腔孤勇的愛不是輕易能交付的。池間,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愛她?」

  愛情究竟有沒有理由?有或者沒有一直爭論不休。它可以莫名其妙,一見鍾情,也可以一層層剖析,追根究底。

  若是不需要理由,自然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池間想,若是需要理由,他的愛情也經得起質問。

  「汪菱。」池間閉了閉眼睛,凝視著她緩慢而堅定地說道:「我看到你痛苦,我會安慰你,我會幫你出主意。但是我看到她痛苦,我會直接替她承受。這就是她在我眼裡,和所有人的不同之處。」

  「當我發現他們皆是夜行險路,我便想渡她另一條康莊大道,我此身,只渡她,不渡旁人。」

  他的話音寧靜悠遠,有著安撫人心的作用,內里百轉千回,終指向既定歸途,九死不悔。

  聽了這話,汪菱所有的尖銳都散盡了,一下子紅了眼眶,眼淚在裡面打轉,搖搖欲墜,「我一點機會都沒有的,對嗎?你這麼溫柔的人,怎麼可以說這種殘忍的話?」

  池間垂眸看向給晏嘉禾打包好的午餐袋,低低說道:「抱歉,但是我必須如此。」

  汪菱站起身,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推開了椅子,她抄起桌面上的工作卡,深深地看了端坐在對面的池間一眼,在眼淚還沒落下來之前,轉身跑出了餐廳。

  池間在座位上等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收好溫熱的午餐袋,慢慢地推開旋轉門,向公司的方向走了回去。

  他年少就出門打工,遠比同齡人都成熟,而汪菱和蔣瑞還留有幾分偏激,這正是幼稚的一種。但是他不甚擔心,因為他知道,他們都會長大的,他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幫助,剩下的還要靠他們自己。

  一路上他整理好心情,忽地有種預感,向街邊的櫥窗看過去。

  反光里有一個帶著黑色鴨舌帽的男子看著咖啡廳的方向,和街上其他猶豫著去哪裡吃飯的人沒有什麼區別,池間狀似隨意地收回目光,繼續朝前走去。

  他今天好像第二次看見這個男人了。

  第33章 收線

  池間拿著午餐包回到公司的時候,不出意外的,晏嘉禾還沒有從會議室出來。他略有擔憂,但又沒有辦法,只得坐到自己的工位,繼續手邊的工作。

  過了一兩個小時之後,會議室的大門才被打開,晏嘉禾當先回到了總裁辦公室,池間沒動,因為她身後還跟著嚴家穆。

  兩個人把門關嚴,又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嚴家穆才從裡面走出來,路過池間門口的時候,不經意地向裡面瞥了一眼。

  池間的感知很敏銳,自然是發現了,但是他等了片刻,才拿起午餐包進到晏嘉禾的房間。

  總裁辦公室很大,後面配的套間裡,一部分是料理間,有加熱食品用的微波爐。

  池間站在料理台前,把午餐放進去加熱。他穿著襯衫西褲,腰窄腿長,青竹一樣朝氣蓬勃。

  晏嘉禾揉了揉眉心,經過一上午加一中午的會議,現在總算能喘口氣了。她癱在軟椅上,歪頭看著池間加熱食物,微波爐里的燈光照出來,照到他的腹前沾染了暖意,給整間辦公室平添了煙火氣。

  「我要餓死了。」晏嘉禾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我覺得你可以不要熱了,我就涼吃吧,我以前也懶得弄的。」

  運行程序還要兩分鐘,池間蹙了蹙眉,不太贊同,「涼吃對胃不好,你再等一等,馬上就好了。」

  略過了一會兒,微波爐里的燈滅了,池間把食物拿了出來,從旁邊抽出小案板,放在上面給晏嘉禾端了過去。

  池間調了把椅子,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側面,看著她吃飯,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說道:「我記得上次進展還是挺快的,為什麼今天這麼久?」

  晏嘉禾笑道:「今天跟白石敲了一些細節,打包的資產里那麼多家商場裡的店家,所有寫字樓的租戶加一起能有四五萬人,這些人是轉合同,還是清退,兩種方案都不同意的人,是我們賠償還是白石賠償。」

  「麻煩。」晏嘉禾說到這裡,微微嘆了一口氣,「另外我還跟他們說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我在國內出了什麼事,比如坐牢,那我所簽署的一切都有可能被政府接管,全部作廢,白石什麼也得不到。」

  池間心下一沉,沒有說話。

  晏嘉禾接著說道:「白石那邊的老外一聽就愣住了,國情不同,他們表示還得再考慮一下,我看最近速度可能就暫時放緩了。」

  池間沉默著點點頭,起身把餐點的包裝盒收拾好,收到了料理間的垃圾桶里,又擦了擦桌子。

  做完了這些他回過頭,想起了行程表上的內容說道:「你一會兒還有會呢,你前不久解散的那家金融公司的員工離職補償方案你要確定一下。」

  晏嘉禾想起這事就頭疼,她一邊賣樓賣地,一邊解散名下的大部分公司,集團全面瘦身,各大銀行聞風而動,回籠的資金先還哪個銀行吵得不可開交,一個會接著一個會地開。

  「一團亂線。」晏嘉禾在外運籌帷幄,從容不迫,但私下裡只和他微微抱怨。

  池間走到她身邊,含笑道:「別心急,慢慢理吧。」

  晏嘉禾抬眼看他清俊溫馴的神態,頭痛稍稍消減,心裡漸次安寧下來。

  她伸出手拽他的手腕,笑道:「讓我抱抱。」

  池間被她帶向身前一步,滑輪後退的椅子把他卡在桌椅之間的空檔,正對著她面前。

  晏嘉禾環住他的窄腰,埋首在他剛剛被微波爐的燈光照過的柔軟腹前,似乎還有殘留的人間煙火氣息,她像是受他供奉的饕餮,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大口,這溫暖煙火便填溢整個胸膛,五臟六腑無不熨帖。

  池間被她抵在桌前,低低笑了笑,垂眸看她頭頂的一個小小發旋,說道:「你最近是不是心緒有些不太平靜?」

  晏嘉禾沒抬頭,悶在他的肚子上說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池間莞爾一笑,「你要是當真決斷,何必告訴白石集團那麼多呢?儘快簽署了出售案,儘快套現抽身不是很好嗎?」

  池間剛說完就感到腰上一緊,晏嘉禾用力勒了他一下,接著才緩緩放鬆。

  晏嘉禾如何不懂,閉目化在他身上,懶散地笑道:「又拿自己逼我是嗎?」

  池間但笑不語。

  「我算是明白了,你到底想聽什麼呢?」晏嘉禾淡淡笑道:「我為什麼和白石那樣說,你這麼聰慧不可能不明白,何必挑明了問我呢?」

  「過幾天你就要去變更法人了,以後你就是公司的第一責任人。我前前後後變更過四次,每個人都不能讓我完全信任,直到遇見你。」

  「但是。」晏嘉禾說到這裡停頓了很久,「我後來才明白,信任是因為有感情在,對我,這是個悖論。」

  她信任他是因為彼此已經有感情,她想要放棄他就必須割捨這個感情,而割捨了感情就不能再完全信任他,自己心裡一旦存疑,就無法安安心心地離開了。

  她年紀越長越心軟,少時孑然一身,為了和這個世界多些聯繫,為了那唯一的支點,一件件事主動向自己身上攬,那時躊躇滿志,殺伐決斷,背叛起人來眼都不眨,到現在,拿得起放不下了。

  晏嘉禾低嘆了一聲,「我不想你死的,池間。如果白石不清楚就簽了,日後若是合同作廢,必然是國際官司,影響這麼惡劣,被我留下來的你,是要從重判決的。」

  他一次次地以退為進,把自己置在險路,逼她說有一點喜歡他,逼她說不想讓他受傷,好像都不是最終的答案。

  「池間,你究竟想聽什麼?」晏嘉禾閉上眼睛,靠在他身上輕輕問道。

  我想聽你說愛我,池間垂眸暗想,什麼結局都甘願,我只是想在臨別之前,聽你說一句,你愛我。

  如果不得不分離的話,我們要好好地道別,我沒能和我的母親做到已經很遺憾了,我不想再錯過你,而愛我就是其中最珍貴的贈言。

  但這是無法說出口的,不是她發自內心主動說出來,便是還未到完滿,就不是他想要的。

  池間淡淡笑了,避而不答,任由她靠在自己的懷裡,在漫長的會議間隙休息片刻。

  時間緩緩流逝,寂靜地過了半晌,池間開口低低說道:「你最近帶著姜汲吧。」

  晏嘉禾問道:「怎麼了?」

  池間想了想,「或許是我多心了,我總覺得有些異常。」

  晏嘉禾眯起了眼睛,心如電轉,把對家梳理了一遍,另有想法,「不必,我讓他跟著你。既然是你發現的,必然異常在你身邊更多一些。現在還不到動我的時候,或許有可能先從你那裡下手。」

  池間正要反駁,晏嘉禾又勒了他一下,制止住他,「聽話。我能找出一堆人對你下手,小喬和沈天為都有可能,他們會顧忌我,但不可能顧忌你。你不能再出事了,要不然我的財產怎麼轉移?」

  池間開始還要說話,聽到最後才不再說了。

  晏嘉禾笑道:「不過你也別大意,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把姜汲給你,恐怕也沒有太大的幫助,你自己要小心。」

  池間點了點頭,溫柔地說道:「你也是。」

  晏嘉禾沉吟良久,淡淡說道:「我過幾天要去美國一趟,到白石的總部談一下,看好的房產也要簽合同。寶泉山的傭人不是都想去國外,到了美國需要的人手,還要靠當地的華人圈推薦,我得察看一下。」

  池間垂眸看她,「多久回來?」

  「沒人這麼問過我。」晏嘉禾笑了,「大概一個月吧。我不在的時候,公司就托給你了,有什麼問題及時告知我。」

  池間溫和地笑道:「好。」頓了頓,又補充道:「嚴家穆這個人,你要不要重點觀察一下?」

  晏嘉禾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查過,但是他是外籍,沒查出什麼。他的精算能力實在是一流,利潤、稅、債和息,他總能找到最佳方案,最近談出售,談解散員工的薪酬補償,股票的退市,方方面面都要他算錢,既然目前沒查出問題,就先用著吧。」

  「這次我出國,也要帶他。一來精算離不開他,二來他的家就在美國,也是個地道的當地通,恐怕在生活方面也能給我提供些建議。」

  池間點了點頭,抬眼看了一下表,低聲提醒道:「下午的會議時間快到了。」

  晏嘉禾無法,只得鬆開他的身體,椅子向後一滑,分開才發現,他腰間衣服的一圈都壓皺了。

  池間微微紅了臉,低頭抻了抻衣角,不敢再看她含著笑意的眼神,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將早已整理好的資料遞給她。

  晏嘉禾強壓下心裡的些許眷戀,起身到會議室見解散公司的董事們。

  **

  晏嘉禾剛訂了機票,沈天為那邊就已經收到了消息。

  既然守護財寶的惡龍開了小差,那這段時間的空檔期,倒是很可以動一動她的小餅乾。

  前不久池間和汪菱的會面情形,被他在咖啡廳外盯梢的眼線盡收眼底,使得汪菱和寶鼎公司的資料也擺上了沈天為的書桌。

  汪菱這個人還不至於他親自去接觸,而是派人透了口風,只要她日後可以在法庭上說出他們提供的證詞,就可以得到一百萬。

  這事實在輕鬆,連物證都不必她親自去放,來龍去脈也不用浪費腦細胞去了解,只需像背課文一樣複述一段話,這大大降低了汪菱的負罪感,只猶豫了幾天,便同意了。

  與此同時,晏嘉喬也從自己的母親唐靜口中也得知了晏嘉禾要出國的消息,心裡同樣想到了留守國內的池間。

  晏嘉禾在的時候,他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小動作,進展十分緩慢,但是現在她一走,他就大張旗鼓躍躍欲試了起來。

  沈天為和晏嘉喬開始用各自的方法,向看似柔弱的池間下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所有的鋪墊都完了,終於可以收線了。

  第34章 李代桃僵

  晏嘉禾去機場的時候,是池間陪著的。黑色的轎車後面又跟了兩輛公司的派車,帶出去的團隊大約有十一二人。

  池間坐在她右手邊,想到她要走一個多月,一路上都很沉默。

  以前不是能經常見到的時候,她離開多日自己心裡尚且不是很舒服,如今習慣了朝夕相見,陡然回到初識的狀態,更覺難以忍受。

  他生性內斂,又知道她做事不太容忤逆,這一點不舍勒在心裡,不管多酸澀的滋味,強壓著不說出來,到最後都是歸於岑寂,只得緩緩咽下。

  飛機起飛後,姜汲開著車送池間回到公司,路上也覺著有點不對勁。

  池間的敏銳更像是基因的本能,而姜汲是經過系統的訓練,他開著車過了幾個路口後,終於確定了有人在跟著他們。

  姜汲不斷地向後視鏡看去,在經過下一個路口的時候,驟然地快速變道,岔路將車流劈成兩條,可疑車輛無法抗拒地被留在原來的路線上,與他們漸行漸遠。

  這樣危險的舉動自然引起了正常行駛司機的不滿,幾個喇叭示警過後,開出了這段路,四周又恢復了平靜。

  池間察覺到了姜汲的想法,雖然什麼也沒看到,但還是問道:「姜大哥,你覺得是衝著我來的,還是想對晏小姐不利?」

  「說不好。」姜汲試探過後,目視前方繼續開著車說道:「不過可以確定一點,採取的盯梢距離一直保持在標準範圍內,對方是專業的。」

  池間想了想,問道:「是軍人嗎?」

  他掌握的信息太少,極少的幾個正面接觸過的人中,他首先想到了陳谷。

  姜汲也同樣想到了他,「有可能受過軍事訓練,但不一定是我的前學生。」

  說到這裡姜汲皺了皺粗重的眉毛,為了不讓池間得到錯誤的結論,不得不將自己的判斷說出來,「陳谷好戰,喜歡流血,以前隊裡組織格鬥比賽的時候,他下手也很重。但是據我觀察,他更喜歡和人面對面的對峙,直截了當,而不是在背後算計。」

  「最重要的一點,陳家陳老爺子也不喜歡這樣的方法。你可能不知道,但他在軍中很有名望,行事作風我們這些沒見過面的軍官都清楚。有這位壓著,陳谷也不敢這樣。」

  池間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姜汲想了想,說道:「那棟大樓安保很嚴,這幾天你不要輕易離開公司,我最近到外面查一下。」

  池間叮囑道:「你要多注意安全,若是太危險了,你也到公司里,等晏小姐的出售案塵埃落定,我也沒有需要保護的必要了。」

  姜汲緩緩笑了,「你倒是總把自己看得很輕,放心吧,我比他們更專業。」

  **

  晏嘉禾不在,又帶走了幾個主要部門不可或缺的精英骨幹,導致了很多事情無人拍板終定。

  這幾天落在池間身上的壓力格外大,接到晏嘉禾遙控指示後,終於順利地代她解散了一家公司,徹底沒有任何糾紛了。

  還未等他歇口氣,樓下的張巷終於壓不住怒氣,勁直上樓來了,當著證券公司員工的面,把池間辦公室的門摔得震天響。

  「我的稿件為什麼還不能發?」張巷怒氣沖沖地問道:「打擊沈建來這麼好的機會,你為什麼要壓?你這是養虎為患。」

  池間知道他說的是那篇強烈批判公共產業私有化的文章,若是普通的春秋筆法也就算了,畢竟涉及專業不太抓眼球,過審了也沒多少人看,動靜不大。

  但是張巷在標題里就帶了人名,而且毫不客氣地引用了集團的案例,可以預見發表後看熱鬧的人或許數以億計。

  池間站起身,恭謹地立在書桌後,耐心解釋道:「壓是現在時機不對,可以緩一緩再發。」

  張巷冷笑,「我們是怎麼建國的?憑的就是這個路線,沈建來的路子正相反,我不信你看不出來,不等他成氣候之前讓人民識破他的真面目,還等什麼時候?人民不用等時機,什麼時候都是對的,我看,是她晏嘉禾需要吧?」

  確實如此,池間沉默不語。

  張巷見他不言,也知道說中了他的心思,冷冷道:「沈是走資,這棟樓要賣也是走資。我的那篇文章自然是牽連到晏嘉禾的出售案了,若是引起注意,260億的真金白銀,一個政策收緊,就是掉腦袋的重罪,你定然是不想出一點岔子的。你當初和我談理想,我以為我們能攜手澄清玉宇,真是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你會變成這樣。」

  面對前輩這樣的指責,池間淡然一笑,過了半晌,緩緩說道:「我哪裡變了呢?」

  張巷橫眉立目,「你明知道,一家企業能做到這個規模,內里必然有勾結,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自然規律,你竟還放任她轉移出逃,眼睜睜看著這筆罪逃脫懲罰。」

  池間平靜地笑了,點了點頭,「不錯,有罪自然要有罰,善惡到頭終有報。不過李代桃僵,報的是罪不是人。」

  張巷愣了,一腔火氣溜了出去,散沒了,「你什麼意思?」

  池間說道:「張主編,你的稿件我從沒有說不發,而是略微延後一段時間。現在還沒有到最關鍵的時刻,傅沈兩位書記都沒有出手,你這篇稿件,現在確實不是利益最大化的時候。所以這對你毫無影響,至於我……」

  池間說到這裡頓了片刻,語氣愈發輕柔,眸光溫潤,「我有哪裡變呢,我自始至終也只是為了這一個人而讓步。」

  張巷自然是知道最近公司最大的高層變動,就是法人的變更,想到這裡心下愈加震驚。

  他提醒道:「若是延後,等到發表的時候,公司在任的可就是你了,到時候你是眾矢之的,沈有可能脫身,你幾乎沒有可能的。」

  他做的事一次次地打破張巷的認知,怒是一回事,替他焦急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池間點了點頭,「我完全明白,這世上到底是有天地至理,人間公道的。但若是我願意把這懲罰搶過來,換她往後餘生做個普通人呢?張主編,你是我見過最為固執的人,如果你都同意的話,是不是便可行了?」

  可行嗎?張巷盛怒而來,迷惘而去,行或不行,他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他不能輕率地就給出答案,只能放棄糾纏稿件問題,回去慢慢思考。

  因為晏嘉禾做的事,畢竟沒有直面地落到具體的個人頭上,這就隔了很遙遠的距離。

  張巷生性嫉惡如仇,恨不能世界上再也沒有違法亂紀的事。但至於這事是誰幹的,是張三還是李四,他腦子裡模模糊糊地,分不出是有區別還是沒區別,重要還是不重要。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張巷走了沒多久,姜汲就回來了。

  經過這幾天的反偵察,姜汲摸清了大致的情況。

  「池間。」姜汲坐下喝了口水,擔心地說道:「我確定了,這幫人是衝著你來的。」

  姜汲怕他不夠重視,接著說道:「他們帶著隨身帶著刀。明知道晏小姐已經出國了,單是盯梢絕不會帶兇器,所以只可能是衝著你來的。」

  池間皺了皺眉,想到他一個人走街串巷的,「太危險了,那你不要繼續跟了。」

  姜汲搖了搖頭,怕他再勸,連忙起身抬腿走了,表示堅決不聽他的。

  等他走到門口,想了想,到底是要交代幾句,「既然敢帶刀,他們的精神病病史肯定是準備好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軍人的榮譽也不允許我退縮,我要看看,能不能摸到他們背後的老巢。」

  姜汲說完就走了,池間要追他,無奈力量差距懸殊,根本攔不住,被他用力推了回來。

  看來當面是無法說了,池間等他走了一會兒後,拿起手機想聯繫他,不想卻被掛斷了電話,再打過去,已經關機了。

  池間怔然地立在二十四層的窗邊,低頭看向樓底車水馬龍如螻蟻的街道,只覺得身邊的網越織越大了,偏生隱隱約約,影影綽綽,兜頭撒下來,望不明觸不實,心下窒息不安。

  他做好了慨然赴死的準備,但萬萬沒想到,竟有人連既定的時間都等不了,還想更提前的除掉他。

  池間越發地想念晏嘉禾,自從認識了她,他遇見什麼都要想起她。

  這樣的生活,別說是過二十年,便是一天,也不會是值得留戀的,因為懂得了,所以他更希望她能得償所願。

  希望她能夠遠離這裡,獲得嶄新的乾淨的人生。

  第35章 晏嘉喬的局

  時間已是深秋,這幾天姜汲一直沒有回來,池間每天下班或者到放學,就直接到車庫,一路開車回家,路上沒有停留。

  他手臂上的傷好了之後,姜汲親自教他開的車,後山的場地極大,證件掛靠到了一家駕校,因為沒有人和他搶預約,很快就取得駕駛證了。

  這天難得休息,池間窩在寶泉山看書,忽然手機響了起來,他拿過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是小池嗎?」對面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略有些熟悉,「我是你周姨。」

  正是池間在長慶區原來的家的對門鄰居,今年除夕和姜汲一起過去的時候,還見過她一面。

  「周姨。」池間叫了一聲,恭敬地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是這樣的,」手機對面的女人帶笑說道:「社區要統計常住人員,也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裡,要你回來填個表。我幫你把表拿到我家了,你什麼時間能過來?這得儘快啊。」

  池間聽了,點了點頭,乖巧地應道:「好,正好我今天有時間,我馬上就過去。」

  周姨得到答覆,這才放心地掛掉電話,轉眼侷促地看著客廳對面,早上突然敲開她家房門的少年和他的保鏢。

  她訕笑著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樣就行了吧?」

  少年長得和池間有幾分像,模樣精緻,脾氣大概有些倨傲,沒有回答她,只是點了點頭。

  身邊的保鏢立刻掏出裝著錢的厚厚信封,周姨連忙接了過來,有眼色地沒有當場數,放在了電視機櫃的下層,用小腿把抽屜抵上了。

  晏嘉喬問道:「等他來了你怎麼說記住了嗎?」

  周姨忙不迭地點頭,晏嘉喬便霸占了她家的臥室,關上了門只留一條縫,等著聽一會兒的對話。

  池間放下電話,思索了片刻,覺得有些奇怪。事情看起來毫無紕漏,但周姨不是社區的在編工作人員,也絕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

  他現在身邊並沒有人,每日兩點一線,作息正常謹慎,一旦有一點突發的狀況,他都要在心裡打了個問號。

  池間換好衣服後,走到床頭櫃邊,拉開抽屜,最深處有一個小紙包,他拿了出來,放進了風衣的內兜里。

  這是晏嘉喬的頭髮,他上次在浴室里想要扔又留了下來,直接用衛生紙包好。

  池間把東西收拾好,開車到了長慶區,進小區上樓,敲了敲鄰居的房門。門後正是笑容滿面的周姨,看起來沒什麼異常。

  表格就在客廳茶几的桌面上,池間道過謝後,埋頭填寫了起來,不過是常規的信息,一會兒的工夫便填好了。

  池間剛落筆,忽然聽到周姨自言自語道:「幾點了?」

  池間正要拿出手機看一下時間,只見周姨已經從兜里掏出了塊表。長長的鏈子垂下來,翻開的蓋子鏤空雕花,是塊充滿洋氣的懷表。

  池間陡然站了起來,他認出來了,這是晏家給傭人的懷表,他也有一塊,上面刻著他的名字。

  「周姨。」池間十分疑惑,但還不至於失態,「這塊表你怎麼會有?是你家裡有人在晏家工作嗎?」

  周姨看了看手裡的表,「哦,你說這個啊,這是我撿的。就是元旦那天,我在後面那條小路上撿的,還怪好看的,我就留著了。」

  池間的腦袋轟然炸開了,他的媽媽正是在元旦那天,在后街的小路上出事的。

  池間伸出手,有些顫抖,「周姨,能借我看看嗎?」

  「可以啊。」周姨把表放在他的掌心。

  池間連忙翻了過來,上面果然刻著人名,孫瀾,字體雕花都一致,這下定然是晏家的東西無疑了。

  池間攥緊了表,低頭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麼,再抬頭時眼裡已經有淚,問道:「周姨,你這塊表可不可以送給我?」

  周姨看著他的樣子愣了一下,似乎是被嚇住了,「當然可以。」

  池間道了謝,離開周阿姨家後,立刻驅車駛向燕京交管局,找到了交通隊長楊明的辦公室。

  「楊警官。」池間來過多次,已經和他熟悉了,「我媽媽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楊明穿著警服,點點頭,嚴肅地說道:「前不久有很大進展,但是我們出於一些考慮,遲遲沒有告訴你。」

  池間急忙追問,「是什麼考慮?」

  楊明沉吟半晌,才說道:「一來我們缺乏一個證明他在場的關鍵證據,二來這可能涉及到你的僱主。實不相瞞,我們抓到的嫌疑人,正是晏家的司機,孫瀾。」

  池間倒退了一步,似乎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勉強握住桌角才站穩。

  過了很久,池間才從兜里掏出懷表,交給楊明,「我有他當天在場的證明,人證可以去找我原來的鄰居周阿姨。」

  楊明大喜過望,激動地接過懷表,「你是怎麼得到的?這正是我們需要的物證,這下看他怎麼說。我要立刻審問他,你要不要到審訊室外一起聽一下?」

  池間怔怔地看著他,像是對即將到來的某些東西無法承受,可是過了幾秒,他就不再猶豫逃避了,輕輕點了下頭,「好。」

  對孫瀾的審訊立刻展開,楊明主審,旁邊還有記錄,池間在單向玻璃後面注視著審訊室。

  開始孫瀾還在抵抗,等到楊明拋出懷表證物,立刻轉變了態度,全部招供了。

  孫瀾的顴骨處微微泛青,似乎非常懼怕楊明,畏縮著回答道:「我是受到僱主晏嘉禾的指使,去撞那個女人的。」

  池間聽到這裡,後退一步,閉上了眼睛。可是審訊室的聲音仍舊導了出來,避無可避。

  楊明厲聲問道:「為什麼?你知不知道這是故意殺人?」

  孫瀾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道:「因為晏嘉禾看上了那個女人的兒子,聽說那個小男生不太聽話,不肯答應,她就想逼他過來找自己。至於殺人,她答應給我很多錢,我也沒多想,就幹了。」

  審訊到這裡更多的不過是些細節,比如怎麼作案,怎麼修車,聽下來前後嚴絲合縫,毫無破綻。

  等楊明出來的時候,看到池間已經是虛弱憔悴,眼裡含淚了。

  他的臉色極其蒼白,楊明好像有些不忍心,扶他穿過半個走廊,到來訪接待室休息,「我看你現在心情很難過,你在這裡歇一歇再走。情況你也了解了,以後再有什麼進展,我們再聯繫你。」

  池間點了點頭,「謝謝楊警官。」

  楊明笑了笑,聲音微微壓低,似乎是暗中提點道:「謝什麼。不過只有這一份口供,恐怕很難定晏嘉禾的罪,如果你急於報仇,有其他的方法,也可以試一試。」

  說完他就離開了,留池間一個人在接待室的長椅上。

  池間把臉埋在掌心,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走了進來。

  池間抬頭一看,「林哥?」

  林春暉看見他也愣了一下,「這不巧了嗎?我今兒個走背字,車跟人颳了,正來交管局處理呢,沒想到遇見你了。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正說著,看到池間神情不對勁,仔細瞅了瞅,斂了笑意,問道:「你怎麼哭了?快跟哥說說,遇見什麼難事了?」

  池間開口,氣息發緊,穩了好幾次才說道:「我剛剛在楊警官那裡知道,殺害我媽媽的兇手,可能是晏小姐指使的,是晏家的司機孫瀾。」

  林春暉一臉震驚,沉吟良久才說道:「這個司機我也知道,經常接送我爸爸到晏家看診,就在今年元旦過後,忽然從晏家辭職了,現在看來,這就對上了。晏小姐早年做事狠絕,原以為這幾年改了,沒想到還是本性難移。」

  池間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不信。」

  林春暉知道池間很愛晏嘉禾,遇見這樣的事,單憑一個理由是不會相信的,這也是他在周姨、楊明和孫瀾之後粉墨登場的原因。

  林春暉等了半晌,等他情緒稍稍穩定,但頭腦還在暈乎的時候,低低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上次和你說過,你和晏家小公子晏嘉喬長得很像?天下真有這麼巧的事嗎?晏青山為人風流,聽說你母親早年也在他常出入的酒店工作過。你總是繞不開晏家,難道就沒想過原因嗎?」

  「林哥,你想說什麼?」池間擦乾了眼淚,轉而憤怒起來,直直地盯著林春暉。

  林春暉連忙安撫他,「別生氣,我不是在侮辱你媽媽,我巴不得我媽和晏青山有一腿呢。」

  這話雖然無恥,但是罵人不會連自己都罵,看來在林春暉心裡,這確實算不得侮辱。

  池間安靜下來,「大概是巧合吧。」

  林春暉搖了搖頭,「晏小姐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不會僅僅因為感情問題就去殺無辜的人。但若是財產和繼承權出現了問題呢?」

  池間迷惑不解。

  林春暉一咬牙,把晏嘉喬的局裡最後一根線挑了出來,「我懷疑你是晏青山的私生子,而晏嘉禾就是因為知道了這一點,才打著想要你的旗號,殺了你的家人,這樣就死無對證,而你又被她利用去做其他的事。」

  這是個連環局,真相是一層層揭開的,如果不相信第一層的情殺,那麼就加上第二層的財殺。雙管齊下,理由充分,不由他不信。

  人往往在表層尚且能保持警惕,往下深挖一點,發現果真有陰謀,便停在了這一層,覺得自己擁有比旁人多走一步的聰慧,反而比一開始更加的深信不疑。

  池間眼珠一動,看樣子就是信了。

  林春暉低低說道:「這裡有監控,說話不方便,你跟我來。」說完帶著他走到走廊盡頭,因為老舊而有些昏暗的男廁所。

  看到四下無人,林春暉說道:「還記不記得我上次說我認識很多醫生,也包括遺傳學的專家。你要是心裡也開始懷疑,我幫你查一查,做個親子鑑定。」

  池間遭受了太多的打擊,都已經呆滯了,他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在身上摸了摸。

  「有煙嗎?」池間喘不過氣似的,解開了風衣的衣扣問道。

  「啊?有的有的。」看來他的打擊不小,需要鎮靜,林春暉連忙低下頭,在兜里掏了煙盒和打火機。

  再抬頭的時候,看到池間已經把手伸到腦後了,蹙了蹙眉,然後手放了下來,捏著幾根頭髮。

  林春暉連忙把煙盒掏空,把頭髮裝了進去,又扣嚴了蓋子。

  池間接了滿手的煙和打火機,看起來有些生澀的不知所措。

  林春暉笑道:「你就都留著吧,你也成年了,該碰點以前沒碰過的東西了。我先把這玩意送到科室,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好的,謝謝林哥。」池間眼裡有淚光,「要是我真的姓晏的話,我一定忘不了你的幫助。」

  林春暉點了點頭,邊往外走邊說道:「好說好說,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親子鑑定其實只是順便一測,他們並沒有認真,偽造的報告早就出來了,池間只要給了頭髮,他的身份就是晏青山的「私生子」了。

  假報告給他一看,池間要麼想報仇,要麼是對晏青山的財富和權力起貪心,都會選擇做他們的內應。這樣他們就能得到晏嘉禾商業上的機密,不讓池間再替她頂罪,用法律手段光明正大地除掉晏嘉禾。

  這個局費盡了晏嘉喬和林春暉的所有腦細胞,不信這次晏嘉禾還能不栽跟頭不翻車。

  池間盯著林春暉的背影越走越遠,走出了廁所再看不到,臉上的慌亂無主突然就消失了,恢復了平日的溫和清俊。

  他低低笑了笑,走進隔間,把煙和打火機都扔進馬桶里沖走了。

  如果這間廁所不是這麼昏暗的話,林春暉把頭髮放進煙盒的時候就會發現,它們在陽光下有著栗色的光澤。

  第36章 華枝

  池間從交管局出來,慢悠悠地開車回到寶泉山。

  從周姨拿出那塊懷表開始,他就明白了這是一個圈套。

  他早在療養院科室里,林春暉隱隱約約向那個方向提點的時候,就察覺了對方的意圖。倘若他真是見財起意的人,難免不被蒙蔽雙眼。

  他雖不屑一顧,但也正想將計就計,探查一下對方的勢力和布局,還有最重要的,讓晏嘉禾對自己猶豫的心結究竟是什麼。

  最高明的謊言都是真假摻半的,池間甚至確實相信母親的車禍就是晏家的司機所為,但是關於晏嘉禾部分,他半個字都不信。

  旁人都太低估他了,他對晏嘉禾的了解,對晏嘉禾的信任,他全部的愛意,都是絕不會被動搖的。

  池間開著車,過了幾個路口,清俊的臉龐緩緩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不管怎麼說,肇事司機終於找到了,雖然楊明是對方的人,但也只是在事件上做文章,希圖牽連更廣。畢竟身為警察的職責所在,已落入法網中的犯人不可能放過,單純的車禍一事已是塵埃落定,孫瀾逃不脫法律的制裁。

  池間想到這裡,便有些許欣慰,對長眠的母親有了交代,剩下的只有綿長無盡的思念,和努力過好未來人生的希望。

  可是怎樣要算過得好呢?池間問自己,他擁有的實在太少,那些短暫珍重的美好回憶,好像怎樣安排擺放,怎樣嵌進身體都不是最好。

  過了一會,池間放棄了思考自己,轉而去想晏嘉禾,怎樣是她過得好呢?

  答案是快且清晰的,先是平安,再是永遠都感到快樂和溫暖。

  **

  過了幾天,池間的親子鑑定結果出來了。晏嘉喬偷溜進晏青山的臥室拿出的頭髮,和送到實驗室的一比對,結果竟然是親生父子關係。

  林春暉拿到報告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馬不停蹄地又把報告拿給晏嘉喬看,兩個人面面相覷半晌無話。

  「雖然我爸年輕的時候…有點花心,但也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晏嘉喬看著林春暉說道:「不是你把咱們造假的拿混了吧?」

  林春暉慌忙搖手,「不可能,晏少,假的那份還在我家呢,這個報告是我從醫院直接拿過來的,不可能弄混。」

  晏嘉喬咬了咬嘴唇,心下火氣直冒,左一個姐姐右一個哥哥的,他可真是受夠了,還有沒有個正常家庭的樣子了。

  林春暉看他不說話,問道:「晏少,現在情況有變,那我們怎麼辦?」

  晏嘉喬攤了攤手,精緻的眉梢微揚,瞅著他的眼睛,空有一股子皮囊的艷麗勁兒,「你問我我問誰?」

  他這話純粹發泄不滿,林春暉倒當真了,出主意道:「那不如問問沈少?」

  這倒是個思路,晏嘉喬沒辦法,只好給沈天為打了個電話。

  沈天為聽了結果也是一愣,這太匪夷所思了。

  但是片刻之後,他就冷靜了下來,這個圈子每時每刻都在雲詭翻湧,機敏善變從中漁利是他們必備的修養。

  既然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維持原來的計劃一成不變,而要用這個新情況來獲得目的最優化。

  沈天為淡淡說道:「我了解了。你不要衝動,而且一定不能告訴你母親唐靜。」

  「我知道,我要是告訴我媽媽,她又得把池間當塊寶似的撿回家。」晏嘉喬的語氣不滿,還有些許委屈。「有她護著,就是有晏青山護著,我們動就難了。」

  「這一次你倒知道的很清楚嘛。」沈天為罕見地笑了,意有所指,「看來你在這方面,真是沒少吃虧啊。」

  晏嘉喬氣急,但是沒敢說什麼。

  沈天為接著說道:「這件事你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接下來已經超出了你能掌控的範疇,你不要擅自做主了,聽我說。」

  「這麼重要的事,我們怎麼能不通知當事人呢?」沈天為語氣冷淡,「過幾天我會給你份稿件,你打電話給池間,照著念。」

  「知道了,沈哥。」晏嘉喬垂頭喪氣地掛斷了電話,絞盡腦汁忙活了半天給自己整出來個哥哥,他的心情簡直沮喪後悔到了極點。

  沈天為的情緒倒是沒有太大的波動,他一邊思索,一邊雙手交叉,架在鎖骨處,拇指豎起輕輕颳了刮下頜。

  他想知道揭露這個真相的時候,晏嘉禾會是什麼表情。

  想到這裡,沈天為難得有些愉悅,小禾她自詡聰明,總是多手準備,像只鼻尖粉紅的小鼴鼠,一條退路接著一條退路地給自己鋪,等她發覺都是死路的時候,自己再提著桶向裡面灌水,是不是就能把她揪出來,拎在掌中了呢?

  能夠掌控對手的生死是很美妙的一件事,他生下來得到的就太多,已經很難對什麼感到刺激,而這件事會讓他有成神的錯覺,沈天為閉上眼睛,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才沒有在這個想法上停留太久。

  既然池間的身份有更大的作用,就不能輕易地殺死他了,沈天為打了通電話,讓一直堅持不懈尋找機會的手下撤回來。

  池間不知道的是,他的應對無意間救了自己一命,不管能不能成功潛入敵營,至少現在,他又重新恢復了人身安全。

  **

  晏嘉禾回來的時候改簽了,比原定計劃提前了幾天,傍晚時分落地燕京。

  經過談判白石集團充分了解了國內的風險,仍舊決定維持原收購案不變,雙方在白石集團總部簽署了初步意向草擬。

  對晏嘉禾來說,至此萬事具備,只等她把晏嘉喬帶出國,傅家穩定局勢,正式簽署出售協議。

  她在紐市安保最好的幾個街區置辦了房產,僱傭了傭人先行搬了進去,出了有售房處的大房產公司時,在街頭撞見了在外奔波的底層推銷員。

  晏嘉禾本沒有理會,忽地想起了池間,他一向聰明,雖然機率很小,但他若是真能僥倖出來,一無所有舉目無親,也很難生存。

  晏嘉禾想到這裡,就在這個房產推銷員手裡,以池間的身份信息,全款買了處紐西蘭海邊的別墅。

  沒和她的房子買在同一國,晏嘉禾心想,或許以後都不會再見了。

  飛機落地,晏嘉禾和公司的團隊成員一一道別回家,從旁邊的酒店提出了臨走時寄停的車,趁著天還沒有變得漆黑,朝著寶泉山開去。

  她的車上到盤山公路的半山腰時,雪亮的車燈晃進了池間的臥室,池間難以置信地跑到窗邊,看著她緩緩放慢車速,準備過閘機。

  她能提前回來,是不曾預料的意外之喜,池間的心情立刻雀躍起來,轉身奔下樓,他在此時才顯現出與十九歲年齡相符的活潑氣息。

  池間跑到門口才站定,倚著門框偏頭看向她,身姿纖穠,情態溫潤,最亮的還是一雙黑眸,揉了細碎繁星,映著清泠春水。

  除夕時他親手貼的對聯已經微微褪色,被庭前燈一照,變成了一種古樸熟稔的橘色,映得滿階滿身,如月在枝頭熠熠生輝。

  晏嘉禾拐過主樓時,一眼瞧見他了,在異國旬月還未深思,此刻一見,反而恍然,好像這裡就合該有個人這樣立著望她,若不在四下就盡皆空了。

  她把車剎在主樓前,沒急著下車,而是透過擋風玻璃凝視著他。

  她在國外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前路說是翻天覆地,過往一鍵清空也不為過,此時回來看到他,心下如同近鄉情怯。

  原來不是不想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池間微微笑了,向前走了幾步,拉開了她的車門,在車下望著她問道:「怎麼停在這兒了?」

  晏嘉禾反應極快,斂了情緒隨意一笑,「我在想,你怎麼穿著睡衣在門口?」

  池間眨了眨眼,眉目間有隱秘地歡喜,「因為我有件事急著對你說。」

  「什麼事?」晏嘉禾解了安全帶,把手撐在車門上,側過身看著他。

  池間想告訴她,他發現了敵人的線索,並從中做了些手腳。他很有一種和她並肩戰鬥了的喜悅,想告訴她自己經受住了考驗,有一種可恥的似乎是立了功的,想要得到她表揚的驕傲想法。

  雖然這微不足道,但是他到底還是想在她旁邊,低低碎碎地講一講。

  池間剛要開口,看到了過來幫忙停車的姜汲,有外人在,他是不能說的,轉而一笑收住,「你跟我來,我回房間和你說。」

  晏嘉禾被他牽住了,下了車邁進主樓,跟在他身後上了旋轉樓梯。

  扶手上的木紋如漣漪,樓梯向上延伸也是旋轉著,觸目都是迷宮般的圓圈結構,他們慢慢走著,平日未覺出什麼,今夜小別重見,都恍惚迷眩如在夢中。

  池間的快樂是龐然而明顯的,背影明明沒有任何晃動,卻像是只蹦蹦跳跳的小羊,似乎有雪白的短尾巴搖來擺去。

  晏嘉禾雖然莫名,卻也被傳染了,空出來的那隻手搭到了他的腰間,絲綢的睡衣本是垂墜,可是上樓梯的時候,一抬一落便勾出大腿部分的身形。

  晏嘉禾在他身後垂眸看著,看他的身姿起起伏伏,眼神頓了頓,手又向下滑去,拂過了睡褲的鬆緊帶。

  池間發覺身上的癢意,立刻停了下來,在樓梯中間笑著轉身,沒有放開牽著她的手,還把她不老實的另一隻手一併握住了。

  兩個人一上一下地站在紅木的樓梯中間,只隔了兩三個台階,手牽在一起,連著胳膊一起晃晃蕩盪,像是小時候在玩搭鞦韆的遊戲。

  池間彎下腰,笑容溫柔燦然,看著比他低了幾級台階的晏嘉禾,明亮的黑眸瞅進她的眼底,「嘉禾,你想要幹什麼?」

  晏嘉禾做壞事被當場捉住了,也沒有反抗,立在那裡漫不經心地笑道:「你太高興了,我懷疑你要變身,找找你的尾巴當證據。」

  池間想起了她說過自己是隔壁圍欄里的小羊。他開始倒退著上樓梯,用後腳跟一步步蹭著,這樣走是極緩慢的,可是他捨不得再背過去,留戀地面對著她。

  他邊走邊低了低頭,像是愉快地祭祀,把一切都送到她手邊,看著她笑道:「你摸我的頭也是一樣的,我可是小公羊,會長角的。」

  晏嘉禾噗地笑了,童心這種東西,她從來就沒有過,沒想到池間的心裡,還保有很多天真。她看著他,腳下沒停,卻慢慢空出一隻手來戳了戳他的頭髮。

  池間緩緩地倒退著,感受頭上的觸感,目光貼緊她,互相牽絆著上樓梯。他心裡的喜悅翻滾滿溢,不受拘束地四處流淌。

  簡直興奮得有些過頭了,池間想在這樓梯上就把她走後發生的事告訴她,可是他珍惜慣了,又想把快樂攢一攢,多捂一小會兒。

  第37章 底線

  池間牽著晏嘉禾,一直走到自己的臥室,把門關好,剛想要說話,忽然放在桌面的手機響了起來。

  最近工作上的事也很多,池間只得把想說的話放一放,拿起手機對晏嘉禾笑道:「嘉禾,你要不要先回房間休息一下,等我接個電話再去找你。」

  晏嘉禾也是剛下飛機,點了點頭,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漱。

  池間坐到床邊,低頭劃開了手機,「你好?」

  對面語氣譏諷,「池間,我是晏嘉喬。」

  池間心下一凜,他完全想不出晏嘉喬有什麼理由給自己打電話,除非與林春暉之事有關。

  他的思緒閃念,面上仍舊謙恭地叫了一聲,「晏少。」

  他的態度取悅了自己,晏嘉喬緊張地捏著稿件的手指略鬆了一松,倚在康茂園臥室的床頭,語氣也隨意起來,「聽說前幾天有人找了你做了親子鑑定,似乎與我們晏家有點關係。」

  果然是這件事,幕後之一竟然是晏嘉喬本人。池間撥雲見日,連上了一線蛛絲,看來直覺無誤,晏家姐弟的關係確實非同尋常。

  只是不知道他打這通電話是發現了真相,還是被矇混了。

  池間淡淡笑道:「不知道和晏少有什麼關係?」

  晏嘉喬語氣輕狂不屑,「直說了吧,結果出來了,你是我親哥哥。名字嘛,我認字少不會排,不過你要是比我姐還大,倒是可以叫晏嘉木。」

  成功了,池間心裡一喜,本就高興的心情越發飄揚,眼睛下意識地看向門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晏嘉禾。

  「麻雀變鳳凰了,你就偷著樂去吧。」晏嘉喬冷笑道,「既然你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和我們合作?」

  「怎麼合作?」池間假意問道。

  「晏嘉禾手裡,有些東西是不見光的,你想辦法把那些給我。」晏嘉喬冷冷說道:「如果你做到了,你就能進康茂園,屬於晏嘉禾的東西,我原封不動的都給你。這可是一塊大蛋糕,沒有人不會心動。」

  池間想了想,可以造一份假的給他,但他不能答應得太快,這樣就會太刻意,因此故作猶豫,「這件事我需要想一想。」

  晏嘉喬騰地從床頭坐起來,「你還想什麼?」說著才想起來,低頭看了眼稿件,念道:「我知道你喜歡晏嘉禾,所以甘願替她犧牲,多麼高尚令人感動的精神。」晏嘉喬念到這裡,知道了沈天為想說什麼,語氣愈發尖銳而嘲諷,甚至充滿恨意,「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替的究竟是誰?」

  像是啵的一聲戳破了肥皂泡,池間原本笑著的唇角緩緩平了下來,眼眸從門邊錯了回來,不知道要放在哪裡。

  這是什麼意思?他心甘情願去代替的,去頂罪去挽救的,當然是晏嘉禾,也只有晏嘉禾才能讓他一再讓步。

  池間語氣到此時才不確定起來,「什麼意思?」

  晏嘉喬把稿件用力甩在了地上,用不著,這件事情如鯁在喉這些年,誰都沒有他知道的清楚,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

  外人聰明如沈天為或程文怡,能猜出七八分,但是那些只屬於兩個人間的私密,是一直被陰暗籠罩,不曾對任何人揭露的。

  就是當時親手善後的鄧福,也只當是姐弟間出格的玩笑鬧了彆扭,沒有也不敢向那方面想去。

  這是他和晏嘉禾僅有的默契,至死都不會向外人提起。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既然池間是自己的親哥哥,又和晏嘉禾有那樣的關係,他們三個人都深陷在家庭的漩渦中,他反而可以第一次卸下心理重擔,對池間全盤袒露。

  「你以為你替的是晏嘉禾嗎?你怎麼不想想,我姐的性子向來多手準備,物盡其用。」晏嘉喬閉上精緻的眉眼,躺回到床上,這讓他的聲音有著墜落的呼嘯,「你替的還有我。」

  「如果你不和我們合作,你的結局只能是作為雙重替身入獄判刑。」晏嘉喬冷冷笑道:「你喜歡我姐什麼都不是真實的,她的本質就是個情感畸形的變態。」

  他的最後一句話,像這世上所有可以被譽為先知神諭的箴言,話音一落,便是天空隕落,萬物扭曲,舊世界的秩序蕩然無存。

  池間茫然立於焦土之上,四周一片寂靜。他在這灼熱的開口,仍留有舊世界的不願相信,「你說什麼?」

  晏嘉喬冷嗤一聲,「你要是假裝聽不懂,好,那我就再直白一點。我姐姐愛的人是我,不是關心愛護的愛,是會上床的愛,這次你明白了嗎?」

  這太荒唐了,池間難以置信,攥緊了手機,「這不可能。」

  「不可能?」晏嘉喬最受不了別人激他,抬高了聲音說道:「你最喜歡最常穿的睡衣是藏藍色的,衣櫃裡有一件黑色羽毛的外袍,你經常拿出來偷看。池間,你以為你算什麼?晏嘉禾尊重過你嗎?整個寶泉山都在我的監控之下,也包括你,而這是她首肯的。」

  池間握著手機的手顫抖起來,他努力讓自己仍舊坐在原地。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晏嘉禾第一次抱自己的時候,會接到晏嘉喬恰到好處的電話,為什麼晏嘉禾會立刻起身看著煙霧報警器,甚至為什麼晏嘉喬的腿會斷掉。

  這是他們之間占有和試探的博弈,而自己只是不合時宜的配角,摻雜其中的道具。

  池間清楚,她開放監控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沒有做好承受的準備,但是對手不會讓他喘息。

  他閉了一下眼睛,果然聽到晏嘉喬接著說道:「你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晏嘉禾曾經想對我做些什麼,為了賠罪就給我了,後來我氣不過,又捅了她一刀。池間,我和她之間,愛和恨,欲和血,互相糾葛,不分出個高低優劣,我是絕不服輸的。」

  「既然我們是一樣的身份,面對同樣的問題,反正我是這樣想的。」晏嘉喬問道:「你是怎麼想的?你不恨她嗎?」

  池間沉默著,只有輕微的呼吸的聲音,過了良久,掛斷了電話。

  晏嘉喬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皺著眉頭想再撥過去,對方已經關機了。

  原來如此,池間一字一句地默念,原來如此。

  原來她壓抑猶豫的根源在這裡,原來她的心結竟是這樣的不可言說。

  可是原來如此之後呢?

