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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醫生只告訴過他該怎麼抵抗噩夢和焦躁,卻沒教過他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

  他像是整個班級里最想獲得老師青睞,偏偏木訥愚鈍連裝乖賣巧都學不會的小孩子,拿著一張印滿了題目的考卷,腦子裡過完了所有答案,卻遲遲不敢動筆去寫。

  可是長久的沉默之後,喻辰輕聲道:「原本我也會好奇自己死後,屍體是怎麼處理的。A城到拓可,搭飛機轉高鐵再坐火車,其實一天一夜也就能到了,我有許多機會回去,可是不敢。」

  「我不敢也不想看到自己死後的樣子,那會讓我覺得這一輩子活得真失敗啊。」

  「……不是這樣的。」裴儼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喻辰卻笑了笑:「怎麼樣都行,我剛穿到這具身體裡的時候做過噩夢,夢見自己飄在海里,周圍是暗無天日的水域,看不清面孔的尖嘴魚類在我身邊遊蕩,每一隻都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每一條都想咬碎我,每一個都沖了上來要吞沒我。」

  裴儼覺得身上有點涼,手跟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喻辰蹲下身,手放在池塘里,輕輕地撥了幾下池水,視線盯著水面:「我好疼啊,在夢裡都疼。我那時候在想,誰收的屍都好,放在太平間爛掉也好,我不要海葬了,我害怕。」

  裴儼慌了,瞳孔不自覺放大,感覺自己被放在了絞刑架上。

  「可後來我知道是你去的,」喻辰說,「我來不及想為什麼那麼多人,警方最後通知了你,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是一個很聽話的小孩。這樣的話,你肯定將我海葬了的。」

  他仰了仰頭,似乎在思索,眸光飄散地有些遠,唇角揚起淺笑,跟記憶里的面容愈發重合:「你很少不聽我的話。」

  「你乖得要命。」喻辰下斷言。

  「哥哥……」裴儼啞聲道。

  「然後我突然就沒那麼害怕了,至少這也算我的意願,完成它的人我也不討厭。可我有點想去看看,看看海底是不是像我夢到的那樣,陰冷、黑暗,四面八方都是食人骨血的野獸。」喻辰頓了一下,「畢竟這世上海洋都是連在一起的,我想看看我埋在了哪。」

  「可我剛剛突然意識到,連我都忍不住怨恨啊。」他輕聲嘆了一句,手垂在池塘里,眼睛望著這一汪池水千萬水滴中不知道哪一個地方。

  「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大度,我明明小氣得要死,我明明怕疼得要命,所以哪怕知道無濟於事,哪怕清楚與你無關,仍然忍不住跟你遷怒向你發火,就好像……」他停了停,咽了一口口水,似乎在防止什麼哭泣的聲音會偷偷跑出來一樣:「就好像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人還在乎我,會跟我一起疼,我死得就不那麼冤枉似的。」

  樹影綽綽,燈光和喧鬧都在身後,他們面前只有一池陷入睡眠中的死水,連蟬鳴都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

  裴儼想看清喻辰的表情,可他低著頭垂著目,他怎麼都看不見。

  「可這樣是不對的。」喻辰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勸服誰:「不是別人跟我一起痛就能將痛苦分擔,也不是看見別人難受就會快意,我只是……」

  他突然停了下來,手從水中抽了出來,水珠順著指尖滴入草坪,像是卡在了這裡,一時之間想不到恰當的詞語。

  裴儼蹲下.