  他平靜內斂慣了,此時甚至還能站起身來,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把煙霧報警器旋開,真的在裡面拆出了攝像頭。

  從椅子上下來的時候,池間腿一軟,直接摔在了地上,椅子傾覆,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撐著地面站起身來,把椅子放好,把攝像頭扔進垃圾桶。

  做完了這些,想起晏嘉禾的性格,又不放心,關了臥室的燈,用手電筒四處照了照,果然在盆栽上還發現了奇怪的反光。

  池間都拆掉後,關了手電筒,靜靜地坐在床邊。

  他矜默如常,此時痛極,仍舊抿緊了唇,未發一言,只是恍惚覺得有什麼脫離了身體。

  他愈發痴迷起來,懷疑是心,從錐出的洞口不見了,他抬手摸了摸左胸,心臟還在盡職盡責地履行它的作用,只是有些艱難,比平日慢了百倍。

  還好,池間想,至少它還在,它能證明的,我還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我不是完整的了,池間已經發現了是什麼脫離了他的身體,是眼淚。

  他一直低著頭,眼淚一顆顆徑直向下墜去,拋棄了誕生出它們的人,沒有留戀那溫暖的臉頰,毫無阻攔地奔到了地毯上,洇濕了愛人名下的土地。

  池間卻固執地不肯眨眼,死死地盯著那潮地,這讓他的眼淚更多地落下來。

  在這寂寥漆黑的臥室里,只有一蓬蓬的月光湧進來,照到那兩個濕潤的小圓泊上,如同星輝在陸地的倒影。

  鏡花水月全無下落,滿心綺念過眼成灰,只是空夢一場。

  我原本以為你也有喜歡我的,我甚至有了些狡猾的可恥的念頭,我以為我毫無保留地付出全部,你就會一輩子都記得我。

  沒想到我只是個替身,不論我做了多少,你即便想到我,也只是借我去思念那個你真正愛的人。

  竟是我不配,不配做你的白月光,是不是在你眼裡,我只是這淺薄無謂的眼淚匯成的小水坑,只能反射天上月光做出低劣的假象,在漫長黑夜裡乾涸掉也不會在意。

  池間倏忽閉上眼睛,不再看了。

  嘉禾,我是有尊嚴和感情的,是一個獨立的人格,雖然我擁有的很少,但我把能交付的一切都送給你了,你怎麼能忍心欺騙我呢?

  如果你的目光已經和你的思想分離,那你過去曾有過的眷戀,我寧可全都不要。

  池間在心裡對自己說出這句話,卻如同山谷間的回聲,只有第一遍最強烈,接著就一陣陣的微弱下去,到最後漸次不聞,無聲無息。

  平靜只有一瞬,忽然那聲音又從五臟六腑,四肢百骸,腦中的每一道溝壑傳了回來,比最初更加氣勢磅礴,內容卻變了,喧囂叫著不行。

  不行,不能不要,不能離開她。

  他千百份的愛意中,那想要逃離的浮游一念被圍堵住,在被包裹的窒息中絞殺了,這一刻他拿出自己全部的冷酷,成為了只對自己殘忍的獨|裁者,鎮壓掉了滿懷悲傷和不甘的起義浪潮。

  你了解她,你愛她,她不是天生的變態,她這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池間霍然睜開眼睛,迷霧四散,一霎清明。

  她尚在落水掙扎,他在旁看見了,難道還有閒心去顧影自憐嗎?

  如果她愛的是晏嘉喬,那她的路已經不是艱險,而是徹徹底底世所不容,自己一定要幫她,平安、如願,快樂而永無痛苦。

  他不會悔改。

  正在此時,晏嘉禾在自己的臥室洗漱好了,滿身清冷水汽,她穿著格紋的睡裙,擦了擦頭髮,推門進來,打算聽他說完就回房睡覺。

  室內一片漆黑,晏嘉禾隨手開了燈,問道:「你剛才要和我說什麼?」

  池間怕被她看到泛紅的眼圈,低下了頭,柔軟的黑髮垂下來,半遮住眉眼,未開口便覺聲音會啞,暗暗穩了穩。

  「怎麼了?」晏嘉禾莞爾笑了,走到他面前,「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又不說話了?」

  室內燈光明耀,照下來纖毫畢現,彼此只有一步之隔,近得池間能嗅到她身上薄荷味的水氣。

  池間鼻子一酸,沒有抬頭,低低說道:「我想問問你,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晏嘉禾笑了,「你就問這個?還能怎麼想,你好看。」

  謊言,無數的謊言,公然的謊言。

  池間沒有哪一刻這樣明晰,她遠比自己複雜得多,她虛偽不到絕境不會坦誠,些微薄情又鮮少愧疚,她有污濁的手段,最後卻還留有底線。

  他知道那條底線。

  池間想起曾撞見徐德才向她求情走工程內定,又問道:「嘉禾,這麼多年,求過你的人很多,你也不是每一個都答應了。去年下雪的那一天,你為什麼答應了我呢?」

  晏嘉禾心下一頓,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便上手摸了摸他的頭髮,想看清他的表情。

  不料卻被他伸手扣住了,這是從來沒有的反應,過去他要麼僵著不動,要麼坦然自若,可是這一次,池間握住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眉眼上。

  池間在她的手背上虛虛抓著,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在自己的骨與皮間用力,指骨彎折處泛出白,徒然自損,卻沒傷她分毫。

  池間帶著她的手,一一划過自己的眉心,接著是鼻樑,白皙細膩的皮膚微涼,起伏的線條富有韻律的美感,他划過一遍又一遍,問道:「嘉禾,為什麼,是因為這張臉嗎?」

  是因為我可以讓你想起他嗎?在我所有的作用之中,你最看重這一條嗎?

  「沒有為什麼。」晏嘉禾抽回手,描摹他的五官會讓她想起晏嘉喬,這種感覺並不愉快。「我有錢有勢,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池間淡淡笑了,「既然這樣,我是你的,那你為什麼不和我做呢?」

  他從未這樣大膽直白,連往日的羞澀靦腆都不見了。

  晏嘉禾本能地感到了危險,不再讓他,冷硬了起來,「我說了,我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想做就不做。」

  池間笑容不變,「這麼說來,你是沒有底線的嗎?」

  「當然。」晏嘉禾蹙了蹙眉,壓下心裡幾許慌亂,「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的道德水平一向很低。」

  池間笑著點了點頭,現在他明白了一切,愈發看透她的謊言,再無迷茫,「那我也沒有底線了。」

  我曾經以為我會跪死在那個雪夜,我的尊嚴和自由統統葬送,前半生和後半生開始割裂,後來我慶幸我沒有。

  我仍舊小心翼翼地護著這些,做我的底線,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實,也不是不能給任何人的。

  嘉禾,原來這些贈給你,是我命中早已註定的歸途。

  從今往後,只要你能快樂,你想把我當做誰,我都接受,因為我無法看著你,孤身走向歧路。

  第38章 帶出國

  在這個圈子裡,最重要的就是機變。世情隨事遷,必須在千頭萬緒中抓住關鍵的那一點。

  沈天為先去拉攏,後試圖殺人,現在看了池間的親子鑑定單後又調整了計劃,他的布局一直在變化,他也享受這種變化。

  這既讓他覺得富於挑戰,又覺得萬變不會脫離他的掌控,他的淡漠來源於遊刃有餘。

  池間自然也是在變化。

  他先時對媽媽說過,底線只會退一點。可是這誓言無力抵擋圈子裡的陰私污濁,在命運與愛意面前一退再退,最終潰不成軍。

  開始是沉默包庇,接著以血促成陰謀,後來打算親身抵罪,到現在,他連自己在內,背叛了所有能背叛的,徹底活成了另一幅模樣。

  池間已經很久沒有想過清白乾淨這回事了,他起初在晏嘉禾面前誓死捍衛的,已經統統都還給了她。

  如果媽媽還在,一定對他很失望。

  可是他還抱有希望,不是對自己,而是對晏嘉禾。他心甘情願放棄了自己,但是還沒有放棄她。

  原本池間以為她是一個人離開,他願意犧牲自己送她到大洋彼岸重新做個普通人,希望她在那裡能遇見合適的人,平安喜樂度過餘生。

  但這個人,絕不應該是晏嘉喬。

  池間早已經察覺了晏嘉禾本質的願望,這也是她可以被愛的前提,她其實和池間一樣,都希望得到乾淨安穩的人生,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如果說張巷執著不變,池間稍加變通,那麼晏嘉禾就是變通得太過了。

  她藉由晏嘉喬來實現這個願望,是完全錯誤的辦法。因為即便她能順利地帶走晏嘉喬,她也是沒有辦法和他度過一生的。

  池間已經預見了前路,自己身為替身,晏嘉禾都無法下手,那麼對著晏嘉喬本人,她在情|事上其實更是無能為力。

  她的全部籌謀都在於把晏嘉喬帶到國外,再向後的事情,她看起來是順其自然,其實是不敢去面對的。

  等她到了國外,發現到底做不到時,她也會發現自己一生追尋,都是虛無縹緲,徒勞一場,她是無法承受的。

  池間想到這裡,深感悲戚荒涼。

  他以此身承她渡她,為她永懷希望,即便她給自己布了死局,他也絕無可能先行放棄。

  他原本打算留在國內,若是僥倖沒有死刑,就等出獄再去找她,但是這樣看來,他也必須要改變計劃,他要想辦法讓集團無罪脫身,然後和晏嘉禾一起走。

  沈天為和池間都做出了調整,晏嘉禾也不例外。

  晏嘉禾現在正在開車去往康茂園的路上。

  昨夜池間的態度讓她感到不安,她不確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白石集團收購案的出現,讓她的前路於黑暗中顯現模糊的光亮,這次出國簽署草擬,更讓她切實地抓在手中。

  既然如此,她更要當機立斷,恐怕遲則生變。

  趁著一個紅燈的機會,晏嘉禾連上藍牙耳機,給傅連庭打了個電話。

  「庭哥。」晏嘉禾淡淡說道:「我過幾周就要走了。」

  傅連庭正在自己的公司,還未反應過來,「你去哪兒?」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回來了。」晏嘉禾微微笑道:「我們幾個打小一起長大,你說是我的哥哥也不為過。可惜你的婚禮,我要缺席了。」

  傅連庭沉默良久,從牙根里擠出一句話,「你從來不說那些沒有用的。」

  晏嘉禾笑了,「現在不說,以後傅少想聽也沒機會了。」

  「你怎麼這麼急?」傅連庭不解,「我和文怡都還離不開你。」

  「正好有機會。」晏嘉禾沉吟一瞬,不願多談,「你們的事我都已經規劃好了。」

  「我應該怎麼辦?」傅連庭急忙問道。

  晏嘉禾注視著車流,眸中冷意一閃而過,「我這次走,是帶小喬的。時間長了,唐靜一定要找,我想請傅家的力量攔住她和晏青山。」

  「晏家的實力不能和你們傅家相比,又尋子心切,必然會轉投沈家。這樣晏家替沈系補上了前不久周家倒台的空缺,政壇的勢力又恢復平衡,當政也可以放心。」

  「這樣一來,我給你們傅家辦的事就都結束了,剩下的就看你們了。如果傅家成功了,燕京再不會有晏家和沈家。至於文怡,她在邊境保證安全,日後必然會高升。」

  在燕京這些波雲詭譎的萬千絲線中,屬於她的那一根終於織完剪斷,乾淨利落,再無牽連。

  傅連庭閉目片刻,她比他出色太多,既然已經決定了,他是改變不了的,只是問道:「那你和文怡說過了嗎?」

  「沒有。」晏嘉禾說道:「她遠在雲密,就讓她安心工作吧,我走後她必然會收到消息的。」

  就像程文怡當初和她告別時的艱難,她其實,也不願面對。

  傅連庭離別的惆悵消散了,心裡轉而嫉恨起來。她又是這樣,又是無視別人的感情,他為程文怡感到憤怒,「她把你當做最重要的人,你要走了,都不告訴她一下嗎?等她知道的時候,她想要再聯繫你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你從不考慮嗎?」

  他的話很奇怪,但是晏嘉禾馬上要到康茂園了,無暇細想,「好吧,那麻煩你替我轉告她。」

  傅連庭心火更盛,徑直掛斷了電話。

  晏嘉禾沒有多想,隨著大選的臨近,傅連庭身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脾氣比以往愈加急躁了。

  晏嘉禾到了康茂園,去見了唐靜。

  她早已收到消息,晏青山到外省視察工作,晏嘉喬也和朋友出去玩了,家裡只有唐靜一個主人。

  唐靜對繼女的來意毫無察覺,還很高興。

  要幫傭加幾道菜後,她坐在客廳里,摸了摸晏嘉禾的頭髮,笑道:「有點長長了,最近很流行那種有點碎發的丸子頭,應該很適合小禾。」

  晏嘉禾配合著笑了笑,和她聊了一些好玩的事,一直等到吃過了午飯,晏嘉禾才慢慢挑明了來意。

  「靜姨。」晏嘉禾微微笑了,很少見的乖巧神色,「過幾周我想帶小喬出國玩玩。」

  唐靜一愣,心下不舍,「國外離得太遠,你前不久出國,我還很擔心,怕有閃失。而且你和小喬,從來沒有一起旅遊過,怎麼這一次忽然要出國玩了?」

  晏嘉禾笑容不變,「我也是擔心弟弟的心理健康,不敢瞞著您,他在國內交的朋友,都有些不好的習氣,我想帶他出國扳一扳,遠離國內的環境一段時間,興許就改好了。」

  唐靜心下焦慮,意識到了她話裡有話,連忙說道:「小禾,你快和我說說,小喬怎麼了?」

  晏嘉禾十分難以啟齒似的,過了一會兒才從兜里拿出一個U盤,輕輕放到茶几上,推給了唐靜。

  唐靜愛子,輕易不會鬆口,即便她答應了,晏嘉喬反對,她也會改變主意。

  晏嘉禾必須用釜底抽薪的一招,讓唐靜別無他法,讓晏嘉喬的哭鬧無效。

  「靜姨,您看看吧。」晏嘉禾低低說道:「小喬前不久,有在吸笑氣,這是一種新型毒|品,都是國內的朋友給他帶來的不好習慣。」

  監控自然只有前半段,後半段連她片影都沒有。她早準備好了其他的方案,但是顯然這個確實由晏嘉喬自己做出來的蠢事更好。

  眼見孩子走上錯路,為人父母者,都是慌不擇路並且狠下心腸的。唐靜心裡一沉,接過U盤,再無疑竇和反對。

  她不反對,就代表晏青山也不會反對。天大錯事,晏嘉喬也反對無效了。

  只等幾周後,她簽署正式的出售合同,唐靜親手把晏嘉喬交給自己。而國外的地下室,是拘禁的最佳場所。

  至此,晏嘉禾所有的目的都達到了。

  至於到了國外以後,命運便不是她能干涉的了。

  若是傅家能贏,她得償所願,人生圓滿。若是沈家贏,她拐帶小喬,遲早會被晏青山找出來,生死不明。

  只看上天是否眷顧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天眷顧你,所以派了池間。

  第39章 水怪

  唐靜看過監控後,立刻找人把晏嘉喬帶了回來。她很少見的大發雷霆,親自教育。

  晏嘉禾早在小喬回來之前就離開了,若是三方對峙,恐怕小喬愈加恨自己入骨,寧死不肯跟自己走了。

  她有這樣的考慮,唐靜也十分明白,一番嚴厲的訓斥之後,絲毫沒有提到消息是哪裡來的,把晏嘉禾撇得一乾二淨。

  晏嘉喬自然是滿肚子委屈,但他一股子傲氣,愣是要自己解決,也沒提晏嘉禾半個字。

  等唐靜結束這次家庭教育,晏嘉喬終於可以回到房間的時候,他立刻掏出手機,給晏嘉禾打了個電話。

  「晏嘉禾。」這三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但還顧忌著樓下的唐靜,不敢大聲嚷嚷,「剛才我媽找我了,說讓我跟你一起出國待一段時間。我問你,是不是你搞得鬼?」

  此時晏嘉禾正在寶泉山的一樓廚房,給自己倒水,聞言夾著手機輕笑道:「不是。」

  「我信你個鬼。」晏嘉喬低聲咒罵,「除了你沒人不安好心地針對我。」

  「哦。」晏嘉禾低低笑了,轉身倚在料理台前,聲音閒適,「那你是自己跟我走呢,還是讓靜姨親自押送你到機場?我勸你還是選擇前者,畢竟晏家小少爺還是個要臉的。」

  晏嘉喬冷哼一聲,「我倒要看看你要幹什麼。」他說著,調出手機的郵箱,看了看沈天為發過來的日程表,狀似隨意地說道:「這個月的15號晚上,你來索特酒店接我。」

  「可以。」晏嘉禾垂眸掩下目中晦暗,指尖慢慢地摩挲著手機的邊縫。

  回答她的是晏嘉喬毫不留情的掛斷電話聲。

  晏嘉禾不以為意,把手機收起來揣進兜里,端著水上樓。

  路過池間的臥室前時,腳下卻不自覺地停了下來,玻璃杯里的水因為慣性灑了一點,濡濕了她的手背。

  晏嘉禾攥緊了水杯,低頭凝視著杯里折射的燈光。

  算了,晏嘉禾想,從小喬答應和她走的那一刻,國內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是自己謹慎過頭,把後路挖多了,情到池間那般奮不顧身,她不太敢回頭補救,只能放著任它荒蕪。

  水滴答著落了下去,一直到不再聚匯了,她才繼續向前走,走過木質的走廊,沒有像往常那樣遊戲似的敲他的房門。

  一門之隔,池間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聽著她的腳步聲漸近又漸遠,直等到她臥室的門開合聲都湮滅,四周寂靜良久,他才忽然回過神,慢慢蜷縮進被裡。

  **

  程文怡在雲密省數月,本已做好了長期調查的準備,不料陡然間峰迴路轉,事情忽然明晰起來。

  沈天為經手的雲密省林源縣為境外機構提供情報案,其涉案主犯科技廳實驗員吳平的雙胞胎弟弟突然出現了。

  據程文怡的調查,吳平父母雙亡,家中沒什麼親戚,平日埋頭做實驗,和其他項目的組員鮮少來往。弟弟吳升早年離家出走,多年來不通音訊。

  當年吳家的事,街坊都有所耳聞,他天性沉迷於表演,多次和父母提出要去藝校,可是吳家十分貧困,父母都患有慢性病要吃藥,根本沒有多餘的錢支撐他的夢想。

  在一次劇烈的家庭爭吵之後,吳升就不見了,那個年代監控還沒有普及,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吳家父母因病相繼去世之前,還在托人打聽他的消息。

  先亡父母后亡兄長,接二連三的變故都沒能讓吳升回來,更沒有傳過一點行蹤,此時突然現身,必然有問題在裡面。

  程文怡本待觀察一段時間,沒想到接到了傅連庭的電話,得知了晏嘉禾近期便要離開的消息。

  程文怡聞訊心下一急,時間太提前了,沈家還未現敗象,只要反手扣下來,就能把晏嘉禾壓在國內,進退不得。

  她要儘快動手,牽制住沈家,好幫晏嘉禾脫身。

  她當即指示薛家的力量把吳升抓了起來,連夜提審。時機還未成熟,但她要儘快尋找破綻。

  審訊是連續不間斷的,吳升兩天兩夜合眼沒超過十分鐘,被拷住的椅子是開孔洞的,連上廁所都在上面。他和審訊員隔著玻璃,審訊員聞不到,他自己倒是吐了好幾回。

  高瓦度的白熾燈沒日沒夜地照著,房間裡又沒有鐘錶,故意讓人模糊時間,只進來了兩天,像是過了兩年漫長。

  到了第三天,吳升終於熬不住了似的,乾渴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問道:「幾號了?」

  「11號了。」辦案人員看了眼手機,「這麼多年行蹤詭秘,見了我們就跑,你小子肯定瞞著事,到底交不交代?」

  吳升眼皮都浮腫了,半夢半醒似的,「交代,我都交代。我哥的案子跟我有關。」

  審訊員隨口一問,本沒抱希望,沒想到他今日突然痛快起來了。

  他連忙和記錄互相看了一眼,興奮起來,認真地問了一個多小時,整理了結果交到上頭。

  **

  沈天為此案殺良冒功。

  被抓受審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吳升,由他假裝承認所有指控的罪行,只在槍決的時候,換成了吳平。

  這其中沈家買通了驗明正身的審判人和現場記員,這兩個人只是微不足道的普通公職,當時警局和法院合作的都有誰,吳升卻不敢說了。

  果然有大問題,足以傾覆整個沈家。

  這場換屆風波從首都一直卷到邊境,無處不籠罩在陰暗密謀之下,遮天蔽日難以喘息,直到今天,才稍顯能夠終結的幽光。

  程文怡心下一沉,向過來送資料的薛愛的秘書小馮問道:「吳升說都說了,怎麼不說全?」

  小馮沉吟一瞬才說道:「他說雲密省不安全,他要求進京說。還說誰指揮我們,就要誰親自送。」

  他頓了頓,垂下眸接著說道:「薛主任一向是雷厲風行的性子,她聽說以後,建議您機不可失。」

  程文怡猶豫片刻,終究放不下晏嘉禾,說道:「事情趕在一起了,我也是這個想法。麻煩你讓薛主任再調一些軍警,護送我押送吳升上京,直接送到傅家。」

  過了三個小時左右,車隊就在機關大院準備好了,中間一輛是改裝過的越野車,副駕駛就拷著洗乾淨的吳升。

  程文怡上了車,車前車後都有雲密省的便衣負責保衛,她一路開高速,經過四天裡程,直奔燕京。

  **

  燕京交管局也不太平,打電話投訴的市民近幾天特別多。

  接電話的是剛畢業的年輕女警官,放下電話就和旁邊同齡的接線員抱怨,「都是這個監控補光燈過亮的事,說晃眼睛完全看不見紅綠燈。那條路是從西南進京的必經路段,來往車多著呢,怎麼還沒人去修?」

  「我也接到好幾個了。」旁邊的女警官低聲說道:「上個星期還好好的,這周一楊大隊長說監控太暗,親自帶人去調的,調完就過亮了。」

  「不行,我得催催楊隊長。」她說著便夾著資料起身,走到樓上,敲開了楊明的辦公室門。

  楊明聽了她的匯報,在辦公桌後淡淡笑了,歪著身子翻了翻桌上的檯曆,懶散地說道:「這都下午了,市政也該下班了。明天吧,明天一定會有人去修的。」

  楊明說著,舉起了手中的檯曆,上面血紅的數字顯示著15,下面還用小字寫著民俗,壬戌日,宜動土。

  接線員看著大隊長在檯曆後面的笑眼,隱隱約約覺得裡面含了什麼不斷浮動的東西,遊蕩閃爍,像是黑白照片上露出半個頭頸的水怪,無可名狀不能言說。

  一直等到她當上大隊長的時候才明白,那水怪的名字叫陰謀。

  第40章 痛快

  去接小喬的當天下午,晏嘉禾還是無可避免的遇見了池間。

  自從他那晚找過她之後,晏嘉禾總覺得被他看透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因此有意迴避他。

  池間察覺到了這一點,她既然想粉飾太平,他只有配合著她。偌大的別墅相隔而住,連日來,竟是未再照過面。

  下午是和白石集團正式簽署出售案的時間,池間身為公司的法人,是不能夠缺席的。他等在晏嘉禾離開之後才驅車到公司,進了會議室隔著許多人第一眼便望向了她。

  晏嘉禾坐在主座,抬眼也見到他了,幾日不見,他消瘦了很多。

  她只看了一眼,便接著和白石集團簽字。白石方面高度重視這個出售案,直接委派了總部權力最大的副總裁過來,分管亞區的行政總裁作陪,因此會議室里倒有不少高鼻深目的外國人。

  簽字過後,兩方各自把文件收好,接著換了個會場,參加簡短的新聞發布會。鎂光燈頻頻閃爍,晏嘉禾不欲聲張,只是短暫地露面,拍了幾張照片就離開了,剩下的事情都由公關部負責。

  終於塵埃落定,資產全部變現,後續的帳可以交給嚴家穆去平。

  晏嘉禾回到寶泉山,天色已經昏暗,她在臥室里轉了一圈,也沒什麼可帶的,只要有錢,需要什麼到國外再買都可以。

  晏嘉禾翻找片刻,拿了個信封出來,裡面是海邊別墅的房契和相關證明,封口還帶著鐫刻了英文的火漆。

  晏嘉禾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忽然聽到敲門聲,她過去開了門,抬頭看到池間站在門口。

  池間是跟在她身後回來的,知道她馬上就要離開了,目光一落三折,垂向她身側的地板,輕輕問道:「嘉禾,你可以到我的房間來嗎?我有話對你說。」

  大概是最後一次見他了,晏嘉禾微微點了點頭,「我正好也有東西要送給你。」

  晏嘉禾到了他的房間,反手將門關上,把信封遞給他,淡淡說道:「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出國,我在紐西蘭替你做好了安排。」

  池間沉默著接過它,放在了書架上,又從書架上拿了樣東西送給她,「這個是我前不久買的,款式和原來那把差不多,不管你到哪裡都要注意安全。」

  晏嘉禾定睛一看,是一把鋒利的蝴|蝶刀,她隨手試了試,手感順滑,接著收到兜里,和打火機碰撞出金屬的瓮鳴。

  這一點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尤為難忍,池間輕輕開口,聲音低柔,「你什麼時候走?」

  「後半夜的飛機。」晏嘉禾立在他面前,手插進兜里轉著刀,「人少,不驚動。」

  池間又問道:「你一個人走嗎?」

  晏嘉禾笑了,有點冷意,「我就知道我出國的時候小喬不會老實,他和你說什麼了你就直說吧。鄧福年紀大了,姜汲下落不明,看起來我只能一個人走,你若是什麼都不知道,實在是沒必要這麼問。」

  池間苦笑一瞬,聲音低澀,「確實,我什麼都知道了。」

  像是懸在頭頂的鍘刀終於落下,晏嘉禾當時以為揭露真相時,兩人之間一定會血濺三尺,狼狽糾纏,沒想到他仍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不曾被怨憎沾染。

  他用一己之身擋住了所有陰暗的傷害,包括她給予的,也包括人性自帶的。

  他是光明本身。

  晏嘉禾呼出一口氣,掏出打火機,用指尖挑開,火光騰然而起,明滅搖曳。

  她很少抽菸,也很少在人前,但是今夜她已經瀕臨失控,需要什麼來壓一壓。

  晏嘉禾咬著細長的煙尾,任由菸頭因為重力垂下去,手插在兜里,偏過眼沒看他,「你既然知道了,你想如何?」

  池間垂眸看著她,過了半晌,忽然認真地問道:「嘉禾,如果多年以後,你發現自己不愛他卻會思念我,你會怎樣?」

  覺得是最後一次面對他了,晏嘉禾罕見地坦誠道:「會後悔。」

  池間又問道:「如果等你後悔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呢?」

  「那我就更後悔了。」晏嘉禾笑了,聲音如珠玉入水,緩緩沉墜,「悔不欲生。」

  她的目光在煙霧繚繞後凝視著他,菸灰落了下來,紛紛揚揚。

  晏嘉禾向前一步趨近他,扣住他欲抬起去接的手腕,拽到兩人之間,「池間,我非草木。」

  池間聞言一悸,靜靜地站在那裡,來不及哭,也來不及笑,因為知道要和賴以生存的東西分離,只得在心裡拼命地喘息著。

  「如果我不後悔,咱們就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如果我後悔了,那我向你起誓,感到悔恨是我在這世上的最後一件事。池間,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嗎?」

  這是她的自我救贖,她殺了林意,所以用小喬去補救,用了小喬,所以長相廝守去補救。

  她過往半生,環環相扣,緊緊牽扯。若是後悔拋棄了池間,他又已死,那就徹底無法補救,環一斷,她的一生也就過到頭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晏嘉禾牢牢拽住池間的手,到此時終顯出畢生心事,對人對己都是決然,生死愛恨皆不留半分餘地。

  「池間,現在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在走,我從沒想過會遇見你。你原諒我,我也是第一次做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我答應給你的,不在當下,而在未來。不在我們兩個人的未來,在我一個人的未來。你明白嗎?」

  此時惘然又危急,我只能棄你,若是他年我獨自明悟了,我再拿命還你。

  「我明白。」池間閉上了眼睛,忽然落淚,「可是我寧願你一輩子都不要後悔,我寧願不管我活著還是死了,都不要收到你給我的東西。」

  晏嘉禾笑了,「我遇見你之後,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所有的感情,都沒有萬全法。」

  池間搖了搖頭,注視著她,「有辦法的。我不想你後悔,如果你什麼都做得到,你就不會後悔。」

  如果你真的能放下你的底線,真的能和晏嘉喬做到最後,那你做的一切就不是毫無意義,那你日後就不會後悔。

  這是她的計劃中唯一的缺漏,而他願意翻出胸腹,用柔軟的血肉,為她磨刀。

  他說著,把晏嘉禾的手帶進自己的衣服里,「你只要在我身上做得到就可以了,你一定要把我當做他。」

  池間此時一點也不想保留自己的痕跡,完全把自己當做另一個人。他甘為替身,只想她的那條路,能走得平順安穩。

  晏嘉禾看著池間,他倉皇脆弱的眼眸,緊咬著櫻紅的下唇,雖然極力想露出驕傲的神色,卻沒有哪一刻,這麼不像那個人。

  晏嘉禾再控不住,垂下眸,徒手把菸頭揉滅。高溫灼燒著她的指腹,皮肉逐漸膨脹潰爛,先是透明的組織液,接著流下了鮮血。

  晏嘉禾把池間推在床上,手伸了進去,菸頭傳遞給指尖的溫度像是一線滾燙的熱水,從胸膛澆下去,淋漓沸騰,如雪般的皮肉盡皆退讓,顫慄著化了。

  高溫是助興的燃料,她少年時見慣歡場勾當,這樣的手段,她還有一籮筐。

  晏嘉禾握住他,像是揉剛才的煙。

  她和這個圈子融合得太深了,當年觀摩啟蒙的是陳谷,手法自然也有著他的狠戾和殘忍,充滿暴力腥氣。

  不大一會兒,池間的額頭沁出薄汗,已經帶了傷。

  池間想,若是晏嘉喬,一定是受不住的。他若是受不住,會怎樣呢?

  池間想到這裡,鬆開了緊咬的嘴唇,試探著叫了一聲。

  只這一聲,晏嘉禾的眼角就瞬間紅了,欺身向上吻住了他,把他的聲音全堵了回去。

  「別叫,池間。」晏嘉禾低低地喘息著,聲音艱澀。

  池間搖了搖頭,「你不應該喚我的名字,你認錯人了。」

  「你簡直天真。」晏嘉禾凝視著他,淡淡說道:「我一直沒有動過你,因為這個方法在我遇見你不久後就放棄了。」

  她把他側過身圈在懷裡,垂下頭埋在他的脖頸處,溫熱的氣息拂過細膩的皮膚。

  「你知道為什麼嗎?」晏嘉禾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或許沒有跟你講過,我殺了我的媽媽。我一直都用不確定的語氣,但那是偽裝,我騙了你,騙了所有人。其實是我主動把她推下樓去的。」

  池間一驚,想要起身,被她掐住那裡,壓了回去。

  「下決心殺一個人,必然不止一個理由。自衛是其一,另一個,是有一次晏青山來和我達成了協議。只要我能解決林意的問題,他就接我到晏家。」

  「那時我想著,我媽對我不好,我就去找我爸,我爸那裡一定很溫暖,所以我就這麼做了。結果是我想錯了。」

  「其實晏家要是真的好,我就不後悔了。所以你看,我生性狡詐虛偽,如果你一開始就知道我親手弒母,迷戀幼弟,你還會愛我嗎?」

  過了良久,池間才在枕上開口,他空洞地看著天花板,聲音緩慢像是含了一張刀片,每個字都是割開皮肉的疼痛,「不會。」

  她已經突破了他能接受的道德底線,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會愛上這樣的人。

  晏嘉禾不在意地笑了,「那你現在能回頭嗎?」

  「不能。」池間答得很快。

  他赤誠得毫無保留,只有這種給自己都不留後路的人,情之於他,才是忠貞不改,生死相隨,覆水再難收。

  「所以你知道你的方法為什麼不管用了嗎?」晏嘉禾說道,「因為我只要小喬。」

  「因為我也不能回頭。」

  她在黑暗中對上他的眼睛,篤定地說道:「過了今晚,我就會遠離這個圈子,我就會和我唯一的親人,組成這世上最牢固溫暖的家,那裡誰都不認識我,我會重新開始。」

  她的眼瞳很亮,從沒有這麼亮過,飽含著希望,灼灼有火光在跳躍,仿佛她這一生都在裡面燃燒,燒盡了舊年陰翳,浴火重生。

  晏嘉禾一點一點吻過他,把他按在床褥之間,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我記得你說過要好好道別,我送你最後的禮物。」

  池間掐住了枕頭的一角,纖長的五指反折捏緊,腕骨勾出嶙峋。再向下,小臂上的割痕翻了出來,明晃晃刻在皮膚上,像是生長出來一道無刺的藤蔓。

  晏嘉禾提著他的手腕懸起幾寸,一低頭,吻住了那道疤痕,長睫下有珍重的眸光。

  池間看在眼裡,愈發有淚漫涌,他忍下喉中的聲音,腰下起伏動盪,一息歡情遊走全身,可以或者不可以,皆在她手中被裁決。

  肉|體是人間極樂,可是他的心卻沉浸在極痛之中。

  為自己,嫉妒或不甘,都太窄太淺了,算不得什麼。只有為她,為他的愛人要走上絕路,他卻沒有辦法勸她迴轉,才是肝膽俱碎的心傷。

  痛是無助哀鳴,快是盛大煙火,池間的第一次就承載了反覆升降的磅礴極端,被拋落被接起,愛是永生耽溺於此,既痛且快。

  黑色的短髮被濡濕,凌亂地鋪在額前,他茫然地睜著眼睛,視線模糊,已經看不清她了。

  「做這些也不行嗎?」池間緩慢抬起手,細細撫上她明亮的眉眼,聲音溫柔,「我愛你,嘉禾。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留住你。」

  晏嘉禾抬起頭,在他伸過來的指間縫隙看著他。

  手指像是柵欄,分隔著兩個人的視線,他划過去的時候,月光也被剪碎跟著移動,照在眸中忽明忽暗。

  光追逐著影,往復卻不能相融。

  晏嘉禾沉默良久,慢慢說道:「不是你不知道,是你太善良。」

  留住一個人的方法太多,她的地下室就是其中之一。而這樣的事,是他永遠也做不出來的。

  善良的人總是被侮辱被損害,晏嘉禾欺壓著他最後擁有的東西,一點不剩。

  等到她起身的時候,池間的意識已經在半夢半醒之中。

  晏嘉禾在浴室洗了手,又回到床邊垂眸看他渾身狼藉。天色已暗,月色皎潔,少年削瘦的身形一覽無餘,銀輝灑在他腿間,反出純白流光。

  那之中還有斑斑血跡,不知道是自己指尖的傷口,還是沒注意把他弄破了皮。

  晏嘉禾凝視著他,總覺得心裡有什麼話要衝出來,她忍了又忍,最後說道:「再見了,池間。」

  接著她就轉身離開,輕輕關上了房門。

  晏嘉禾下樓,開車趕往索特酒店,一路上車水馬龍,她心裡卻總堵著那句話。

  在方才最動情時想說的那句話,在喉間翻滾不能言的那句話。

  晏嘉禾連上了耳機,給小喬打了電話。

  接通後開口的第一句是「我愛你」。

  在那一刻,車外霓虹流轉,鳴笛喧囂,晏嘉禾在岑寂的車內目視前方,忽然分不清誰是誰的替身了。

  第41章 車禍

  晏嘉喬接到她的電話,愣了一瞬後才冷笑一聲,「噁心死人了,你又發什麼瘋?」

  聽到他的聲音,晏嘉禾才斂了剛才的情緒,笑了笑不以為意。

  晏嘉喬敷著面膜,躺在高級套房柔軟的床上。他把手機開著免提扔在耳朵旁,枕著胳膊看沈天為在窗前的背影。

  外面華燈初上,大都市繁華璀璨,室內卻一片黑暗,浮動著各色心事。

  沈天為雙臂展開撐著鋁合金的窗棱,聽著背後的聲音,向下看去的目光淡漠。

  晏嘉喬說道:「我倒一直沒問過你,你為什麼愛我?」

  「因為你是唯一。」晏嘉禾的聲音填充了整個寂靜的車廂,「我唯一的救贖。」

  「那就是說,如果有第二個選擇,你是不是就不會愛我了?」晏嘉喬挑起眉梢。

  晏嘉禾聞言收了笑容,斷然道:「我拒絕這種假設。如果你說的是外面那些,我是不會認的。康茂園只有我們一起長大,只有你才是我最寵愛的弟弟。」

  她的語速很緩,不管在實施計劃的漫長歲月里,如何越發心軟,到了最後,她骨子裡的偏執決絕盡顯,如落潮露出礁岩,終究仍是凌厲難折。

  晏嘉喬被她嚇到了,有點膽怯又強撐著說道:「當你弟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你幹嘛非揪著我不放,要走你怎麼不自己走?」

  晏嘉禾笑了,「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活著的意義。小喬,你是在溫室里長大的,所以你或許喜歡擺脫我而獨立。我不一樣,我是在冷風肆虐的天台上長大的,這世上哪裡不是風霜刀劍,我獨立得夠久了,我已經不想一個人了。」

  「小喬,人是不能沒有家的。更何況,如果我不帶你走,你日後一定會被晏青山利用。不管出於什麼樣的感情,我都不能不帶你。」

  晏嘉喬不悅,「我看你是被害妄想,晏青山是利用你,但他未必會利用我。你沒媽,我可是有媽媽保護的。」

  晏嘉禾眯起眼睛,笑容冷硬。

  當年陳谷想動他,晏青山不僅沒攔,還讓唐靜也忽略了苗頭。要不是她擋下了,晏嘉喬還能像今日這樣活蹦亂跳?

  為此她背叛好友,被人用槍抵著頭,下了面子不說,還險些喪命,都是為了他。

  不過她倒不願意在晏嘉喬面前多說什麼,若真的把人放在心裡,她是希望他能主動迴轉,而不是挾恩相逼。

  晏嘉喬見她不說話,冷笑道:「我就知道大家都和和氣氣的,就你一個成天搞事情。」

  晏嘉禾無奈,幾分好笑,「行,算我無事生非行了麼?」

  「那你這次又要搞什麼?」晏嘉喬嗤了一聲,「你帶我出國到底有什麼目的?」

  晏嘉禾沉默一瞬,長睫低垂,不答反問道:「你覺得我能有什麼目的?」

  「誰知道。」晏嘉喬經過沈天為的點撥,已經心知肚明,罵道:「你有病,誰知道你能幹出什麼來。你別忘了,我背後還有我媽呢,要是在國外我過得不順心了,我就全告訴她。」

  晏嘉禾聽在耳朵里,露出無聲的笑容,答應他,「好啊,我真是怕了你。」

  聽她這樣說了,晏嘉喬才假意放下心來。

  晏嘉喬起身,把面膜扔進垃圾桶,接著走到衣櫃那裡,開了櫃門問道:「我們要在國外待多久?我要不要帶冬天的衣服?」

  「隨你。」晏嘉禾淡淡說道:「不過你不是一向只穿當季的新衣服麼?可以少帶點,等缺什麼我再給你買。」

  「不行。」晏嘉喬說道:「我才不用你的錢呢。你快說,我要不要帶這件黑的?」

  前面有些堵車,晏嘉禾跟著車流緩緩向前,全然不知他酒店房間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她的畢生政敵。

  晏嘉禾笑道:「我好久沒見你了。我怎麼知道是哪件黑的?」

  「就是一件長的外套,絲綢的,中間有帶子。」晏嘉喬靠在衣櫃前絮絮說道,「說完了這件,還有件白的呢。」

  **

  親押重案嫌疑人這件事非同小可,程文怡臨進京時,總覺得不放心,雖有薛家車隊護送,但她還是想要人來接應一下更為安全。

  程文怡第一個給晏嘉禾打了電話,然而傳來的聲音一直是「對方正在通話中」。

  或許是在和晏嘉喬通電話,她這時一向是開屏蔽的。

  起初她還沒有在意,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進入了燕京地界,上了高速後,她又給晏嘉禾打了電話,然而還在通話中。

  有什麼事能說這麼久,以前從沒有這樣,程文怡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這時才轉而給傅連庭打電話。

  但是時間已經晚了,傅連庭再派人趕去高速時,已經來不及了。

  下了班後的交管局監控中心仍舊燈火通明,裡面寥寥幾人,都是沈家的心腹。

  楊明注視著大屏幕,看著程文怡的車出現在其中的一個分屏中,接著是下一個。

  「有把握嗎?」楊明壓低聲音,問旁邊的技術骨幹。

  窗戶外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雖然屋子的燈很亮,但這明亮不代表光明,反而森森然透露著不祥,任何輕微的聲音,都蘊含著陰冷的壓迫,這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那人低聲說道:「沒有絕對的把握。這輛車前後都有車隊安保,只能寄希望於經過高亮補光燈路口時,前後車距能拉開。」

  說著兩個人都看向那段必經路口的分屏監控,現在程文怡還沒到,但是這監控上的所有車輛都在緩慢拉開距離,害怕前後急停時互相磕碰到,形成了與其他路口截然不同的車況。

  楊明把交通地圖展開,指著路線說道:「這三個路口是最好的地點,我們的人已經安排好,就看我們這個全市的信息樞紐怎麼指揮了。」

  屋子裡的幾個人都不出聲,沉默地注視著監控屏幕。

  等到程文怡的車離高速出口只有一千米時,楊明低下頭,用虛假記名的手機卡,發了數條簡訊。

  **

  薛愛還在雲密省招商局加班。

  這時雲密省公安廳的幾個警察踏進了招商局的大門,向薛愛的主任辦公室所在樓層走去。

  剛出電梯間,正撞見薛愛的秘書小馮。

  「怎麼了?」小馮問道。

  這幾位警察也是薛家的人,對小馮並不陌生,急急說道:「我們查到了更多有關吳升的消息,這幾年暗地裡資助他的人,是沈家。」

  「什麼?」小馮大驚失色。

  面前的幾個人顧不得讓他消化信息,接著說道:「這樣吳升的突然招供就有很大問題在裡面。他說的要是都屬實,他為什麼背叛沈家?他說的要是不屬實,沈家安排他出現的目的是什麼?」

  小馮急忙問道:「你們查出來了?」

  幾個人搖了搖頭,「現在沒時間查這個,吳升已經押上京了。薛主任是雷厲風行的性子,但是不知道程小姐為什麼也這麼急,實在是不應該。我們必須把吳升攔回來,徹底查清事實,才不被動。」

  小馮說道:「正是這個道理,你們把資料給我,我替你們匯報,你們好抓緊時間,回去繼續排查。」

  幾個警察這幾日也是人困馬乏,把整理來的東西都交給小馮後,便回到公安廳稍作休息,接著繼續連夜奮戰。

  小馮目送著他們進了電梯,向樓下降去,轉身卻沒有到薛愛的辦公室,而是先回了自己的房間。

  小馮把資料扔在桌面上,看了看手機,沒有任何訊息。他又抬眼向右上角看了看,剛剛八點,夜還不深。

  他把門反鎖,坐在椅子中打開了一部電視劇。

  這有助於他一直盯著屏幕,一集演完,正好簡訊彈了出來,他立刻收起手機,拿上資料,敲開了薛愛的房門。

  他將剛才幾個警察的話複述了一遍,薛愛也有些驚慌。

  原本以為是捏住了沈家的命門,現在看來,極有可能是沈家故意露了一個破綻。

  小馮低聲說道:「薛主任,事不宜遲,您趕緊給程小姐打個電話,讓她先不要進京,立刻調頭回來。都這個時間了,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他的催促十分有道理,薛愛聞言點頭,立刻掏出手機,給程文怡打了個電話。

  接通後,她說道:「文怡,你現在馬上停車,快點回來。」

  程文怡有些詫異,「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覺得視野左上角有一片巨大的黑影向她襲來。

  什麼都不重要了,程文怡鬆了手,手機掉了下去,模模糊糊聽到薛愛重複著「回來」。

  回哪裡去呢,程文怡想,她不屬於這個國家,也不屬於另外一個。她只想等到幾十年後,去有晏嘉禾的國家,住在她的別墅隔壁,做一輩子的鄰居、朋友。

  時間太遠了,距離也太遠了,程文怡閉上眼睛,總還是去得到的。

  **

  車隊經過高亮路口時,果不其然地互相拉開了距離。前兩個路口的油罐車都沒能撞上,不過將他們分隔得更遠了。

  第三輛成功地撞上了程文怡的車,甩出去時還颳倒了一輛安保車。

  攔腰相撞已經是十分慘烈,而油罐車傾倒的瞬間,柴油又從故意沒有封閉嚴密的油罐口瀑布一樣流了下來,不過三四秒,現場就升起了滾滾黑煙,連監控都被遮蔽了。

  沒有人能逃得出來,死亡是一瞬間的。

  被手銬鎖在副駕駛的吳升也沒想到會這樣,如果說當年他對沈家警惕萬分,但是自從合作了一次,每月都能領到不菲的生活費後,這麼多年,他已經完全信任沈家了。

  他沒有料到,自己這一趟會變成棄子,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地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監控室內的幾人都沒有出聲,靜靜地看著屏幕上黑煙翻滾。

  過了大約一分鐘,楊明才撥通了樓下執勤的交警隊的座機,數輛警車拉上警笛呼嘯著駛向現場。消防和醫院救護幾乎是和他同一時間到達。

  因為大家都明白越野車裡不是普通人,蔡濤有意比他們慢一步,也親自帶隊從公安局出發,拉起警戒線。

  深夜的探照燈下,現場各式鳴笛聲混雜,嗡聲振耳,藍紅的旋轉光不停掃射,穿著不同單位制服的人往來奔走,連說話都要大聲叫喊。

  首都四環外車禍爆炸,這件事情太嚴重,消息一瞬間就傳遍了燕京。

  晏嘉禾的手下第一時間想要聯繫她,然而電話仍舊在通話之中,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

  聯繫人不得已,忽然想起曾經接觸過的另一個人,和晏嘉禾關係匪淺的貼身秘書。

  他趕緊把電話打給了池間。

  第42章 三個電話

  晏嘉禾走了沒多久,池間就從巨大的快感里清醒了過來。

  身體還有留有餘韻,可是溫度卻緩緩降了下來,腿間的液體在空氣中逐漸變涼。

  這種冰涼在滿室黑暗的一床月光下更為岑寂,像是凝結出了厚厚的白霜,沾在皮膚上,凍得發痛。

  池間睜開眼睛,表情空洞地望著已經沒有攝像頭的煙霧報警器,一瞬間萬念俱灰。

  他把所有的路都走遍了,就像去年冬天,他雪夜上山之前,已經別無他法了。可是他現在的絕望,比那時更甚百倍。

  那時還有她肯幫他,但是現在,她不肯幫他了,不肯幫著他讓自己回頭。

  池間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輸給別人,不關任何人的事,無關晏嘉喬,無關他自己好或不好。

  他是輸給了她那錯誤的執念。

  她說人非草木,她是有動心的,可還是抵不過她多年籌謀,行差踏錯也不願善罷甘休。

  池間想到這裡,心臟泛起酸軟。他完全了解她,也了解這個階級,正是這樣高壓的,從精神到肉|體統統消減的環境,賦予了她這樣性格。

  強權之下不由人,持千鈞之重,不能妄動。若是動了,也不能迴轉。

  但是他終究不能就此放棄,一念此,希望又從灰燼中頑強拙發。

  池間慢慢坐起身來,軟著雙腿走到浴室里,強撐著抬手洗了洗自己的身體。傷口碰到水瑟縮了一下,覆蓋的白液衝掉後,才發現還有隱在皮膚下的青紫。

  身後看不見的地方或許還有,池間垂眸苦笑了一下,這個人,若是說她不懂風情,怎麼會有那麼多花樣,若是懂,又不會把握尺度,下手沒個輕重。

  池間艱難地洗好,擦乾了身體,把床單被褥都拆下來扔進洗衣機,另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坐到書桌前。

  他要給嚴家穆打個電話。

  上午只是先簽字再接待媒體,已經十分繁雜,並沒有資金的往來。後續的帳,還要兩方的財務去平。

  晏嘉禾走的時候,帶的也只是積蓄,打算在國外遙控指揮,等他們打錢。

  池間要看一下,公司財務有什麼漏洞,能不能帶著整個集團脫罪,然後趕在晏嘉禾後悔之前,到國外追上她。

  **

  嚴家穆接到電話後本不欲多說,在聽到池間邀他到寶泉山時,忽然轉變了態度,欣然前往。

  他從棕樹國際的住所打車到了寶泉山,燕京這麼大,這路程可不近,光車費就要二百塊,可是嚴家穆一點也不心疼。

  他到的很快,在閘門做登記的時候,推著金絲邊眼鏡,笑了一下。

  他簽的是晏嘉木三個字。

  他是外籍護照,上面是拼音,至於是哪三個漢字,自然是他寫什麼就是什麼了。

  他簽完後,合上了登記簿,抬頭向門衛問道:「登記信息都是誰看?」

  門衛笑道:「每個季度末鄧管家會查,不過他事情很多,要是沒什麼問題,他查的也不仔細。」

  嚴家穆點了點頭,轉過頭向主樓走去,微微低頭推著金絲眼鏡,內眼角尖細,像只笑面狐狸。

  他覺得這是個很好玩的小把戲,也不知道等妹妹發現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會害怕嗎?會的吧。

  畢竟當年是她把自己趕出康茂園,現在整個集團的帳又捏在自己的手裡,如同掐住了她的命脈,第一反應肯定是懷疑自己要報復。

  嚇一嚇她也好,誰讓當初她使詐,把自己和媽媽嚇得再也不敢登門,那段時間睡覺都要在一個床,生怕半夜被人帶走。

  風水輪流轉,看看這次是誰睡不好覺。

  他正想著,前面的傭人停了下來開門,嚴家穆抬眼看去,原來已經到了主樓。

  **

  一樓二樓富麗堂皇,看起來像是他那個嬌氣包弟弟喜歡的風格,直上到三樓,才是主人家的地方。

  外面都是監控,池間把嚴家穆請到自己的臥室里,幸好這裡極大,像個開在酒店房間的非正式會議。

  池間請他坐到沙發上,開口說道:「嚴工,我剛成為公司的法人代表,晏總最近也經常到國外出差,我身為她的助理,這次是想詳細了解一下公司的帳目。」

  嚴家穆笑了,說道:「雖然是這樣,但我直接對晏總負責,公司的帳目不方便外人去看。」

  池間沉吟片刻,說道:「不知道嚴工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

  嚴家穆故作詫異,「池秘怎麼會這麼想?」

  池間緩緩笑道:「嚴工人都到了寶泉山,到了我的臥室,應該心知肚明我和晏總的關係,早已不算外人。」

  嚴家穆分毫不退讓,「那又如何?您和晏總畢竟沒有領證,即便是領了證,這麼大的產業,夫妻之間也難免互相提防。」

  他倒是想看一看妹妹挑人是什麼眼光。

  池間聞言沉默片刻,倏忽笑了,眼神銳利,「當時晏總帶我到公司,當著眾人的面授予我所有權限,我在公司要什麼資料都可以拿到。您倒是第一個這樣和我說的人。」

  「嚴工快人快語,能夠直言不諱,要麼您是一心為了公司,不惜開罪晏總的身邊人,要麼,您或許有所依仗。」

  池間說到此處,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他的眼睛,「難道嚴工和晏總有什麼關係,能比我和她更親密嗎?」

  沒想到他竟這樣敏銳,嚴家穆心下一窒,緩緩斂了笑容。

  他剛想要開口說什麼,忽然池間的手機響了起來。

  池間讓鈴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響了幾秒後,才抱歉地對嚴家穆笑了笑,走到浴室里接通了電話。

  對面正是晏嘉禾的手下,急忙匯報導:「十五分鐘之前,西南四環車禍。程文怡小姐在其中的一輛轎車上,連油罐車司機在內,當場死亡。」

  池間陡然聞訊,震驚不已,「程小姐不是剛剛赴任不到三個月嗎?為什麼會突然進京?」

  聯絡人說道:「這個還不清楚,只知道確實是程文怡小姐。現在消息都傳遍了,你能不能聯繫到晏總,問問她要怎麼處理?」

  池間穩了穩情緒,心如電轉。

  程文怡為什麼出現已經不重要了,也許她是想和晏嘉禾當面道別。重要的是,這是一場單純的車禍嗎?

  池間忽然想起來晏嘉禾的話,「前幾屆有名的幾起案子,做引線的二代們,有的車禍死了,有的流亡海外通緝,有的進了監獄」。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這個圈子,是真的能吃人的。

  池間冷靜下來,問道:「現在現場什麼情況?」

  聯絡人說著,「蔡濤局長已經帶隊封鎖現場了。」

  這很奇怪,池間問道:「怎麼會是公安局過去,交管局呢?」

  「也在。」聯絡人說道:「大隊長楊明也在現場。」

  池間還記得晏嘉禾交給自己的,那些不見光的資料的部分內容,蔡濤是沈系,而楊明是蔡濤的親外甥。

  也就是說,目前現場全是沈家的人,他們這麼熱心,內里必有隱情。這更堅定了池間的想法,這場車禍絕不簡單。

  池間說道:「好,我知道了。晏總剛剛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裡,麻煩你繼續嘗試聯繫她。」

  掛斷電話後,池間握住了手機,沉思一瞬。

  已經發生了車禍,出手要人命,可以說傅沈兩家的鬥爭,已經不死不休,沒有退路可言了。沈家是絕對不會突發善心,讓晏嘉禾能輕輕鬆鬆地離開。

  這場出售案中一定還有陰謀。

  車禍這一環,已經發生,要趕緊介入控場,最大限度地掌握部分走向。而出售案這一環,還沒有顯露,一定要阻止。

  既然燕京市公安局已經出動,那麼晏嘉禾唯一能調動的,鄭陽這個長慶區分局局長已經無濟於事。

  池間掐了掐手心,還不能氣餒。比警察權力更大的國家力量,是軍隊。

  可是他無法命令陳谷,或許姜汲能說得上話,卻仍是渺無音信。

  池間又撥通了晏嘉禾手下,和軍隊搭邊的一個聯絡人的電話,「四環的車禍我已經知道了,衛戍區有什麼動向嗎?」

  對面說道:「有半個連的兵過去了,具體誰帶的是機密,目前還不清楚。」

  燕京軍區的最高級別指揮是陳家,而陳家對傅沈兩派態度都很曖昧,既然已經行動,分不出是敵是友。

  但不管怎樣,都已經不是晏家能干涉的了。若是友,陳家接管現場正好,若是敵人,燕京除了當政,也沒幾個人能抵抗。

  似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消息模糊不全,棋面上好像也無人可尋。

  池間咬了咬牙,仍不肯暫時放棄。

  他握住手機心下轉了一圈,又給張巷打了個電話。

  張巷睡得很早,還沒有接到這種內部消息,聽說了以後,也是大驚失色。

  池間連忙對他說明了現在的情況,要他帶新聞部的人趕赴現場,儘可能多的記錄情況,但是內容先不要發表。

  張巷聽從他的安排,也趕緊把部門的人都叫醒,不到十分鐘大家就從四面八方的住所扛著家裡的備用攝像,趕往西南四環。

  今夜匯聚在寶泉山這間客房浴室里的三個電話,牽扯了警察、軍隊和記者,一層壓制一層,彼此互相掣肘,註定是一個燈火通明,混亂難眠的夜晚。

  車禍一事終於插進手,池間暫時放下心來,轉而準備攔截集團出售案。

  他把手機放進兜里,深吸一口氣,拉開了浴室的門,看向沙發上的嚴家穆。

  嚴家穆只覺得一定出了什麼大事,若說進浴室前,池間的眼神平和之中只是有些敏銳,那麼現在,他整個人都變得肅殺。

  他是一盞焰火澄澈的長明燈,在天光鼎盛時溫和內斂,無意與它相爭,可當時局晦暗萬物齊哀時,卻只有他迎風烈烈,在永夜中普照世人。

  嚴家穆再沒了玩笑的心思,略帶謹慎地問道:「怎麼了?」

  池間笑了笑,溫柔卻不容推卻,「還請嚴工陪我,到白石集團下榻的酒店走一趟。」

  第43章 合同終止

  白石集團下榻的地方由公關部安排在燕京市嘉園酒店,池間用了內部權限獲得了房間號,帶著嚴家穆開車火速到達酒店。

  嚴家穆在路上聽聞程文怡車禍的消息,心下也是吃了一驚,而聽到池間打算終止合同時,更是難以置信。

  「這幾乎不可能。」嚴家穆覺得希望渺茫。

  池間開著車,目光平靜,「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行,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要把合同攔在華國境內。我希望得到嚴工的幫助。」

  嚴家穆聽到他的請求凝下神,正色說道:「我也知道程小姐和晏總的關係,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出售案一定是有問題的,你放心,我會幫你終止合同的。」

  為什麼要幫晏嘉禾,因為到底還是放不下。

  當年他離開康茂園,滿心以為和富貴榮華擦肩而過,心裡很長一段時間都憤恨不已,咬牙切齒地在腦海里一遍遍回放晏嘉禾那氣定神閒的樣子。

  一直到在貧民社區艱難生存後才發現,錢權的背後充斥著暴力和血腥,而自己每次受傷都可以回到家裡,回到媽媽溫暖的懷抱,感到血濃於水的親情,永遠有人愛著自己,為自己托底,這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

  經過陰差陽錯,還能失而復得,留住最珍貴的東西,嚴家穆想,再沒有比我更幸運的了,他慶幸之餘還有點感激。

  這樣溫馨生活的閒暇時光,他總是想起記憶中幼小的晏嘉禾,她倚在門口對自己平淡的說著「我媽死了」。

  那個時候她臉上可惡的從容,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更像是寂寞和壓抑。

  那自己呢,自己對她說過什麼?「我們是親兄妹,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還是放不下,即便她當初並沒有讓自己醒悟的意思,但是自己終究還是在她的教訓里受益,總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大概照顧妹妹是每一個哥哥的本能吧。

  他回國的時候,和自己的媽媽談了談,開始還試圖假裝成回到晏家爭奪財產,沒想到曾經貪慕富貴的媽媽也已經變了,不再像當年為了擠進晏家而拼命逼迫自己學習那樣急躁,變得學會了尊重自己,更加的寬容溫和。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每個人都因為沒進去晏家反而變得更好。

  得到了媽媽的首肯,現在,輪到他來幫晏嘉禾找回那份親情了。

  嚴家穆這樣想著,原本忐忑的心也微微平靜下來,閉目在副駕駛想著終止合同可行的方案。

  而駕駛室這邊,聽到他答應幫助自己,池間心下放鬆了一點,仍舊開著車,沒有說話,也沒有多問什麼。

  他不知道嚴家穆為什麼要幫自己,但是很顯然絕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晏嘉禾。

  這不禁讓他警惕起來。

  難道是他喜歡晏嘉禾嗎?池間想到這裡,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硬生生把專人保養的豪車開成了沒有上潤滑油般的僵澀。

  晏嘉禾在政商兩界都非常優秀,喜歡她的人定然是很多的。曾經自己被她藏得很好,並沒有見過,可是今日就出現了一位,還和自己共同坐在這輛密閉的轎車內,這種感覺並不舒服。

  池間一邊開著車,一邊想著,嚴工比自己大六七歲,正是極富異性魅力的成熟男人的年紀,又是常青藤名校畢業的高材生,相比閱歷和知識儲備,自己都要差上一截,如果要競爭的話,能贏過他嗎?

  包括這一次,如果嚴工的表現比我更出色,作用比我更大,要是被晏嘉禾看在眼裡,會不會放棄我而選擇他呢?她一向是有多種選擇的,這種可能性並不低。

  想也會比自己更好吧,那現在我算什麼呢?池間握住方向盤像是握著韁繩,送王子去見公主的馬車夫嗎?

  愛是排他的,些微的嫉妒蔓延開來,但還來不及生長就被掐斷。

  不能再想了,池間深吸一口氣,在心裡拍打自己,現在晏嘉禾有危險,自己需要嚴工的幫助,即便是…即便是情敵也沒關係,一定要攜起手來,共同解決眼前的問題。

  只要是為了晏嘉禾,合作也並不難辦到。即使最後被放棄,自己應該也可以接受吧。

  池間這樣想著,心裡小小的芥蒂便煙消雲散了,繼續集中注意力開車,快速地向酒店駛去。

  晚宴剛結束不久,白石集團也是剛剛回來,為首是全球副總裁理察先生,作陪是分管華區行政總裁黎均先生。

  聽聞嘉禾集團的法人代表到來,理察在套房的客廳會見了池間和嚴家穆,四個人坐在鏤花的軟椅上,隔著小方桌面對面地交談。

  他是權力最大的白石代表人物,本身也持有很多股權,說服了他也就是說服了白石集團。

  理察在簽合同的時候草草見過池間一面,但是相比今天才認識的少年,顯然他和嚴家穆更為熟悉。

  晏嘉禾帶公司骨幹去美國時,理察就已經結識了嚴家穆,工作之餘也一起打過高爾夫,因此非常親近,用美語玩笑道:「嚴工,剛剛在晚宴沒有見到你,是不是在忙著整理帳目呢?」

  嚴家穆笑了笑,「集團的帳目在我手裡是跑不掉的,我並不著急這件事。這次來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理察又看向池間,淡藍色的眼睛和藹中藏著冷淡,「不知道池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呢?如果要談合作的話,我想我們還是改天,找個更正式一點的地方比較好。」

  池間的應試美語非常好,但是要做到流利對話還有難度,尤其是一些商務名詞和口語知道的並不多,因此還要靠嚴家穆這個外籍華人做翻譯輔助。

  池間聽完理察的話,溫和地笑了笑,「理察先生,我這次來是希望能終止公司的出售合同。」

  理察聞言偏了偏耳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這不可能。」

  這個肢體語言一向活躍的外國人有點激動,大幅度地擺著手,連身體也側了過去,半對著池間,「合同已經簽過了,首先你說的話並不一定代表晏總的意思,其次即便能代表貴公司,這也屬於違約的情況了。」

  池間沉吟了片刻,「第二點,違約可以通過協商來解決。至於第一點,坦白來講,我確實沒有能證明晏總同意的紙面證據,但希望終止合同,也是因為發生了重大事件。」

  「什麼重大事件?」理察知道華國商業情況複雜,聞言認真地問道。

  池間轉而看向了理察旁邊的白石華區行政總裁黎均,緩緩開口,「坐到黎先生的位置,不會對高層動態一無所知,就在大約一小時前,西南四環發生了車禍,死者是程家的小女兒程文怡。」

  黎均剛下了晚宴,還沒有收到消息,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已知的情報,即晏嘉禾和程文怡的友誼非常深厚,並且程家在傅系當中扮演的角色。

  黎均心下一凜,向理察打了個手勢,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打了個電話,背後的三個人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注視著他。

  電話通了後僅僅幾十秒,黎均就掛斷了,回頭向理察點了點頭。

  理察和黎均共事三十年,彼此非常熟悉並且信任,他收回望向窗邊的目光,有些凝重地看著池間。

  池間平靜地繼續說道:「想必晏總多次和您說過,如果她在國內有什麼變故,合同都會作廢,我想接下來就會有一些勢力向白石集團施壓。一個公司和一個國家是無法抗衡的,理察先生不如早些退場,若是在華區被牽制住了,恐怕對貴公司全球的規劃都會有影響。」

  理察的鷹鉤鼻皺了起來,他沉思片刻後說道:「不行,我不認為一個車禍會和這個出售案有什麼關係,我不能單憑這一件事就草率地終止合同。」

  他工作了三十餘年,歷練出的沉穩和自信是優點,卻也使他變得稍顯遲鈍,嗅覺不敏銳,尤其在不熟悉的國家還有些盲目。

  土生土長的黎均並不這樣想,牽一髮而動全身,很顯然晏嘉禾已經被盯上了,而她名下的公司也如同覆巢之卵,白石或許接到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可惜他有心勸說理察,卻是在外國人手下工作,總覺得天生有隔閡,怎麼說人家也聽不懂。

  池間並不氣餒,想了一想說道:「如果理察先生不覺得車禍有什麼重要,那麼帳目重要嗎?」

  理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嚴家穆,明白了過來,「我的天…」

  這句驚嘆並不用翻譯,它代表的一切難以置信舉世皆知。

  池間接著說道,「帳目是一個公司的命脈,嚴工已經和我站在了一起,隨便動動就可以製造不小的麻煩。而我是法人,不召開董事會不通知總裁簽署的文件,在法律上也可以被承認。」

  「所以能夠在形式和法律上代表公司的人都在這裡了,我們開誠布公,也希望理察先生慎重考慮一下。」

  理察張了張嘴,半晌才出聲,「你這是公然奪權。」

  黎均也震驚不已,把手偷偷放到手機上,考慮著要不要報警,或者通知晏嘉禾。

  池間仍舊端坐在椅子上,笑容有幾分苦澀,「奪權?我從來沒有這個野心。實不相瞞,我是晏總的身邊人,我這一次也只是為了救她。」

  理察來自一個開放的國家,況且整個歐洲的上流社會都有情人傳統,他對這一點接受得很快。

  一旦了解了背後的感情基礎,看著池間坦誠堅定的眼神,理察心下有點相信他。

  但這也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點,理察看向黎均,「黎先生,你對華國的研究比我更深,你覺得呢?」

  終於插上話了,黎均想了想,「我只能告訴您,這個車禍一定不簡單,但如果您要確鑿的證據,可能一切都已經晚了。」

  理察自然更信任自家的員工,點了點頭,心下已經開始動搖。

  陰謀和感情相摻雜,但使他動搖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嚴家穆對池間的支持,畢竟帳目一旦有鬼,公司將身陷漫長的官司泥潭,對兩方都是一筆巨大的損失。

  說到底這場奪權,還是晏嘉禾用人不當,白石集團沒有必要為她的失誤兜底。

  理察沉思了許久,終於鬆了口顯露商人的本色,「即便下午簽字,晚上就終止合同,但是仍舊要算貴公司違約,這個違約金的問題,我們需要協商一下。」

  池間點點頭,「我清楚,合同規定違約金是合同總額的十分之一,即賠償白石集團26億元。」

  理察笑了笑,「這可不是小數目,貴公司什麼也沒得到,只是耽誤了一個下午就是數十億元,如果池先生判斷錯了,不知道回去怎麼向晏總交代?」

  嚴家穆聞言也有些緊張,側頭看向池間。

  是不是還是太冒險了?萬一晏嘉禾平安無事,這筆錢自己和池間拆碎了都不夠還的。他猶豫起來,越想越後怕,恨不得有個時光機,看看明天是什麼情況,再決定今天要不要行動。

  薛丁格的貓,嚴家穆呆坐著,不想離開,又沒有勇氣打開箱子看一眼。

  然而他不敢選,池間卻敢選。

  敏銳的判斷力賦予了他自信,對晏嘉禾的擔憂給予了他勇氣,這兩者結合在一起,使得他強大而不脫離軌道,克制著一往無前。

  池間抽出桌上的鋼筆,旋開筆帽,從容笑道:「理察先生不必試探我,如果真的無事,我自然會接受懲處,晏總重新和您簽訂合同,白石集團不會有任何損失。如果出事,那麼白石得到違約金而沒有麻煩,怎麼看都是穩賺不賠。」

  「那麼,我們可以把舊的合同銷毀,以集團的名義簽署賠償條款了嗎?」

  理察終於下定了決心,和黎均對視了一眼,向酒店服務要來了碎紙機,將舊的合同絞碎。不過半個小時,就由亞區分公司送來了印有白石標誌的新合同。

  池間用鋼筆在指定的位置,在嚴家穆的注視下,端端正正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一周兩更的哦。

  第44章 體面

  索特酒店有兩個停車場,一層是普通車位,再下面一層專供VIP,後者面積不小,但是只有六七個車位,周圍刷著暗金色的牆漆,坡道專人看守十分私密。

  晏嘉禾把車開進VIP停車場,還沒等停穩,就發現周圍有幾輛車,車上正有人手持著鋼管下來。

  而她正面前站著的,是身材高大的沈天為。

  他穿著白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休閒長褲,隨意地站在那裡,看起來年輕了幾歲,不像是青年才俊的副市長,倒像是個大學生。

  不過只要注意到他淡漠沉穩的目光,也知道不會是普通的大學生,而是各大部門部長之類的學生會精英。

  他站在那裡沒動,看著晏嘉禾把車緩緩停在他面前。

  晏嘉禾早知不會那麼順利,看到沈天為後心下瞭然,不慌不忙地把車窗降了下來,偏了偏頭笑道:「真是處處都能撞見沈少,射擊場也就算了,怎麼這麼陰暗的車庫裡還有等著的?」

  沈天為笑了,「因為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他說著話,車庫裡僅有的幾輛車上的人都下來了,在後面圍住了晏嘉禾的車,這整個VIP車庫竟然都被沈天為接管了。

  晏嘉禾從後視鏡里看見了,目光沉了一瞬,「今天我可是奉了繼母的口諭,要接小喬走的,沈少想攔我,不如問問靜姨答不答應?」

  她早有準備,二代們除了不得已,是不會和長輩對上的,此時搬出唐靜,就是要壓一壓沈天為。

  沈天為笑容平淡,「現在問嗎?恐怕她沒有時間回答,也許連電話都已經占線了。」

  這種情況少有,除非發生了什麼大事,就像上次晏嘉喬被打斷了腿。

  想到這裡,晏嘉禾有些擔心,解開安全帶下了車,走了幾步到他面前,目光不善,「你對小喬做了什麼?」

  沈天為低頭凝視她,緩緩開口,「不是你的小喬,是你的程文怡,大約一個小時前,她在四環車禍喪生了。」

  他的聲音冰冷平靜,晏嘉禾眼前陡然一暗,一瞬過後,又疑心只是自己的幻覺。她在兜里握住刀定了定神,視野重新清晰起來,然而先映入眼帘的,卻是沈天為俯下身來,看似關切的樣子。

  「這不可能。」晏嘉禾回視著他,輕聲說道。

  不過沈天為分辨出了這句話尾音的顫抖,站直了身體遊刃有餘,「沒有人會撒這種一查就識破的謊,現在整個燕京官場都忙著處理這件事,唐靜無暇顧及這裡了。」

  「至於晏青山,他得知車禍,又知道你開車到了這裡,就明白你已經輸了。半個小時前,他和我的父親達成了協定,正式加入了沈系。」

  沈天為從容地笑著,提醒道:「他的觀測實驗結束了,你也沒有了利用價值。你再想借晏家的勢力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了。」

  他不疾不徐地拋出消息,一點一點在收網,勢要把她拎在掌中。

  晏嘉禾已經不在意這個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轉了轉兜里的刀,動手之前要先把事情搞明白,「為什麼要傷害文怡?她明明都已經不在中心了。」

  沈天為注視著她,「我收到消息,薛家、程家和傅家組成了利益輸送網,而這其中最關鍵也是最薄弱的一環,就是程文怡。」

  「你難道不知道她和傅連庭的關係嗎?她是傅連庭的情人。而她哥哥程文瑾是傅連庭未婚妻薛愛的情人。」

  沈天為盯住她,笑容不變,「程文怡進京是薛愛慫恿的,車禍的時候也是因為薛愛給她打了電話讓她分心,這落在傅連庭的眼裡,就是薛家容不下程文怡。至於程文瑾,自己的女朋友間接害死自己的親妹妹,你覺得,他們還能繼續合作嗎?」

  要殺人肯定不止一個理由,藉此傷害晏嘉禾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傅、薛、程的三家聯盟。

  這個沈系的巨大威脅,隨著程文怡的死,隨著沈天為釜底抽薪的一招,被完全打破。

  現在,因為晏嘉禾封了海豐銀行造成的勢力不平衡,又重新恢復了,但卻不是按照她原先的設想,而是沈天為的安排。

  茫然的眩暈感襲來,晏嘉禾怔然半晌,翻來覆去仍是難以置信,「他們在一起,為什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要告訴你?」沈天為反問,「你們是什麼關係?朋友嗎?如果你把他們當做朋友,你為什麼沒有自己發現?如果他們把你當做朋友,為什麼不對你明說?」

  「小禾,別天真了,我們這些人,誰和誰都不是朋友,只不過是互利互害的同類而已。」

  這種質問使得晏嘉禾啞口無言。什麼樣的關係可以被稱為真正的朋友,結論來源於經驗,可是她的周圍,並沒有能讓她得出結論的正確示範。

  沈天為見她不說話,便知道先占了上風,隨意地笑了,似乎這種尋常的事情沒什麼好說,轉而問道:「對了,你是要來接晏嘉喬的吧?忘了說,他和我妹妹在一起呢,就在樓上。」

  時間已是後半夜了,這個時間他們在酒店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晏嘉禾猶豫地看著沈天為,拿出全部的勇氣,「不可能,難道你要利用你的親妹妹嗎?」

  沈天為笑了,「小喬長得好看又聽話,腦子還不太好用,如果他和我妹妹訂了婚,既會服從我,日後我妹妹膩了去找別人,想必他也發現不了。」

  「這可是一門好親事,我怎麼可能利用我的妹妹呢。」他興致盎然,「小禾,是我們沈家在利用你們晏家全家啊。」

  沈天為說著,抬手看了看腕上的名表,「這麼晚了,應該已經上床了吧,如果你不信,我陪你去看看?」

  晏嘉禾幾乎站不穩了,她咬咬牙,沒有說話。

  「不敢嗎?」沈天為步步緊逼,「圈子裡沒有人能容忍這種事,你這麼多年打壓晏嘉喬,想必更看重乾淨這一點。他迫於你的威懾不敢在這件事上反抗,不過,你應該想不到我會親自給他撐腰吧?這樣一來,你還會要他嗎?」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車庫迴蕩,像是垂落的天幕,恢恢而無遺漏,壓縮著她的後路無處可逃。

  殺人誅心,兵不血刃。

  沈天為不會留情,周圍燈火輝煌,映出了話語中的鐵光一瞬,直插入肺腑。

  「晏嘉禾,你無父無母,無親無友,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呢?身為人而沒有牽掛,和山石草木有什麼區別,好歹它們無愧天地,你呢,不斷地傷害別人來讓自己苟活,不覺得噁心嗎?」

  質問的話音一落,仿佛是雨水管斷裂了,淅淅瀝瀝的污水淌到她的腳下,沾濕了她的全身,晏嘉禾沉溺其中,潮濕冰冷得喘不上氣,滿腔所填都是濁臭。

  我還有誰呢?晏嘉禾茫然四顧,一個個找去,忽然想到了池間。

  這是確鑿無疑的,晏嘉禾思及此,陡然重拾力量,抽出兜里的蝴|蝶刀,一字一句說道:「我還有池間。沈天為,我要你給文怡償命。」

  然而沈天為的身手比她更好,刀鋒破空而來,他側身避讓,順勢拽住了她的胳膊,上前幾步,徑直把她壓在了車門上,動彈不得。

  「池間?」沈天為斂了笑容,冷冷說道:「沒有用的,我都不忍心告訴你了,他啊,他是你另外一個弟弟。晏嘉禾,我看到你骨子裡,只要你還想做人,血緣這道線,你就跨不過去!」

  「所有人都說你強,可是你謀劃這麼多,看似運籌帷幄,明明就是懦弱不敢直面內心,才會東拉西扯,把一切都搞成看不清的迷霧。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你還能逃到哪裡去?」

  沈天為眸光大盛,掌控住對手的精神命脈使他罕見的有些興奮。

  他看著懷裡的晏嘉禾,眉目幽深,你未來的走向,你剩餘的生命,都要屬於我。

  聽了他的話,晏嘉禾愈發惶惑,如墜夢中。

  怎麼會呢,池間怎麼會是弟弟呢?可是沈天為既然敢說,也就是真的了。他和小喬長得那麼像,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被他逼到如此境地,被迫直面正視,果然是跨不過去的。

  原來是我作繭自縛,原來上天真的不眷顧我,晏嘉禾一想到這裡,忽然覺得萬念成灰,了無意趣。

  她心上這點裂痕,沈天為如何看不出,拽住她的胳膊,低低笑道:「讓我想想,父母、文怡、小喬和池間,你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呢?對了,你的公司也不會再有了。」

  「就在你昨日簽字之前,寶鼎公司的實習生汪菱作證,老闆徐德才與嘉禾集團存在內幕交易,而嘉禾集團在有嚴重糾紛的情況下將公司出售給美國人,涉嫌破壞國際關係,危害國家公共安全。」

  「現在,」沈天為從兜里掏出副手銬,掛在了晏嘉禾纖細的手腕上,語帶戲謔,「燕京副市長依法逮捕嫌疑人,晏總,跟我走一趟吧?」

  感到手上白鋼的涼意,咫尺之距,晏嘉禾霍然抬眼看向沈天為,「你敢!」

  「我當然敢。」沈天為的聲音又輕又緩,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說話習慣,使人須得凝神細聽,「論家世,我姓沈,你姓晏,晏不如沈。論能力,我是政客,你是商人,富不如權。」

  「小禾,就算出色如你,也輸得徹底。」他說到此,是理所當然的平淡,「所以二代之中,誰配與我斗?」

  他的身上有乾燥成熟的木調香氣,晏嘉禾被他壓在車門前,怔然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晏嘉禾百思不得其解,「你要殺我?」

  沈天為笑了,「不是,我想讓你做我的妻子。」

  他全面滅殺晏嘉禾,清空她的社會關係,為的就是成為她新的也是唯一的倚靠,讓她先死而後再活。

  生殺之權,予取予求,人力到頂峰,近乎於神。

  晏嘉禾更加疑惑,「為什麼找我?」

  沈天為極緩極緩地笑了,他今晚發笑的次數比以往都要多,這使他有著虛假的溫和。

  「因為這裡圈住了我們,而我想圈住你。」

  永遠在我視線之下,在我掌控之中。

  壓下一個最優秀的同類是我能力的證明,也是我所創造的空中花園,舉世無雙的神跡。

  「我們的結合,將會是這個圈子的體面、權力和穩定的象徵。」沈天為慢慢說道:「我會給你完美的婚姻。我決不會出軌,也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而我們的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像我還是像你,都會是這個圈子下一代中最頂級的獵手,然後重複我們的故事。」

  就像是國王和王后,談愛也是可以談的,甚至於沈天為確實喜歡晏嘉禾,但畢竟不是最重要的。

  難道就這樣了嗎?晏嘉禾不肯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有什麼出路,一敗塗地失去所有,又能憑藉著什麼東山再起呢?

  過往半生,機關算盡,到底還是一場空。活著的意義究竟何在……何在?

  沈天為看著她眼裡的光芒一點點黯淡,心下微熱,似乎已到了加冕之時。

  憐愛和殺意並行不悖,他高大的身軀微微俯了下去,輕輕碰了碰她白皙的脖頸,若即若離,像是交纏的戀人。

  「小禾,你想金盆洗手,不如看看這整個圈子誰能放你?既然走不了,那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做我的妻子,我和你共享我擁有的一切,包括沈家,不好嗎?」

  晏嘉禾被他壓在車門上,陰影籠罩下來,像是被泡在了雨水裡,她在這片昏沉混沌中,在徹底放棄的最後時刻,浮光一念,還是想起了池間。

  「池間你要怎麼辦?你要殺掉他嗎?」

  沈天為聞言離開了她的身體,冷笑著說道:「小禾,我已經忍他很久了。不過他是晏家人,說不定晏青山還想利用他,反正我已經告訴他他的身世了,他要是回到晏家更好,省得我親自動手。」

  晏嘉禾聰明絕頂,瞬息之間就能在隻言片語中抓住關鍵的信息。她倏忽笑了,霎時間握緊了刀,濃霧四散開來,漫道之上,撥雲見日。

  沈天為百密一疏。

  既然池間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世,前半夜還肯和她肌膚相親,血緣的那條底線,說明他不在意,而她也在無意之間跨過去了。

  只要他們自己能做到,什麼道德倫理,外人誰也管不著。

  還有路,還能活下去,她確實還有池間這個退路,至少能夠支撐著她從這裡離開,找到池間去做另一場交易。

  晏嘉禾渾身一松,迎著希微的光亮,從令人窒息的壓迫之下沖了出來。

  她握著蝴|蝶刀,手腕一轉,鋒利的刀片向上甩去,割開了沈天為的皮膚,血流了下來,驟然的疼痛使得他後退了一步。

  沈天為很少感到詫異,可是這一次他不明白,剛才晏嘉禾分明已經放棄抵抗了,為什麼會突然充滿勇氣?

  還未等沈天為問出口,晏嘉禾沒有遲疑,利落轉身拉開車門,擰動鑰匙向後倒去。

  見她要離開,沈天為顧不得疑惑,立刻從後腰抽出手|槍,果斷抬手,對準晏嘉禾的肩膀,向駕駛室開了一槍。

  晏嘉禾向後倒車,隔著前擋風玻璃,將沈天為的動作盡收眼底,兩人的目光是一樣的沉穩,分不出高低優劣。

  隨著槍響,彼此視線間驟然布滿裂紋,極快地飛刺出去,蜘蛛網一樣層疊蔓延。

  晏嘉禾的車是防彈玻璃,正面受擊也只會有裂痕,而不會碎掉。

  她沒有耽擱,繼續加速向後倒去,起步極快,不過幾秒時速已經破百,周圍拿著武器的打手想要攔,又不敢攔。

  畢竟她和沈天為是一個階級,剛才沈天為敢開槍,她定然也敢開車撞人,何況還是為了自衛。

  果然,晏嘉禾趁著無人上前,徑直撞開了一輛空車,刺耳的摩擦聲迴蕩在車庫裡,揚起薄塵,鐵皮發出變形的連密脆響。

  有反應快的打手將鋼管扔了出去,砰的一聲砸到晏嘉禾的車上,光滑的車身隨之凹陷下去。

  不過這不能阻止她,有了地方後,她飛快地打了個轉向,朝著出口駛去。

  沈天為怎麼可能放過她,立刻向輪胎打過去,然而手上的傷影響了他的準度,地面的乳膠漆碎成塊飛濺起來,並沒有打中。

  兩發都落空,眼看著晏嘉禾就要開上坡道,沈天為眉目一跳,隨即向車尾的右下角扣動扳機。

  這裡是油箱。

  油箱位置固定面積又大,一旦起火,幾秒之內若是晏嘉禾不肯棄車,定然是葬身火海。

  沈天為有預感,如果這次讓她逃了,以後自己就再也抓不到她了。他要用最狠絕的手段,逼她回來。

  子彈從膛線旋轉著飛了出去,瀰漫著硝煙破開空氣,劃出一道軌跡,不管造成什麼後果,都絕無反悔的可能。

  沈天為收了槍,周圍的人也緊張地看著結果。

  可惜就在那一瞬間,晏嘉禾已經轉向開上了坡道,子彈擦著油箱而過,迸發的火星落下來,僅僅是把油蓋打掉了。

  「追。」沈天為下了令,「兩條街以後追不上就回來,不要驚動群眾。」

  有幾個人答應著,連忙上了車,也向出口駛去。

  沈天為握住手腕還在滴血的傷口,又叫了幾個人說道:「給蔡濤打電話,要他立刻趕往寶泉山,查抄晏嘉禾的住宅。」

  「是。」又有人著手去辦這件事。

  數台轎車漸次駛出車庫,馬達的轟鳴聲遠去,四周安靜下來,沈天為站在車庫裡,接過紙巾隨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認真地思索著,剛才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沈天為回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立刻向身邊的人吩咐道:「把池間親子鑑定的所有資料都給我拿來,另外再找他臥室的監控。」

  到底是哪裡脫離了掌控?沈天為第一次覺得有些棘手。

  又是池間,難道自己又要輸給池間?

  作者有話要說:

  老千層餅了,這是第幾層了。

  第45章 我帶你

  等沈天為下樓之後,晏嘉喬就去隔壁找沈寶珠玩了。

  沈天為做戲做全套,今夜把她也叫過來了。他從來不干涉自己的妹妹,她是沈家人,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自己都有分寸。

  晏嘉喬進來的時候,正看見沈寶珠開著電影投屏,自己卻在低頭擺弄手機。

  晏嘉喬隨口問道:「怎麼不看電影?」

  「沒事。」沈寶珠頭也沒抬,黑色長捲髮上別著精巧的珍珠發卡,「等我發完這一條。」

  「和誰發什麼呢?」晏嘉喬走過去,打算看一眼。

  沈寶珠發完微信後,把界面退了出去,抬頭看他笑了笑,「一個學長,小組作業的事。」

  學長是學長,但事情卻不是作業。她的性格很像她的父兄,等閒不會讓人抓到一點把柄。

  「我哥下去了?」沈寶珠問道。

  「是。」晏嘉喬興致不高,「找我姐去了。」

  還沒等沈寶珠說話,晏嘉喬又抱怨一句,「這都什麼事啊。」

  沈寶珠笑道:「怎麼了?」

  「我今天才知道,沈哥喜歡我姐。萬一以後他倆結婚了,咱倆也結婚了,我豈不是又成天看見我姐了?那我整天忙活什麼勁兒呢。」晏嘉喬躺在了沙發上,像一條備受打擊的鹹魚。

  沈寶珠在心裡發笑,晏嘉喬的小腦袋好像除了臉無往而不利,剩下也沒什麼有用的了。

  雞蛋不會放在同一個籃子裡,沈家兩個子女,怎麼可能都和晏家聯姻呢?

  如果她哥和小禾姐姐結婚了,那自己就不可能再和晏嘉喬結婚,連這一點都看不清,還躺在那裡自尋煩惱,沈寶珠忍了又忍才沒笑出聲來。

  況且晏家聯姻還不夠格,她哥是親自選的人,不夠格就不夠格了,可是自己很有可能不會和晏嘉喬結婚。

  一來,自己沒有喜歡晏嘉喬喜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二來,他本身的能力也不足以彌補家世差的那一點。

  身邊智商優秀人品好的男生那麼多,閉著眼睛隨便挑都不會出錯。雖說單純論長相很少有比上晏嘉喬的,但就像十八線的小明星比不上頂流,也要比一般人高一大截了。

  所以單純戀愛,她還有很多備選,至於結婚對象,家族利益至上,會聽父親的安排。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訂婚啊?」晏嘉喬又問。

  沈寶珠不置可否,「聽我爸的,他說不訂就不訂,他說明天訂就明天訂。」

  晏嘉喬不服氣,「憑什麼聽你爸的,怎麼不聽我爸的呢?」

  沈寶珠樂了,心想你家什麼樣我不清楚麼,「你爸對這事兒發過話嗎?想聽也沒法聽啊。」

  晏嘉喬嘆了口氣,「好吧,我可不希望訂婚太早,我還沒玩夠呢,結婚要孩子真麻煩。」

  沈寶珠走到他身邊,摘了珍珠發卡戳他,「生又不是你生,帶也不是我們帶,有保姆和私教,不學會不要亂哭別回本家,有什麼麻煩的。」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晏嘉喬握住她沁涼的頭髮,繞在自己的手指上,「我們還沒滿二十呢,為什麼要討論這個,我拒絕。」

  沈寶珠笑著和他鬧,「你不要我說我偏說,不止要小孩,還得要兩個,一男一女,就像我哥跟我,這對家族來講最有利。」

  「救命救命。」晏嘉喬坐起身來,央求她,「我的錯,我就不該提,我們不說這個了好不好,我們打一會兒遊戲吧。」

  他不像他們這樣早熟,把往後的利益路線早早就規劃好了,十九歲的人談這個,確實有些牴觸。

  沈寶珠笑笑,他真的十分適合自己打發時間,「好啊,任天堂新出了遊戲,我們連電視玩。」

  晏嘉喬騰地起身去找手柄,連上遊戲後過了一會兒,忽然又悶悶地說道:「你說你哥和我姐現在在樓下幹嘛呢?」

  沈寶珠操控著遊戲人物跳下懸崖,「不知道啊。」

  晏嘉喬想了想,「沈哥肯定會幫我出氣的。」

  沈寶珠又在心裡發笑了,不過面上沒有顯露,看著電視說道:「那你擔心什麼?」

  晏嘉喬握著手柄心有餘悸,「我怕我姐又要打我。」

  沈寶珠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的所作所為在要晏嘉禾的命,而他卻在擔心會不會挨打。

  「不會的。」沈寶珠轉回頭盯著遊戲,嬌俏的臉上露出肖似其兄的淡漠,「她以後都不會再打你了。」

  **

  晏嘉禾開車向坡道駛去,外面的天空比燈火通明的車庫更黑,但這反而更令人安心。

  眼看著就要開出去了,沒想到橫在眼前的是塗著黑黃條紋的隔離杆。

  她進來之後,沈天為的人就已經把隔離杆放下了,就是為了防止她逃脫。

  杆子是精鐵鑄造的,管壁又厚又沉,單憑轎車是絕對撞不開的。

  晏嘉禾心下一沉,接著又聽到耳後傳來了數輛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

  前有阻擋,後有追兵。

  絕不能被沈天為抓住,晏嘉禾目光冷戾,忽然加速向前衝去。

  她的目標是隔離杆中間的崗亭。

  車庫的崗亭是由鋁皮搭造的,相比刷著黑黃條紋的鐵桿更加單薄。

  晏嘉禾駕駛著這輛轎車,沒有任何猶豫地徑直撞上了崗亭,氣囊瞬間彈出來擋住了視線,她只能憑藉手感繼續向前開。

  崗亭的四面玻璃齊齊碎裂,和鋁皮變形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嘈雜扎刺著耳膜。底盤碾過崗亭里的小凳子,車身劇烈地搖晃起落,速度因為被阻擋而慢了下來。

  晏嘉禾不知道的是,油箱的蓋子已經被打落,流下的汽油因為減速在地上積了一小灘,崗亭下面埋著的隔離杆控制電線被扯了出來,火花一打,汽油已經在車後燒起來了。

  追過來的車看到這種情況都剎住了,彼此面面相覷,狹窄的車道堵得嚴嚴實實,在後面注視著火焰就要攀上晏嘉禾的油箱。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晏嘉禾在黑暗和噪音之中踩下油門,再一次提了速。

  感覺到阻力有些變小,晏嘉禾立刻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摸出蝴|蝶刀將氣囊扎破,視野又重新清晰起來。

  汽油斷了線,火沒有燒上去。

  然而面前正是出口,外面就是人行道。

  車身已經破破爛爛,馬力仍是拉滿狀態,從地下失控般沖了出去,壓過減速帶,躍起半尺的高度,傾斜著落到了地上,轉了半彎才調好方向。

  所幸現在是深夜,路上並沒有人和車輛。

  晏嘉禾開始逐漸減速,向著寶泉山的方向開過去。

  坡道上的追車見她竟然真的開出去了,連忙沿著她剛才的路線,接連碾過鋁皮碎玻璃,壓熄了地上的一點殘餘火焰,也衝到了馬路上。

  可惜猶豫使得他們錯失良機,拉開的距離在兩條街內肯定追不上了。

  然而此時車隊裡衝出一輛車,駕駛員十分渴望在沈家出人頭地,剛才是在狹小的坡道被別人堵住了,現在外面空曠,他提速繞過旁人向晏嘉禾追去。

  他並不惜命,一路超速,在一條街之後追上了晏嘉禾,從側面不斷地靠近和碰撞,試圖將她逼停。

  「滾開。」晏嘉禾在駕駛室冷冷說道。

  然而他置若罔聞,剛才他手持鋼管不敢上前,現在他在車裡,像烏龜縮進殼,還有什麼好怕的?

  晏嘉禾見他不肯罷手,暴戾一起,微微動了一下方向盤,架住他的車一起沖向斜前方,硬生生把他頂進了隔離綠化帶里。車輛當場報廢,一隻輪胎滾了出來,兀自不甘心地追著她。

  解決了最後一個麻煩,晏嘉禾駛出這條街。

  兩側只有高挑的昏黃路燈,垂頭照著鐵黑的柏油路面,那隻無力的扁平輪胎躺在路中央。四周一片寂靜,再無追過來的車。

  **

  晏嘉禾暗自緩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還掛著那副警用白鋼手銬。

  因為犯人有胖有瘦,所以手銬是有尺寸的,內圈有一層卡扣,可以調節成不同的收緊程度,防止手腕較細的犯人逃脫。

  沈天為當時只是把手銬掛在了她的手腕上,並沒有收緊,因此晏嘉禾很容易便褪了下來。

  她把它扔在了副駕駛的皮椅上,看都懶得看一眼。

  還未到最後,休想憑著這種東西鎖住我。晏嘉禾目露狠意,公司不要就不要了,反正還有多年積蓄,五輩子花不完的錢和兩輩子花不完的錢,這中間差的三輩子人都死了根本沒區別。

  至於文怡,晏嘉禾想到這裡,才微微平靜下來,路燈照在她的側臉,光影明滅,來去流轉,顯出連自己都不自知的悲戚。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沈家的手筆。自己目前一無所有,並沒有能力做什麼,只能寄託於傅系登頂,這樣自己可以免罪,文怡也可以瞑目。

  如果傅系失敗,那就是所有人的失敗。

  誰的命都不取決於自己,所謂二代,便是隨勢浮沉,輸贏皆由上一輩。踏進來的有一個算一個,誰都保證不了平安。

  但也誰都有這個覺悟。

  深秋的風從變形的車縫裡吹進來,晏嘉禾感到眼眸上的涼意,緩緩閉了閉眼。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回到寶泉山,另換一輛新車,帶著池間趕緊出國跑路。

  誰都不能阻止她離開。

  **

  晏嘉禾開車上山,響起了警報才發現油箱一直在漏油,幸好趕在沒油之前回來了。

  怪不得路上零星的幾輛車都沖自己按喇叭,有什麼話要說似的。晏嘉禾失笑一瞬,這車可真夠頑強的,看來當初改裝時花的錢很值。

  她把車剎在主樓前,進樓就看見了池間。

  他似乎也是剛回來,身穿著西裝革履,坐在一樓的沙發上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到聲音,他趕緊迎了過去,從門口看到了她開回來的車,只一眼就心驚肉跳,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上下查看,看到沒大傷才放下心來。

  「這是怎麼了?」池間問道,「不是後半夜的飛機嗎?」

  晏嘉禾不著急回答他,而是先叫了鄧福下來。

  晏家主樓的燈全亮了起來,鄧福下了樓也是吃了一驚。

  「福叔,處理一下。」晏嘉禾料定沈天為還有後手。

  她沒有明說,但是鄧福瞬間瞭然。他轉身上樓,將監控全部關閉,存檔徹底銷毀,書房的保險柜內的資料也都進行粉碎掩埋。

  福叔去處理之後,晏嘉禾才對池間說道:「池間,我帶你走。」

  原定的航班早就起飛了,晏嘉禾掏出手機重新訂票。

  「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帶我走?」池間還想告訴她自己私自終止了合同的事情,結果先被她說的話打亂了。

  晏嘉禾低頭輸入資料,淡淡說道:「我不帶晏嘉喬了,你要帶你。池間,我們在國外重新開始。」

  如果這句話她在前一天說,恐怕一切都會不同,可是現在池間簽了賠償條款,26億的違約金不付清,他是走不掉的。

  連跑路也沒辦法,他和晏嘉禾不同,他欠的不是國內的債,而是在其他國家都插得上手的美國人,一旦出了國門,就是自投羅網。

  人可以在同一個夜晚訣別多少次呢?池間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選擇,但是對於結果並沒有什麼改變。

  「嘉禾,你能回頭我真的很開心。但是對不起,我…我沒有辦法和你走。」他的聲音低沉而艱澀,十分困難的才把拒絕的話說出口。

  晏嘉禾停了手,從手機上抬起眼,凝視著他,「為什麼?」

  你是我唯一的退路了,難道你要自己斷掉嗎?

  「我不允許。」晏嘉禾緩緩說道。

  第46章 鴆酒

  池間從沒見過她被逼成這個樣子,似乎窮途末路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的眼神很冷,那種冷卷著寒風,鋪天蓋地,像是京台公寓二十四樓的雪夜,或死或活,她都經歷過。

  池間被這種陰鷙驚了一瞬,接著試探著輕聲解釋,「不是我不想和你走,是我剛剛沒有通知你就和白石集團終止了合同,按照條款要賠償他們26個億,我要留在國內處理這件事。」

  這倒是意外之喜,晏嘉禾聞言鬆了口氣,如果已經協商終止了合同,那麼與美國人就沒有糾紛了,不會有嚴重的罪名。剩下和寶鼎公司內幕交易的官司,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依靠傅系的公檢勢力,勝算很大。

  晏嘉禾頓時輕鬆起來,「沒事,你做得很好,既然公司還在,我把它打包給傅連庭,他會解決這26億的問題。」

  「既然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們立刻就走。」她的真實身份已經被凍住買不了機票了,不過她還有很多備用身份,正在挨個嘗試。

  「好…」池間答應著,可是心裡仍有疑惑,看著她飛快地操作,輕輕問道:「嘉禾,你為什麼突然改主意了呢?你…你弟弟呢?」

  「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弟。」晏嘉禾接口說道,「我在沈天為那裡聽說了,我們有一半的血是一樣的,你比他更合適。」

  「池間,我們到國外結婚,確定無疑的血緣比變化的感情更可靠,我們會擁有全世界最牢固的家庭,最安穩的生活。」

  「我們已經做到了,什麼道德倫理,我媽死得早,我爸從來沒活過,誰也管不著。更何況你也愛我,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池間不自知的甜蜜微笑消失了,方才驚喜過後產生的一些浪漫幻想也被打破,心頭轉而湧起莫名的荒謬。

  她不是回頭,她是調整極快,她的偏執另換了一個方向。

  晏嘉禾收到的信息是錯誤的,這份錯誤甚至騙過了沈天為,那麼真相或許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

  池間站在那裡,心下惶惑。

  原來這個誤會才是她能和自己在一起的前提,自己等了這麼久,祈求著最後能夠苦盡甘來,卻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來臨。

  她對彼此未來的設想過於美好,令自己想要投身其中,可如果告訴她真相,她或許就改變了主意。

  那自己該怎麼選擇?

  池間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晏嘉禾,璀璨的水晶吊燈照亮了她,也照亮了一樓的大堂,這裡裝飾一寸千金,冰冷華貴,如同這一整個圈子。

  池間原本以為地獄全是瘴氣和岩漿,卻原來不是,它光鮮堂皇,平靜如常,只是充滿了抉擇。

  曾經他要做的選擇無非是先寫哪科作業,有兼職要不要去,根本不觸及靈魂和原則。

  可是踏進這個圈子的第一天,面對的就是要不要背叛,背叛幫助過自己的前輩,背叛自己的理想。

  他雖然稍加變通,可仍是背叛了。

  結果還沒等喘息,現在兜頭而來的選擇是,要不要欺騙?欺騙自己的愛人,欺騙自己的一生。

  那麼未來呢?是要不要收賄授賄,要不要買官賣官,要不要……殺人嗎?

  自己不過半年多就遇見這些,那麼他們呢?池間怔怔地看著晏嘉禾,他們在這裡二十多年,是不是有無數個這樣的抉擇時刻……選錯過?

  一步錯步步錯,不見血不回頭,那自己,願不願意和她一起錯下去呢?

  「嘉禾…」池間低低叫了一聲,接下來的話,卻說不出口了。

  飲鴆止渴,是為不智。毒樹之果,不可下咽。他分明知道,他分明…都知道…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真相。

  如果毒酒的發作時間是一百年後,那麼在和她共度的這一生中,它和清水的區別在哪裡?

  池間抬手遮住眉眼。

  我究竟是什麼,毒酒還是清水。我究竟在哪裡,地獄還是人間?

  見他不言語,晏嘉禾疑惑,「你要和我說什麼?」過了一瞬見他呼吸之間似乎極其痛苦,又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池間搖了搖頭,放下手合攏掌心,「嘉禾,你帶我走只有這一個理由嗎?」

  求求你,再給我多一個理由,讓我再多一分欺騙我們一生的勇氣。

  晏嘉禾風月見慣,瞬間了悟似乎缺了他什麼,大概是叫儀式感。

  「當然不是。」晏嘉禾凝視著他,認真地說道:「我愛你,我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愛你。」

  她不留餘地,就像生來如此天經地義,她面不改色,經過陰謀詭譎,經過槍|戰追逐,站在他面前說著這樣的話,仍舊從容不迫。

  池間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不是的。」

  不是的,我珍惜的這句話,不應該這樣說出口。

  在我打算欺騙我們的時候,你已經先在欺騙我了嗎?還是你在欺騙你自己?

  池間想到這裡,愈發替她痛苦,你究竟是剛剛才騙自己,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無數次地騙過了。

  人生是選擇,每天選擇幾點起床,吃什麼做什麼,去度過一天,無數的選擇帶來的結果推擠著構成了一生。

  普通人的關鍵節點,一輩子可能只有幾個。可是他們在這裡一天,就要面對許多抉擇,人生的脈絡早已扭曲得七零八落。

  池間沒有辦法去苛責一個已經異於常人的靈魂,這不是她的錯,是他們差得太遠太久。

  他們差的不是三年,而是無數個普通人一生富有的熱情和愛。

  「你愛我……」池間第一次直面談論這個問題,「那晏嘉喬呢?」

  「我不愛他了。」晏嘉禾說道,「他已經歸沈家,沈家會安置好他,和我沒有關係了。」

  「是嗎?」池間低低說道,聲音又長又緩,像是途經一塊墓碑。

  他明白,她或許從來也沒愛過晏嘉喬,更沒愛上自己,她最愛的只有她自己。不論是小喬還是他,都不過是一分手段,一分退路。

  可是十餘年相處,也能說不要就不要了。那你說愛我,縱然是欺騙,又能騙多久呢?

  要賭嗎?三年還是五年?

  池間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晏嘉禾見他又不說話,便說道:「沒什麼要問的了吧?那我們走吧,我的票已經定好,這片別墅區就委託福叔掛牌賣掉了。」

  她轉身出門,向車庫走去。

  池間猶豫片刻,這抉擇太沉重,他還是沒能吐露真相,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走到車庫,正打算上一輛越野車,忽然聽到山腳下傳來警笛的聲音,此地偏僻安靜,這聲音傳得很遠。

  晏嘉禾冷笑一聲,「來得倒快。」

  晏嘉禾放棄了那輛越野車,轉而提出了當初程文怡扔在車庫裡的一台跑車,這輛起步更快。

  晏嘉禾剛要上車,池間攔住了,「你今天開了很久了,我開吧。」

  晏嘉禾點點頭,「好,機場在長慶區,我已經讓鄭陽接應我們了。」

  兩人上了車,池間控住跑車,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山路只有自家使用,沒有限速。

  蔡濤上山的時候,只見對面車道有什麼一陣風似的刮過來,眼前一花,再看的時候就只能從後視鏡里找了。

  「肯定是晏嘉禾,趕緊調頭。」蔡濤拿出車裡的對講機指揮著,「一部分人跟我追,另一部分人還按原計劃上山,入戶搜查。」

  七八輛警車在山道上艱難調頭,亂了片刻才按照順序依次追下山。

  此時天已經由濃黑轉為藏藍,亮了一點。燕京十分繁華,早起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

  跑車的優勢在起步快,繞過小轎車後能立刻提速破百,但是警車不同,即便鳴笛還是有些車沒有讓地方,他們減速再提速就沒有這麼快了。

  一路追到長慶區,在行政區劃分的街道處,果然見到鄭陽帶著手下攔在那裡。

  池間緩緩把車停在鄭陽帶來的一排警車前,身後蔡濤也追了上來。

  警笛已經停了,只有兩方車頂的紅藍|燈柱還在旋轉閃爍,在天色蒙蒙的時分,破開熹微的晨光,映在每個人的面孔上。

  深秋露重,鄭陽的車停了很久,車身濕漉漉的,長袖的制服也透著冷意。

  蔡濤開了車門探出大半個身子,一隻腳踏在地上,一隻腳還在車裡,顯然並沒有寒暄的打算。

  「鄭局長怎麼在這裡?」蔡濤問道。

  鄭陽笑了笑,「聯合執法查酒駕。」

  說著把儀器伸進駕駛室,還沒等池間吹氣呢,鄭陽就收回手,沖蔡濤晃了晃,「看看,醉駕狀態了,車上的人都回警局做筆錄吧。」

  「等一下。」眼見著他們要走,蔡濤笑道:「別忙了,正好移交給我們吧。」

  鄭陽奇道:「這是長慶區的地界了,理當是我們全權處理。」

  鄭陽雖然是分局局長,比蔡濤低了一級,但是公安系統向來是雙重領導,這就導致中間出現了可以互相推拉的餘地。

  蔡濤沉了臉,他自然知道鄭陽是傅系,有所依仗不服指揮,「鄭陽,你這不符合規矩。」

  鄭陽故作疑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知道蔡局長說的是誰家的規?」

  「你不要扯皮。」蔡濤見他點明,惱羞成怒,指揮後面的警員,「把嫌疑人押過來。」

  他這面動,鄭陽手下的人也動了,齊齊壓了上來。

  就在劍拔弩張之時,鄭陽的手機突然響了,鈴聲在凝重的氣氛中殊為刺耳。

  鄭陽目光緊盯蔡濤,手上接了電話,對面是傅連庭。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痛哭過,「鄭局長,把晏嘉禾給蔡濤。」

  鄭陽聞言一驚,下意識轉頭看了跑車一眼,隨即才轉過身背對著。

  「這是為什麼?」鄭陽奇怪。

  「程文怡死了,是因為晏嘉禾。」傅連庭說到此處,聲音在沙啞中繃緊了,「如果不是她這麼快就走,程文怡不會為了幫她進京。」

  「她是為晏嘉禾死的,不是為我死的,所以我不能原諒晏嘉禾。」

  「還有薛愛和沈天為,我都不能原諒。現在他倆我還動不了,但是晏嘉禾已經一無所有,她的公司有重大問題,晏家也徹底拋棄她,沒什麼繼續合作的價值了。把她移交給蔡濤吧,我不想救她了。」

  鄭陽要勸,可是還沒等張口,對面就徑直掛斷了電話。

  第47章 霸王別姬

  鄭陽收起電話,猶豫幾秒,接著轉回身,剛想下令警員收隊,不料那台跑車突然啟動,緩緩繞過警車打算先行離開。

  池間敏銳地捕捉到了鄭陽剛接到電話後,看過來的那一眼裡蘊含著的極度詫異,便知道這通電話一定與晏嘉禾有關。

  鄭陽現在是在保護晏嘉禾,如果電話里的內容與他的所為相符,那他不會這樣作色。所以,這通電話的內容一定是徹徹底底的完全相反。

  池間寧可信其有,即便猜錯了,只要鄭陽還在一條線上,也沒什麼大礙。因此他未等鄭陽的指令,便搶先發動跑車。

  開出兩個車身的距離,果然聽見鄭陽在後面大喊,「去幾個人先把他們追回來。」

  鄭陽周圍的警員遲疑一瞬,立刻上車去追那輛跑車,剩下的還留在原地和蔡濤對峙。

  鄭陽工作二十餘年,應對上級的經驗豐富。他明白這個命令十分反常,在遵從與不遵從之間選擇了折中,不能護送晏嘉禾去機場了,要先把她控制在手裡,下一步再聽傅成書的安排。

  蔡濤眼見對面亂成一團,車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去。自己面前還鐵塔似的站著七八個警員,雙方都穿著制服,推搡起來肯定不好看,因此隔岸觀火道:「這是這麼著了?看來晏嘉禾變數太大,你們也控不住吧?」

  鄭陽皮笑肉不笑,「蔡局長您放心,我們分局能處理好。」

  再站下去也追不到人,周圍群眾也該起疑了,蔡濤冷哼一聲,就算拿捏不住也要在權力範圍內壓一壓,「我倒要看看你們是怎麼個處理法,回頭寫份報告交到總局。」

  他說完回身擺了擺手,指示警隊回局裡。

  等到他們走了,鄭陽也立刻收隊,回去的路上拿出對講機,焦急地問道:「追上了嗎?」

  對面一邊開車追著那輛跑車,一邊說道:「沒有,他們太快了,而且方向不是機場,一直從小路上鑽,我們快跟不上了。」

  鄭陽說道:「趕緊追,事情沒敲定之前,不能讓晏嘉禾脫離我們掌控。」

  對面掛上對講機,繼續在路上穿梭,目光緊盯著,可是距離還是越拉越遠。

  這一片是池間原來的家附近,四通八達的小路他都熟記在心,甩開了好幾輛車。

  晏嘉禾坐在副駕駛急切地說道:「這不是去機場的路,池間,你要去哪裡?」

  池間握緊方向盤,注視著後視鏡,「整個長慶區都是鄭陽治下,機場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先擺脫他們,再找其他的機會出國。」

  「鄭陽為什麼想要攔我?」晏嘉禾越發疑惑,「難道他突然投奔沈家了?這不太可能。」

  池間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傅家想要攔你。」

  「這就更奇怪了,傅書記官居高位,不可能需要我。」晏嘉禾說道:「我能幫傅連庭的也都已經給他了,我和他銀訖兩清,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攔我。」

  池間心裡隱約有個猜測,可是還沒等說出口,鄭陽手下最後一輛車已經趕上來了。

  開車的這位警員恰好也住在這附近,因此其他同事都被甩開,唯獨只有他還能緊緊綴住池間。

  他單手開車,另一隻手拿起對講機,外放的大喇叭喊道:「立即停車,立即停車,不要抗拒抓捕。」

  深秋的晨霧漸漸散去,兩邊栽著白楊樹的路上,警車的鳴笛和擴音器的電流聲混成一片。

  他重複了好幾遍,這種聲音不常見且極有威懾,一聽到這個聲音,郊區小路上本稀少的幾輛車,紛紛減速看熱鬧。

  眼見就要被他逼停,晏嘉禾心頭一沉,看了看後視鏡,轉了轉兜里的刀目光冷厲。

  池間注意到了她的偏執,她沒有說停車,就是還不想被抓住。

  池間咬咬牙,不斷地變道,終於找到那處記憶中的高低交叉路段,猛打方向盤,護住副駕駛方向,砰一聲側著撞向了護欄。

  車頭嚴重變形的跑車從護欄衝出來,帶著撞斷的碎塊掉在低了兩三米的另一條無人的街道上,飛快地駛離了現場。

  只剩下那輛警車追到護欄前,警員沒有這麼搏命,他下了車,看了看地上的車漆和高度,又起身怔怔地望向那輛跑車遠去的方向。

  路上再沒有其他車輛,可是車裡卻有血滴答落下。

  池間偏了偏頭,捂住了嘴,鮮血堵不住,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程文怡的車為了追求速度沒有防護,車頭沒有加固,也沒有氣囊彈出來,衝擊力和親身撞護欄沒什麼兩樣。

  晏嘉禾還沒有大礙,池間是直接撞上方向盤,肋骨撞斷幾根後,尖端扎進了肺里。

  晏嘉禾此時才驚慌起來,撫了撫他的後背,「停車,停車,我開車,我們去醫院。」

  池間把血咽下,一呼吸整個胸腔都疼,可仍舊艱難開口,「我沒事,已經沒有人追我們了,我帶你回我原來的家,我們…咳…我們換其他方式出國,坐船或者從邊境線繞出去。」

  「不。」晏嘉禾看著他搖了搖頭,著急地說道:「你不能死,我的命在你身上,你死了我即便能出國也沒有任何意義。」

  「停車,我來開車,我們去醫院。被抓住也沒關係,我不怕死,我只害怕活著沒有意義,那會讓我走不下去。」

  「是麼…」池間還沒有說完,偏過頭又吐了一口血。

  這段關係對自己是鴆酒,原來對她也是,消炎鎮痛,起死回生。

  為了自己去欺騙,他的良心不安已經占了上風,正待到了安全地帶就坦白。

  可是如果是為了她去欺騙呢?

  他開始感到缺氧,從胸到喉緊繃著,呼吸急促起來,進進出出間都是血腥味。

  她說她的命在自己身上,自己當然是願意把一切都奉獻出去,滋養她的一生,以達到彼此的快樂和幸福。

  可是不能被短暫的甜美迷惑,池間非常清楚,人的生命有多麼脆弱,自己現在咳血不止,能不能活過這一次都不一定。

  如果自己死了,那她的意義又該如何著落呢?人活著的希望只應該寄托在自己身上,這才是最安全的方法。

  他必須要告訴她這一點,他能做到的,一定能幫她的人生走向正軌。

  池間打定了主意後,車已經到了小區,他掙扎著下了車,硬是要上樓。

  晏嘉禾見他不肯去醫院,只得扶著他一起上樓,打算稍作休息,再考慮接下來的路怎麼走。

  池間從信件箱裡拿出備用的鑰匙打開了門,房屋空空蕩蕩,只幾個老舊的木頭家具,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打掃,天花地面都已經落了一層的灰。

  晏嘉禾扶著池間到他的臥室里,他沉一些,半滾半摔地摸到床邊,在掀起的一陣髒塵中,靠著沿坐到了地板上。

  一路的地上都是血,隔著幾步一灘,躺在塵土裡,砸起的浮灰在上面飄蕩,如同鮮紅的琥珀要一起凝固進去。

  晏嘉禾一隻手撫著他的後背,一隻手拿出手機,打算找找還有沒有能用的人,能提供出國的路徑。

  「嘉禾,」池間在她身邊,喘過一口氣才說道:「我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

  「什麼?」晏嘉禾問道。

  池間把不斷湧上來的鮮血咽下,這讓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沈天為弄錯了,我…我並不是你的弟弟,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晏嘉禾聞言倏忽收回了手,抬眼直視著他,沒有說話。

  池間苦笑一下,垂眸說道:「我當時不知道你的敵人都是誰,所以就借用了晏嘉喬的頭髮,想要打入對方內部做個臥底,沒想到時至今日,連你也騙過了。」

  「你什麼時候做的?為什麼沒有和我說?」晏嘉禾不知道誰的答案是正確的,或者她不願意相信這個說法,力求尋找裡面的破綻。

  池間輕柔地解釋道:「就在你回國的那一晚,我是打算和你講的,可是那天晚上晏嘉喬給我打了電話,我之後……想要獨自行動向你證明,我身上屬於我的那部分……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告訴你的。」

  池間還沒說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布滿灰塵的房間使得他的肺更加難受,血流了出來落到衣服上。

  在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聲音中,晏嘉禾把手機扣在了地板上,低下頭用手遮住眉眼,沉默了良久。

  深秋的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兩人沾濕的衣衫貼在皮膚上,慢慢變得僵硬,變得鏽般黝黑。

  晏嘉禾的眉目在側面只能看到一點,她低笑起來,帶著輕嘲,「你說得有理有據,我想不相信都不行了。」

  「真是,逼我到絕境啊。」晏嘉禾這句話沒有主語,也分不出悲喜,像是在對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開誠布公,陳述總結。

  池間想要道歉,可是一張口又吐出一口血,從指縫流淌著落下。

  「算了,池間。」晏嘉禾說著,把手機從地上拿起來,在通訊錄里找到鄭陽那一欄。

  池間就坐在她身邊,自然是看到了,挪了幾分,倚在她身邊床沿,抬手虛弱地擋住屏幕,「我們再想辦法出國。」

  他手上的血掉在觸屏上,液體的滑動使得界面有些不受控地發抖。

  晏嘉禾扣住他的手,讓他不能再動,接著用裙擺擦了擦手機上的血,淡淡重複著,「算了,池間。」

  她說完就撥通了鄭陽的電話,還沒等開口,對面就一疊聲地問道:「晏小姐,你們在哪裡?傅先生要我們把您移交給蔡濤,我也是沒有辦法。眼下,您還是先到我們警局待幾天,再等傅書記的指示?」

  原來是這樣,對於傅連庭的出賣,晏嘉禾沒什麼憤怒的感覺,她很平靜,就像決定把陳谷送進軍區時一樣平靜。

  撕開脈脈溫情的表象,自然界的同類相殺,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晏嘉禾提醒他計劃的漏洞,「鄭局長能直接面見傅書記嗎?」

  鄭陽卡了卡,「不能。」他人微言輕。

  「就算傅書記發話,只要不是親自處理,傅連庭都能從中接手。」晏嘉禾說到這裡,愈發輕緩,「所以,鄭陽,我在池間原來的住址,你帶人過來吧。」

  「作為我自首的條件,你要帶著救護車一起來,我要最好的醫療,和最快的速度。」

  晏嘉禾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在這個過程中,池間一直想搶過她的手機,可惜他被晏嘉禾抵住胸腔,疼到幾乎暈過去。

  等劇痛過了勁,電話早已斷線,池間茫然問道:「嘉禾,為什麼?我們不是要出國嗎?」

  晏嘉禾仍舊十分平靜,「我放棄了掙扎了,池間。」

  窗外乾燥的晨光照進來,晏嘉禾抬起頭迎光看著,滿室的灰翻擾落下,落在她的睫毛上,光透進她的瞳孔,她便眨了一下眼。

  這一眨眼像是一個閘口開合,她頭一次說一些心裡話。

  「我這一生,好像一直在做錯事。」

  「沈天為說的對,我沒有父母,也許曾經有過朋友,可是現在也沒有了。大概是因為我在每一個抉擇里都選錯。」

  「可是這一次,我不想選錯了。」

  晏嘉禾轉過頭看著池間,勃勃殺意一現而沒,「就在剛才我有想過,把你扔在這裡自己離開。鄭陽早晚會找到這裡,如果他看見受傷的你,甚至屍體,一定是優先搶救或回去分析,這樣就為我的出逃爭取了時間。」

  「當我在考慮這個方案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特別蕭索。我這樣的人,如果沒有獨特的意義,究竟為什麼活著呢?」

  「我沒有後路了,池間,所以我放過你。我不能看著你死在我面前。」

  池間凝視著她,晏嘉禾曾經或譏或諷,或是閒適從容,不管笑容如何模樣,眼神都是十分清醒冷靜。可是現在她的表情平常,眸光卻寸寸黯淡下去。

  晏嘉禾慢慢說道:「我這樣的身家深挖下去,如果沈家按法律走,判我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如果不按法律走……那我和沈天為只能活一個。」

  她說到這裡,忽而笑了一下,「大概是他活了,除了他自己,沒人能殺他。所以,我還真是輸得徹底啊。」

  「池間,我原本以為我輸了才會和你在一起,沒想到確實是我自負,這個圈子一落落到底,從來沒有緩衝的餘地。」

  「我們在此一別,恐怕再也不會見面了。」

  她很少說這麼多話,池間倚在床邊,一直安靜地看著她。

  他看著她權勢煊赫立地高樓,看著她夜行險路,看著她如今在破屋藏身無處可逃。

  她斗時眉鋒目利,得寸進尺,現在不鬥了,卻原來是這個樣子,比任何時候都平靜。

  她說算了,她說墜落,句句是兵敗如山倒,君王意氣盡。

  池間仍舊溫柔地望著她,「嘉禾,過剛易折,你全放棄了,是要學項王烏江自刎嗎?」

  晏嘉禾沒有說話,她在平靜中透著知宿命的冷寂。

  「可惜,」池間低低笑了,衣襟染血,「我不是虞姬。」

  他絕不會先放棄,他絕不會在危難時先死在她前面,就算四面楚歌,就算沒有可能,他也要救她。

  就在這時,池間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消息,一條他在車禍那夜就要求查找的消息。

  終於等到了。

  池間看完,咽下鮮血劃開手機,給傅連庭打了個電話。

  「我是池間,我有筆交易想和您談一談。」

  第48章 可能

  傅連庭還在殯儀館,程文怡的棺木就停在他隔壁,他辦了她的身後事,在此守靈一夜。

  剛開始他的房間進進出出很多人,不斷地匯報著今夜西南和中央的消息,他只能強打精神去聽著。

  等到事情終於在不同的線索中拼湊明朗,傅連庭不再讓人進入,鎖上門坐在角落的椅子裡,埋首痛哭過一場,接到池間的電話時,還尚余殘緒。

  無限悲慟和滔天怒火。

  「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傅連庭聲音狠厲,「你不過是晏嘉禾的一條狗,別說是你,就是晏嘉禾現在也沒資格和我講話。」

  池間忍住咳嗽,緘默不語,傅連庭的氣息起伏太大,很明顯情緒不穩定,不如先聽他說完。

  傅連庭在暗室里捏緊了手機,指節發白,八寶山的冷風吹到肺里,又從口中喘出,平日英俊的面容扭曲成猙獰。

  「她現在配麼?晏青山帶著晏家投靠沈家去了,她還惹上國際糾紛。」他說到此處,在悲憤交加中又湧起從未有過的暢快,高聲嘲諷著,「你當我猜不出來嗎?沈天為拿她當餌,我伸手都怕連累了我們傅家。」

  「人人都說我不如她,說得我都信了,到今天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我和她之間,還是我笑到最後,原來是你們看走了眼!」

  承載了太多情緒太多年,傅連庭的話斷在這裡,難以為繼,靜默的時間穿了半晌,再也連貫不起來。

  傅連庭深吸過一口粗氣,才能接著說道:「鄭陽已經攔住你們了吧,你打這通電話是想求我放過你們?你轉告晏嘉禾,不可能!」

  「我要讓我爸看看,誰才是最後贏過她的人。接著還有沈天為,我要讓我爸能夠直視著我,再沒有其他人擋在中間!」

  「我要讓他們看看。」龐然的心酸嫉恨直衝上眉眼,還未乾透的眼淚又濕潤起來,淌過了傅連庭的臉頰。

  突然嘗到了咸澀味道,他的情緒才漸漸平穩,聲音低了下去,喉中悲泣嗚咽,「可惜,程文怡死得太早了,她真的應該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看看她崇拜的晏嘉禾現在是什麼可笑的樣子。」

  「然後……也看看我。」

  「誰都不開眼,」傅連庭低喃,「老天爺也不開眼。」

  池間一直靜靜地聽著,胸腔劇痛難忍,可仍舊未發一聲驚擾他。

  他等著對面強忍的哭聲慢慢平息,才輕輕說道:「如果文怡姐還在,您想讓她看什麼呢?看傅家怎麼落敗嗎?」

  涉及勝負成敗,傅連庭立時止住悲傷和恨意,心下狐疑起來。

  他眸光一剎,反問道:「什麼意思?難道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消息?」

  池間說道:「我已經知道文怡姐遇害的原因了,沈家的目的就是為了打破傅薛程三家的聯盟,從而斷掉傅家的資金輸送。」

  「薛家和程家能否繼續結盟,目前還不明確,不過我聽說昨夜殯儀館內,並沒有程家人出現。那麼可否推測程家已經亂作一團,內部無法控制了呢?」

  這倒是真的,傅連庭聞言一凜,他能用的人比池間更多,已經收到程向明和程文瑾分歧巨大,無法調和的消息。

  程向明在車禍中看到了沈家的實力,想要搭上沈系,而程文瑾則堅決反對。豪門中父子反目是平常事,加之程文怡的死,使得衝突更加激烈,程家的商業版圖龐大,爭奪起來短時間內不會有結果。

  「是又怎麼樣?」傅連庭冷笑著發問。

  池間緩緩說道:「如果我有辦法代替程家,補足缺失的那一份,繼續為傅家輸送利益呢?」

  傅連庭眼珠動了動,見識過他總能轉危為安的手段,有些半信半疑,「說說看。」

  池間看了晏嘉禾一眼,看到她垂眸坐在塵埃里,明明聽見了,似乎也都與她無關的樣子。

  池間在血泊中伸出手握住她。

  他緊盯著晏嘉禾的臉色,一字一句對耳邊的手機說道:「我終止了和白石集團的合同,晏嘉禾的公司還在,我要把它重新拆分賣出去,所得的資金代替聯盟中程家的那一環,歸你們傅家使用。」

  晏嘉禾從寶泉山離開的時候,還說過要將公司打包賣給傅連庭,想必她也是同意的。但畢竟那時傅連庭還沒有背叛,現在晏嘉禾願不願意卻不一定了。

  所以池間一直握著晏嘉禾的手,只要她有一點打斷的意思,他就立刻住口,另換一套計劃達到目的。

  可是晏嘉禾聽了池間的話,已經知道他想做什麼,僅僅淡笑了一下,神色寂寥的嘲諷,好像只是覺得不可能辦到,而非不同意重新出售。

  池間暗鬆了口氣,接著說道:「作為條件,我將公司出售的這段時間,傅少要保證晏小姐的安全。而資金回籠後,傅少要保證晏小姐能夠順利出國。」

  傅連庭明白過來,有些咬牙切齒,方才暴露的一分可憐之處,轉而被可恨之行替代,「晏嘉禾的公司還在?那正好。池間,你以為你和我交易就能有機可乘嗎?別說談攏談不攏,我壓根都不會坐下來談!我手握權力,完全可以把公司強占過來。」

  「不過我倒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提醒了我,我還真不一定能弄來這麼多錢在我爸爸面前長臉。」

  聽筒的聲音在落滿灰塵的房間很清晰,晏嘉禾靠著床沿閉上眼,笑容更深。

  池間太天真了,他以為這世上不管有什麼匪夷所思的事,總是有內在邏輯可言的嗎?他以為他們這些人,是會講天理的嗎?不,他們信權不信理。

  誰人不冤,又向何處喊冤,要是真有那種東西,他們早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晏嘉禾動動唇,剛想勸池間算了,熟料一抬頭,沒看到預想之中他會驚愕受挫的模樣,反倒是仍舊清澈溫和的一雙眼眸。

  池間柔聲提醒道:「傅少應該明白,權力是調衡,而不是單方面的壓制。我們集團最核心的帳目,是牢牢握在我們手裡的。」

  「傅少想要強行接手,我們自然也會反擊,短時間內絕對理不順,眼下正是爭分奪秒的時節,何必意氣用事,平白浪費時間呢?」

  傅連庭沉吟片刻,冷笑道:「你們總有個管事的首席財務吧?我直接收買他就可以了,沒什麼是我辦不到的。」

  只要有一點疏漏,池間都不會說出這個計劃,因此他自信地微笑起來,「這一點我親自驗證過,嚴工和我的意志一樣,是不會被收買的。」

  傅連庭皺起眉頭,心下不甘,光聽他一面之詞不可信,可是這麼大的產業,如果出手真的接不過來,被牽制住十分麻煩。

  他猶豫著沒有聲音,池間瞭然,笑了笑繼續說道:「另外,據我所知傅少名下的公司除了在海豐銀行被摘牌時期有大額盈利,其餘至今都不溫不火。即便傅少能拿到我們集團,又打算何時賣出?能賣多少錢呢?」

  傅連庭只想堵死晏嘉禾的路,目前對未來還完全沒有計劃,他心裡沒有成數,卻也不想顯露自己的無能,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說道:「我沒必要和你多說。」

  「我已經算過了,三個月…」池間說到這裡,到底忍不住,偏頭又吐出一腔血,「…咳…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會把集團重新拆分賣出,價格預計下調百分之二十,除了賠償白石26個億,剩下都用來創造傅家的政績。」

  「我替傅少捉刀擔責,貴公司不必親自冒險。」

  白石集團收購是溢價,這個價格可遇不可求,再賣絕對不會高於這個價格,甚至持平都很難做到。

  傅連庭沉默了,池間開出的時間和金額都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只是尚余心病難平。

  在這種靜默中,池間藏身的小區樓下傳來了警笛和救護車的聲音,接著刺耳地剎在單元門口,走廊里響起了沉重凌亂的腳步聲。

  鄭陽已經帶著警隊和醫生趕過來了。

  門咣咣咣地被敲響,震耳欲聾的轟鳴充斥著整個房屋和樓道,空氣中的塵埃都顫動起來。對面的門偷偷開了條縫,周姨也在門後湊熱鬧。

  時間緊迫,可是屋內的交易還沒有確定下來。

  沒有人去開門,池間咳嗽了兩聲,握緊了晏嘉禾的手。

  他一開始就敏銳地窺探到了傅連庭的情緒,原本是不想走到這一步,然而此時危急,不得不拋出最後一個附加條件。

  「如果您能夠同意,晏小姐出國後,終身都不再踏入華國一步。」

  池間的承諾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實打實地撞在傅連庭的心坎上。

  傅連庭生性外寬而內忌,聽到這個保證,隱秘的妒火終於被安撫。

  這種滿意使他鬆了口,「好,那我就放過這一次,這三個月我會派人保護晏嘉禾的,只等你的資金輸送了。」

  名曰保護,實則監視,傅連庭扣了晏嘉禾做人質,一點一點不花錢地侵吞晏氏集團。

  電話掛斷後,池間轉頭看向晏嘉禾。

  鄭陽敲了許久不見門打開,已經開始指揮人踹門了。在這龐大的充滿暴力的衝撞里,池間溫聲道歉,「對不起,我擅自賣了你的公司,還加了這個條件。」

  晏嘉禾並沒有看他,極淡地笑道:「無所謂了,只是你不可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鄭陽的人終於踹開了鐵門,鎖舌從變形的門框上掉下來,隨著金屬落地的彈跳聲,烏泱泱搶進來一群人,將坐在地上的晏嘉禾和池間團團圍住。

  醫生們看到大量血跡,趕緊就要把池間向樓下抬,可惜這位凝視著旁邊的人,並沒有要動的意思。

  鄭陽皺了皺眉,只得先做晏嘉禾的思想工作,然而還未等開口,兜里的手機又響了。

  狹小的房間裡站著的十來個人都靜了一瞬,不規律的心跳也屏住了。

  鄭陽眼睛向下盯著晏嘉禾,接起了電話,周圍人只見他眉心驟松,應了幾聲就掛斷了。

  傅連庭能改口,不再使二代的性子,鄭陽覺得事情好辦多了。

  他把手機揣回兜里,逐漸放鬆了緊繃的身體,整個人不再是防禦的姿態,這種細微的肌肉變化,瞞不過警員同事們銳利的眼睛。

  離門口最近的人先出去了,緊接著屋裡走空了一大半,就剩下不明所以的幾個醫生和鄭陽。

  鄭陽蹲了下來,注視著晏嘉禾說道:「晏小姐,您可以在長慶區自由活動,只要您不出去,我們分局可以保證您的安全。」

  池間聞言,這才徹底放心,任由醫生拖拽著他,慢慢離開晏嘉禾的身邊。

  「嘉禾,」池間還記得她剛才未盡的話,輕聲回答道:「我們都會活下去,是可能的。」

  晏嘉禾任由他從自己身邊被拉走,沒有再說話,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所有的血也都凝固,鐵門開合,只剩下她獨坐在室內。

  過了良久,晏嘉禾緩緩側身,刮開一層薄灰,躺在了地板上。

  毫無意義,她在塵埃起落中閉上眼睛,我已經不需要這種可能了。

  第49章 照顧妹妹

  三個月,這個時間甚至不夠池間恢復身體,但在眼下卻已經十分奢侈。

  池間被推進手術室,肋骨斷了三根,扎進肺里形成了血氣胸,急需穿刺抽積血,再晚來一段時間,就要開胸處理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恰好也是三個月,可是池間僅僅在醫院住了十天就要強行出院。

  沒有人攔他,他是鄭陽直接送到醫院的,鄭陽不管不顧,醫院也不敢摻和。別說他走醫院管不了,就是他住院的時候,也讓主治醫生頭疼不已。

  他幾乎夜以繼日地查國內的公司,查背後老闆的資料,然後做方案做策劃,每天都和晏嘉禾的人通電話。

  護士每次查房時看到他這個樣子都勸他,甚至匯報給上級,然而不管誰來說什麼,結果都是被他溫和卻堅決地擋了回去。

  業內消息流傳了十天還在繼續發酵,池間出院後,便在公司和嚴家穆一起接待有意洽談的國內買家。

  有些位於南方經濟帶的大買家還需要池間親自過去會晤,胸腔氣壓恢復得不好,他甚至坐不了飛機,只能搭乘慢一點的高鐵。

  雖然舟車勞頓,但並不是一無所獲,優質輕資產首先脫手,甚至比預想的價格還要高。

  難處理的是重資產,池間和嚴家穆算了又算,恐怕只能賠錢賣地了。

  池間和嚴家穆在辦公室里互相看了一眼,時間只剩下一個月了,資金缺口還差幾十個億。

  「花錢容易買錢難啊。」嚴家穆把手搭在眼睛上,身體下滑幾寸靠住椅背,「這哪是掙錢啊,咱們的地貴,反倒是錢便宜了,一高一低,中間的差額不是賣錢,是叫買錢啊。」

  他說著,眼睛一瞥,挑眉看向池間,「晏嘉禾怎麼說?」

  池間搖了搖頭,抿緊唇沒有說話。

  這兩個月以來,不管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他出差又到了哪裡,他都會給晏嘉禾發簡訊,可是她從來也沒有回覆過。

  他只能聯繫鄭陽,得到她安全的消息後,再多的卻不肯說,他追問得緊了,甚至要找傅連庭,鄭陽才吐露實情。

  晏嘉禾最近經常在娛樂場所里。

  池間被出售拖住,只能委託鄭陽照顧好她,後來也就不強求她能回復自己的簡訊了。

  他雖然硬撐著不肯對自己明說,但是一有時間就頻頻看手機的樣子瞞不過嚴家穆,他心下瞭然,「以前是盈利,晏總不管就不管吧,現下是要虧損出售了,怎麼著也得由她決定吧?」

  池間拿出手機,收件欄她的那一條仍舊乾乾淨淨,他垂眸撥通了電話,沒有人接聽,過了五十幾秒後自動掛斷了。

  池間又撥了一次,仍舊是這樣。

  「算了。」嚴家穆見此情景說道:「那我們就按照這個方案做吧?」

  他說著整理了一下文件,就要起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池間忽然伸手,壓下了他的文件,沉默了一兩秒,抬起頭凝視著他說道:「你也看到了,晏總這樣不行。」

  嚴家穆斂了慣常的笑意,有些疑惑道:「是不行,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底下員工都知道公司就快賣乾淨了,除了張巷的新聞部門,個個找好了下家。你有別的心思,人家可沒有,成天不幹活淨等著跳槽呢,晏總不回來做安撫工作,光靠我們又能做什麼?」

  池間的手緩緩收緊,在文件上留下皺痕,「我有別的心思,難道嚴工就沒有嗎?」

  嚴家穆心裡一驚,「你什麼意思?」說完又立刻反咬一口,「這麼關鍵的時候你要和我內訌?」

  「果然是有的。」池間不為所動,凝視著他,「既然這樣…」

  他沉默一瞬,下定了決心,「如果嚴工願意,我想請你去照顧晏總可以嗎?我抽不開身,她現在非常不穩定,身邊不能沒有人。」

  「現下患難見人品,嚴工你正直可靠,值得信任,並且你還是美籍華人,你甚至可以陪她出國,怎麼看你都比我更合適。」

  嚴家穆聞言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半晌。

  池間的胸肺還沒有痊癒,氣息不足,說話時鼻翼有細細的喘息。可不管面上如何病容虛弱,他的眼睛卻帶了孤注一擲的厲色。

  那是對自己,他向來是對自己最狠的人。

  「如果是平時,我絕不會這樣說。」池間說著收回手,低頭看向從未得到回應的手機,「可是現在,你能比我更好地照顧她。」

  晏嘉禾夜夜出入娛樂場所,與一般的紈絝子弟幾無二致,似乎轉了念頭,要補足她過去為了達成目的而錯過的醉生夢死。

  這樣的人內心一定是不快樂的。

  鄭陽只能保證她的安全,自己要留在公司確保和傅家的交易不出任何差錯,也許這個時候,應該出現一個可靠的人,能讓她快樂起來。

  池間想,即便這個人可以不是他,即便晏嘉禾最後或許會選擇別人。

  嚴家穆張口結舌,「我…我雖然有照顧她的責任,可是我根本不了解她,我怎麼能照顧好她?」

  池間閉上眼,慢慢說道:「嚴工知道怎麼樣讓一杯墨水變得清澈嗎?」

  「你無法改變它,你只能不斷地向裡面加水去稀釋它,加進去川河,加進去湖海,加到最後如果還不可以,那就再加上你的眼淚,毫無保留。」

  他溫柔的聲音向外擴去,浩渺遼遠,仿佛天地之間,萬事萬物,他都通透包容。遠到最後,終究還是落回他最愛的那個人身上,交付瑣碎平凡的一生悲喜。

  「這種方法誰都能做到。」池間說道,「既然我不得不留在這裡,那麼換你也沒有區別。」

  嚴家穆非常想問一句,我要是做不到呢?

  然而這句話堵在嘴裡說不出來,他絕不願意對一個比自己小六七歲的男人說自己做不到。

  他就是因為從來不承認自己做不到什麼,才一路從貧民社區爬到常青藤學校,成為社會精英。

  嚴家穆想到這裡忽然有點咬牙切齒,或許就是因為池間看透了這一點,才故意激他,而他明知是個坑,也不得不往裡跳。

  他的妹妹現在很明顯已經失去控制了,絕不是那麼容易回到正道的。

  這是個糟糕的任務,嚴家穆推了推金絲邊眼鏡,「成,地址給我,我去看看她都玩到什麼程度了。」

  他起身要走,路過池間的時候,突然又被他拽住了。

  「又怎麼了?」嚴家穆無奈。

  池間反覆和他確認,「你真的已經明白怎麼照顧好她了,對嗎?如果你覺得自己做不好,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嚴家穆眼睛眯起來,笑得狐狸一樣,「你放心,我明白了。」

  他明白的完全不一樣,晏家家風向來是小的不聽話,打一頓就老實了。

  他向外走去,錚亮的皮鞋發出清脆的響聲,抬起右手解開溫莎結的領帶,動了動脖頸,心想道該拿出兄長的威嚴了。

  **

  反正剩的資產也不多,公司就全交給池間。

  嚴家穆雄赳赳氣昂昂地趕到池家,結果第一件事是先拿起了掃帚。

  他嗆得咳嗽了半天,屋子裡全是灰,晏嘉禾到底是住過還是沒住過?

  嚴家穆一腔翻身做主的熱情全被撲滅了,認命地戴上口罩,穿好圍裙,開始里里外外地擦洗。

  好不容易把主臥和次臥收拾出來,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天都已經黑得看不清小區大門了。

  嚴家穆拎著抹布呆站在屋裡,正躊躇著到哪裡去找晏嘉禾,忽然門從外面被打開,鄭陽背著晏嘉禾進了房間。

  晏嘉禾喝多了,被監控的民警發現,通報上級給安全送了回來。

  鄭陽一見屋裡還立著個人,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嚴家穆臉一黑,攤開手露了露圍裙,「池先生雇的保姆。」

  「哦。」鄭陽點點頭,「行,你先照顧著,我一會兒找池先生核實一下。」

  鄭陽駕輕就熟地將晏嘉禾放到次臥的床上,這裡是原來池間的臥室,然而這次卻有明顯變化。

  「收拾得挺乾淨啊,你一個月多少錢?」鄭陽問道,盤算著自己家要不要雇一個保姆照顧老人。

  嚴家穆臉部僵硬,「先幹活,後給錢,還沒商量好呢。」他說著,又怕鄭陽多問,連忙問道:「這幾天她都住在這裡?」

  「有時候是,有時候住小賓館。」鄭陽隨口搭話,「我們警校也要學心理學,她很明顯…呈現了自毀傾向,你既然是保姆也得多注意情況。」

  他聊完了這一句,便告辭離開,徒留嚴家穆一個人沉默地站在臥室門口。

  新換的防盜門開合,樓道里的腳步漸漸走遠,聲控燈也熄滅了。

  嚴家穆倚在門框邊,客廳的白熾燈從身後照進臥室,拉長了他的影子,在狹小的房間直躍上床尾。

  他看向那個躺著的微微蜷起來的消瘦身影,看了半晌,嘆出口氣。

  晏嘉禾住慣寬敞明亮的豪宅,這樣髒亂還殘留著血跡的房間,若是從前,她是絕不可能多待的,現在卻窩在裡面熟睡。

  身外之物,已經全都無所謂了嗎?

  原本還想著等她回來,一定要好好管束,給她立規矩,不准在十點以後回家。沒成想,她醉得連意識都沒有了。

  嚴家穆看了半晌,繼續嘆了口氣,去廚房燒水。

  等水燒開,他兌了兌,洇濕了毛巾,又回到臥室,給晏嘉禾擦了擦臉和手。

  擦完後他在月光下看著她的側臉,眉心輕蹙,極不安穩似的。床頭柜上還擺著手機,插著充電線,不知道扔在那裡多久沒動用了。

  嚴家穆看著,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平靜地跟自己說「我媽死了」,那個時候暗藏殺意的衝擊力,直到今天還留有餘威。

  十來年刻痕猶在,如今那把刀卻自己折斷了嗎?

  嚴家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嘆了一籮筐的氣,「妹妹啊。」

  他揉了一會兒收回手,摁了摁冒火的太陽穴,沒忍住後半句,「變傻了。」

  怎麼辦,挺急的,在線等。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有點刻板印象,但目前還沒有更好說法,所以——男媽媽。

  第50章 嚴家穆的局

  晏嘉禾從宿醉中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她緩緩起身,環視了半圈,沒有什麼反應地走出臥室。

  然而一開門,卻見屋子裡有個不速之客,正背對著她,拿雞毛撣子擦牆,晏嘉禾只能看到圍裙的帶子在他的後腰上打了個蝴蝶結。

  她皺了皺眉,想問什麼又懶得搭理,走向門口握住門把手要出去。

  嚴家穆聽到聲音,連忙轉了過來,「你醒了?飯早就做好了,就等你呢。」

  晏嘉禾充耳不聞,剛醒酒勁兒還沒過去,迷迷糊糊地和門把手做鬥爭。

  嚴家穆趕緊給她拽了過來,嘖了一聲,「你穿得爛菜葉似的上哪兒去?昨天沒洗我忍你一回,現在趕緊洗澡去。」

  晏嘉禾表情不悅,仍舊沒開尊口,抬手扯開他還要走。

  兩人挨得極近,一錯身間,嚴家穆除了在她身上聞到酒味和煙味,還有一種奇異的酸腐氣息。

  這絕不是因為一晚上沒有洗澡,而是另一種東西的獨特味道。

  嚴家穆明白過來,瞳孔驟縮,沒有了玩笑的心思。

  他對這種味道十分熟悉,那是國外貧民社區的硬通貨之一,「白面」燃燒時標誌性的酸味。

  嚴家穆渾身發冷,來不及細想,反手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喝問道:「你沒有碰對不對?說話,你到底碰了沒有?」

  他捏得太緊掙不開,晏嘉禾皺起眉,終於說話了,拖著燕京的長音,「這打哪兒冒出來的?沒毛病吧您?」

  「池間叫我來的。」嚴家穆怕糾纏在這個問題上,急急解釋,說完又立刻問道:「跟你說話呢,你有沒有碰那東西?」

  晏嘉禾斜著眼瞅他,出言不遜,「管得著麼你。」

  像是某種枷鎖打開了,又像是加速向下墜去,曾經與人言,句句面上得體,內里暗含機鋒,現在全改過去了,陰陽怪氣直抒胸臆。

  嚴家穆磨了磨牙,不再扯皮,厲聲說道:「把手伸出來。」

  晏嘉禾挑起眉嗤了一聲,倒要看看他想怎麼著,伸了手掌心朝上。

  下一秒手上一疼,挨了一條子。

  嚴家穆的雞毛撣子還沒放手,正好掉過頭抽在她手心。

  「操。」晏嘉禾罵了一句,從小到大還真沒人單方面打過她,這下動了真火,收回手在身上摸了摸。

  沒摸到刀,池間送她的那把蝴|蝶刀,早不知道被她轉送給哪個酒吧的少爺了。

  這讓她陡然一愣。

  嚴家穆趁此機會又把她的手拽回來了,抽了兩下,「快點說啊,急死了,那玩意你到底碰沒碰?」

  掌心有點疼了,晏嘉禾連日酗酒頭重腳輕,打架也沒力氣,還真是被他壓著揍。

  顧不得管他有什麼目的,至少先止住眼前的混亂,「沒有,別人吸的。」

  對於這些東西,她在猶豫,她用猶豫來延長自己的生命。

  嚴家穆劫後餘生似的長舒口氣,手一松,連雞毛撣子都掉到地上了。

  啪嗒的聲響使他回過神來,又連忙催促著,「趕緊洗澡去。」

  晏嘉禾抽回手,左右手互相揉了揉,打量了他一眼,「怪了,我憑什麼聽你的?你算老幾?」

  嚴家穆心裡有了底,又恢復了慣常帶的三分笑意,算了算本名的筆畫,面不改色,「老四。」

  「看來嚴工還不精通本國話,我這可不是問句。」晏嘉禾怔愣片刻後,開了嘲諷,「況且排第四也不是什麼好名次。」

  「這個名次就是專門管你的。」嚴家穆針鋒相對地回敬她。

  還未等晏嘉禾說什麼,嚴家穆知道她果然不會乖乖聽話,彎下腰一把把她扛起來,走進廁所,把她扔進放好水的浴缸里。

  晏嘉禾撲騰一下,沒忍住又罵了一句。

  嚴家穆摁著肩把她壓在浴缸邊上,胸口以下都在淡紅色的加了玫瑰浴鹽的水裡。

  嚴家穆手速極快地扯過花灑,澆濕了她的頭髮,從浴缸邊的洗髮露上按壓幾下,擠出兩大坨液體拍在晏嘉禾的頭上揉搓了起來,不多時就起了大量雪白色的泡沫。

  他的手法老道,浴缸的邊緣正卡著晏嘉禾的脖子,讓她像是塞進了斷頭台,抻著喉嚨進退不得。

  晏嘉禾反手要掙,察覺到還附帶頭皮按摩的時候,才舒服得泄了勁,冷哼一聲,「嚴工屬實開放,連追人的方法都這麼特別。」

  早覺著他這人有點古怪,晏嘉禾懶得多問,這樣一想就說得通了。

  她笑容痞戾,「何必費這個勁,正好我也想開了,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不如咱倆試試?」

  嚴家穆聞言冷笑道:「晏總真是抬愛。不好意思,只是職業病犯了,以前在國外兼職給白人洗寵物狗賺小費。」

  他說著動了動脖頸,舒展身手,「尤其擅長阿拉斯加和哈士奇。」

  嚴家穆不待她反抗,拿過上午新買的軟毛刷,抵在晏嘉禾的頭上快速地刷了起來,細小的泡沫漫天飛舞,飄飄然地落在他的圍裙上,牆壁和地面的瓷磚也沒能倖免。

  「停停,掉頭髮了。」晏嘉禾覺得頭上像來回跑著一台鋤草機,連忙伸手按住,「我信了還不成嗎?」

  嚴家穆冷笑著把刷子放到一邊,指揮她,「閉眼睛。」

  晏嘉禾怎麼可能聽他的,「不閉。」

  嚴家穆早有準備,上午出門採購了一堆用品全在浴室,伸手拿出一個大號的淋浴帽扣在她頭上。再開花灑,水卷著泡沫從荷葉邊流了下來,一點也沒碰到眼睛。

  晏嘉禾半短不長的黑髮軟軟地沾在粉色的矽膠上,眼前水簾洞似的落著幾股清水。

  她覺得有點好玩,晃了晃腦袋甩著水珠,兩個月以來第一次真心笑了。

  「這是什麼?」晏嘉禾向上摸著問道。

  「淋浴帽。」嚴家穆輕柔地給她沖頭髮,嘴上卻不饒人,「嬰幼兒和狗專用。」

  「誰稀罕。」晏嘉禾不樂意了,摘掉帽子,「拿走拿走。」

  頭髮也洗完了,嚴家穆接過淋浴帽,關上花灑掛回牆上,說道:「剩下的你自己洗,換洗衣服買好了都在旁邊。舊的就直接扔了吧。」

  嚴家穆說完吁出一口氣,就轉身出去,關上了浴室的門,接著又隔著門補充道:「洗完了吃飯。」

  **

  為了等她起床,嚴家穆也沒吃中午飯呢,正好熱了一大桌,盛好飯菜坐在椅子上,歇過一口氣。

  自她醒來短短一個小時,自己先是又驚又怒,接著又強制給她洗了個頭,全是體力活,現在累得要命。

  但是他心裡仍舊盤算著另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

  如果這麼不明不白地糾纏,總覺得不太好,可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他又不甘心。

  自己半點好處沒撈到,她也半點印象都沒有,想到這裡嚴家穆有點委屈,憑什麼自己這麼上趕著啊。

  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在出其不意的時候挑明,才好小小的報復回來,不至於一直讓她壓在頭上。

  過了良久,晏嘉禾洗完了澡,換了一身新衣服,晃晃蕩盪從浴室溜達出來了。

  飯菜擺到眼前,就差餵進嘴裡了,晏嘉禾當然不會客氣,坐在椅子上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排骨。

  「公司已經這麼不景氣了麼?」晏嘉禾含混著說道:「要派嚴工親自到我家來請我出山?」

  這麼多年因為各種原因跑上門來獻殷勤的人很多,晏嘉禾早已經見怪不怪,嚴家穆也不過是大膽點罷了。

  嚴家穆冷笑道:「晏總也知道不景氣,那還不趕緊回去。」

  晏嘉禾渾不在意,「池間是自討苦吃,我早跟他說算了。」

  過了片刻,到底有幾分不放心,又問道:「他怎麼樣了?」

  嚴家穆想了想,「還能怎麼樣,我走了他就一個人,身體又不好,誰來都得應付著。有的買家根本就吃不下,只是趁機攪混水,他也不放棄……」

  本來他還覺得池間當他妹夫有點太嫩了,家世又沒什麼背景,沒想到眼下風雨飄搖,全是池間一個人菟絲花似的撐著。

  嚴家穆小小地腹議了一下,再這樣下去,我可就要學那些要兒媳婦不要兒子的家庭,只認妹夫,不認妹妹了啊。

  他在心裡齜牙咧嘴地著急上火,晏嘉禾一邊聽著,平靜地吃完了飯,起身要出門。

  「你去哪兒?」嚴家穆覺得自己問得像個老母親。

  晏嘉禾恍若未聞。

  嚴家穆急忙攔住她,冷笑道:「我在一天,你就別想出去玩了。一會兒我就給鄭陽打電話,你去過的酒吧里,『有料』的那幾家全給你封了。」

  晏嘉禾笑了,「光封酒吧有什麼用,背後的線我早就摸清了。」

  嚴家穆倒抽口氣,擋住門又急又怒,「這兩個月你都在幹什麼?」

  「要幹什麼早就幹了。」晏嘉禾推開他的手,斂了笑容,「我只是還沒有想通,只要我願意,誰也攔不住我。」

  「嘖。」嚴家穆頭疼不已,本以為自己那個嬌氣包弟弟是最難管的,沒想到真正棘手的在這兒呢。

  清醒著走入迷障的人,步伐是最堅定的。

  晏嘉禾終於摸上了門把手,用了力卻怎麼也擰不開。

  「別費勁了。」嚴家穆閒閒說道:「早就在屋裡反鎖了,不用鑰匙開不開。」

  怪不得早上沒能出去,晏嘉禾轉過身正要說話,不防又被他拽到客廳,被扳住肩膀壓坐在沙發上。

  緊接著懷裡就又塞進了一大包薯片,沙發旁的地上還有一塑膠袋的零食。

  嚴家穆做的充足準備包括但不限於藏在每個角落的採購品。

  他用遙控器打開電視,一個個調著台,在《海峽兩岸》停留了片刻後,果斷地選擇了少兒頻道,接著又給她撕開了薯片包裝袋。

  晏嘉禾看了看眼前五顏六色的《奧林匹斯星傳》,又低頭看了看薯片。

  韓國泡菜味。

  「這是什麼意思?」她因為過於匪夷所思,聲音還帶了點小心翼翼。

  嚴家穆露出個作戰計劃勝利在望的笑容,「治癒晏總的童年。」

  晏嘉禾氣得笑了,「我不是一歲,也不是十一歲,我今年二十一。」

  這個階段既不需要別人照顧,也不用照顧別人,正是對親情最為薄淡的年紀。

  充耳不聞的人變成了嚴家穆,「我的經驗是靠著看更舒服哦。」

  笑死,企鵝肉。

  電視播放著畫面,聲優動聽,嚴家穆收拾完餐桌,接著擦客廳的地。

  咔嚓咔嚓的薯片聲停了,晏嘉禾有點不滿,「你擋著我了。」

  嚴家穆抬頭看向電視,正播到普緒克為了丘比特要去冥府,整集最精彩的片段,怪不得她目不轉睛。

  嚴家穆彎下腰繼續擦地,「這是最早的追夫火葬場了吧,不是我說你晏嘉禾,你要是有良心就回公司看一眼。」

  晏嘉禾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舉了舉薯片袋子,「吃渴了,來罐汽水。」

  笑死,又一片企鵝肉。

  嚴家穆認命地嘆了口氣,「你腳邊,袋子裡有可樂。」

  晏嘉禾扒拉了幾下,「不要這種,要橘子味的,小時候喝的北冰洋。」

  嚴家穆笑了,推了推金絲邊眼鏡,解開圍裙,聲音低醇,「你在這不要走動,我去給你買幾個橘子…味汽水。」

  當哥哥的似乎總愛占妹妹的便宜。

  他懷著這種竊喜的心情,仔仔細細關好門,走到樓下買了兩罐北冰洋汽水。

  然而他不應該放鬆警惕,或許不應該低估晏嘉禾少年時會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技術。

  等他拎著汽水回來的時候,晏嘉禾已經不見了,敞開的門口地上,扔著一根粼光斑斕的雞毛,和嚴家穆面面相覷。

  那是從撣子上揪下來的,白色的硬羽管已經折斷了。

  第51章 爭

  張巷來找池間的時候,他正在會議室和江淮市的大客戶會晤。

  張巷隔著玻璃草草看了一眼,自家公司的幾個熟臉都心不在焉地陪坐著,只有池間認真地在和客戶洽談。

  他見此情景,只得等一等,大概兩個小時過去,才看見人陸陸續續地出來。

  池間送走了客人,倚在走廊的牆上低低咳嗽著,充滿疲累,過了會兒抬起頭,才注意到不知何時走到身邊的張巷。

  「張主編。」池間輕輕說了一聲。

  張巷嘆了口氣,「公司都解散了,剛過半年我又待業在家,也不是什麼主編了。」他伸手順了順池間的後背,「如今樹倒樓塌,人心流離,你一個年輕後生撐不起來的。」

  池間咳嗽著搖搖頭,默不作聲。

  張巷說道:「我這次來是想跟你說說程小姐車禍的案件,之前一直沒結果,又沒找到機會。」

  池間垂下眼眸,「傅家查了兩個月了也沒有結果,林源縣的事情現在看來很明顯是個局,發揮作用的那一刻,沈天為的線索就已經全斷了。程家內部也沒有堅定地要求追究,恐怕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張巷壓低了聲音,「確實是這樣,本來是一無所獲,但是我發現一個非常奇怪的事情。」

  池間累到多餘的話都說不出,靠在牆上只是稍稍抬了抬眼。

  「那天的軍隊是陳谷帶過去的,我在車裡看到了他本人。」張巷說道:「他一到就接管了現場,把能帶走的遺留物都帶走了。陳谷這個行為,很有可能和沈天為並不在一條線上。」

  池間想起一事,「我在射擊場見過他和沈天為一起,我還以為他們是朋友。可是我聽姜汲說過,陳谷喜歡直截了當,若不是朋友,絕不會走在一起,若是朋友,也絕不會背叛。」

  張巷見多識廣,提出了一個猜測,「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陳谷自程文怡車禍後的兩個月,一直沒有露面,極有可能陷入了被動局面。」

  「什麼意思?」池間向他請教。

  張巷解釋道:「陳谷和陳家可能是兩個想法。」

  「陳家最上頭那位歷經數任,不管見過什麼,都一直是中立的態度。陳谷這次插手,肯定違反了他的原則,我猜他現在被關在家裡了。」

  池間聞訊心如電轉,過了一會才低低說道:「也好。他不是朋友沒關係,不是敵人就已經很好了。他的分量太重了,如果能一直在中立的位置,晏總還可以和平地離開。」

  張巷皺了下眉,有些焦急地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陳谷在現場發現了什麼,那麼他現在有可能握著扳倒沈天為的線索,你為什麼不試著去接觸一下他呢?這樣傅家能贏的機會更大。」

  池間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只想送晏嘉禾平靜地離開,我也快要做到了。至於別人的鬥爭,誰輸誰贏,都和我們沒有關係。」

  他並不知道沈天為對晏嘉禾的勢在必得,還殘留著天真,以為出了國就會遠離紛擾。

  沈天為向來滴水不漏,他的心思即便是消息靈通的張巷也不清楚,因此他只是有些可惜,卻也勸不出什麼。

  張巷嘆了口氣,忽然注意到嚴家穆不在這裡,以前開會他也是跟著的。

  「嚴工呢?」張巷問道。

  「他…」池間聲音幾分艱澀,「我請他去照顧晏總了。」

  張巷難以置信地打量了他一眼,「我聽說晏嘉禾最近一直出入娛樂場所,擺明了要放棄。你這個時候讓嚴家穆過去,你瘋了?萬一他趁虛而入,到時候成雙成對的可是人家了,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你不是喜歡晏嘉禾嗎?你怎麼不把她牢牢抓住?」

  池間搖搖頭,他好像一直在搖頭,原本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如同一截枯木靠在牆上,獨自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我做錯了一件事,」池間輕輕說道,「我不應該自作主張去偽造身份,我不該給她希望又告訴她真相,這全是我的錯。」

  「我就快把資產都賣光了,完成與傅家的約定。她馬上就能有新的開始,一切都是嶄新的,理所應當和…新的人。」

  他說到這裡,頓了良久,才緩緩吐露,「我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我這樣和晏嘉喬相似的長相,只會讓她想起曾經在國內的爾虞我詐,她不可能再喜歡的。」

  「張主編,我很害怕,」池間抬起頭,張巷這才看到他眼裡有層水光,「我其實很害怕,她得到新的人生後,就會討厭我。」

  如果真的很痛苦,那就別讓她得到新的人生。張巷這樣想著。

  池間聰敏過人,絕不會不知道這個方法,現在公司掌握在他的手裡,他也有這個能力。

  但是他卻沒有這樣做。

  張巷看著他,伸手抱了抱他,像是代替了他幼年去世的父親,拍了拍他的後背。

  這是一種男人間的無聲的敬佩。

  過了會兒,張巷鬆開他,扳緊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對上自己的眼睛,「池間,你有和誰爭過什麼嗎?」

  池間沒有游離,緩緩笑了,「好像沒有。」

  「那是因為你聰明,所以不爭也可以解決問題。」張巷看著他說道:「但是我告訴你,你必須得爭一次,護住最重要的人,讓誰也不能掰開你的手,讓誰也搶不走。」

  池間望向他,剛想要說話,忽然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嚴家穆,池間劃開手機,聽見對面的聲音低沉若遊絲,「池間,你過來一趟。」

  「我……」嚴家穆說道:「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

  嚴家穆發現晏嘉禾溜出去後,氣得火冒三丈。他脫下圍裙,抄起手機就給鄭陽打了個電話。

  從盯梢的便衣口中得知晏嘉禾的具體位置後,他就直奔那家KTV而去。

  這家店門臉極小,外觀看起來就髒兮兮的,嚴家穆一進門就在走廊上聞到刺鼻的菸酒味。

  若是從前晏嘉禾絕不會踏進這裡。

  嚴家穆膽氣很壯,挨個門打開探頭看一眼,沒看到晏嘉禾就關上,倒是看到不少不堪入目的場景,好在只有罵的,沒有追出來的。

  開到最後一間,果然看見晏嘉禾,周圍還有幾個男模在倒酒。

  嚴家穆冷笑一聲,叉腰矗立在她面前,倒要看看她在幹什麼。

  晏嘉禾沒看見他似的,接過一個男模倒過來的酒,晃了晃,隨口笑道:「這種藥不能下到酒里,容易致死的。」

  這話一落,其他人都驚了一瞬,連嚴家穆也怔怔地放下了叉腰的手,包間裡只有靜默。

  晏嘉禾側頭看向遞酒的人,眉目微彎,「這點花活都玩不轉?賣你藥的上家沒有告訴過你嗎?」

  男模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盯著她手裡的那杯酒,「沒、沒有,我也是第一次。您…您這麼有錢,我想留在您身邊。」

  「第一次。」晏嘉禾慢吞吞地說道:「每個出來賣的都說是第一次,你猜我信不信?」

  男模目光躲閃,還未等他答話,只聽晏嘉禾又說道:「不過無所謂了,今晚就你吧。」

  晏嘉禾把酒倒在了他身上,鮮紅的液體順著脖領洇濕了他的衣服,溫度有點涼,但是那個男模一動也不敢動,注視著她只有眼神露出狂熱。

  晏嘉禾一邊倒一邊輕聲說道:「記得下次要下到清水裡。」

  劇烈的呼吸使得胸肌鼓脹,沾在濡濕的衣服上,顯露出線條,男模明白,眼前的這位是個會玩的。

  他舔了舔唇,有點恐懼,還有緊張,熱血向下涌去。

  嚴家穆回過神來,終於看不下去了,把晏嘉禾拽起來,「你既然明知道,你還待在這裡。」

  他一動,周圍的男模也齊齊站起身來,生怕晏嘉禾離開,喝問道:「你誰啊?找打是不是?」

  嚴家穆喲了一聲,「我看你們誰敢上前?」

  他單手解開襯衫的上扣,本來身量就高,從小又在貧民社區打架,氣勢不弱,一下就鎮住了這幫混跡菸酒之間的體虛男模們。

  嚴家穆一看沒人說話了,拽住晏嘉禾往門外拎,「我今兒非得教育教育你,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乾的是什麼事?」

  晏嘉禾劈手甩開他,「你管得著麼?」

  嚴家穆回過身,「我怎麼管不……」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晏嘉禾揪住領口按在牆上。

  晏嘉禾離他極近,踮起腳,幾乎貼著他的面頰,直到這樣的對比,才能看出兩人眉眼間微弱的相似之處。

  「你以什麼身份管我?」晏嘉禾一手撐著牆,似笑非笑道:「哥哥?」

  嚴家穆原本要拍她的手,聞言睜大了眼睛,什麼動作都沒有了。

  他聲音疑惑又戒備,「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什麼時候,」晏嘉禾笑了,「讓我想想,大概是你給我放動畫片的時候?我也沒有證據,只是靈光一閃,所以你看,血緣這種東西是最頑強的。」

  無言地過了片刻,嚴家穆「切」了一聲,「原本還想嚇嚇你,結果什麼效果都沒達到。你既然知道了,就趕緊跟我回家吧。」

  晏嘉禾鬆開手,「你自己走吧。」

  嚴家穆又來氣了,「不行,我可看不了你這個樣子,綁也得把你綁回去。」

  晏嘉禾笑了,「當年我趕你一次,現在就能趕你第二次。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美籍華人吧?」

  嚴家穆點點頭,「是啊,怎麼了?你想用華國的法律制裁我?這招已經不靈了。」

  「你知道上一屆的蒲家嗎?」晏嘉禾低低笑道:「當年蒲家和當政爭,落敗的導|火索就是殺了一個美國人。」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無非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她鎖住嚴家穆的眼神,淡淡說道:「何況你還姓晏,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你就是最終決定局勢的神兵利器。」

  「現在晏家已經歸沈系,假如你死了,最有可能出手的,到底是盟友沈系,還是政敵傅家呢?」

  她偏過頭想了想,「真假虛實,好像誰都有可能,所以你要躺在棺材裡,看兩方踩著你的屍骨博弈嗎?」

  嚴家穆被嚇住了,半晌沒有說話。

  原以為自己的國籍可以讓他置身事外,他以這個做依仗,優哉游哉地看著熱鬧,等著嚇嚇晏嘉禾,然後和她過一段兄妹生活,最後心滿意足地離開。

  可是他根本不了解政治是有多麼黑暗和殘酷,卷進來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九死一生。

  嚴家穆不可遏制地向走廊兩側看了看,疑心黑暗中就隱藏著某一家的眼線,已經將自己列入名單。

  晏嘉禾笑了一下,轉身要回包房,嚴家穆到底不能這樣看著,下意識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嘴唇囁嚅著說不出話。

  晏嘉禾回身注視著他,「別玩什麼扮演遊戲了,這世上沒有帶電的足球,也沒有蝴蝶結變聲器。」

  她伸出手,緩緩摘下了嚴家穆的金絲邊眼鏡,兩人視線間的遮擋一點一點褪去,「回美國去吧。你再拽著我不放,傅沈兩家都會發現你的身份了。」

  「你媽媽還在國外等你呢。」

  嚴家穆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晏嘉禾將金絲邊眼鏡交還到他手中。

  幾克黃金很輕,握在手裡卻重逾千斤,嚴家穆接不住,眼鏡掉在了地上,鏡片摔了出去。

  晏嘉禾笑著說道:「離開這裡吧,哥哥,再見了。」

  嚴家穆到現在才知道,什麼略帶嫌棄地以為她變傻和沾沾自喜的照顧,都是他自以為是的錯覺。就算憋著一較高下的心思在國外念出比她更高的學歷,自己也永遠都贏不了她。

  即便那把刀折斷了,只要她想,仍舊可以鋒利無匹。

  門內燈紅酒綠,神魔亂舞,她推進去門扉一掩而過,徒留嚴家穆在門外,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怔了良久,忽然想起池間,連忙掏出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

  一開口便被愧疚壓垮了,嚴家穆蹲坐在牆角,抹了一把臉,低低說道:「對不起,我…我沒辦法把她帶出來。」

  「我會定下周回國的機票,抱歉…我也不能再幫你了。」

  第52章 為我送葬

  晏嘉禾回到包房,懶散地半躺在紅色的沙發上,這整個環境都充斥著菸酒的髒蔽,吵人眼耳的燈和音響在空中亂撞,她連皺眉都沒有,渾不在意地半垂著眸。

  周圍的人面上掛著討好,敬她煙,她抽一口,斷掉半支,敬她酒,她轉手餵給別人。

  陪著的幾位男模都知道剛來的那個男人還在外面,可是晏嘉禾沒說,他們也知趣地沒有問。

  被她點名要留下的那位男模試探著開口,「您在想什麼呢?」

  晏嘉禾笑了,還殘留著譏諷的弧度,卻連背後的本意都沒有,「想你。」

  「想我什麼?」那位男模也跟著半躺下來,有意挺了挺胸肌送到她手邊,彰顯自身的性別魅力。

  從言語到手段都直白到低劣,晏嘉禾鮮少見到這種不入流的心計,饒有興致地問道:「想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當然有。」再說他也知道露骨,沒有再向下說了。

  晏嘉禾聽著半眯起眼沒看他,「接著說啊,說不定我能給你呢。」

  那位男模屏一瞬氣,接著眼巴巴地開口,「錢…其實來這兒的,誰不想掙大錢……」

  晏嘉禾笑著問道:「那你想掙到多少呢?有目標嗎?」

  「五百萬吧。」他說道:「其實我也沒有概念,總聽人說五百萬大獎什麼的,好像五百萬就是個檻兒了,我這輩子能掙到這個數就夠了。」

  「夠了之後呢?」晏嘉禾又問道。

  男模想了會沒想出來,「之後我沒想過,應該就是開始享受了吧。」

  晏嘉禾點點頭,把眼睛閉起來了,「真好。」

  尋歡作樂的人都是消遣,消遣就是要排解,甚至是發泄,哪有人真的過來喝悶酒呢。

  男模深諳此道,勾著她說話,「您呢?」

  晏嘉禾閉著眼摸索,從他胸腹摸到他的手,握著晃了晃,「我在開始享受。」

  周圍的幾個男模看見,對著這個幸運的同行吹了聲起鬨的口哨,嫉妒和不甘地流連著,期望她能再多點幾個人。

  在這幾聲口哨中,晏嘉禾神情從容隨意,好像不論到了何時何景,做了什麼,都合該如此。

  這是久居上位被人捧出來的,即便另換了一個環境,另換了圈子外的人,她的舉止也透露著理所當然去追隨她的意味。

  她說要走,就是到了要走的時候。她說開始享受,就沒有骯髒與乾淨的分別,沒有道德和法律的約束,她會從每一寸感官上榨取快樂。

  這個簡陋KTV里的駐場男模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他愈發的敬畏。

  男模們和公主們的心理不同,他們不會想著上岸,也不會動感情,他只是明白,和這樣的人度過的夜晚,絕對是他刻骨銘心的經歷。

  天色將暗不暗,男模喘出一口氣,側了側身問道:「您以前…都是怎麼玩的?」

  他有點害怕,很多玩法他光是耳聞都心驚。

  晏嘉禾笑著捏了捏他的手,「最普通的就行,一開始就太過火,刺激是很短暫的。」她頓了頓接著說道:「我想延長這種刺激。」

  「為什麼?」男模第一次聽見這種要求,因為按時間收費,為了少花錢,很多人上來就十分急迫。

  晏嘉禾的眼裡有一層疏淺的笑意,「因為我想延長我的生命。如果說你的一生,就是掙五百萬然後享受,最終走向死亡。我的身家在財經報紙上估值有幾十個五百萬,那麼我是不是已經過完了幾十個人生了?」

  她慢慢說道:「我確確實實只有一輩子,卻死死活活幾十次,每一個輪迴都會剝取一點我的希望,那麼你說這樣的一生意義在哪裡呢?」

  男模聽了一時語塞,很顯然掙錢花錢這種事對於眼前的人已經沒有意義了,但他還有別的方法,「我相信這個世界總有人愛您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很聰明,他明白人總有脆弱之處,他一定戳中了她最柔軟的部分。

  然而晏嘉禾鬆開他的手,閉眼半躺著輕輕鼓了個掌,「我藉由過愛一個人去完成我活著的意義,但是等我失敗的時候才發現,愛和不愛其實也不重要。」

  「原來連愛之於我都只是一種手段,那麼究竟什麼才是我活著的目的呢?」

  男模聽過許多客人傾訴的煩惱,不管是什麼都不妨礙他的應對,「晏小姐,你就是你。」

  我們一生里會聽到很多人說這句話——你就是你。在某時某刻蹦出來,或是文字,或是影視,或確實是身邊真誠的目光。

  似乎此話一出必定收穫感動和熱血,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這騙不了晏嘉禾,「話術。」

  她沒有睜開眼,嘲弄地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在謊言與斡旋中成長,她對各種各樣的話術是最熟悉的,她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鐵刃和硫磺的味道。

  她難以被打動,難以去信任,同齡人的熱情和無畏,她都沒有。

  晏嘉禾笑著說道:「這句話還是沒有說出來我是什麼,要不要把我的靈魂剖出來稱一稱,坦誠占幾分,勇氣占幾兩?」

  「所以這句話真的在乎我是什麼嗎?」晏嘉禾點明,「不是的,你只想我感動。」

  「你看連短短四個字都有它的目的,那我呢?」

  她笑起來是種得體的薄涼,並不讓人難堪,也不讓自己難堪。

  她睜開眼,眸光燁燁,輕輕拍了拍手,「我給你卡,去經理那兒兌點外匯吧。我知道你們這種場子,有倒這種生意的。」

  男模茫然道:「兌外匯幹什麼?」

  晏嘉禾笑了,「為我送葬。」

  **

  當池間趕到這家KTV的時候,在走廊看到了嚴家穆,他靠坐在牆根下,目光灰敗地看著眼前。

  池間拍了拍他的肩,接著推開了那扇門。

  包房裡的燈全熄了,暗到發黑,只有電子屏當做光源,他踏進去,像是踏進老舊台式電視機的雪花頻道里,宇宙脈衝,光怪陸離。

  紅色的沙發上有個人裹著白床單,從頭到腳地蒙起來。人這樣一蒙,輪廓是個長條形。

  像一截白色的雨水管。

  旁邊的茶桌上幾個男模在盆里燒紙,如同上墳,火光升騰搖曳,卷著濃煙,但是這家KTV低檔到連煙霧報警器都是壞的。

  他們交頭接耳地切切私語,像是不盡職的守夜家屬,看見池間進來也沒什麼反應,桌上的紙燒一點,更多的是忙著揣進自己兜里。

  池間看過去才發現,原來鐵盆里燒的不是他以為的白紙,而是各國流通的紙幣。

  上面繪著那些支撐起這個世界的所有偉人,而現在,他們都被火焰焚毀,照亮半尺無垠,再化作零星灰燼紛亂飄蕩,四下散落於永恆的黑暗。

  名與利皆虛妄,生與死無差別。

  池間看到這裡,恍覺這整個空間愈發扭曲荒誕。

  滿眼是濃黑和髒紅,燥熱的火盆和賣|春的男人們,慘瑩瑩的電子光打在同樣慘白的床單上。

  她畏生畏死,生性的虛偽已經融合成表演,在真正的死亡到來之前,會用盛大的模擬來反覆試探。

  在這個由她搭建的一號場景中,構成世界的兩大基石——物質和精神,都在墜落著消弭,如傾流火,如開地裂。

  對於即將崩塌的事物人們總是心懷畏懼,輕不得重不得,進不得退不得。

  所以嚴家穆留在了外面。

  所以要有多少勇氣才能前進,要有多少智慧才能安慰?自己能做到嗎?

  池間捫心自問著,放慢了腳步,踏上一地紙錢餘熱的岩漿,起落之間浮起飛灰,一路蔓延如黑荊棘,直生長到她的身邊。

  朝聖要牲祀,如置我於其上,可不可以換回你?

  池間輕輕伸出手,揭開了她蓋在臉上的白布。

  床單下的晏嘉禾眨了眨眼睛,頭髮因為靜電支翹著,沖他笑,「Surprise。」

  只這一個單詞,池間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洇濕了緊攥著的床單的一角。

  晏嘉禾注視著他笑道:「哭什麼,不好玩嗎?」

  「如果不好玩,」她窸窸窣窣地從白布里抽出手,指間夾著兩個小包裝,「那我們來玩其他的吧。」

  兩個小包裝,一個是避|孕套,另一個外表沾著零星的白色粉末。

  「我是自由的,對嗎?」晏嘉禾說道。

  她對話術運用自如,開口就讓人無法反駁。

  池間凝望著她,點點頭,「是的。」

  「你會尊重我的選擇,對嗎?」晏嘉禾笑著問道。

  池間接過那兩個小包裝,將沾了粉末的那一包投入火盆,「我會,但是它不構成選擇。」

  接著他對桌邊的男模說道:「它快要燃燒起煙了,如果不想吸入成癮就離開。」

  聽了這一句話,剛才嚴家穆動用武力都賴著不走的男模們通通奪路而逃。

  池間彎腰抱起晏嘉禾,走向了KTV自帶的浴室,反手鎖好門,打開花灑給浴缸放水。

  他不甚熟練地使用好那個小包裝,然後躺進了狹小的浴缸里,枕在浴缸邊緣,雙手交握搭在腹部。

  水從他的頭頂流下,澆在瓷磚上催生出的霧汽模糊了輪廓,一簾影影綽綽,徒聞水珠落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清響如漱玉。

  浴缸是單人的,逼仄而冰涼,水順著脊背,穿透了他整個身體,再從腳邊的排水口淌出去。

  他閉上眼睛等待,過了一會兒,晏嘉禾果然翻了進來,低頭吻住了他。

  水打濕了她的裙子,白色的床單堆在浴缸下,像是脫掉裹屍布的還魂耶穌。

  池間原以為他的第一次,會在鋪有鮮花的柔軟的大床上,或者也是兩心相悅到濃時,卻沒想到會是在這樣骯髒的破舊浴缸里,作為單純承受發泄情緒的一方。

  她在這種事上慣沒有輕重,劇烈的疼痛從每一寸傳來,可是他早就已經顧不得自己。

  「池間,」晏嘉禾親吻的間隙問他,「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花灑的水落進池間仰頭睜大的眼睛,使他的眼瞼濕漉漉地發紅,他低低說道:「我想你活著,然後能快樂。」

  晏嘉禾聞言笑了,「可惜了,原想著你若想要什麼,趁我快走了比較大方,說不定都能給你。」

  「然而你說這個,我可給不了。我們這種人,一生只能敗一次,敗這一次就是一生。池間,你得允許我放棄。」

  她輕鬆隨和,「我保證就這一次。」

  這是一語雙關,她絕非良人,即便已經打定主意離開,仍舊要拿走他最重要的東西,在他身上刻下不可磨滅的烙印。

  池間到此時才知道,原來曾經她那些讓自己傷心過的拋棄選項,已經是她最大的仁慈。

  他終究不能推開她,拽住了她的衣角,聲音艱澀,「我不想只有一次,可以嗎?」

  「池間,你聽我說。」晏嘉禾把頭拱起來,埋在他胸腹之上,低低說道:「我這無意義卻苟活的一生,我這不斷爭鬥掠奪的一生,我已經…不想繼續了。」

  能墜落的唯一原因,是站在了高處。而其中最徹底的,曾經站得最高。

  晏嘉禾說著也在他身上做下去,拽住他柔軟的皮膚,團在掌心向兩側拉扯,頭極力地抵近,似乎要鑽進他的腹腔。

  池間不覺得自己進入了什麼,而其實是在容納,他毫不懷疑,如果現在有一把刀,她能把他整個剖開,將他的皮肉披在自己身上。

  感到她在自己頸間撕咬,池間反手撫上她的頭髮,他的聲音有縱容的溫和,「如果沒有意義就停下來看看周圍,活著就是一直在路上。嘉禾,你生在了終點,但是你不能活在終點,你得,活在路上。」

  在路上就是要行行停停,活著就是活著本身,在四顧茫然的深處,永藏著希望。

  晏嘉禾冷笑,唇邊已經見了血,「你比剛才的那些人都高明,你似乎總能影響我。可是,若我執意呢?」

  池間在傾瀉的水霧中開口,沒有為自己辯白,也沒有非要堅持。

  他深知她稟性如饕餮,向她探出指尖,她就會咬上來,將手臂也吞掉,然後是軀幹,最後是頭顱。

  他原想著一己之身大概可以填補,卻原來不是,她就算吃掉他,轉頭也會將自己一併吞噬。

  他的聲音很平靜,只有一點哀傷,「就算我們素不相識,要我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走向死亡卻什麼都沒能做到,我也會一輩子陷入自責,更何況我還愛你。」

  「如果你執意,嘉禾,我說過我是你的,不管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你。」

  「這個世界很好,我有幸遇見你的這一生也很好,我還想和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所以嘉禾,我請求你,不要把我也帶走,好嗎?」

  只要你不走,我就也不會走。只要你還對我有一點愛,我求你把我留下來。

  而留下我的唯一方式,就是你回來,從由你自己驅使的那片黑暗之中回來。

  過了良久,池間只感到頸邊溫熱,以為是血更多的流了下來。

  他閉上了眼睛,他除了她其實也沒什麼牽掛。如果她不止不信,還要親手帶自己走,那也沒關係,只是多少有些遺憾。

  到最後,也沒能幫上她。

  可是又過了一會兒,他才驚覺並不是自己的血,而是她的眼淚。

  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哭泣,看不到也聽不到,混著血混著性,有意隱藏在世間萬物之中,唯有它們全都崩潰的時候,才會在盡頭顯露出來。

  不要哭啊,池間想著,他摸了摸她的頭,我們做這種事,是希望你能快樂。

  他卻沒有注意到,他早就不自覺地流了很久的眼淚。

  為和她初相識就察覺到的,她那於權力陰翳下的痛苦的靈魂。

  晏嘉禾慢慢鬆了手,她不再用力地拉扯,不再試圖鑽進去躲避。

  她的手臂從浴缸和他的脊背之間的空隙穿過去,略為珍重地抱住了他。

  晏嘉禾在清脆的水聲中低低說道:「好。」

  「你有和誰爭過什麼嗎?」

  池間到此才肯安心,迷障千里,守得雲開。

  我和死神爭過她,而我們會有光明的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53章 洋蔥

  晏嘉禾回到公司後,連日來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人人都積極踴躍起來。

  這當然不是因為晏嘉禾有多受愛戴,而是因為她親自發了內部郵件,承諾近期表現良好的員工可以得到她的推薦信,另有突出貢獻的員工直接引薦到業內其他心儀的公司。

  有龐大集團背書的總裁親筆推薦信,在其他公司面試時,一定是個加分項,而直接引薦更是普通員工求之不得的機會。

  華國企業的特點是一把手具有絕對的權力,晏嘉禾到底姓晏,只要晏家不倒,她和業內相熟的老闆打個招呼,想塞個人進去,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眼見這樣的蛋糕在前方放著,員工內部立刻沸騰了,即便是已經私下拿到其他公司名額的人,也不再急著離開,反而想方設法延長在職時間,試圖藉此攀上更好的公司。

  池間在時不過是起了個賣樓賣地兼拍板決定的作用,讓公司不至於散了架,他年紀太輕,事事親力親為,這個總裁的位置在他手裡,其實和個銷售員也沒太大差別。

  然而晏嘉禾回來不過用了個小手段,便使得整個公司上下士氣重新高昂,人人腳下生風,聽到一個客戶有意向,恨不得連夜做出三個方案來。

  運籌帷幄之中,人事蜂擁自成,到此這個位置才真正發揮了它的作用。

  池間在公司見到這樣的景象,對晏嘉禾的欽慕溢於言表,激動了半日後,忽地又有些失落。

  晏嘉禾從不是成長型,她很早很早就已經是完成體了。自己能幫到她的,也只是她偶然迷失的短暫的一瞬間,在這一瞬間過去後,她其實再不會需要自己。

  被愛的人需要無疑是最幸福的事,可她恢復了往日的強大和不可接近,自己固然欣喜,卻也有幾分被拋棄的恐慌,尤其是在親密接觸之後,反而比一開始更加患得患失。

  見過光後的落寞,比從無光亮更加難以忍受,然而不管怎樣,屬於她的東西,是永遠屬於她的。

  晏嘉禾洞察人性,但從不體恤人情,她沒有注意到池間的低落,反而對他說道:「你最近身體一直不好,要不要把手裡的工作交上來,去醫院休息一段時間吧?我聽說你還辦了休學,過幾天我請人去和校領導說一下給銷了,等你出院,你就回去上學?」

  池間垂眸點了點頭,手裡的工作是自己一點點摸索打磨出來的,費了無數心血,可若是抓著不放,就像是要奪權了,他總是不願她起疑的。

  更何況還是這個回歸交接的節骨眼上,公司也都在看著,一點不順都容易打散剛聚集起來的士氣,他更是得顧全大局。

  他只能沉默著一退再退,眼見集團就要一飛沖天的鬥志和繁榮,都與他無關了。

  「我再陪你坐坐,下午再去醫院,好嗎?」池間終究有些不舍。

  晏嘉禾笑了,「好,你說什麼是什麼。」

  她這樣說,卻沒時間陪他,接了幾個電話,每一通談起來都是半個小時以上。

  池間在旁聽見,有些是他知道的,確實是公司的業務,但更多涉及到的內容,他卻是聞所未聞的。

  獨坐著沒什麼意思,池間下了樓,到附近的生鮮超市買了些菜和麵包,晏嘉禾的辦公室有料理間,可以做一些簡餐,只是兩個人之前都沒有時間去使用。

  一直到中午午休,晏嘉禾才得閒,剛放下手機,眼前就擺好了熱乎的食物。

  晏嘉禾笑道:「怎麼今天倒想起來用它了?我帶你出去吃也是一樣的。」

  池間把筷子遞給她,「我以後就不來了,到最後也沒用過怪可惜的,今天試一試。」

  「你就是太惜物了,那套儀器就算放著生灰,也沒什麼可惜的。」晏嘉禾話鋒一轉,「想吃你做的飯,我們以後有得是機會。」

  聽到以後兩個字,池間微微笑了,悵然散去不少,「以後怎麼樣呢?」

  晏嘉禾邊吃飯邊隨意說道:「以後你在我心裡,我的心是什麼樣,以後就是什麼樣。你總說我傲慢,那我以後就護住你的驕傲。你要嫌住著不敞亮,那我以後就學著坦誠。」

  「橫豎它在你手裡,以後你想怎麼改,都隨你。」

  池間撐不住笑了,「我沒什麼要求,你總說得血淋淋的幹什麼。」

  晏嘉禾夾了口菜放進碗裡,「血淋淋麼?我不這麼覺得。」

  她尾調逐漸輕緩,帶出了金鐵之意,一句便打住了,沒有向他解釋。

  他們的本質便是野獸,愛不過生死一環,而這生死本身就是透骨入髓的暴力和占有,是無法逃脫的索取,一旦盯准了,怎麼可能不見血。

  她是,沈天為也是。

  晏嘉禾想到這裡,面上不顯,心下更加狠戾。自己可不是池間那樣柔軟的性子,沈天為若是定要擋在前面,那就一定得除掉他。

  池間對此一無所知,想了想又問道:「我方才聽你說些行政抵押的話,我們還有這些生意嗎?」

  晏嘉禾微微頷首,「是我手裡的一些暗帳。」她說到這裡停頓片刻,才接著說道:「也沒什麼不好告訴你的。」

  「小的地方政府非常容易出現財政危機,美國政府不就經常停擺麼,你當華國沒有?只不過各尋門路解決了,沒抬上明面而已。有些去找中心撥款,還有一些出於各種原因不去找中心,而是來尋求我們這種人的幫助。」

  「我手裡就有一些作為抵押物的運營資產,例如各級收費站和自來水廠等等,抵押年限期間收繳的錢都是歸我的。現在輪到我們缺錢了,我正在想把這些收費權直接轉出去,還是加收費用來錢更多。」

  勾官結貴里的種種貓膩,數不勝數,往日所見不過一二。

  池間聞言才明白過來,心下一寒。當初他豁出命去逼她,她如何狀似忍讓,好像不得不拿出來的那張存儲卡,原來也不是她的全部。

  他滿心以為和她挨得近了,如今回頭看,當時甚至遠遠沒觸及到遼闊海面下的巨大冰山。

  那麼現在呢,池間沒有半點把握,她除了這些暗帳,手裡還有沒有更多的東西。

  他甚至不敢去問她,這次要他去醫院休養,是否也是有意為之。

  池間一層一層地接近,卻總是不等歇息就發現下一層,他從那天起再不敢篤信她什麼。生性多狡,深不可測,我的愛人是這樣的人,我又該如何呢?

  但是,縱使她的一切都是假的,假模假樣,假情假意,唯獨她還活著的這一件事是真的。池間並不是刨根究底的類型,他所求的也不多,只這一點真就夠了,足以支撐他的一生。

  池間勉強笑道:「我覺得轉出去會比加收更好。一來普通人的利益不受損失,二來,若最後真的加收,我也不希望這罪名落到你頭上。」

  晏嘉禾看向他眉目微彎,光華流轉,「你既然說了,那就都聽你的。」

  池間明知她在故意逗他,低頭一笑,在她對面安靜地吃飯。

  吃過了午飯,池間把料理間都收拾好,轉身和晏嘉禾告辭去醫院。

  晏嘉禾站起來,理了理外衣,說道:「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池間搖搖頭,「你也忙,我自己過去吧。」

  晏嘉禾立住了腳,把手插進兜里,「也好。不過我有些話得囑咐你。」

  她向前幾步,低聲說道:「你剩下來的資金缺口很小了,加上我手裡的資產,完全可以餵飽傅連庭。然後我先送你出國。」

  池間詫異,「為什麼我先?我想我們能一起。」

  晏嘉禾笑了,「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涉及到她,池間不能不追問,「什麼事?」

  當然是沈天為的事,可是這個到底不好和池間說。

  「沒什麼。」晏嘉禾有些彆扭,手在兜里摸索著,想轉點什麼壓一壓,然而摸進去口袋空空。

  他送的刀弄丟了,幸而他沒有發覺。煙和打火機是自己扔的,因著他留了個容易咳嗽的後遺症,她也就決定都戒了。

  她這樣瑣碎的動作瞞不過池間的眼睛。她戒菸是為了什麼,雖沒有明說,自己總是清楚的。

  他極易滿足,有這一分甜意,別的就都能不再提。

  看她為難,倒後悔問了,「我雖然不知道,但我絕對不會先走,我得和你一起。」

  晏嘉禾見扭不過他,使出了拖延這招,含混道:「到時候再說。」

  池間下了樓,心裡還在想著方才的事,倒不知晏嘉禾有什麼事情要單獨解決。

  不料轉過一個角落,迎面正撞上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滿臉參差不齊的青色胡茬,露出的手背上還纏著髒兮兮的繃帶,很疲憊地佝僂著身體喘息。

  池間仔細一看,正是消失多日的姜汲。

  作者有話要說:

  沈天為線收線。

  第54章 警告

  池間見到姜汲大吃一驚,隨即注意到他手上的傷口,連忙問道:「姜大哥,發生了什麼?」

  姜汲本是十分戒備,見到是他,似乎鬆了一口氣,言簡意賅道:「我找到了沈天為的罪證,快帶我去見晏小姐。有人在追蹤我。」

  一看情況緊急,池間邊聽邊讓開身子,聽到最後一句話突然停住了。

  池間心如電轉,立刻說道:「既然沈天為的人發現了你,那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走之後嘉禾她和傅家有了分歧,她現在保不了你。」

  晏嘉禾的公司坐落在燕京最繁華的中心,不在鄭陽的管轄範圍內,鄭陽只得派出便衣暗中保護,人數和力度都有所減弱,若是沈天為調人過來,根本無法抗衡。

  原本還有些奇怪沈天為為什麼沒有動作,原來是他忙於處理姜汲。

  池間提出了另一個方案,「沈天為要是下定了決心,燕京沒幾個人能攔得住。」

  「那怎麼辦?」姜汲問道。

  池間說道:「只能去找陳谷了。」

  姜汲十分困惑,「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出了暗巷,池間招手攔住了一輛計程車。

  池間拉開車門,飛快地對姜汲說道:「我在張主編那裡得到了消息,陳谷至少不是我們的敵人。現在嘉禾幫不了你,傅書記在外地視察,即便你到了傅家,以傅連庭優柔寡斷的性子,說不定都能被沈天為的人找到機會下手除掉。」

  「我們只能賭一把陳谷了,他現在在陳家本家。我替你拖住沈天為。」

  聽了這番話,姜汲心裡才有了底,他點了點頭,「好,我就按照你的計劃去做。還有,沈天為的線索在衛門市渤海港,那裡非常危險,要過去至少要派警隊。」

  池間暗暗記在心裡,送他上了車。陳家本家的地址在軍中不是秘密,姜汲對司機報出目的地後,小轎車一路疾馳而去。

  池間特意在附近轉了幾圈,吸引了暗地裡的目光,鄭陽的人也分了兩個跟上了他,這才趕往醫院。

  做了一套檢查下來,肋骨已經癒合,只是兩側不太對稱,至於偶爾咳嗽和氣喘的後遺症,則是缺乏休養的表現,過多久能完全恢復,醫生也不確定。

  檢查結束後,池間換了身藍白相間的病號服,住進了病房。不料傍晚時分,病房裡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居然是沈天為本人。

  這是池間第一次見到沈天為,這個之前只聞其聲和活在陰謀背後的男人。

  池間半坐在病床上,薄被搭在腰間,靜靜地看著一屋的便衣,和緩緩走進病房的沈天為。

  面前的男人穿了件黑色的大衣,肩寬腰窄身量很高,眉目平淡隨和,但是短短几步路,凝視著池間走得不疾不徐,沉穩有力。

  池間暗想,他年近三十,足足比自己大了十歲。他見過這個圈子裡這個年紀上下的,單看外貌,陳谷桀驁而外露,能看出心裡有傷,隱隱罩著層灰。傅連庭倒是光鮮英俊,香車美酒,如同繡花枕頭。

  而沈天為仿佛渾然天成,毫無破綻,完全無法從他的表情和穿著判斷出他的任何喜惡,池間甚至有幾分懷疑,他到底有沒有這兩種感情。

  池間到底年輕,手藏在被子下揪緊了床單,但他不願生釁又深知圈內的規矩,主動叫了一聲,「沈先生。」

  相比於市長,或許沈天為更想要普通點的稱呼,池間最擅長首先遞出交好的善意。

  沈天為恍若未聞,停在了離他幾步的距離,拒絕了下屬拿過來的病房椅子,幾個動作過後,才回過頭說道:「叫我什麼都行。池先生,聽說你病了,小禾工作忙,我來看看你。」

  一番話自然得體,毫無因果的兩件事也能被他串聯在一起。池間不願爭鬥,禮貌道:「謝謝沈先生關心。」

  「這次住院是什麼毛病?醫生怎麼說?」沈天為視察般關切。

  池間微笑,眉目溫潤,「不嚴重,只是車禍的後遺症而已,醫生說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沈天為瞭然,「是和傅家的事吧。我聽說這段時間多虧了你,小禾的公司才沒有混亂,她也能在長慶區安心休息不被打擾。」

  池間坦誠道:「都是同事們的功勞,我年紀輕,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分內的一些硬撐而已。幸好晏總及時回來,要不然我也撐不下去。」

  「這話未免太謙虛了,以池先生的能力,到哪裡都能重用。」沈天為緩緩笑了,「小禾她賣樓賣地,連寶泉山的別墅區都掛牌賣了,不知道池先生出院後住在哪裡?」

  池間心下一凜,「自然是住我自己的家。」

  沈天為想了想,「長慶區太舊了,池先生出院後,不如搬到我的住處同住?」

  池間搖頭笑了,「我怎麼好意思麻煩沈先生呢。」

  「怎麼是麻煩呢,」沈天為故作輕鬆,「小禾喜歡你,我想她一時半刻也不想離開你,你要是搬過來,她婚後說不定也好受一點。」

  「這是什麼意思?」池間的笑容有細微的勉強,仍是平靜地問道。

  沈天為凝視著他,淡淡說道:「小禾是要和我結婚的,晏青山和唐靜都很滿意,沈家也同意,我們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至於你,家庭雇員是可以和僱主一起生活的,你不如搬過來替我工作一段時間,做我的秘書和商企不同,你接觸到的都將是政府機要。你這麼優秀,我不會虧待你的。」

  池間到底不如他習慣這種虛與委蛇,溫和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心裡湧起了極大的不適感,以至於要反胃。

  這個方案從利益上講是無可挑剔的,沈天為既得妻子,又得助手,也給了晏嘉禾一個心理過渡。以沈家家風之嚴,傭人無數的盯著,以自己和嘉禾的性格,也絕無偷情的可能。

  可是這幫人是從來不考慮道德倫理的嗎?三個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別說一段時間,就是一天,他也接受不了。

  等一下,池間想到這裡,忽然明白了問題的本質,沈天為要的或許就是自己接受不了。

  晏家和沈家聯手,似乎晏嘉禾和沈天為結婚已成定局。自己接受不了就退出,倘或先不說其他,單說接受了,嘉禾也不會喜歡這樣的人,自己也是輸了。

  更遑論其間種種權勢誘人,沈天為只消用上幾個手段,要麼套自己往誰也不屑的卑鄙下流走去,要麼反手把自己送進監獄。

  怎麼看,前方都是布滿陷阱和黑暗。在這種強權面前,自己的希望和力量都太弱小了。

  池間看著沈天為淡漠隨意的神情,憤怒壓倒了謹慎退讓,揪住被單的手緩緩鬆開。你們以為愛是什麼,你們以為人的心是什麼?

  你們踐踏到這個份上,難道是篤定自己已經成神了嗎?池間注視著沈天為站在病房中央,你要知道,但凡會落於地上的,你我萬物相同,從無高低貴賤。

  就算弱小,我不會再懼怕你,我不會再躲避你,我要贏過你,直到你能明白任何人都不能主宰一切,直到我愛的人可以平安快樂。

  池間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頭,脊骨纖弱而柔韌,聲音平靜溫和,「如果沈先生不愛嘉禾,那麼我反對沒有愛情的婚姻。如果沈先生愛嘉禾,那麼就不應該用傷害她的方式得到她。」

  「不管哪一種,看來我和沈先生的戀愛觀都互不相容。」

  「你以為愛是權力的一種變體,你掌握所有嗎?但是對我來說,愛是本能,是讓所有人都變得更好。」

  池間淡淡笑了,「如果沈先生的戀愛觀和我一樣,我根本沒資格阻攔。」

  「但是現在,」池間的微笑是羞慚中夾雜著坦然,「我有一點慶幸你的愛帶著傷害,因為這樣我就可以站在道德和法律的高地上,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對你說——沈天為,我不允許你愛她。」

  強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沈天為從少時開始獨立,明白了一切的邊界後,就再沒聽過允許與不允許這回事。

  些許的可笑與怒意滋生,沈天為花了幾秒壓下去,罕見地笑出聲來,「看來池先生是非要橫在我和小禾中間了。」

  他擺了擺手,圍在屋內的便衣立刻走上前來,把池間從病床上拖了起來。

  池間早料到他們定會有動作,要麼綁架,要麼殺掉自己。鄭陽的人這麼久沒有動靜,想必是在他進來之前就被拿下了。

  池間即便單薄孤身一人,倒像慷慨就義一樣,沒有掙扎反抗,清俊的臉上仍舊從容平和。

  池間被架在了椅子上,只覺得手上一涼,定睛看去,腕上多了一塊價值不菲的名表。

  沈天為的目光落下來,定在他眼裡,「男人怎麼能沒有表呢,小禾她疏忽,我總是要替她送到的。我不願大動干戈,也有要事在身,這次給你個機會,就算你不領情,這點風度我還是有的,也是看在小禾的面子上。」

  要將他怎樣是很簡單的,只是最近時局緊張,姜汲又去了陳家。寶鼎公司徐德才不肯鬆口,證據鏈缺了一環,導致不能完全收押晏嘉禾。沈天為分身乏術,不願浪費時間,橫生枝蔓。

  高位者都習慣先禮而後兵,戴在池間手腕上的表是個警告,他有能力給他戴表,自然也有能力給他戴別的東西。容忍只能有一次,下一次再見面,必然是生死局面,沈天為和池間彼此心如明鏡。

  沈天為說完便轉身離開,緊接著屋子裡的便衣也跟著魚貫而出,只剩下池間坐在椅子上。等他走後,池間摘下了那塊錚光明亮的表,隨手擱在了床頭柜上。

  衛門市渤海港。

  病房內的池間和走出醫院的沈天為同時想到,這個地方,或許會是一切糾葛的終結。

  第55章 和平

  衛門市是華國四個直轄市之一,與燕京相接,也是華國唯一一個有確切建立時間的城市,從建設伊始便是作為燕京的衛城。

  而它又是唯二兩個有港口存在的直轄市之一。

  港口在行政體系中是特殊的,因為它歸中心交通部單獨管轄,有自己的警察和法院,甚至有一套自己的安監法規。

  換言之,雖然在地圖上是一個圈裡的,但是衛門市政府無權管理渤海港,渤海港也不影響衛門市。

  在同一個城市有兩處直轄,並且這兩處彼此沒有服從關係,期間種種牽扯漁利,責任劃分都混亂不明。

  這就是沈天為敢把歷年罪證和豢養的殺手放在渤海港的原因。

  既在眼皮子底下,外人又發現不了,可是沒想到被姜汲隻身追蹤進去了,雖則發現及時,但姜汲的反偵察能力太強,到底還是沒能把他抓住。

  如今姜汲更是跑到陳家去了,陳家兩代沒有站過隊,陳谷又在程文怡車禍當天忽然調兵過去,並且在之後再未露過面,目前是什麼結果,還未可知。

  沈天為心想,沈家向陳老爺子交好是其一,若是有變數,也要早做準備。

  恐怕那些東西,只能毀掉了。

  **

  就在沈天為到醫院的同時,姜汲已經到達了陳家。

  他被陳家的傭人帶到一樓的客房裡,獨自一個人面對空曠的房間,等了很久。姜汲有些焦慮,他可以想像得到,自己的到來一定在陳家掀起了軒然大波。

  就在姜汲坐立難安地等待時,在陳家的書房裡,老中青三代人都聚齊了。

  陳父的意思是把姜汲送到退伍軍人事務所去,這是個名正言順的安置地點,哪方想要斗就去斗,反正有人有地方,各憑本事。

  但是陳谷並不同意。

  陳父一聽,余怒未消,「這次你又想怎麼著?前段時間程家車禍,誰讓你私自調兵過去的?滿城風言風語,什麼首都兵變,要不是你爺爺出面給當政賠不是,陳家就要犯下大錯了。」

  陳谷稜角分明的臉上帶著淤青,是那天晚上被陳父的牛皮武裝帶抽出來的,已經過了幾個月了,還殘留著痕跡。

  陳父接著說道:「這個姜汲也怪,為什麼往咱們家跑?小兔崽子,你在這裡面摻和了是不是?你到底想怎麼樣,不把陳家拖下水心裡不得勁是吧?」

  陳谷沉默半晌,緩緩說道:「爺爺,還有爸,我從小到大沒借著陳家的光做什麼,我從來沒求過你們。你們曾經不信我,把我趕出去,我也不怪你們。」

  「只是這件事,我求求陳家,不要讓沈家登位。」

  他從小頑劣,萬事不求人,上房揭瓦被陳父打得皮開肉綻時,也沒鬆口說過一個服字。

  他忽然地低頭,讓陳老爺子和陳父都驚奇萬分。

  過了良久,陳父回過神來,「誰登不登位本來就與陳家無關,你求也沒用,我們犯不上管,我們說了也不算。」

  他這是打馬虎眼,陳谷不為所動,冷靜地分析道:「只要拿到沈家的鐵證,陳家立刻派人抓捕沈建來,公安部和辦公廳警衛局絕對都來不及反應,事情就此成定局。」

  「傅家和沈家是勢均力敵,誰上都有大把的人擁戴,誰下也都沒有翻身的可能。」

  他說得都對,陳父糊弄不過去,冷笑一聲,「小兔崽子,你倒看得清楚,只不過陳家憑什麼要站隊?」

  陳谷微微眯起眼睛,凜冽鋒芒一閃而過,「人言可畏,三代都不站隊,是想軍政一把抓嗎?」

  華國軍政分離,而能軍政一體的,只有一位。這話就相當於古代的謀反了。

  陳父怒不可遏,上前抬手就是一耳光,直扇得陳谷偏過頭去,嘴角出血,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反了天了,」陳父指著陳谷的鼻子,「從小就叛逆不服管,長大果然是禍害。」

  陳谷轉過臉,擦了擦嘴角的血,斜著眼睛笑道:「不想那就得站隊,既然站了,我就站傅家。」

  陳父摸上腰間的皮帶還要再打,陳老爺子擺擺手,長嘆一聲,「罷了。」

  陳老爺子問道:「你為什麼選傅家?」

  陳谷看著這位老人,如同看過整個建國歲月,「因為我們三十年沒有戰爭了。」

  術業有專攻,陳谷洞察人心不如池間,玩權弄勢不如沈天為,但是他對國際軍事看得透徹,並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從小就沒有幻想了。

  「這在世界範圍內都是一個奇蹟。」陳谷淡淡說道:「所謂奇蹟,就是不長久的,因為它違反了事物的客觀發展規律。」

  「說什麼來之不易是沒用的,倒不如問一問,和平在幾年後將不復存在?」

  他矗立在自家門口,冷眼注視著害蟲一點點爬近,他要計算距離,還要防著身後的人捅刀子。

  此話一落,書房為之一靜。

  和年輕人不同,老人們都很避諱這件事,甚至有幾分刻意忽略,這就是陳家對眼下紛爭遲遲不願管的原因。

  「過去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同樣的道理,到了現代戰爭,首先打的是經濟戰。」陳谷說道:「沈建來主抓經濟,但是他的路線不對,我不能放心把我的調動權交給他。」

  「雲密省誠德銀行李嘯的案子,你們是看在眼裡的。沈建來不搞實業,就像當兵的手裡沒有刀。」陳谷掀起眼帘,注視著兩位長輩,「你們手裡的兵比我多得多,換成是你們,調動權能給他嗎?」

  他的話點到即止,誰也沒有多說,書房又靜默下來。過了很久很久,陳老爺子微微點了點頭。

  二代們如何斗得天花亂墜,最後決定戰局的,無關私情,而是他們的權力來源,他們光榮的父輩。

  而在沈建來和傅成書之間,在經濟體的新與舊之間,陳谷說動了陳家,倒向後者。

  這一場密謀的談判到底讓陳家下了水,而他們的介入,使得事情完全明朗了起來。

  有了他們的支持,除非沈家能有破釜沉舟的一招,力挽危樓之將傾,否則登頂的,一定是傅家。

  **

  等到陳谷帶了一身傷拉開書房的門時,時間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了,他要到樓下去見姜汲。

  陳父在他身後忽然問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候結婚?」

  冰涼的把手沉甸甸的,陳谷頭也沒回地說道:「再過幾年吧。」

  合上門扉的時候,隱約聽見父親對爺爺抱怨了一句,「不肖子。」

  陳谷靜默著下樓,行走時的微風拂過臉頰,皮面熱得發麻,幾個小時彎腰低頭,渾身上下淤青處無一不疼。

  似乎他總是伴隨著肉|體的疼痛,不管是在訓練中自己弄傷的,還是從小到大因為桀驁不遜被父親揍的。

  他知道有的藥能鎮痛,就像階級,就像食物鏈,那麼痛也一定能鎮住什麼。

  陳谷緩慢地調整著呼吸,使得疼痛變得綿長而不絕,清醒而凜冽。

  能鎮住一個童年的幻影,鎮住他的血性與臣服,讓他的心裡只剩下西風涼夜,鐵馬冰河。

  陳谷推開了客房的門,姜汲回過頭就愣住了。

  到底戰友一場,姜汲問道:「你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陳谷笑笑,引來更大的疼痛,「說說你的情況吧。」

  姜汲將渤海港的內幕和自己的九死一生的經歷簡單說了說,若不是他專業素質過硬,恐怕真就交代在那裡了。

  他說完後,陳谷想了想,說道:「既然港口中轉倉庫里有很多沈天為的人,而且都是些逃於法外的亡命徒,那麼必須要衛門市政府派人過去。行政口陳家插不上手,這件事我再通知傅連庭。」

  「到時候裡應外合,衛門市政府一有收穫,我這面立刻調人去沈家。但是有一點,在衛門市一定要能拿到切實證據,否則我也無能為力。」

  姜汲沒有說話,兩個人心中擔憂的是同一件事。

  沈天為素來滴水不漏,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

  陳谷和姜汲的心中都不是很樂觀。

  第56章 你得等我

  收到陳家的消息後,傅成書當即授意衛門市政府徹查渤海港的大型中轉倉庫。

  傅連庭得知此事時,心裡也隱約明白,就算衛門市政府出手,也未必能抓得住沈天為。

  傅成書對他的教育十分矛盾,一方面用盡方法在思想上激勵他,另一方面又不讓他出京到地方實際地鍛鍊,而是像裹著嬰兒的小毯子一樣嚴密的保護起來。

  這就造成了他外表看著好似能獨當一面,待人接物也符合貴公子的標準模樣,內里卻怯懦善妒的性格。

  這次對沈天為出手,雖然和他沒有關係,但是他心煩意亂,對成功的不確定和偏安一隅的無能焦躁,使得他急需抓住什麼來安慰自己。

  也許現在只有錢了,自從程文怡走後。傅連庭心想,只有很多很多的錢,尤其是別人的錢,才可以填補內里的一團敗絮。

  傅連庭抹了一把臉,給池間打了個電話。

  「你的錢呢?」他問道。他知道晏嘉禾回來了,但是他不想給她打電話,大抵只會讓自己更不愉快。

  池間正在換衣服,他把病號服脫了下來,準備換上一身運動裝,連著耳機說道:「很快了,不過傅少,我希望你能遵守諾言。」

  傅連庭冷笑道:「那就好,我肯定不會阻攔你們。不過我提醒你一句,沈天為未必會那麼容易放過晏嘉禾。」

  「就在剛才,我已經知道了。」池間平靜地說道:「所以我不想他有能力傷害任何人。」

  傅連庭挑挑眉,「你能有什麼辦法?」

  池間把換下來的衣服和病床的被子都疊整齊,「我聽姜汲說了,衛門市政府將在今天午夜突查渤海港。兵貴神速,這個時間恐怕還是會晚,沈天為要轉移的東西都已經轉移走了。」

  傅連庭不以為意,「下午姜汲才到陳家,黃昏時分陳家才達成內部統一,我們已經夠快的了。盡人事聽天命,如果還晚,那就沒辦法了,總不能天還沒黑透就行動吧?」

  一邊是稍縱即逝的機會,一邊是避免大張旗鼓的輿論壓力,傅成書穩紮穩打,選擇了後者。

  池間收拾完了,素潔的床單平鋪著,反出一片朦朧的白光。他背對著窗戶,坐在了床的邊沿。天色將暗不暗,至少他清俊的輪廓已經模糊。

  單人病房很安靜,他的話像一粒小石子,被風推著在空谷滾動,「如果有理由讓沈天為主動等你們呢?」

  「憑什麼?」傅連庭反問。

  「陳家已經倒向你們,沈家只能孤注一擲。」池間垂下眸,緩緩說道:「假如你會出現在那裡,也許沈天為能夠等你們。」

  傅連庭心下一凜,有冰冷沸騰的洪流穿膛而過,他站起身來,望向昏暗的天色,深吸口氣忽冷忽熱般的顫慄。

  被選舉人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即需要家庭美滿。喪偶,離異,再婚都屬於有瑕疵的情況,難以作為表率。

  而這其中,也包括了失獨。

  傅成書為什麼竭力保護他,不讓他去外地,就是因為他只有傅連庭這一個孩子。

  如果今夜他能以身涉險,親赴前線,就好比固若金湯的長城裂了縫,沈天為極有可能留下來,等著向他下手。

  彼此都是破釜沉舟,成王敗寇,一戰定乾坤。傅連庭明白過來,緊了緊握住手機的手。

  問題是,自己有這個勇氣嗎?還是就此算了,錯過這個機會,再等沈家露出下一個破綻?

  還會再有機會嗎?

  傅連庭也曾在腦中設想過無數次這樣的抉擇時刻,現實中怯懦的人反而會在幻想中英勇,可是真正面對它還是頭一次,他呼吸急促起來,進退維谷。

  聽到他沉默下來,池間側過頭接著說道:「傅少難道真的沒想過這個方案嗎?否則為什麼給我打電話呢?」

  「你是渴望去的,只差一個決心。」池間和緩地陳述事實,「你喜歡看到你的對手落敗,如果不在現場,不覺得可惜嗎?你應該去看看,也許你會改變。」

  傅連庭狠狠咬牙,「你不用哄我。」

  池間笑了,聲音溫和,「如果你能成功,你就是奠定了勝利的基礎,幫你的父親解決了最大的麻煩。他以後都會以你為驕傲的。」

  「二十年來風雨養到綠蔭成蓋,他庇護了你半生,也該輪到你庇護他了。」

  其實一旦能讓父親放心,傅連庭的政途一片光明,擺脫傅少這個輕飄飄的頭銜,像沈天為和陳谷一樣握有實權。

  這個假設也能用來蠱惑他,但是池間沒有。

  這個圈子說服人,動輒如沈天為,許以厚利,權勢誘人心,或者如晏嘉禾,謀劃布局,不留餘地,逼人自己入瓮。

  而只有他能正視這些人的感情。

  他能想他人之所想,傅連庭那些卑鄙的陰暗,渴望著讚許,甚至還有愛,他都了解,然後溫柔地接納,幫助他去面對。

  想到敬愛的父親,傅連庭虛弱下去,「你不要再說了。」

  可是他卻沒有掛斷電話,明明只要這樣做,就什麼都聽不到,就可以縮回去,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傅連庭知道自己在等待。

  就像看到了閃電然後等待著必然會到來的雷擊,他將在這曠野驟然的光和聲中,直面自己的內心。

  「還有文怡姐。」池間閉了閉眼睛,閃過程文怡明艷奪目的笑容,「她活著的時候,你沒能去雲密省陪她,你沒能鼓足勇氣到她身邊。如今她走了,你還是不肯再拼一把嗎?」

  方寸靈台映出龐然的悔恨和悲傷,這半生未到就已永失所愛,此時前途和命運相交加,念著她,還能豁出去一次。

  「我就知道。」傅連庭眼角微濕,「我就知道你會提她。」

  他為什麼要給池間打電話?他只是想再聽一聽她的名字,自己卻又不敢提。

  車禍以來,傅薛兩家都在給他時間來平復心情,試圖重修舊好。故人已成禁忌,不要說名字,就連兒時大院孩子們的合影,都已經找不見了。

  他只是想,在遺忘之前,還能不計代價地留下些什麼。這一生只有一次,但這一次,或生或死,都是她賦予的勇氣。

  「我會去的。」傅連庭拿起車鑰匙,用力嵌入掌心,「三個小時後到渤海港,正是行動前夕。」

  在電話那邊,池間也站起身來,「好,我和你一起去,我會拼盡全力保護你的。」

  傅連庭向外走的腳步頓了頓,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聲音。

  池間接著說道:「這件事我不想讓晏小姐知道,還請傅少幫我瞞住她。」他輕輕道:「謝謝你。」

  **

  晏嘉禾下午帶人把幾位老闆約在一起吃飯去了,推杯換盞到最後,硬塞了幾本模擬合同滿場傳閱,半真半假地透露印了幾十冊都快發光了。

  大家心裡都是一驚,合同歷來嚴謹,不推敲個三五遍,沒人敢簽字。這可不是商場傳單,酒席上這麼隨意地發合同,這事從來沒聽過。

  想是這樣想,不過已經塞進了他們手裡,回去至少會翻看一兩頁的。模擬合同不具備法律效力,主要看個內容,他們心裡明白,沒來的其他人大概也都拿到了。

  原本嘉禾集團降價急售,這些老闆們或許還會挑肥揀瘦,現在一看來和自己搶的人這麼多,反倒不想放手了。更何況席間草草看了一眼,條款誘人,似乎比之前得到的好處會更多。

  飯局結束出酒店的時候,一路上老闆們不動聲色地邀請晏嘉禾,都想甩開別的公司,再單獨吃一頓,談談進一步合作的可能。

  晏嘉禾假意醉酒,沒有答應任何一家單談,倒是約了下一次眾人一起吃飯的時間。

  他們在酒店門前分別,面上風輕雲淡,不過誰都知道,只要上了貼著防窺膜的車裡,自己的對手說不定就都研究起合同來了。這樣一想,焦慮就不可遏制地滋生了,年輕點的老闆,還有些衝動的意思。

  晏嘉禾回來的第一天,連用了兩個小花招,公司內外的雙重困境,都有極大的緩解。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這邊,正想讓司機開車到醫院看看池間的時候,忽然接到了傅連庭的秘書打來的電話。

  傅連庭約她見面。

  晏嘉禾雖然奇怪,但也立即動身趕往傅連庭的公司。可是到了他的辦公室,卻不見他的人影,秘書也只是讓她等。

  眼下時局變幻,晏嘉禾本不慣伏低做小,然而有這個必要時,姿態也能放得比任何人都低。

  她坐在皮椅上安安靜靜地等了三個小時,等到席間喝的小半杯酒都散盡,等到天色已經墨黑,公司下班幾乎都走光了,還是不見傅連庭出現。

  晏嘉禾終於按捺不住,給手下的人打了電話,查一查傅連庭的動向。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得到了傅連庭已經驅車趕往了衛門市渤海港的消息。

  一同過去的,還有池間。

  聽到這裡,晏嘉禾大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也料定池間不會接她的電話,匆匆下了樓,發動了汽車,火速向衛門市開去。

  晏嘉禾有預感,這將會是場終結。如果無事,她或許會參與進去,然而現在池間身處其中,她只想把他帶回來。

  帶回她往後餘生的平靜安穩,帶回她獨一無二的清白少年。

  晏嘉禾上了高速公路,時速飆過了二百三,抓地力微弱整個車都發飄,她冷靜地注視路況,白皙纖細的手牢牢控住了方向盤。

  希望還來得及,趁這一潭污濁還未染髒他,還未將他拖入與自己同樣的深淵。

  你得等我,她想起了池太太的遺言,我本知道踏進來的都逃不脫,只是池間,只有你,千萬不要沾血,千萬不要,走錯路。

  第57章 逆天

  傅連庭到了衛門市的時候,市公安局已經整隊完畢六十餘人,只等局長董國順親赴市政府大樓,接收徹查渤海港的命令。

  董國順穿著藏藍色的筆挺制服,拿好文件,從市政府出來回到公安局後,傅連庭已經在他的辦公室等候多時了。

  時間急迫,兩人站在辦公室只寒暄了片刻,就有警衛配好了槍交給傅連庭和池間。董國順下了樓,和傅連庭同乘一輛車,一馬當先駛出公安局大院,後面的警隊立刻發動汽車,魚貫成長隊,趕往渤海港。

  路上,董國順問局裡配給他多年的司機:「我走的這段時間,港口有什麼動向嗎?」

  司機抓緊時間向他匯報:「港口公安過去了,帶隊的是局長褚峰,據說也是執法,排查安全隱患。」

  都是雙重領導,領導之一都是市政府,這個是一致的。但另一重領導不一致,董國順受命公安部,而褚峰受命交通部。

  港口每年吞吐量幾十億噸,繳稅不計其數,是個肥差,經濟上花團錦簇,因此交通部大力支持沈建來的方針。而衛門市領導班子意屬傅成書,兩部門分歧由來已久。

  這次褚峰直接繞過衛門市政府,通過交通部執行流程,正好和董國順撞在一起,內里沒有點貓膩都怪了。

  董國順又問道:「他們是幾個人來的?現在走了嗎?」

  司機想了想,「盯著的同事說,就帶了十個人,都是有數的。現在不知道在裡面查什麼,還拖著沒走。」

  董國順冷哼一聲,「我們接到線報,裡面有人有物。物興許小,什麼U盤文件之類的,容易藏容易銷毀,但是那麼多人總不能憑空消失了吧?」

  董國順說著,從後排儲物匣里掏出一疊資料,遞給旁邊的傅連庭,向他介紹目前的情況,「小傅你看,都是些兇徒,有紙面服刑人出來的,有保外就醫假釋的,還有從少年犯起就失蹤了的,一共十來個人,平時就偽裝成貨櫃打單員和保潔員。」

  傅連庭點點頭,仔細看了一遍,又順手把資料遞給陪著坐在副駕駛的池間。

  車內一共就四個人,空間很小,談話的內容池間都暗記在心,此時接到資料便一一對應起來。

  上面附帶著照片,從面相上看就絕非良善之輩,其中有個人特徵最為明顯,一邊顴骨上有道猙獰的刀疤。

  董國順介紹完,接著讓司機拿對講機下令,「讓先到港口的同事攔住褚峰,等咱們過去查查人數,他們幾個人來,就讓幾個人走,想夾帶一個人從渤海港出去都沒門!」

  司機答應了一聲,既然褚峰已經到了港口,彼此心知肚明,這一路也不用再保密了,傳達完畢後立刻拉響了警笛,提高了速度。

  後面的警隊看見頭車亮了警燈警笛,也跟著亮了起來,一條璀璨而肅殺的光帶在漆黑的午夜蜿蜒著,飛快地向衛門市的海邊流動而去。

  **

  到了渤海港中心位置,董國順帶隊下了車,人人身著防彈衣,警槍上膛持在手中,在密布的貨櫃中分批穿梭,安靜而迅速地接近最大的中轉倉庫。

  池間也握著槍,護住傅連庭身側,兩人跟在董國順後面,一同深入腹地。

  就在快進入倉庫時,漆黑的夜幕下,另出現了一隊人馬,定睛看去,正是港口公安局局長褚峰的小隊。

  董國順把槍口略微下壓,漸次放至腹前便不再低了,「褚局長,你們怎麼在這裡?」

  他工作快三十年了,位高權重也不失警惕,褚峰看上去比他年輕不少,倒是大大方方地收了槍,「我們前不久接到港口內報案,有可疑人員出入但是沒抓住,因此最近都在加強巡邏。」

  董國順借水推舟,「正好,我們就是來抓捕中轉倉庫內的可疑人員。」他說著話鋒一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褚局長說的那些人。」

  「應該不是。」褚峰沒聽出來質疑似的,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剛查了,倉庫沒有問題。不如我和董局長再一起查一遍?」

  「也好。」董國順說完,帶隊先進入了倉庫。

  傅連庭和池間跟著進去,環顧了一圈。倉庫棚頂挑高大約十餘米,空間大且明亮,堆著眾多高聳的貨櫃,周圍還有暗門。

  仰著的視線落回地面,有幾個值夜班的工作人員,正在倉庫里被港口公安詢問。

  董國順的人一進來,就接管了港口公安的工作,重新核對值班人員身份。

  池間很敏銳地注意到,幾個港口方面的警察明顯向上司褚峰表達了不滿,然而褚峰看在眼裡,卻什麼也沒說。

  人員身份很快核對完了,沒有任何問題。其他的非值班人員已經傳喚至公安局做筆錄了,明後兩天就會有結果。

  初步地檢查沒發現什麼,董國順和傅連庭對視了一眼,接著下令兩人一個小組,分批徹查港口。

  渤海港很大,董國順帶出來六十多號人,除了留下來三四個保護傅連庭以外,全部派了出去,才勉強覆蓋整個港區。

  這一下褚峰倒是沒有工作可幹了,留著沒意思,走又沒成果,董國順採取冷處理,他們自己在旁邊站了半晌。

  大家相安無事地等了一個多鐘頭,離得近的裝卸區先回了話,並沒有可疑物件,匯報完就接著支援更遠的區域。

  來來往往幾撥人都沒發現,董國順不禁心急起來,對下屬多囑咐了一些話。

  等他說完了,忽覺口乾舌燥,轉過身剛想派人去買點水,不料褚峰的人早買了幾箱礦泉水拎了回來。

  褚峰親自擰開瓶蓋遞過去,「董局長先喝口水吧。」接著又擰開遞給傅連庭一瓶,「傅少也累了吧?」

  就連毫不起眼的池間都收到了一瓶。

  這個示好的舉動打破了僵局,傅連庭喝了一口水,心情好了些,隨口攀談道:「多謝褚局長了。」

  「這算什麼,」褚峰笑了起來,牙齒潔白,「等明兒不忙了,我請傅少出海玩。我敢說,整個衛門市也沒有我們海面這塊好玩。」

  董國順皺著眉,並不放心喝他的水,只是握在手裡,這時聽見他說這話,生怕傅連庭動了心。若是這位少爺在海上有什麼閃失或者沾上壞習,他可沒法對傅家交代。

  因此董國順趕緊說道:「褚局長,看來今晚這裡沒什麼事情發生,你也不要乾等著了。要是有什麼消息,我再另通知你。」

  「真的?」褚峰笑得意味深長。

  董國順有些不悅,「當然。」

  他帶的人多,儼然全權負責一般,逐客兩個字都寫在他臉上了,褚峰也不好意思再裝瞎。

  「那成,」褚峰說道:「那我們今夜可就收隊了。剩下這幾箱水放後面吧,等一會兒外面搜查的同事回來再喝。」

  他說著當真點人數要離開,董國順在心裡暗記,一共十個人,確實不多不少。

  董國順使了個眼色,周圍留守的四五個警察立刻行動,硬要送送他們。褚峰也不故作推辭,一行人就此道別,出了園區。

  倉庫里只剩下五六個人,都是自己人,董國順心裡輕鬆不少,向傅連庭說道:「小傅,你說這個褚峰今晚是什麼意思?」

  傅連庭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水,「不清楚,看著還行。」

  池間也沒有動那瓶水,端在手裡,仔細回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大家一時無言,寂靜壓了下來,壓得人心像外面的長夜,漆黑無光。

  池間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想了良久也沒有頭緒。總端著水也很沉,周圍沒有桌子,池間只得先把手中的水放到地上。

  不料沒有放好,水瓶倒了,沒擰緊的瓶蓋里,漏了一線水出來,徑直向遠處淌去。

  池間連忙蹲下去把瓶子立好,又看向地面。水不多,已經不淌了,池間鬆了口氣,順著那個方向再往後,映入眼帘的是高聳的貨櫃。

  電光火石之間,他知道了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

  倉庫禁菸禁明火,那麼,水的危害呢?池間站起身來,抽出槍持在手中,一步步向剛才褚峰派人放置幾箱礦泉水的暗門走去。為什麼水能堂而皇之地搬運進來?

  他推開暗門,只見堆放貨櫃的房間中央,那幾箱水已經被打開了包裝,散置著橫放在地上,瓶蓋處有水一滴滴落下。

  池間摸上了旁邊的貨櫃,箱體滾燙,邊縫上已經淋了水,幸好箱體嚴密,只是緩緩向里滲入。

  池間用袖子把邊縫擦乾淨,抄起牆邊的錘子砸開了貨櫃的鎖,顧不得燙手,從袋子裡摸出一個灰黑色的塊體。

  他仔細辨認了一下,認出曾在化學課上見過。這是碳化鈣,分子式CaC2,俗稱電石。

  遇水即炸。

  池間站起身來,環顧一圈,這裡堆著數十個貨櫃,隔壁還有暗屋,暗屋之外還有倉庫。

  沈天為若是單設一局,時間倉促,想必碳化鈣含量還不多,怕只怕,若是平日管理混亂久了,目之所及全部都是危險化學品呢?

  池間心下一沉,調頭向門外跑去,正撞見聽到撞擊聲趕過來的董國順和傅連庭。

  「快出去!」

  池間話音剛落,只聽見背後數個貨櫃脹鼓起來,厚鐵皮發出咯咯的聲響,在暗室內此起彼伏,仿若沉獸初醒。

  **

  晏嘉禾一路開車到渤海港附近,隱約可見港口的燈光。她正要開車進去,忽然被人攔住了。

  一隊黑車將晏嘉禾逼停,車上下來的正是持槍的港口公安,圍在她的車旁邊,敲了敲玻璃窗。

  晏嘉禾降下車窗,掏出駕駛證遞了出去。收回來的時候,證件上還壓著一部手機,屏幕顯示正在通話中。

  晏嘉禾接過電話,倚在半降下的車窗邊,注視著外面的警察,「沈天為。」她沒什麼兜圈子的心思,只是緩緩說道:「收手吧。」

  果不其然,對面傳來了沈天為的聲音,「小禾,既然傅連庭已經到了,那我是不會收手的。」

  有他攔著,晏嘉禾知道自己是過不去的,索性熄了火,車裡一片寂靜。

  「我不想管你,」她近乎倦怠,「我也不想管傅連庭,我只想把池間帶出來。」

  沈天為的聲音低醇,毫無迴轉,「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經提醒過他了,是他自己找死。小禾,你不能怪我。」

  「不是的。」晏嘉禾搖了搖頭,「陳家意屬傅家,沈書記沒有勝算,你們退下去,興許還有活路,你又何必執著呢?」

  沈天為笑了起來,很少見地疏狂,「這一屆大選正遇上陳家三代,他們不得不站隊,這是時。我生在沈家,這是命。」

  「今日時也命也,小禾。」他說到這裡斂了笑意,輕輕說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逆天改命呢?」

  他們骨子裡是同一種人,控不住的權欲到窮途,仍舊能被他粉飾成盛大的表演。

  男兒到死心如鐵,既然人間霜雪舊,何不撣袖上青雲?

  「觀眾只有我一個,你演講的那套話術不起作用的。」晏嘉禾閉了閉眼,「真正逆命的是池間,沈天為,你逆的是天理。」

  「那又如何?」沈天為笑道:「就算我冒天下之大不韙,總有人會追隨權勢,那就是總有人會擁戴我。想當皇帝就必須要有龍椅,替龍椅搖旗吶喊的人,即便他一輩子也做不上去,即便他為壓迫自己的階級助力,也並不可恥,更不愚蠢。」

  「因為他們其實都是想當皇帝的人。野心應該被歌頌,不是嗎?」

  「小禾,權勢是從人心陰暗處滋生的,我們都是誕生於其中的產物。只要人心在,不管我們做什麼,都是這天底下的道理。」

  夜色漆黑,晚風順著降下的車窗撫進來,托起晏嘉禾的頭髮,在月色下如濤海,起伏消長。

  「是。」晏嘉禾淡然說道:「所以我們都該死。但是除了池間,只有他不該死。」

  「沈天為,如果說我在他身上明白了什麼,那就是你贏不了的。因為該死的一定會死,不該死的就一定不會死,這才是天理昭昭。」

  「你在挑戰公平的,卻理所當然地站在了不公的後面。而池間他和你正相反。」

  沈天為冷笑道:「如果不該死的死了呢?」

  他的話音剛落,渤海港火光乍起,轟然的爆炸聲飛快地傳來,所過之處都受到強烈衝擊,周圍的警察四散躲開,連晏嘉禾的車都震顫了一下。

  風中夾雜著碎片,叮叮噹噹地砸在車身上,擋風玻璃布滿裂痕。晏嘉禾抬頭看去,眼前巨大的煙雲上升,渤海港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空氣也逐漸發熱,明亮耀眼,恍若白晝。

  只為殺傅連庭一人,只為登頂的一人,億萬貨物灰飛煙滅。民脂民膏東流水,一將功成萬骨枯,也總有人擁戴。

  晏嘉禾平靜地看著這一幕,沒什麼搶救的舉動,在這樣規模的爆炸中,不管她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

  「如果他真的死了,」晏嘉禾在火光中閉上眼睛,「那就是顛倒人間,紅塵污髒,我無話可說。」

  如果我一生所求仍無法掙脫,如果我的愛人為我獻祭亦不可得,命運不肯眷愛,世事不肯安穩,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將永遠沉默,無話可說。

  「好,那我們就等一等結果。」沈天為緩緩說道:「如果他死了,那我們就在一起。如果他活著,那就是我輸了。」

  「小禾,不管怎麼樣,你都得明白,你和池間永遠有一部分是不能相融的。而我們才是同一種人,能和你同生共死的,只有我。」

  第58章 循環

  池間將傅連庭和董國順推了出去,大家正向外跑,離門口最近的暗室已經先炸了,門扇橫飛重重地砸在地上,緊接著火焰噴了出來,迅速地向外席捲吞噬。

  路被堵死,池間握住槍,回過頭四下尋找另一個出口。可是倉庫太大,其餘門都在很遠的地方,中間隔著的貨櫃,也挺不了多久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池間注意到了牆角地上的扣環。

  他想起了晏嘉禾曾經教過他的話,大型建築下面都有「人民防空工程」,用來躲避核武和戰爭。

  池間飛快地跑過去,「快一起拉開它。」

  剩下四五個人眼見是跑不出去,也顧不得多問,跟著池間一起打開了扣環,下面是一截樓梯,通到地下。有徐徐的冷風從小洞口吹出來,這說明下面的空間很寬闊。

  周圍的人對視了一眼,爭先恐後地跑了下去,仿佛劫後餘生,逃出生天。

  然而池間不知道的是,晏嘉禾和沈天為從小受的是同一種教育,她教給過他的事情,沈天為也非常明白。

  一層之後還有一層,沈天為同樣有後路,誓要置他們於死地。

  先跑下去的人都立住了,因為下面早就有十幾個人等著,為首一人顴骨上有道疤痕。正是剛才各處都找不見的,沈家豢養的那群亡命徒。

  敵眾我寡,池間把傅連庭護在身後,脊背感到了他的顫抖,心裡卻一片平靜。他目視前方,忽然想起了當時晏嘉禾教他射擊時,自己說過的諾言。

  他不怕開槍,不怕在這裡開槍,也不怕這不得不開槍的,你死我活的險境。

  對方也在辨認下來的是褚峰還是董國順,在這互相照面的短暫瞬間,池間緩緩抬起了手。

  他的靈魂似乎已經抽離出去,在這一觸即發的寂靜里,驀然地遊蕩在身體外。他不可遏制地回顧著自己的命運,他試圖從這一路辛苦中找到可以逃離的節點。

  沒有,沒有,這裡紅塵雪障,崖石跌宕,他奔赴下來,一落落到底,不曾半分停歇。

  從他想要幫助晏嘉禾開始,或者更早,從他初遇晏嘉禾,初遇這個圈子開始,就已經註定了今時今日的場景,註定了他保不住自我。

  人生是選擇,然而更多的時候是沒有選擇。先是背叛再是欺騙,未來果真如預料般地到來。

  要不要買官賣官,要不要收賄授賄,要不要…殺人?

  池間審視己身,看著始終如一的過往慢慢長出無數的陰影,遮蔽周身,他於其中竭力閃避,而後困頓踟躕。

  池間的手搭上扳機,他總是願意幫助每一個人的,也包括自己。所以他接過那些陰霾,在原地看著曾經的自己逐漸遠走,模糊至不見,無灰亦無塵。

  你走吧,我不後悔。

  不是快樂多於痛苦所以不後悔,不是這樣計較得失的不後悔,而是這世上有一處我來過,即使無力澄淨,但也救了一個人。

  能救得,就不後悔。

  我一生平淡無奇,虔誠坦蕩,我終有所獲,圓滿安寧。

  海邊的風卷著烈火,地上轟然的爆炸掩蓋了一切,包括那一聲槍響,然後是無數的槍響。

  沈天為和晏嘉禾對彼此都太了解了,棋面已經用盡,可是他們當初年少輕狂,決定爭鬥時誰都沒想到,最後放上去的,不是謀略,不是棋子,而是一個真正的有著愛和理想的普通人。

  這一夜在防空室發生的事,池間終其一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

  只是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夢見過他的媽媽。

  **

  池間從病房醒來時,距離渤海港爆炸已經過去七八天了。

  董國順等數人因公殉職,渤海港中心倉庫幾乎夷為平地,經濟損失多達幾億,有關沈天為的物證消失得徹徹底底。

  但好在傅連庭還活著,而且除了跌倒躲避造成的皮外傷,可以說是完好無損。

  更好的是等一切都靜下來,傅連庭在一群屍體中間強撐著挨個摸了摸,那些殺手中間還有幾個有微弱的呼吸。

  發現這一結果,傅連庭長舒了一口氣,他給陳谷打了個電話,隨後按住池間身上的傷口,力竭般並排躺在地上,不顧汩汩如河的鮮血浸濕了頭皮,瘋了一樣大笑,笑出滿臉滿脖頸的淚。

  黃泉路前白骨堆,轉過檻來金淌海。

  前一秒大劫兜頭,後一秒潑天權貴,傅連庭豈止要瘋,他幾乎疑心自己其實已經死了,眼前所見夢中所有,不過地獄裡的亂法幻相。

  他為什麼要躺在地上,就是不要自己回頭,他生怕一回頭,會看到自己鐵青的屍體,會和自己呆滯的目光相視,會發現此地不過一具迷失的靈魂在發笑。

  在這夜海邊的港口中,在爆炸廢墟余火下的防空室里,活過還是死過,傅連庭短暫地失去了感知,恍若莊生一夢。

  董國順派出去的幹警,在較遠港區的還未受波及,爆炸發生後反應極快地將港區控制住,在激烈衝突後,拼死攔住了港口消防,只放衛門市消防隊進去,這才最終搶救出了傅連庭等人。

  一直到今天,沸沸揚揚的渤海港爆炸新聞都已經冷卻不少,池間才剛剛脫離了生命危險。

  池間在一片光芒中醒來,高級病房三面通透,視野廣闊把半個衛門市盡收眼底,初冬午後的斜陽蓬鬆著,溫暖了整個房間。

  池間睡了太久了,醒來後精神尚可,慢慢也知道了現在外界是什麼情況。

  晏嘉禾說了些後續的事:「鯉魚躍龍門,傅連庭算是跨過去修成真身了。也連帶著你,聽說他出來後竟然沒先跑回燕京,一定要看著你上救護車。」

  「真難得,看來他到底還有點良心,記著你救命之恩。」晏嘉禾眨了眨眼,「嘖,太子跟前的紅人,以後我可不敢欺負你了。」

  她的聲音里有著假意的艷羨,只是故意調侃他。

  池間微微一笑,喉嚨還有傷後的沙啞乾澀,但仍舊費力地開口:「你若這樣講,那我說一句你聽不聽?」

  「聽。」晏嘉禾挑眉笑了,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敲了敲扶手,「你說一百句我都聽。」

  池間哪有這麼多話要說,被她逗得臉上有些發熱,過了會兒才緩緩說道:「我有的時候總不放心。」

  他垂下眸,落在蓋到胸前的白色薄被上,「我總怕我看不到時,你的路又走了回去。」

  他知自己渡的是一偏執人,這人稟性實在難改,他生怕自己功成身退,羽化成仙,某日在天上撥開千裏白雲往下一看,這人又扔了槳棄了船,重塑泥身。

  他這樣放心不下,即便身中兩槍,搶救三十幾個小時,昏沉七八日,在不被外人所知的戰場無數次獨自與死亡搏鬥,還是硬撐著一口氣捨不得走。

  晏嘉禾稍稍斂了笑,他總是不肯讓自己輕鬆些。

  她生性深沉,第一次面對愛人間的生死離別,心裡有多少的焦慮和祈禱,都習慣性地壓回去,面上仍舊風輕雲淡,半分也不會顯出來。

  因此見池間醒了,也只是說些調笑的話,掩飾過去了也就算了,不料他倒藉此來逼她,非要她做到些什麼。

  晏嘉禾停了指尖,目光鎖住床上的人,「那就不要看不到。」岑岑笑意背後的陰暗終於浮出一二分,「池間,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所以,你別想一走了之。」

  這個人果真不改,二十一年積雪難化,她抓住什麼就牢牢不放的習慣根深蒂固,從前是晏嘉喬,現在是池間。

  池間溫和又無奈地微笑,「所以我想請你聽我一句,我這次實在是怕極了,倘若某日我不能再陪你,我希望你還能快樂地活下去。」

  晏嘉禾是個商人,商人就是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人。她剛要說什麼,但是池間截住了她。

  醫院外明亮的天光映進病房裡,他的面容清澈皎潔,「嘉禾,你要坦誠。你知道病情會反覆的,你難道就不怕,這是我的遺言嗎?」

  晏嘉禾驟然沉默,半晌不語。

  過了很久她才緩緩說道:「池間,我只能說我試試。」

  在這片初冬柔軟的陽光中,她看起來比他還要呼吸困難,「我答應你,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嘗試,去過你所說的那種,心理健康的生活。」

  池間搶救過後的惶惑與不真實感逐漸消退,變得安心起來,「嘉禾,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能做到。」

  他要她答應的,是他死後的事情,倘或她做不到,他也會陪著她。

  這是一個不死的循環,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晏嘉禾遇見他才明白,權不能使人成神,而愛能。

  她凝視著他躺在光里。

  滿目潔白的病房裡,黃昏最後一點流金的餘暉穿過透明玻璃,穿過床頭盛開的插花,蒸騰起馥郁馨香曬得他臉頰微紅。

  自然的萬物都愛他,連陽光也幫他遮掩,這點不知是自覺還是不自覺的紅。

  晏嘉禾望了半晌,疑心他要溶進這光里,化得不見了,一想到此陡然伸手拽住了他。

  回過神來才覺得突兀,為了掩飾,晏嘉禾說道:「你知道我現在有什麼想法嗎?」

  池間回望她,初冬是乾燥的,他的眼眸卻濕潤如玉。「什麼?」

  晏嘉禾笑道:「我想把你供起來,早晚三叩首,晨昏一炷香。我們是苦海無邊,你已經超凡入聖了。」

  池間彎起清雋的眉眼,「拜我有什麼用,恐怕你面上答應,心裡勉強。」

  「別說,我現在還真不勉強了。」晏嘉禾挑眉辯解道。

  池間打定主意考問她,「那你講一講?」

  靜默須臾,晏嘉禾也難得紅了臉,正視著他說道:「要是有一顆溫暖的心,即使沒有特別的意義,或許人也能活得很好。」

  「從前我教你都是些歪門邪道,幸好你沒走錯,以後出了國,還要你教我如何生活了。」

  「好。」池間微笑起來,輕輕說道:「不過,那很長的。每過新的一天,人生就會有新的智慧和經驗。」

  「沒關係,」晏嘉禾說道:「我已經沒有那麼害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一下。

  卡甜啊啊啊,我是甜甜苦手。

  第59章 灰

  陳谷接到傅連庭的電話後,當即帶武警和檢察院趕往沈建來的家。這是絕對的武力,他根本沒把沈家可能的抵抗放在眼裡。

  然而沈家在京城深耕多年,幾乎在同一時刻就收到了消息,就在武警來的路上,沈家先送小女兒沈寶珠攜大量資產倉皇出逃,只留下沈建來夫婦被帶回接受調查。

  幾個沈系要員全被傳喚,晏青山也不例外。

  晏嘉喬同樣收到了唐靜要他出國的指示,只是他驚慌失措,外加不想離開媽媽,竟回到晏家耽擱了一會兒,便被公檢法一起扣住,恐怕在最終調查結果出來前,都不能離開晏家了。

  這一夜風雲突變,渤海港爆炸以及陳家的動向使得政壇譁然,往屆也有這樣的大手筆但只是內部知曉。可這次海港直接消失不見,別說人不是瞎子,就是堆放的千千萬萬的快遞都沒了,哪個消費者能不找,想瞞都瞞不住,更不用提張巷等媒體人推波助瀾。

  為求割席,也是眾望所歸,整個燕京官場傾向於從重從快處理。

  眼見權力完成了重洗,傅家上位沈家下台已成定局,當政也順勢默許,只是軍區擅動終究是個隱患,對陳家積蓄的不滿表露了出來。下面也紛紛藉機動作,大有使陳家步沈家後塵之意。

  這樹再長就頂破天了,陳家此事做與不做都礙眼。就在這緊要關頭,陳谷主動請纓,提出駐守邊藏區。

  他是三代中鐵定的繼承人,他這一去陳家自斷其根,京城兵權分了一部分出去,倒安了不少人的心。

  離換屆還有四五年,當政退下來也有幾年餘威,邊藏苦寒之地,算起來陳谷至少十年內都回不來了,婚姻之事就此拖了過去。

  他走的時候誰也沒見,只把姜汲帶走了,重新在軍中聘任了他。

  在這點上,傅連庭和陳谷有了默契,他聘請了晏嘉禾的管家鄧福。

  隨著父親下一步的高升,傅連庭要接觸的人和事就更多了,需要一個得力的生活助手,他怕找的人不可靠,最後想起了在晏家做客時見到的管家鄧福。

  聽到這個消息,晏嘉禾都氣笑了,她的公司傅連庭要,她的錢要,現在連人也要,整個寶泉山都被他薅禿了。

  自己勤勤懇懇到頭來就換了一個流放的結局,傅連庭在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點上,屬實運氣極高。

  不過鬱悶歸鬱悶,鄧管家和姜汲都是孤單一個人,也不願意出國,能有下一個歸宿,她還是很欣慰的。

  一連幾個月,晏嘉禾一邊在醫院陪池間,一邊把最後的資產變賣明白,終於在池間出院時,達成了與傅連庭的協定。

  池間看著她說道:「如果你不願意走,我想去試試能不能說服傅連庭往日恩怨一筆勾銷,咱們仍舊在國內生活。」

  晏嘉禾笑了笑,「你還不知道,他已經脫胎換骨了,你還未必能說服得了。」

  池間昏迷的時候,傅連庭過來看過一次,舉手投足與往日大相逕庭,內斂得多了。

  除了沈天為生來處變不驚,這一圈人都經過生死大劫。

  晏嘉禾的在公寓天台,陳谷在軍營,程文怡在西南四環,有的挺過去了,有的沒挺過去,而現在傅連庭也終於追上了他們的腳步,完成了心靈的重塑。

  他已經學會在自己嫉妒的人面前出現還能保持神情沒有絲毫波動,仿佛當初在八寶山公墓嘶吼著不能原諒晏嘉禾的人根本不是他。

  就像池間當初勸他的一樣,對手的落敗已經不再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然而和池間期望得正相反,這不意味著他變得大度,或者格局寬廣起來,而僅僅是更加冷漠了。

  變得冷漠的人會比以前更難以打動。

  晏嘉禾抽出張房契,「原本我把能賣的都賣了,包括寶泉山,不過看在你救命的份上,他把你名下的紐西蘭的房產還你了。」

  「傅連庭素來寡恩,他的感激只在最開始到達頂峰,隨著時間流逝,他會越來越不放在心上。還你房契,就算是兩清了,不可能額外原諒我。」

  「不過我也不在意。」晏嘉禾聳聳肩,無所謂的態度,「反正我的錢都給了傅家,給了傅家跟上繳國庫也差不多,夠抵我多年的罪了。」

  池間溫和地看著她,看她罕見地舒展雀躍。

  晏嘉禾說到這裡,長鬆了口氣,伸手抱住池間,勒住他的腰身,「我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我現在只想和你一起遠離這裡,到國外重新開始。」

  「池間,只要有你在,我一定不會再做錯了。」她說著,又有些沒底氣,問他:「對嗎?」

  池間任由她抱,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頭髮,卻停了下來,只低下頭看她搭在自己鎖骨上,露出的一點側臉。

  「你要相信自己,你已經開始改變了,最後一定會不同的。」池間眸光溫暖,他永遠在鼓勵別人,即使她只是動動嘴,他都能為她戴上勝利的桂冠。

  晏嘉禾噗嗤笑了,她算是知道什麼叫溫柔鄉英雄冢了,「我還什麼都沒做呢,怎麼就誇起來了?我但凡少一分定力,早就淪陷了。」

  她本是志得意滿,說完自己一琢磨,才後知後覺起來,恐怕這話都已經說得晚了。

  那條藤蔓早就爬到她的頭頂開出了小花,她卻還像地主家的傻閨女一樣,頂著這朵小花走街串巷招搖過市。

  想到這裡,晏嘉禾在心裡嘶了口氣,斷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早就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往池間臉上瞧去,只見他仍舊溫溫和和,好像根本沒聽出來她發現了什麼。

  他不會乘勝追擊,晏嘉禾卻不會見好就收。

  她硬要分個高低先後,乖戾一起向前幾步,把池間抵在病房的鏡子前,踮起腳臉對臉地笑著盯他,眼睜睜看他目光躲閃,慢慢紅了臉。

  又從鏡子裡瞅了瞅自己,八風不動,面不改色,正氣凜然如萬里長城。

  晏嘉禾徹底滿意了。

  **

  她剛把池間鬆開,病房裡忽然闖進來一個人。

  晏嘉禾不認識,池間卻熟悉,這正是他的同桌蔣瑞。

  池間怔愣一下,隨後迎接過去,驚喜道:「蔣瑞,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你怎麼來了?」

  然而蔣瑞卻沒什麼好心情敘舊。

  他滿臉憔悴,神色卑微,「我求了很多人才找到你在這裡。」

  「怎麼了?」池間雖然不解,也跟著焦急起來。

  蔣瑞低低說道:「我求求你救救汪菱。她因為做偽證被寶鼎公司提起訴訟,目前在看守所羈押很久了。」

  徐德才到底有幾分義氣,把賭注押在了晏嘉禾身上,堅持不招供。隨著傅沈之爭的定局,他有了回報,幾乎立刻就翻案了,此時進局子的人變成了汪菱。

  蔣瑞說著,飛快又謹慎地看了晏嘉禾一眼,才收回目光接著說道:「你現在是個大人物了,你說話一定管用。我求求你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把她撈出來,她不能有案底的。」

  池間沉靜起來,感到幾分荒謬,「什麼大人物,我從來都不是。」

  他努力保持著自我,即使沒能保住,也只是墮落成了一個不好的人,而絕不是什麼大人物,更想不到他曾經的夥伴,也把自己劃成了另一類人。

  蔣瑞這兩句話,這句他立刻就能回答,另一句還不知所措,因此就把能先說的說明了。

  可是蔣瑞卻以為他不願意幫忙,他來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此時咬了咬牙徑直跪了下去,「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他膝蓋彎下的同一時間,池間也伸手抱住了他,力氣收不住,兩個人幾乎滾在了地上。

  「蔣瑞,你冷靜一點。」手術剛恢復的身體受不了震動,池間又疼又急,抬高了聲音喝道。

  沒成想,蔣瑞不僅不起來,還向他的兜里塞一個信封,裡面是很多的錢。

  「這是我跟我爸媽要的,我都給你,我求你救救汪菱。」蔣瑞死死掐住了他的肩膀,說到最後,竟帶了哭腔。

  池間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蔣瑞的手像鐵拷一樣焊在他身上,像是求救,也像是兇狠的殺意,似乎他不同意就同歸於盡似的。

  池間忍住渾身的疼痛,安撫著他的後背,剛想勸他冷靜,可是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腦海中瞬間就想起那夜防空室里,自己用這雙手做了什麼。

  晏嘉禾身處險境的時候,他比蔣瑞還要瘋狂,如今又有什麼資格勸他理智呢?

  池間一想到這裡,倏忽收回了手。他像是置身廟宇案上,眼底是香火繚繞,耳邊是哭喊哀求,可是別人又怎麼知道,他的內里已經不再潔淨,已經不會讓一切變得更美好了。

  他怕染髒了蔣瑞,他怕他會成為一個壞的榜樣。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懷裡的蔣瑞忽然被人提著頭髮向後扯去,身上的疼痛陡然輕了,池間一抬頭,原來是晏嘉禾看不過去,動手把他倆分開了。

  晏嘉禾半蹲下來,一手提著蔣瑞的腦袋,用另一手拎著病房裡擺鮮花的白瓷瓶,抵著他脆弱的後腦勺,讓他不能反抗。

  「你倒知道誰是菩薩,」晏嘉禾冷笑道:「你能到這兒,也是知道我是誰吧,怎麼不來求我?」

  蔣瑞趴在地上不敢回答。

  在他心裡,作偽證這事仿佛可大可小,誰一輩子還沒有意無意地犯過法呢?華國又是講情面講關係的,和解了也就過去了。可是汪菱遲遲羈押不放,在他與實事相距甚遠的揣測里,大概就是因為得罪了晏嘉禾被打擊報復了。一想到汪菱的命運就攥在她的手裡,他更不敢說錯一點。

  見他不說話,晏嘉禾知道他打得是示弱的主意,弄個小人物大人物的對立身份,明里暗裡倒像是自己欺負了他和汪菱。

  求人也是門學問,在她面前跪過的也不少,但蔣瑞這求法讓她噁心。

  晏嘉禾緩緩鬆手,放開了他的腦袋,擺弄著手裡的花瓶,沉聲道:「算你還有幾分眼力,你要是求到我面前,我判你個尋釁滋事一起關進去。」

  蔣瑞心裡一驚,更不敢亂動,還沒等想好怎麼辯解,又聽她說道:「既然你求對了正主,我也不說什麼,回去等信吧。」

  她這麼說,就是還有戲,蔣瑞懸著的心微微放了下來,理智也回來不少,連忙從地上坐直了。

  晏嘉禾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似笑非笑道:「不過,你們班的同學是不是都有個毛病?說話就說話,別他媽動手動腳的。」

  晏嘉禾對汪菱這個競爭對手還能維持表面風度,對蔣瑞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局外人,就沒那麼好脾氣了。

  蔣瑞剛才還沒理會,現在心裡一輕鬆,突然反應過來,池間都住院了,想必傷得不輕,自己可能撞到他的傷口了。

  蔣瑞趕緊將池間扶著一起站起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池間抿住唇搖了搖頭,忍過一口氣後才溫和地說道:「沒關係。」接著把蔣瑞剛才硬塞進他兜里的錢還給他,蔣瑞推拉幾下,也就收回去了。

  「還不走?」眼見他要說的也說完了,翻來覆去都是些求人的車軲轆話,晏嘉禾懶得再聽,拖長了聲,徑直下了逐客令。

  蔣瑞猶豫片刻,看了看他倆,只得徘徊不舍地回去等消息。

  病房裡重新安靜下來,可是氣氛卻沒有之前那麼溫暖。

  過了沉寂的半分鐘,晏嘉禾忽然問道:「你為什麼收回手?」

  想必沒有瞞過她,池間垂下眸,沒有說話。

  晏嘉禾煙眸微攏,「你要是不想說,我就不問了。汪菱這件事你想怎麼處理?」

  池間回答道:「她是被告,你和徐德才是原告,是否同意和解取決於你,我無權干涉。」

  「何必分得那麼清呢?」晏嘉禾把那個小花瓶在掌心轉了一圈,淡淡說道:「所謂愛人之間,有時不就是互相干涉麼?」

  她只是說得漂亮,實際做起來,其實只有她單方面的無孔不入的侵略。池間也僅僅在平安快樂這兩件事上,有過自己的希望。

  晏嘉禾笑了,「你就沒有半點想法?」

  非常明顯的質問。

  「我曾經有過。」池間閉了下眼,坦誠道:「我曾經想人犯了錯就應該受到相應的懲罰,誰都不能例外。」

  「後來遇見你,我知道不對,但我真的希望,這個世界上可以有唯一一個例外,剛剛好就能容下你。」

  說到這裡,池間難以克制地瞥了眼自己的手,「可是你看,有著這樣錯誤想法的人,怎麼能繼續堅持正義呢?」

  他用不尋常的手段撈出了晏嘉禾,卻轉頭讓蔣瑞和汪菱接受法律的制裁,對自己寬容對他人嚴苛,池間做不到這樣的事。

  「嘉禾,在善惡黑白這個問題上,我曾經堅定後來猶豫,直到現在,已經永遠地失去了任何想法。」

  「但是請你不要疑心,」池間回望向晏嘉禾眼底,直面她的質問,「我就算把自己打碎了重組,我也知道我愛你。」

  晏嘉禾默了一瞬,停了手裡轉著的花瓶,倚在鏡子前思考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了。我會跟傅連庭說的,讓他調解徐德才,把汪菱放了算了。」

  池間聞言心中悸動,濤濤如海般推著他。晏嘉禾不是個以德報怨的人,她肯不計較,他自然知道是為了誰。

  這完全和汪菱沒有關係,不是為了和他有關係的喜歡他的那一點,而是單純的為了他。

  即便是換了任何人,只要他產生了困惑,她都會試著為他做出解答。

  晏嘉禾眨眨眼,提議道:「我這人一直三觀不正,既然你也把自己折騰得沒三觀了,那不如咱倆一起重塑?」

  池間眉目柔和,不論如何都悉聽尊便的樣子。

  晏嘉禾接著說道:「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有些人做錯事也是可以被原諒的。」

  她放過汪菱,只是想告訴池間,法外容情,有些事不必耿耿於懷。

  「所以,池間,你也要原諒你自己。」

  黑和白融成了混沌的灰,在這裡沒有誰能一塵不染,他拼盡全力到最後,自己也需要被救贖。

  池間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也許對他並不起什麼作用,但是只要他們在一起,未來就會是光明的。

  畢竟時間和愛能治癒一切。

  池間由衷地希望著。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番外。

  第60章 番外一

  晏嘉禾和池間辦好手續後到了紐西蘭,這片街區離海岸線不遠,一路看過來白沙細軟,海天一色。進了街道,各棟別墅前後的草坪修葺得齊整,湛然地透著綠亮的光。

  幸而這是在晏嘉禾還有錢的時候,就派人收拾妥當的了,此時只需拎包入住就可以。

  晏嘉禾是個柴米油鹽萬事不知的,繞著屋子上來下去轉了幾圈,最後站在客廳中央對著一屋子家具,插兜連手都不肯伸就怔怔地盯著,像是要指揮它們自己行動。

  池間見此笑著說道:「剛下了飛機,你在家歇會兒,我去附近的超市買些東西,好歹先吃上飯。」

  晏嘉禾掏出張卡遞給他,「我渾身就剩下幾百美金,你看著買吧。」

  當日何等風光,第一次給他卡時,一出手就是上百萬,此時落魄恐怕連好一點的牛肉都買不起了。

  池間沒有氣餒,接過卡在心裡一算計,大抵要買些什麼就都知道了,只到超市里再看一看情況也就差不多了。

  他打開導航出門後,晏嘉禾在家裡開了電腦,準備趕緊找一份工作。因著兩個人都是大學肄業,瀏覽了一圈沒什麼符合要求的,只得嘗試著去投幾個華人背景的公司。

  不多時,晏嘉禾做好了兩份漂亮的簡歷,發送成功後關上了電腦,起身打開行李箱,沒忙著整理,先把一個小玩具拿了出來。

  晏嘉禾臨走前到了程文怡的公寓,也許是她哥哥正在派人收拾,又或者是傅連庭,總之屋內亂七八糟,空了的石膏畫框扔了一地,根本看不出往日的珠光寶氣,琳琅滿目。

  她走了一圈,才在衣帽間撿到一根道具小竹子,是地上的東西里最便攜的,便揣在了懷裡,遠隔重洋一直帶到這裡。

  晏嘉禾走到後院,挑了一處光照充盈的角落,徒手翻開了草皮,把那一截小竹子埋了進去,又原樣拍平了回去。

  風裡有著海水濕鹹的味道,草葉在光下拂動,晏嘉禾席地坐了下來,對著那塊壘土沒有言語,這樣過了良久,才起身回到了別墅里。

  晏嘉禾剛洗淨了手,便聽見池間回來。她走過去,往他抱著紙袋裡一看,只有幾個土豆和半袋子米。

  晏嘉禾皺眉,「這能好吃麼?」

  池間笑道:「我來弄,這幾天先湊合著,等有了收入再買些好的,好嗎?」

  池間說著進了廚房,把調料和廚具的塑封一一拆開,又用水洗了洗。

  晏嘉禾倚在門口看他忙忙碌碌,懶散地笑道:「我能做什麼?」

  池間看著她眨了眨眼,難得指揮她,「你就在客廳坐會兒,等著開飯?」

  晏嘉禾笑意盎然,「別,就是我有錢的時候,也沒就請一個傭人把活全乾了,沒有這麼剝削人的。」

  她說著一起身離開門框,挽了挽袖口,「當初你跟我也沒享受過什麼,現在總不能虧著你,這樣,讓你享受一把我的服務?我來做吧。」

  池間正洗著土豆,幾乎笑軟了手,「我怕享受到黑暗料理。」

  他說著並沒有給她讓位置,獨自霸占著料理台。晏嘉禾在他身後左看右看,硬是沒插下去手。

  晏嘉禾無奈,「你總得教我點什麼吧?難道還想藏著掖著?」

  池間聞言才換了個思路,他固然是捨不得她辛苦,也是因為自己小時候顛沛流離,長大了下意識補償自己,變得格外喜歡煙火氣喜歡做家務。

  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有義務教晏嘉禾一些生活技巧,讓她總不至於離了別人就餐風露宿了。

  池間垂眸想了想,說道:「那好吧,我們先從最基礎的做起,你幫我把土豆削皮好嗎?」

  她玩刀一向漂亮,刀工說不定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晏嘉禾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垃圾桶前,掂了掂手裡剛開封的餐刀,準備上手。池間注視了一會兒,看著應該沒什麼問題,便放心地去淘米。

  晏嘉禾聽著水流的聲音,低頭削著土豆皮,淡淡說道:「以前我總說你遇見我很幸運,其實現在想想,幸運的大概是我。」

  池間停了手,幾息過後才繼續把米瀝水,放進鍋里按下開關,故作輕鬆地開玩笑,「怎麼到了國外還學會洋人那套了,開飯前要先懺悔和感恩嗎?」

  他最聽不得她說這種喪氣話,他雖算不上沒心沒肺的樂天派,但也絕不會任由這種負面情緒在愛人心中滋長,因此難得去逗她。

  他平靜地將過往得失,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一言都岔過去。

  晏嘉禾心裡因為巨大的經濟落差帶來的不適應都消散,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找補道:「這叫憶苦思甜,正經的革命傳統。」

  「行,」池間把鍋架在電磁爐上,然後回身蹲下來,望著晏嘉禾的眼睛,「那我一會兒做個拔絲土豆,你嘗嘗甜不甜。」

  晏嘉禾隔著只裝了土豆皮的垃圾桶回視他的面容,這個人似乎能盛下一切,如九萬里濤濤的海,日月盡傾也不會滿溢,漫灌桑田也不會枯竭,向他砸一塊沉重的石頭,他回出來一朵白浪涌成的小花。

  「好。」晏嘉禾把手裡削好的土豆遞給他,「我給你加糖。」

  她也只是這樣說,土豆下鍋的時候噼里啪啦有聲響,倒嚇了一跳,在背後抱住池間的腰探頭出來,有些遲疑了。

  晏嘉禾發愣地看著,回過神來才聽見池間溫和的聲音,「嘉禾,倒糖。」

  晏嘉禾從他背後伸出手,把糖袋子斜過來,試探著倒了一點。

  「別停,」池間莞爾,慢慢說道:「再到一點。好了。」

  晏嘉禾把糖袋子扔在一邊,仍舊堆在他後背上。池間感到腰間的癢意,沉甸甸地把心都充實,一邊揮舞著菜勺,一邊微笑了起來。

  不多時,糖絲已經出來了,池間關了火,沒回頭問她,「學會了嗎?」

  晏嘉禾聲音悶悶地,「怎麼可能。」

  「慢慢來。」池間安慰她,「我們先吃飯,吃完了飯我有話跟你說。」

  晏嘉禾鬆開他,老老實實地坐在飯桌前,池間盛飯端菜,兩個人忙活了這麼久,終於在異國他鄉吃上了第一口飯。

  拔絲土豆擺放在白瓷盤裡,盤子下面還墊了一塊碎花小方巾,在夜晚餐廳燈光的映照下,糖絲邊緣閃著晶瑩剔透的琥珀色,晏嘉禾嘗了一口,果然極軟糯香甜。池間很會選菜,吃點甜食連心情都高漲。

  晏嘉禾邊吃邊問道:「你想和我說什麼?」

  池間默了一瞬,才接著說道:「房產的事。這套房子在我名下,我想明天出去找工作的時候,順便辦個過戶,把產權交還給你。」

  當初她給他房子的時候,池間為了不觸怒她,原本是打算偷偷把房子賣掉,把錢打到她卡上。沒想到現在,她只剩了這一套房,這樣就不能賣了。

  池間不得已,只能攤到明面上來說了。

  果不其然,晏嘉禾神情微變,夾起塊土豆端詳起來,半晌沒看他,淡笑道:「何必第一頓飯就說這個呢,我送出去的東西可沒有往回要的道理。千金散盡還復來,還是說,你不信我能東山再起?」

  晏嘉禾自負且大方,把房子還回來她不覺得是對她好,更像是對她的挑戰,是在說她不行。

  池間心裡焦急,「這是頭等重要的事,一定要說明白。不是我不信,只是不是我的東西,就不是我的。我沒有一分錢花給過這個房子,那房子就不能算我的。」

  過戶要兩個人和律師都到場,池間沒有迂迴的餘地。彼此三觀太不一致,又各有各的堅持,要共同度過餘生,難保不商榷退讓。

  晏嘉禾筷子一沉,眼見就要拍在桌上,電光火石間倏忽又想起來說過要待他好,手上立刻轉了方向,穩穩地搭在了碗內,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一瞬間的動作連個磕絆都不打,行雲流水風度翩翩,晏嘉禾展平了眉目,笑道:「先吃飯,這菜涼了就不好了,以後有錢請律師了再說。」

  她在敷衍池間如何不知,垂下眸想了一瞬,倏忽從餐桌上的面巾紙盒裡抽了張紙捂住嘴,側過身體接連咳嗽了幾聲,強壓不下去,神情十分難忍。

  他肺部的後遺症拖拖落落總好不了,晏嘉禾什麼推拉話術都忘了,登時緊張地放下筷子,眼睛睜大了盯著他。知道他心思重,指不定自己這話讓他情緒敏感,又不肯說積在心裡犯了毛病,這麼一想,趕緊拿出了認真解決的態度。

  池間餘光看見,咳得更大聲了。他倔強起來,其實不好糊弄,手段未必比她少,性情也未必比她弱。

  「你先別急。」晏嘉禾躲不過去,趕忙說道:「池間,你為我做過的什麼都抵得上。但是如果你有要求,我也會努力為你做到。」

  池間堪堪止住了咳嗽,把紙巾團起來收在手裡,抬眼向她看去,準備聽她怎麼說。

  晏嘉禾伸手拽住他的手腕,權做私語安慰,「我們各退一步,這套房子署我們共同的名字,好嗎?如果日後我們重新有錢,我再送你貴重的禮物,希望到那個時候你不要再拒絕了。」

  池間本沒抱希望一次就能說服她,沒想到她竟學會了尊重自己的意願,乍然的欣喜盈眸,忘了假裝咳嗽,笑得幅度比往日更深,非常自然地露了點細白的牙齒。

  他這樣喜悅,面龐少見地光彩奪目起來,比桌上精緻的糖絲還要透亮,琉璃般清澈璀璨。確定感到的愛和信心給了他力量,讓他在這一瞬間能把這世上任何以容貌誇耀的人都壓下去。

  晏嘉禾正在他對面,被這一笑晃了神,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逗他,「不咳嗽了吧?署了兩個人的名字,可就是共同財產了。」

  她說到共同,池間立刻就想到夫妻共同財產上了。紐西蘭法定結婚年齡是16周歲。

  兩個人都是童年變故,少年老成,性格早早定了型,共同生活在寶泉山的那段時間,其實也和之前獨自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可以預見,婚前和婚後,也只是一張紙的區別。

  饒是如此,池間還是靦腆地說道:「或許有點太早了。」

  晏嘉禾引的就是這句話,夾了口菜故作疑惑,非要他親口說,「什麼太早了?」

  她這點樂趣也就使在自己身上,池間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我說種土豆太早了,眼下還沒開春。我原想著後院種點什麼,也能做我們的共同財產。」

  反將一軍絕不是他的慣常反應,晏嘉禾大感新鮮意外,笑得靠住椅子扶額,「行,你是行得正坐得端,算我不懷好意。人家是扮豬吃老虎,你是扮小羊吃小豬。」

  她說完直視著池間說道:「我這輩子是被你吃定了。」

  這話一落,晏嘉禾才終於如願以償,看到池間目光躲閃,緩緩牽起塊又細又長的糖絲,紅了耳尖。

  **

  就這樣兩個人一邊省吃儉用,一邊積極打零工找工作,忙碌了兩三個月,在池間過完二十歲生日之後不久,都各自進入了不同的金融公司,從最簡單的粘數員做起。

  真正地生活在一起,池間才發覺晏嘉禾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愛人,每逢周五或者天氣不好的日子,她都會辛苦地多坐兩站公交車,花上幾美元,給他買一朵玫瑰花。

  池間從小就提著白漆刷樓道里催收的寫字牆,收拾被砸爛的家,因此對整潔有幾乎強迫而不安的習慣,晏嘉禾帶回來的花擺在客廳,中和了家裡過於乾淨的生疏感,讓他打心眼裡覺得溫暖。

  晏嘉禾只要用心下功夫,每一天都能比前一天更讓池間切實地知道被她愛是什麼感覺。

  情話不要錢似的不重樣地往外說,家務能伸手的也會幫忙,不捨得她做的,她也能在旁邊和他搭話,經常是池間不知不覺一低頭,才發現飯菜都做好了,自己的思緒還停留在淘米的時候。

  中間的辛苦都不記得,只記得剛才她說了什麼,兩個人又笑了些什麼,完全是沒有盡頭的熱戀期。

  池間只覺得要被溺死在她的蜜罐里,連有朝一日會不會失去的憂慮都想不起來。

  可是只有一點,池間不能裝作不知道,就是在最親密的事情里,雖然事前的前戲和事後的撫慰都做得很好,晏嘉禾依舊很難紓解。

  在逐漸共度餘生的道路上,兩個人在互相努力去彌補巨大的三觀差距,然而床笫的不和諧,讓本就脆弱的根基雪上加霜。

  池間第一次還懵懂,以為沒事才跟了她到紐西蘭,可是生活安定下來以後,兩個人試了幾次,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池間本就是從他人的快樂中獲得幸福感的人,而愛的人和自己在一起時並不是真正的快樂,這會讓他加倍的痛苦,幾乎失控。

  池間以為是自己和晏嘉喬長得太像,才造成了晏嘉禾的心理不適。

  他想是不是自己把臉蒙起來,只露出身體,或者乾脆換一張臉,就能讓晏嘉禾更舒服一點。

  晏嘉禾好強,並不肯明說。可是眼見著池間在這點上胡思亂想,越來越魔怔,有一次還以角色扮演的名義帶上了面具,才終於不得不鬆口。

  「池間,」晏嘉禾在他試圖把自己的頭塞進枕頭下面時開了口,坦白道:「我很難和你一起。」

  窗戶紙被捅破,池間驟然停了動作,俯視下去綿軟的枕頭前只有一段修長的脖頸,他的聲音在枕頭下沉悶的黑暗中帶了哀傷,「為什麼呢?是我哪裡不夠好嗎?」

  「不是,」晏嘉禾把手伸進枕頭下面,撫上他的鼻端,微微撐高了空間,讓他能順暢地呼吸,「是我的問題。」

  「我原本以為那些過去對我沒有影響,但原來不是的,走過的路總會留下痕跡。」

  有些事她本不想明說,污了他的耳朵,此時也不得不和盤托出了。

  「池間,你見過的髒事不過萬分之一。那些充斥著生活每一面的惡,是你無法想像的。我曾經親眼看過有女人用兩胳膊的傷疤,換了三十萬,不過我們兩頓飯錢,她付出的是夏天再也不能穿短袖…這還算好的…」

  池間的呼吸時斷時續,細細地拂過她的掌心,晏嘉禾知道他明白了自己在說什麼,「我好像沒受過正面的教導,正面的表達和反饋,其中也包括性。我以為我根本不會想起來那些輕如塵埃的事,但是我到如今才明白,我騙不了自己。」

  晏嘉禾從他身上下來,並排躺在他身邊,望著天花板笑道:「所以不是你的原因,你還不肯出來嗎?」

  池間深吸了一口氣,從枕頭下面鑽了出來,偏頭望向她。

  她的疾病在方方面面,結構性的腐爛和崩潰,只有瓤上一張皮光鮮甜蜜。池間再怎麼被這甜意包裹,他的愛里也註定了飽含痛苦。

  池間的心結被解開的下一秒就做出了行動,他總是積極面對任何難題。

  「嘉禾,我去報個線上課程吧。」他知道國外很開放,有教這件事的正規網課,「我想我應該學一些技巧來輔助我們。」

  他還沒離了學生的習慣,有不會的肯定要上課,肯定要請教專業人士。其實心理醫生是最應該去拜訪的,但是以晏嘉禾洋蔥似的性格,斷斷是不會任由人一層層剖析的,池間只好退而求其次。

  晏嘉禾被他的這個方案嚇了一跳,落寞和自厭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霍然起身盯著他,「你敢?」

  「嘉禾,你聽我說,我們必須求助外界……」池間的話還沒說完,晏嘉禾就撲了上來。

  晏嘉禾摁住他磨牙,京腔自帶乖戾,「休想。我要是讓你起得來床去學那玩意兒,我就把晏字倒過來寫!」

  池間抬起手,在她鎖骨上寫了幾畫,筆觸輕柔,寫完了溫和地看著她,「晏字倒過來可不念字。」

  酥麻從落筆處蔓延開來,晏嘉禾抽口涼氣,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再動,笑道:「不信是不是?今天還非讓你見識見識。」

  晏嘉禾說到做到,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不去回想那些過往。她的體力雖然稍遜一籌,但是花樣繁多,認真使出來三四遭,最後到底搞得兩個人雙雙栽倒在床上,一時半刻動彈不了。

  從那一天起,為了不讓池間去上課,晏嘉禾學著跨過那道坎,舊日堆淤纏身,她要學的是生活本身的每一處人間煙火。

  所幸學會了的,也不少。

  第61章 番外二

  就在晏嘉禾和池間找到正式工作的同時,在大洋彼岸的沈家也由紀委立案調查,等待下一步提起公訴。調查期間沈建來及其子沈天為免職,代表資格終止,並且雙規。

  雙規的地點坐落在郊外的一個山頭,離寶泉山不遠。沈天為被押解到幾棟類似招待所的小白樓里,進門時把守的武警層層盤查,進到樓內,住處是一間五六十平米的小臥室。

  沈天為環顧一眼,地面是水泥地,天花吊著監控和同聲錄音錄像設備,四周牆刷得雪白,為了防止犯人自殺,沒有窗戶,連電線都是暗裝,猛然看去看不到一絲孔洞一顆釘子,銅牆鐵壁不過如此。

  連椅子也沒有,怕掄起來自殘,沈天為只得坐到了同樣雪白的小床上,臥室有兩張床,有三個看守人員輪流和他同吃同睡,便於監視。

  「你們也坐。」沈天為抬起被拷住的手,示意了一下另一張床。

  看守人員對視了一眼,既然已經到了地方,也不用再拷著了,上前打開了他腕間的白鋼,大家坐到了另一張床上,「沈市長,雙規的地方破,估計您也不習慣。您還是早一點交代,咱們早一點到更好的地方去。」

  這些紀檢人員審訊的手段,正著來的反著來的都有,仍舊叫他市長,是企圖用無微不至的尊重和關懷,讓落網官員打開心扉,坦白從寬。

  然而沈天為臉上根本看不出落差帶來的不習慣,當日車禍殺人炸海港,翻雲覆雨到囿於監牢,仍舊榮辱不驚。

  他淡淡一笑,「叫我什麼都行。咱們今日舟車勞頓,從看守所轉移到這裡,也該休息了,明天再談吧。」

  看守人員並不意外,沈天為要是個容易開口的主兒,也不可能坐到這個位置。但是正著來不行,就得反著來了,剛轉移過來,人心不穩的黃金時間段可不能錯過。

  一晚上沒有人來提審,好像接受了沈天為的提議,然而睡到後半夜,正沉酣迷濛的時候,突然進來一個看守人員,拍了拍沈天為的肩膀,一疊聲地喝問。

  「長康製藥在渤海港違規堆放危險化學品一事你知不知情?」

  他重複了好幾遍,這是不讓人好好睡覺,趁人剛醒反應慢時來個突然襲擊。

  「當然不知情。」沈天為靜靜睜開雙眼,神智清醒遊刃有餘,「我是燕京市的副市長,怎麼可能知道衛門市的問題,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他甚至還有餘力反問一句,引導對方跟著自己思路走。

  連著醒過來的□□看守員,在場的兩個人心裡都是一沉,知道這次是碰上了硬茬子。

  「蔡濤已經交代了,你也交代了吧。」看守員思維跳躍極快,知道今晚渤海港這攤被堵死,立刻跳到西南四環。

  沈天為仍舊淡然處之,「他交代他的問題,並不歸我處理,我想你應該找他的領導。對了,我都忘了,就是公安部部長或者市政府的韓昌市長。」

  這個補充在無懈可擊的同時還恰到好處地演出了幾分剛醒的迷茫,紀檢部門的第一次深夜審訊宣告失敗。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或是坐在交代室的小桌椅上的訊問,或是隨機一下冷不防地喝問他,聊天時套話這種非正規方式,都被沈天為不動聲色地一一化解。

  沈建來那邊也沒有進展,很多事確實只是他兒子做的,他並沒有參與,而且他的年紀也比較大,雙規以來身體一路紅燈,因此專案組還是把突破口放在沈天為身上。

  山中無日月,新年也沒滋沒味地過去了,轉眼開了春,沈天為提出了自雙規以來第一個要求。

  他想要一些花種。

  這或許是他內心鬆動的表現,羈押所當即搬了一排厚鋼花槽,兩頭抵住牆,塗了一底座強力膠,牢牢固定在牆根,又在牆上間隔著開來鑿了三個拳頭大小的洞口,權做窗戶,人跳不出去,又有光照進來。

  沈天為摸了摸土,全是篩過的,一顆石頭子都沒有。

  他笑了笑,說道:「要一些玫瑰花的種子,我知道花店裡總是月季充作玫瑰賣,你們都是大老粗,分不出也就罷了,只是一定要進口的。」

  看守人員按照他的要求採購了回來,看他每天提壺澆水,生活過得還挺好。

  玫瑰大概四五十天就能開花,他又照顧得好,整個春天過去,到了盛夏,這一排玫瑰長到半個小腿高,根莖粗壯直挺挺地立著。

  養花少不得用花剪,沈天為用的剪子極短,刀片只有兩三厘米,只夠剪個花刺之類的,即便如此,他用這些的時候,周圍還要站著人看守。

  這一日風和日麗,鳥鳴啁啾。

  沈天為彎腰細細地剪著立得最硬的一朵花的刺,忽然問道:「我父親怎麼樣了?」

  看守人員回答道:「沈書記前段時間住院了,有人陪著,不知道痊癒了沒有。」

  有人陪著就是有人監視的委婉說法。

  「他年紀大了,大起大落比不上我們了。」沈天為說了些場面話,又問道:「我母親呢?」

  兩處隔得太遠,看守人員想了想才記起來,「聽說沈夫人已經回家了,家屬是不受影響的。」

  「看來我不說,這事是不能了結了。」沈天為隨意說道。

  看守人員點頭,「是啊,沈市長這是有意向交代了?」

  沈天為難得笑了,「我做事從沒給過誰交代,包括我父親。成王敗寇,願賭服輸,道理本就是殘酷的,沒什麼好說。」

  「你倒是可以和你聊聊我工作之餘的愛好。」他一邊說一邊剪斷了手裡的花莖,慢慢修著,「我從小就喜歡養花,這世上飛禽走獸都趨利避害,只有草木活在明暗之間,紮根泥里還嚮往光明。」

  「如果這種嚮往賦予人,」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信徒和宗教即是由此而生,不拘任何東西,崇拜的人多了,就自成了一套系統,而能主宰這個系統的便是神。」

  看守人員茫然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沈天為笑著握緊了花枝,「意思就是,你們把我禁錮住,不過是依據單一的系統,可以是法律,也可以是道德,但是如果另換了一套系統,我就是無罪的,我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舉個例子,你們有三個人看守我,如果其中兩個決定跟隨我,那麼我就可以走出這間屋子。如果守衛的武警部隊跟隨我,我就可以走出這個山頭。推而類之,如果我坐到那個位置,那麼我在整個華國,」沈天為輕輕說道:「通行無阻。」

  「這一點放諸古今中外而皆準,耶穌為什麼復生?此即為神跡。雖然我的這條路失敗了,但是我永遠不會放棄我的追求,我還有另一條路。」

  沈天為看著對面分心思索自己的話,最後說道:「咱們相處這麼久了,你套我的話,我未必不清楚你。我知道你是傅連庭的人。」

  看守人員一驚,抬頭看了眼監控,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勞你幫我轉告晏嘉禾。」沈天為笑容淡漠,「她活一日,就是我活一日,能和她一起進墳墓的,只有我。」

  他說完反手將花剪插進自己胸口,看守雖然被他先前的話分了心,但還是反應極快地搶了下來。幸而刀短,就算沒根也扎得不深,只是豁開了皮膚。

  看守搶到剪刀鬆了口氣,不料卻忽略了沈天為拿在手裡的花莖。

  這只是虛晃一槍,割開皮膚減少阻力,誰也沒想到真正的兇器仍舊握在沈天為的手裡。被修得斜長鋒利的斷面像把錐子,順著已經破損的傷口徑直插進心臟,穿不透背後的皮肉,生生折在了脊骨前。

  沈天為把花梗壓到底,胸口緊緊貼著那朵玫瑰花,好像從裡面牽藤長出來的,血沾透了花瓣,噴涌著打濕了他半邊身體。

  沈天為緩緩鬆手沒了力氣,後退幾步,翻身栽倒在地上窄長的花槽里,一叢叢鮮妍的玫瑰給他讓開了地方,接著又合攏,花葉相憐掩埋了他的面孔,也擋住了鐵窗外明亮的天光。

  他對能夠主宰別人有著強烈的欲望,卻進到監獄這種天下最受制於人的地方,這對他是比死亡還要嚴重的懲罰。

  然而強悍如他,到最後還是能主宰唯一一個人的生命,那就是他自己。他連兇器都不肯假他人之手,而是花費了一個春天,親手種植出來。

  看守甚至疑心眼前的景象是只是自己一個瑰麗的夢,他從未見過有人自殺前沒有一點徵兆,下手的過程中也沒有一點猶豫。但是馬上身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證實這不是夢,查看實時監控的兩三個紀檢同事趕了過來。

  有人過去查看沈天為潰散的瞳孔,然後拂淨從花下沾到的血土,搖了搖頭。也有人在叫救護車,可是大家都知道只是走個形式了。

  前後不過半分鐘,死亡已成定局。

  官員在雙規期間自殺是重大過失,相應看守人員全背了處分,這場大案線索中斷,就此平息下來。

  同年九月,檢察院提起公訴,兩個月後一審宣判沈建來數項罪名成立,有期徒刑十二年。

  這是在過往所有和他同級別的案件中判處最輕的結果,是用他引以為傲大半生的兒子的命換回來的。

  隨著沈家的靴子落地,晏青山也被調出燕京,遠離了政治中心,調往寧徽省省級一處閒職。

  晏家舉家搬遷,晏嘉喬動向也受到監視,他的脾氣再反對也沒有用,大約會熬個五六年,才會徹底恢復人身自由。

  傅連庭還記得程文怡說過想填補晏家走後的權力空間,如今燕京果然沒有了晏家,沒想到連她也不在了。

  填補上來的家世是薛家。

  薛愛從邊境調進了京城,和傅連庭在國慶節的時候領了結婚證,擺了筵席,喜氣洋洋結成一對怨偶。

  禮行完,最後傅連庭被人勸酒,他環顧了一圈,圍上來的全是生臉新貴,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人,不管愛的還是恨的,一個都不在。

  傅連庭身著吉服,在高朋滿座中端著酒杯,忽然大笑起來,連飲數杯,含著醉意和薛愛共同送別親友。

  過去只見人登高耍景,往來瀟灑,卻原來笑到最後的,笑得也並不開懷。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有四個。

  第62章 番外三

  我從小就覺得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吃了還會再餓,睡了還要再醒,如此辛苦填補一生,到頭來還是撒手人寰,倒不如不開始。

  我原以為萬事皆是虛無,茫茫無著落,然而矛盾的是,真當有人要殺我時,我卻又不肯死了,甚至還會不擇手段地活。

  這一點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是求生的本能嗎?但我拒絕這種說法,人類進化到西裝革履,進化到近乎於神,不是為了回過頭去談本能的。

  這太卑賤了,就算是我們這種衣冠禽獸做錯事,都不會用本能做藉口。

  所以這之中一定有經過深思熟慮的,獨一無二的意義。它能讓我心安理得地在這個圈子裡活下去,讓我能夠忍受任何一種痛苦。

  我不能漫無目的地散步,沒有既定的終點,我就無法前進。我畏懼遼闊空乏的生活,也畏懼不可知的死亡。

  我給不了自己為人的意義,於是小喬成為了我的終點。

  而在所有無意義的事情里,等待是最可笑的。林意至死也等不到晏青山,我也等不到她抱我。

  所以當我遇到那個執著於等待的人時,我是十分詫異的,如果我沒見到,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種活法。

  池間與我正相反,他喜歡散步,我很難體會那種快樂,但我確實知道他是快樂的。

  我經常在寶泉山的樓上看他在花園裡,有時候駐足觀花,有時候望向遠處的天際。我看著他的路線,在心裡和自己打賭他的終點,偶爾猜對了,大多時候猜錯了,因為他總是停停行行,不知看到什麼,就拐了一個彎,走到別處去了。

  像輕雲出玉岫,動靜皆宜,來去自然。那是他身上從容平和的快樂。

  他的等待也和林意不一樣,他並沒有在這過程中迷失過,也不是一味地等待。他會在十字路口笑著替人指明方向,看起來忙碌充實,但你知道他腳下所立住的,就是和你約定的地點,一厘不差,也不曾離開。

  後來他代替了小喬,成為了我新的意義。如果一切都能止步於此,止步於我的框架里,那我和他的牽絆,會比任何人都深。

  但是我沒想到,他不願意放任這種親密卻病態的關係。

  他用盡全力把我打撈上來,輕柔地放置在世間萬物之中,讓我明白我不需要意義的答案,而是人生的答案。

  活著就是活著本身,不在終點,而是正在感知的每一時。人不是給自己選定了一個意義之後才上路的,而是在行旅中遇見了當做之事,當做便做了,僅此而已。

  接到薛愛的電話時正是周末,別墅里只有我一個人。池間每周會到隔壁街區的兒童福利院做四個小時的社工,幫助別人的同時,也賺了一點微薄的額外收入補貼家用。

  這一年,我也攢夠了一些錢,趁他今日不在,出去買了一對簡單的鉑金戒指,打算作為過段時間求婚的禮物,只是沒有想好該怎麼送給他。

  薛愛的電話提了兩件事,一喜訊一訃聞,最後是一段遺言。

  我聽完後放下手機,起身慢慢走到樓下,站在了後園一角的橢圓石頭前,沉默地注視著鬱郁青草下的黃土。

  這塊石頭是池間擺的,他從來敏銳,我將程文怡的小竹子埋在這裡,許是他發現了草坪翻動的痕跡,不知從哪裡撿來了它,悄悄壘在前面,像一塊小號的墓碑。

  一命還了一命,今日才了結此案,不知道在死後的世界裡他們會不會見面。

  沈天為的後事是傅連庭辦的,我很難想像這一點,或許是他成熟了,也或許是薛愛勸了他。

  我明白沈天為轉告我的話,我們這些人都是一個根基,都來源於那場偉大的衛國戰爭。審判了一個就是審判了全部,而成了一個,我們這一整代人,也跟著定了結局,謝了幕,如煙雲流散。

  我其實永遠也做不到像池間那樣美好,只要我心裡屬於過去的那部分沒有死,沈天為和程文怡就都不會死,等我百年之後,他們會隨著我的心一同入土為安。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我們的爭鬥兇狠,兔子因狐狸而死,我們的悲傷也是真實的,所謂二代,前車從不是明鑑,而是既定的懸崖末路。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我們註定消逝,而消逝註定傷懷。

  我忽然想起少年時曾經陪著程文怡旁聽過一節國學課,當時課上講的是《夢》里的《好了歌注》。

  程文怡還不太懂,問我是什麼意思,我翻著手裡的隨堂冊子告訴她,往大了說是全人類,往小了說是你我這些人。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陳、沈、傅、晏,一武三文,程家不入朝。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沈天為的訃聞猶在耳邊,我垂下眼把手插進兜里,摸了摸裝著對戒的紅絲絨小方盒。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戒指連帶小鑽石的都買不起了,是否太寒酸了呢?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沈天為死在七月,五個月過去了,我剛剛收到消息。這是因為沈家一案落定,傅連庭在圈內一改往日不受重視,迎來送往諸事繁忙,直到今日才想起來讓薛愛轉達。

  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天色蔚藍和煦,白雲被海風推浮,這是屬於紐西蘭的領土,是一個與華國季節完全相反的國家。

  終須一別不再見,隔遠洋,回頭萬里。

  甚……

  「嘉禾,怎麼了,你在想什麼?」我聞言回過頭,看到池間從福利院回來,正穿過前院的草坪疾步走近,滿眼擔憂地看著我。

  他站在夏天充沛的陽光里,穿著社工的白色短袖,上面印著和平標語,這是象徵著安全正直的一套衣服,不管是孩子還是成年人,都可以在他那裡得到幫助。

  我注視著他,兜里藏著戒指,「我在想,因為遇見你,我身不由己的這一生,還不算太荒唐。」

  池間,你是我生死之間,善惡之間。

  人間的間。

  作者有話要說:

  角色個人番外都用第一人稱寫哦。

  第63章 番外四

  在四年後的全國會議上,傅成書同志在大禮堂雷鳴般的掌聲中登上演講台,發表了象徵著下一個新時代到來的講話。

  隔著平靜廣闊的海洋,就在同一天,晏嘉禾和池間領取了結婚證。

  除了收到一紙證明,他們在婚後和婚前都沒什麼差別,池間依舊保持著周末到做社工的習慣。

  這日當地社區的一所寄宿制小學新生入學,因著有許多新轉來的華人小孩,花名冊上全是拼音,每年的這個時節,池間都要請假趕去幫忙。

  在一年級的教室,池間挨個溫聲詢問到最後,點到一個新入學的漂亮的混血小男孩,他的瞳色帶了點灰,顏色淺淡似罩了層霧。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啊?」池間一直蹲著和他們講話。

  「薛呈。隨我媽的姓。」小男孩談吐清晰。

  池間在名冊上寫到姓的最後一筆又問道:「那名字怎麼寫呢?」

  「呈現的呈。原本是姓程的程,後來我爸說要去掉禾字旁。」薛呈直視著池間的眼睛,淡淡回答道。

  池間記了下來,溫和笑道:「那我猜一猜,你爸爸姓程嗎?」

  「不是,」薛呈的笑意有些傲慢,「我爸爸姓傅。」

  他剛說完,下課鈴響了起來,今天的入學見面會到此結束,等在外面的家長都進來了。

  池間站起身來,收起名冊交給老師,剛想牽著薛呈一起去找他的家長,不料一轉身看見了故人。

  池間認了片刻,首先點了點頭,「汪菱,好久不見。」

  「真是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汪菱詫異一瞬,然後笑道:「我是來送我們老闆家的孩子上學的。」

  她說著,低頭看到了薛呈,連忙接了過來,用力一舉,抱在了懷裡。

  她穿了一身黑白格紋的修身羊毛裙,頭髮挽了起來,妝容精緻,高中時的甜美可愛經過工作的歷練變成優雅知性,無名指帶著一枚閃耀的鑽戒。

  「我去年結婚了,和我的上司。」汪菱抱著薛呈攀談,「我從寶鼎公司離職後,到了程氏集團,在工作中認知了我現在的老公,他算是管理層吧,年紀比我大一點,但是各方面都挺優質的,家裡催得也急,我就跟他在一起了。」

  「這次來紐西蘭,是我們集團的老闆要送這孩子出國留學,想派人專門照顧他一段時間,最後這個人選給了我老公,我也跟著過來了。」

  池間聽見程氏集團心頭一跳,問道:「你們老闆是?」

  汪菱笑了笑,「程文瑾。我兜兜轉轉還是進了這個圈子,不過在華國想往上走,早晚也會碰到。」

  聽見她一說,池間方才還沒注意的薛呈說的薛和傅都是誰,也就對上了。只是這孩子的身世是怎麼回事?

  池間看向薛呈,不料他也正在汪菱的懷裡看著自己,眼神里透著屬於小孩子的狡猾的意味,精明且外露。

  池間讀懂了那份瞭然,我知道你在好奇什麼,我也擁有你疑問的答案,但是我不告訴你。

  汪菱沒有發現他們無聲的交流,繼續說道:「我現在有工作,也有自己的太太圈,老公年薪百萬,算是步入中產階級了,正在準備要個寶寶。」

  「我一路走過來都挺順的,除了那件事。」

  汪菱說到這裡頓了頓,他們都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人犯了錯都可以不受影響,」汪菱抬起眼,凝視著池間,「但是我很幸運,遇到的是你。」

  池間張了張口剛要說什麼,汪菱打斷了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是要感謝晏嘉禾,但是我現在更想和你好好道別。」

  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池間只得溫和地等待,等待她先把話說完。

  汪菱慢慢說道:「我後來才明白你說的那些話,有些事情落到我頭上,我確實承受不了。我只是進到看守所里幾天,便怕得不行,怕留案底怕坐牢,怕上不了大學讓父母失望。蔣瑞來看我時,我竟然對著他哭了起來。」

  她說到這裡有些赧然地笑了,她當時那般虛榮偏激,不是怕到極致,絕不會在自己的追求者面前痛哭流涕。

  「我那個時候就明白我永遠也比不上晏嘉禾,至少在我心裡,她就算進了監獄也不會哭的。」

  「所以我不想和她爭什麼,也不想打擾你的幸福。」汪菱說著,視線落到他手上一圈素白,又落到自己尚顯平坦的小腹,「我只是一直耿耿於懷,我最後留給你的是那樣糟糕的印象。」

  同窗三載,二十五六,各自成家立業,時間潮漲又潮退,抹去了校服桌布,抹去了早課晚讀,回憶里只剩下各自兵荒馬亂的離別。

  「池間,你還記得我借給你的三萬塊錢嗎?」汪菱閉了閉眼,「我也曾經善良過。」

  仿佛當日的棍子又重新抽在她腿上,和著責問一下下旋開空氣,那是她沒有說出口的付出全部的努力。她不再說話了,她想說的都說完了,少年時飽含愛意的隱情將永遠埋葬在她心裡。

  池間終於能開口,「我真的一直很感激你的幫助。汪菱,其實嘉禾和我也沒有認為你是一個很糟糕的人,你不要因為那件事就否定自己的本性。」

  「人能一輩子不做錯事自然最好,但是倘若真的一念之差,能盡全力去補救,能日後不再犯也就可以向前走了。」

  「你不用感謝我們,每個人都是走了他走過的路,才到今天這裡的。那些恐懼和悔恨大約都是你獨自面對的,所以你能走出來,認真工作經營家庭,最該感謝的還是你自己。」

  汪菱忽然深感無奈和寂寥,他一口一個我們,不經意流露的幸福和疏遠,對比鮮明。

  他是善良的,所以他能拯救所有人,他又是非常智慧的,所以也能保住自己擁有的一點都不減少。

  年少時愛過這樣一個人,不管日後和誰結婚,汪菱心想,或許自己都會意難平。但是沒關係,把今天的話說出來,也只是和少年時的自己道別,未來的路洗盡浮華,有始有終。

  她正想著,懷裡的薛呈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她以為六七歲的孩子什麼也不懂,當著他的面說了很多,此時見他可能是聽煩了,便想告辭離開。

  還未等她轉身,薛呈攀著她的肩膀,指了指池間的左手臂,奶聲奶氣地問道,「叔叔,這是怎麼弄的?」

  池間垂下眼,看到薛呈指的是小臂內側的那道傷疤。

  他向後縮了縮手,傷必然是伴隨刀和血,踟躕著不知道該怎麼向小孩子回答。

  汪菱打了個圓場,低頭抱著薛呈童話般地輕哄,「因為叔叔是天使啊,天使落到凡間,身上都會有記號的。」

  薛呈笑了笑,收回了手指頭,「哦。」

  池間送汪菱抱著薛呈走出教學樓,一直登上一輛小轎車後,才結束了半天的幫工,比往日更早地回到了家,給晏嘉禾做晚飯。

  不同於池間的隨遇而安,晏嘉禾絕不甘於做一個小小的粘數員,這幾年一心撲在工作上,也是方法得心應手,接連升職,掙錢這種事對她仿佛永無止境。

  飯還沒做好,晏嘉禾也回來了,帶了一束新鮮的玫瑰花。

  「今天周五,明天又可以休了。」晏嘉禾把花瓶里的花抽出來用碎渣機絞碎了,裝進塑膠袋裡,把新的替換進去。做完了這些洗好手換好衣服,又鑽進廚房,偷了兩片切好的小黃瓜。

  「沙拉拌好了,你先吃那個。」池間耐心地把黃瓜重新排整齊,「休息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再在家辦公了,錢夠花就可以,身體更重要。」

  晏嘉禾並不贊同,在身後攏著他的腰,「池間,你到哪裡都能生活得很好,但是你跟了我,所以我要是給不了你最好的,那是我的恥辱。」

  池間知道在這點上他們分歧很大,他所嚮往的不求大富大貴,只是健康安樂的生活,是她一時半會難以接受的。

  這麼多年的相處,在這個問題上磨合過無數次,池間早已不再講什麼大道理了,只是盡全力照顧好她的身體,照顧好家庭。

  池間把雞蛋打在碗裡,問道:「那你什麼時候能好好休假,不再出差,按時吃飯呢?」

  晏嘉禾認真想了想,說道:「再過兩年吧。」

  池間嘆了口氣,「行,我也不知道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只是你別忘了就行。」

  說著話的功夫,家常黃瓜炒雞蛋就做好了,池間把鍋刷好,準備再做一個小排骨。

  池間有段時間報了營養均衡搭配的課程,然而裡面的內容並不太適合華國人,什麼雞胸肉和豌豆,晏嘉禾根本不喜歡,因此只能自己摸索著來,儘量每一餐都有蔬菜,熱食素菜和高蛋白就好了。

  池間做第二道菜的時候,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事,對晏嘉禾說道:「你猜我下午在小學遇見了誰?」

  「誰啊?」晏嘉禾隨口問道。

  「汪菱。」池間說道:「她送她的老闆程文瑾的孩子來這裡上小學了。」

  晏嘉禾腦里的雷達立刻豎了起來,上上下下地掃描池間,眼裡刻意漫上寬容的笑意,「哦,這倒是很巧。」

  「是啊,」池間認真地估量著排骨的火候,「她也結婚了,說不定會和她老公一起在紐西蘭待一段時間。」

  聽說她結婚了,晏嘉禾也絲毫沒有放鬆警惕,心裡盤算著,忽而說道:「程文瑾的孩子?」

  池間略皺了皺眉,「準確的說應該是他家的孩子,是個小男孩,說是姓薛,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晏嘉禾嗤了一聲,「傅連庭能容得下?」

  後面的話她沒說出口,這孩子八成是試管嬰兒,流水線里做出來的產物,正好卡在薛家的勢力和傅連庭能容忍的極限上。

  不過這倒好辦了,趕緊把這孩子弄回國去,這樣汪菱也就得跟著回去了。

  她打定了主意,便岔開了話題,一個晚上都相安無事。

  第二天周末,池間照例去寄宿小學幫助清掃教室,給小朋友們講一些華國傳統神話故事。

  然而拐到一個牆角,忽然見到薛呈拿了把美工刀,在和一個他熟悉的信仰基督教的金髮小女孩說話。

  池間剛想叫薛呈,就聽見他用英語說道:「你也劃一下。」

  池間登時立住了腳,蹲了下來,隔著一道牆沿聽見薛呈接著說道:「你不是很喜歡池先生嗎?你看到過他手上有一道紅色的傷痕吧?我媽媽說了,那是天使的標記,你也想當天使和主在一起玩對吧?」

  薛呈揚了揚了手裡的美工刀,慫恿道:「那你也劃一下,就可以當天使了。」

  對面的小女孩有些猶豫,「可是我怕痛。」

  「我知道,」薛呈笑道:「但是想當天使就不要怕疼,主會保佑你的。」

  小女孩懵懂地接過了那把刀。

  池間原本還抱著希望,希望薛呈只是童言無忌,直等到他說「我知道」,他才感到心驚肉跳。

  池間立刻起身,從小女孩手裡搶過那把刀,把她抱了起來,輕輕說道:「不可以用銳器傷害自己,這樣是不能變成天使的,不信你去問神父。」

  小女孩驟然被抱起,倒在池間的懷裡咯咯笑著,說道:「好吧。」她本來就很相信池間,便把剛才的事都忘在腦後了。

  池間低下頭看著直視著自己的薛呈,他穿著兒童款的奢侈品牌,雪白的襯衫從西裝領口伸出來,在陽光下泛著布料的光澤。

  「你想說什麼?」還沒等池間開口,薛呈先發制人,雙語切換得流利,「這不是你們大人告訴我們的嗎?」

  「如果你們不說謊,我也想不出這個理由騙她。所以是你們的錯,我要懲罰你們這些虛偽的大人。」

  池間一時語塞,只得先放下小女孩,讓她先去找別的小朋友玩。

  池間蹲下來問薛呈:「今天是周末,你不該在這裡。」

  薛呈笑道:「我讓汪菱送我來的,周末適合和這些寄宿的同學一起玩,不是嗎?」

  適合他在沒有大人的情況下傷害同齡人。

  池間從沒想到這樣令人膽寒的話會出自一個小孩子之口,但是卻也想不出該怎麼教育他。

  池間微微張開雙手,「我的社工時間到了,但是我不能讓你再待下去,我帶你回我家可以嗎?」

  「可以。」薛呈笑了笑,撲進他懷裡,「正好我想見見晏嘉禾,聽說她害死了我的小姑姑,對嗎?」

  池間站起身來心裡一悸,只覺得不像抱著一個還有奶香味的孩子,而是抱著一團冰涼的混沌,那之中有著為人本性的惡意。

  薛呈在他懷裡興奮起來,穿著小皮鞋的腳踢來踢去,踢髒了池間的衣服,「忘了說,這所小學是我自己選的。那你再猜猜,公司那麼多高管爭著搶著要送我,最後為什麼名額給了汪菱家?」

  池間說不出話來,薛呈掏出手機,給汪菱打了電話後,便跟著池間上了公交車,到了海邊別墅。

  晏嘉禾抱著筆記本電腦在書房辦公,看到薛呈很奇怪,轉過椅子問道:「這是誰?」

  池間還沒來得及答,薛呈就跑到晏嘉禾的書桌旁邊,拿起紙筆,歪歪扭扭地寫下「薛程」兩個字,然後用力地在禾字旁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號,很明顯的挑釁。

  晏嘉禾看著交叉的兩條黑線,驟然笑了,夾起這張紙撣了撣,「你就是薛呈?」

  還沒等他回答,池間追在身後走了過來,抱起他放到臥室里,「你先在這裡玩,等叔叔去給你買玩具。」

  池間安頓好他,對晏嘉禾憂心忡忡地講了剛才發生的事。

  晏嘉禾扣上電腦,不以為意道:「你不用擔心他長大了會危害社會,只是有點小聰明而已,在名利場裡活不了多久。」

  「為人沒有敬畏,就不知分寸。對於對手沒有判斷,就會陷入被動。那個小女孩要是劃深了死了倒還好,若是沒死,小孩子口風不嚴,肯定會說出是薛呈教她的,到時候麻煩的是他。」

  「小孩子不能這樣放任的。」池間無奈,「萬幸現在還沒有人受傷。我擔心他危害別人,也擔心他自己。」

  「他說的話也有道理,或許我們不應該欺騙小孩子世上有童話,也許他厭惡這一點所以想要報復大人。孩子生下來都是一張白紙,就看怎麼教育,我在想這件事情是不是我們也有錯呢?」

  晏嘉禾聞言凝視著他,過了半晌,淡淡說道:「你太認真了,小孩子的話沒必要去聽,只是他的詭辯而已。有的人生下來就不值得救,天性如此,沒辦法。」

  池間搖了搖頭,倉促之間也想不出來怎麼反駁,只得先去超市買些玩具和零食。

  晏嘉禾到底看不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只得撂開筆,在書房挑了一本池間喜歡在睡前念的童話書,單手拎著它走到臥室。

  薛呈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枕頭,看到她進來眼裡一亮,軟乎乎地說道:「我昨天夢見我小姑姑了。」

  「你沒見過她。」晏嘉禾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薛呈嘴硬,蠻不講理道:「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她。」

  晏嘉禾看了他片刻,倏忽笑了:「那我送你去見她好不好?」

  她說著猛地出手把他摁在床里,牢牢扣住他的脖子,指節逐漸收緊。

  「晏嘉禾,」薛呈掙扎著大喊,軟床震顫著,「你欺負小孩!你還要不要臉!」

  晏嘉禾不為所動,壓下他說道:「在一些東西面前,我們都是弱小的,比如法律和真理。所以永遠會有比你強大的事物對你出手,這裡沒有秩序,也不叫欺負,明白嗎?」

  薛呈安靜了下來,眼前是陷進床被的黑暗,頸後是溫熱的手掌,他在岩漿與硫磺之中聆聽。他必須要在童年就明白這個世界的本質才能活下來,每一個能幫到他的人,都是他的老師。

  「你跟池間說要報復虛偽的大人,」晏嘉禾反問,「那麼說你是追求誠實了?那你告訴我,剛才你在想什麼?」

  「想活著。」薛呈回答道,她動手太快太狠,有一瞬間他真的害怕了。

  「記住你唯一的答案。」晏嘉禾淡笑道:「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你的偽裝。你能活多久,取決於你能偽裝多久。我知道忍耐惡意的滋味並不好,但是不忍你就等不到屬於你的時機。」

  晏嘉禾說完,緩緩鬆開了手,沒有在意他後頸的紅痕,把鞋踢在床下,倚靠著床頭展開帶過來的硬皮書,「好了,我們現在可以好好讀童話了。」

  薛呈從被子裡抬起頭,目光壓低盯著晏嘉禾,「我可以跟我爸說,讓汪菱他們家回去。我住在你家,你嫌煩了我可以隨時找其他的寄宿家庭。」

  晏嘉禾側躺在床里翻了一頁書,不置可否,「條件呢?」

  「你當我媽媽。」薛呈說道:「你把你會的都教給我。」

  晏嘉禾蹙了蹙眉,「你這亂認媽媽爸爸的習慣是哪兒來的?」

  薛呈繃了一瞬嘴角,「反正我是瓶子裡蹦出來的,誰都可以是我的爸爸媽媽。你要是認了,我就只有你一個媽媽了。」

  晏嘉禾回視了他片刻,薛呈太小了,還不能戴美瞳,霧樣的灰色越過經年。她笑了笑,「可以。」

  達成了協議,薛呈手腳並用,在床上爬了幾步,順著胳膊的縫隙鑽進去,窩在了晏嘉禾懷裡,一大一小頭貼著頭,共同看著眼前誰也不信的童話書。

  池間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溫馨的一幕,專門等待了他良久。

  他站在臥室門口鬆了口氣,舉起手裡的塑膠袋晃了晃,玻璃瓶發出清脆的聲響,「我買了鮮牛奶,一會兒給呈呈做小奶糕。」

  「好耶。」薛呈歡呼著拍了拍手,「謝謝叔叔。」

  池間深感欣慰,高興地去了廚房,想著一會兒還要報一個兒童教育課程。他敏銳地知道薛呈不會那麼容易改變,但是他充滿信心。

  等他離開後,薛呈挑眉看向晏嘉禾,眼睛眨了眨沒有說話。

  其實戲有點過,不過值得肯定,晏嘉禾咳嗽一聲,合上童話書,遠遠地扔在一邊,「行,明天教你玩刀,是你陳谷叔叔以前教過我的。」

  還沒等薛呈的笑容揚起來,晏嘉禾衝著池間忙碌的方向抬了抬眼,接著低聲囑咐道:「還有,以後要叫他爸爸。」

  第64章 番外五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無條件地服從。然而很多時候無條件往往也意味著無道理。

  沒人能一直生活在一個他認為無道理的世界裡,除非他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活,他就能忍受一切顛倒、失常、殘忍和求而不得。

  陳谷少年的時候,還不知道晏嘉禾是為了什麼活著,可是他知道從第一次和她交鋒開始,他就已經服從於她,無條件並且無道理。

  陳谷初見晏嘉禾是九歲半的盛夏,他從小在軍旅中長大,到這個年紀,也逐漸學著使用暴力來建立自己的秩序,享受著大院其他孩子的恐懼和憎惡。

  那時他喜歡組織同齡人玩「打鬼子」的遊戲,陳谷永遠是游擊隊長,奮勇沖在一線,帶著烏泱泱的一群小孩在院子裡奔來跑去。

  而被迫當鬼子的,通常是傅連庭,因為他小時候有點不討喜的虛胖,硬派給傅連庭一夥的是偽翻譯官程文怡。

  小孩子的階級不是按大人那一套分的,他們自有自己的規矩,更隱秘更沒有道理,也更不被重視。所以很多出生在權貴家庭的人,童年也會受到夥伴的欺凌。

  沒有人知道這些事情對傅連庭和程文怡的性格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陳谷回憶過去,並沒有愧疚,傲慢的人都有很強的沿襲性,童年莫名看不上的人,長大了也仍舊看不上。反之也是如此,入得眼的,一輩子也入得心。

  他只記得在那場遊戲壓倒般的勝利里,是初次被接到康茂園的晏嘉禾幫了傅連庭他們。

  阻止陳谷他們推搡傅連庭和程文怡的是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在地上塵土飛揚,差一點打破了他的頭。孩子們都被嚇住了,而陳谷反應最快,立刻仰頭盯著大院裡一層紅磚砌的車庫,只過了幾秒,房檐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眨了眨眼和他平靜地對視。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晏嘉禾。

  「你誰?」童年的陳谷聲音尚稚嫩,但吐字狠厲短促,一個多餘的字都不願意說。

  晏嘉禾沒有說話,黑白分明的目光掃了一圈,又收了回去,頭也跟著縮回去,以當時陳谷的身高,從下面根本望不到上面還有個人。

  陳谷生氣了,登時也不「打鬼子」了,指著車庫頂喊道:「打她,把她打下來。」

  眾小孩極易被煽動,興奮起來一擁而上,可是頂著盛夏的烈日忙活半天,誰也爬不上去,也不知道晏嘉禾是怎麼上去的。

  陳谷自己也爬不上去,後退幾步撿起剛才扔下來的石頭,眼風一瞪,也不提醒別人,揚手就往車庫頂上拋。那塊石頭不輕,從下往上需要的力氣也比從上往下大得多,沒能砸上去,在一片混亂中落到了聚在一起的小孩們中間。

  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動作,身邊猛然又落了這塊石頭,連著遠遠站著的傅連庭和程文怡,大家再次被嚇了一跳。

  在眾人驚魂未定的注視下,陳谷不以為意,「拿石頭砸。」

  迫於他往日的暴力威懾,小孩子們只能有意忽略差點被他砸到的事情,言聽計從地散了開來在院子裡找了不少小石子,從四面八方往車庫頂上扔,像是院裡派發的軍事報紙上科普的愛國者飛彈。

  晏嘉禾挨了幾下,知道一塊塊還擊不容易打得到,便迅速地攏起落在車庫頂上的石子,用衣服兜成一包,天女散花般地揚了一片,下面的小孩子吱哇亂叫著來回閃躲。

  陳谷冷眼一看,晏嘉禾在車庫頂上易守難攻,是為地利,自己這面人多勢眾,占了人和。老話講地利不如人和,他信心滿滿,贏的肯定是自己。

  然而隨著兩方僵持不下,天色漸漸暗了起來,三三兩兩的小孩子們被父母領回去吃晚飯,最後這片庭院只剩下陳谷和晏嘉禾,像是彼此都亡國了卻還在對打的遺民。

  陳谷環顧了一圈,發現優勢徹底沒有了,只得開口衝著車庫喊道:「喂,你到底下不下來?」

  回應他的是一塊小石子,陳谷敏捷避開,一抬頭又撞進晏嘉禾的眼裡,她抿著唇目光平靜,一看就是一個倔強的刺頭小孩。

  從中午到晚上拖得這麼久,又累又餓,就算天大的氣也消了。陳谷終於願意收兵,立在那裡盤問道:「你是哪家的?以前從沒見過你,是新進京的嗎?」

  兩個問題收穫了兩塊石子。

  陳谷頓時覺得她像個原始人,無法溝通還喜歡投擲武器,頂多石器時代不能再多了。

  天色黑透,陳谷不甘心了一下,還是飛快地跑回家。因為回來得晚了,陳谷被他老爸扯著耳朵教訓了一頓,可是心裡琢磨著晏嘉禾,挨打都沒覺得疼。

  陳谷翻來覆去直到半夜也沒睡著覺,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臥室能看見車庫,一個打滾坐起來,拉開窗簾往下看。只見清亮的月光灑在房頂上,晏嘉禾穿著黑色的襯衫長褲,仰面躺在光海里,身邊一圈裡里外外,散落著大小不一的石子,延著黑斑點樣的影子。

  晚風從窗縫裡吹來,卷了些塵土,卷進了陳谷的眼睛裡,他用力擠了擠眼然後再看,風中的灰塵在光下成了明霧流動,繞著她推來又浮去,那些黑斑點的影子,恍若深海鯨波,星星盞盞半隱半現。

  童年的夜比二十年後更淨,月亮好像也比二十年後更圓,那時尚且還新鮮的白水泥抹的車庫頂也更亮,極亮,亮到能看到晏嘉禾闔上的睫毛的弧度,起伏的鼻樑邊線的銀光暈染,亮到陳谷只覺得刺目耀眼。

  其實這些都不是陳谷當時的想法,年幼時懂得什麼,恨不得美醜都不知道,哪有那麼多朦朧情愫。

  這是他進了軍營以後,在暗無天日的封閉訓練時咬牙切齒地緊攥著過往,一遍遍摩挲細化,意識到喜歡上她以後後補的。

  像是幾幀電影鏡頭,陳谷甚至拉近了視角,看到了那個距離看不到的小絨毛,加了高光濾鏡,打磨出一個夢幻般的初見回憶。

  他把一個錯覺,一生心動,都歸在軍屬大院盛夏夜的車庫頂上,面積不過數坪,比當時壽數還要短。

  等到第二天,剛剛破曉,陳谷就睜開了眼睛,又拉開了窗簾,發現晏嘉禾還躺在車庫頂上。陳谷邊穿衣服邊低頭看,晏嘉禾懷裡多了一個灰色的兔子玩偶,陳谷立刻認出來是程文怡的,和她的眼睛顏色一樣。估計是後半夜程文怡偷偷出家門扔上去的。

  接著,晏嘉禾好像也醒了,抱著兔子沿著車庫邊緣慢慢走了一圈,又找了個角落坐了下去。

  陳谷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是下不來了。

  經此一夜,陳谷心裡明白,自己倔不過她,便有點想和她交朋友。他飛快地穿好衣服,早飯也沒吃,奔到車庫前面,仰頭看她,「你下來,我不打你了。」

  晏嘉禾坐在檐邊,懸著兩條小細腿,有點疑慮。

  陳谷張開手臂,說道:「我接著你。」

  晏嘉禾的眼睛盯了他片刻,然後試探著先把兔子玩偶扔了下去。陳谷接住了,反手又扔到了地上,再一次張開手臂目光不錯地看著她。

  晏嘉禾在車庫頂上住了一晚,幸虧夏天很熱沒有感冒,但是早就已經很想上廁所了,看到陳谷願意幫她,也別無選擇,一言不發就從房頂上站起來,站得直直的往下一撲,落進了陳谷的懷裡。

  人可比玩偶沉多了,陳谷抱住她幼小的身體也往後倒去,恰好摔在了昨晚混戰遺留的石頭上,磕破了額角鮮血直流。

  那塊晏嘉禾先扔出去,又被陳谷拾起反擊的石頭,經過了短暫的和好,最後還是完成了最初的攻擊,一如他們的後來。

  陳谷在軍營里一想到這兒就覺得,怨不得古代人常常借一物占吉卜凶,果然冥冥中早有定數,不可違背。

  磕破的額角並沒有怎樣,在陳谷看來都是小傷,從他抱住跳下來的晏嘉禾的那一刻,他就很高興。小孩子之間總是好一陣歹一陣,擁有無數的不通情理的約定。她敢往下跳,說明她信任他,那他就也會信任她。

  從那以後晏嘉禾成了陳谷的新一號小跟班,也是陳谷最喜歡帶著玩的一個。她一直不說話,玩起來不怕髒不怕痛,梳著短髮太小了也看不出性別,所以陳谷一直把她當成男孩子。

  直到幾周後他們去人民公園玩,一起擠著上公共廁所。

  那天陳谷當著晏嘉禾的面,把褲子脫完,剛對準小便器,就聽見晏嘉禾慢慢發出清麗的聲音,「那是什麼?」

  陳谷一下失了準頭,像是一截躺在地上卻瞬間注水的尼龍水帶,四處亂飛中噴到了牆上。在沉默又停不下來的水聲中,陳谷覺得有什麼東西緩緩脫離了自己的身體,飛離了地球,好像是他社死的靈魂。

  這種關係,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另一個自己。不怪世人這樣想,陳谷也覺得,從意識到要有界限之前,彼此就已經越過去了,再做什麼都是欲蓋彌彰。

  晏嘉禾能融入康茂園是陳谷帶的,她重新開口說話是對著陳谷。而性.器官的啟蒙,也是看的陳谷。

  趕在長成大人自我封閉之前,窺見彼此最赤.裸的隱秘和純真,是幸運,也是心中魔障。

  看都被看完了,陳谷也徹底躺平了,從童年到少年,都不介意在她面前裸露身體。行為影響心理,心理也指導行為,兩者互相疊加互相增強,導致陳谷對晏嘉禾越來越信任。

  然而他們之間也並不是沒有分歧的,比如在對待傅連庭和程文怡的態度上,比如幾年後回到晏家的小王子晏嘉喬。

  再比如他們相繼步入了如同迷沼的青春期。

  總有一段時光是每個人都想方設法以求能永遠留下的,然而古往今來,從沒有人能夠成功。

  那麼失敗之後,該如何面對?

  陳谷站在高三的走廊里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在被罰站,因為課間打鬧,撞了班上的女同學,不料她當場哭得驚天動地,一下吸引了很多她的閨蜜和看熱鬧的同學,上課了還在門口遲遲不散,老師只得罰他這個罪魁禍首。

  這裡是子弟學校,每個學生都大有來頭,但是能在這裡當老師,也是背景頗硬,不存在被學生壓倒或者主動討好的事,索性大家都當成普通人一視同仁,秉公執法。

  被撞的是宋家的小女兒,她之所以那麼大反應,一是陳谷撞到的不巧,正好是她的胸口,女孩子處在發育期,平時碰一下都疼,更別說被撞到。二是,她也很喜歡陳谷,正好籍此鬧大,讓陳谷心生愧疚,產生聯繫,再慢慢培養感情。

  她也確實對陳谷造成了衝擊,卻不是愧疚,而是困惑。

  如果那一下撞到一個男生身上,自己是絕不會被罰站的,陳谷想,因為男生耐得住疼,也因為這是男生間習以為常的事。

  自己並沒有想傷害宋同學,也沒有故意加大力量,只是做了慣常做的事情,就因為她是女生耐不住疼,自己就要被罰站,那麼錯的是自己,還是對方呢?

  強大的人真的有義務遷就弱小嗎?

  人類也比其他動物強大,但是有人從來沒有傷害過一隻螞蟻嗎?人一天會踩死多少泥土中的昆蟲,有時時刻刻把這種義務放在心上嗎?

  陳谷冷笑一聲,想起宋同學的閨蜜為她抱打不平的樣子,她又無意中殺死過多少弱小動物呢?她自己都做不到收斂自己的力量,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如果宋同學是個男生就好了,陳谷想,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事了。

  如果,晏嘉禾也是個男生就好了。那我們就可以永遠互相理解,毫無芥蒂。

  陳谷想到這裡便在走廊站不下去了,趁著老師在上課,抬腿就往初中部走去,沒找到晏嘉禾,略一思索,翻牆出了校門,直奔晏家而去。

  晏家的傭人開了門,告訴他晏嘉禾沒去上學,請假在家。

  陳谷來到晏嘉禾的臥室,她正穿著家居服半靠在床頭,腿上架著本習題冊,看到陳谷進來,放下筆說道:「谷哥?」

  陳谷倚在高腿茶桌邊,「你怎麼沒去上課?」

  晏嘉禾避而不答,反問道:「那你怎麼也不上課?」

  陳谷聳了聳肩,「被罰停課了。」

  「這是怎麼了?」晏嘉禾隨口問完接著說道:「勞駕,幫我把你手邊的碗拿過來。」

  陳谷轉頭一看,是碗紅糖水。他一瞬間就明白了晏嘉禾沒去上課的原因。

  「女生就是麻煩。」陳谷一邊給她遞碗,一邊低喃。

  晏嘉禾冷笑,一下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你是和班上的女同學起了糾紛,然後被停課了?」

  陳谷不置可否,等她喝完又接過碗放了回去。說完前因後果,最後問道:「所以,強大的人有義務遷就弱小嗎?」

  晏嘉禾眸光一滑,捏緊了手裡的習題冊,徐徐開口說道:「有所圖就得忍,很簡單的道理。」

  她手裡的習題冊,封面還是初中奧數,內容已經被她裁掉,換成了晏嘉喬的小學作業。

  「我圖什麼?」陳谷詫異地反問。

  「結婚啊。」晏嘉禾皺了皺眉,仿佛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也不是特別贊同,「人不用忍讓螞蟻,因為人和螞蟻是兩個物種,人不會和螞蟻結婚。但男人要和女人結婚,所以要收斂自己的力量。」

  陳谷聽得渾身難受,沉默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才把思索了很久的事情說出來,「那我要是一輩子不結婚呢?我也不想要小孩,我覺得我的世界不需要女人。」

  他說完抬頭看了晏嘉禾一眼,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但是他好像已經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了。

  「不結婚也不要小孩嗎,」晏嘉禾重複了一遍,垂眸看著手上的小學習題冊,「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

  陳谷不解其意,沒想到她竟然同自己一樣想,一下子來了精神:「那我不結婚,你也不結婚,我們一直在一起,以後我想去西疆,那邊高原上的湖特別漂亮,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先畢業我先去,等我把那裡收拾好了,我就接你。西疆還能騎馬,到時候我們一起研究軍事,有空閒就騎馬繞湖,這樣過一輩子,想想就暢快。你覺得呢?」

  晏嘉禾坐在床上凝視了他一眼,心裡有些莫名其妙。既因為他到哪兒都想帶著自己,也因為他的表情。

  此時的陳谷看起來神情明亮,純粹得高遠熱烈,不帶一絲情.欲,可是晏嘉禾也不是沒見過他壓在別人身上起伏的樣子,大開大合弄得人幾乎丟了半條命。

  她很難把這兩種人聯繫在一起,更不清楚他的想法。

  晏嘉禾疑惑,「就算是朋友也沒有一輩子形影不離的,總有分開的時候。」

  一句話趕著一句話,陳谷忽然撥雲見日,脫口而出道:「不是朋友,我是把你當兄弟。」

  對著女生說這種話,太奇怪了,陳谷撓了撓頭,果然,晏嘉禾要是男生就好了。

  晏嘉禾面露薄淡,並不放在心上。

  她和親弟弟尚且明爭暗鬥,更何況她和陳谷還不是一個姓,這種話聽過也就是耳邊一陣風而已。

  「你知道什麼是兄弟嗎?」陳谷生怕她不像自己這樣想,盯住她說道:「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你也不可以背叛我。在這個處處聯姻,夫妻之間都假情假意的地方,難道不比結婚更穩固嗎?」

  晏嘉禾轉了轉手中的筆,無所謂道:「有幾分道理。」

  她說完,在最後一題結尾的交卷人一欄,填下了晏嘉喬的名字,然後合上了習題冊。

  後來陳谷才隱約明白當時的心情,在這裡,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無可比擬的,最信任最牢固的關係,才能支撐著自己活到最後。

  傅連庭選的是情人,程文怡選的是朋友,沈天為選的是婚姻,晏嘉禾選的是姐弟。

  不管最後結局怎麼樣,他們至少都生活在現實當中。只有自己最可笑,選擇和一個其實從不存在的人做兄弟,到頭來求真得假,有始無終。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一切觀點都不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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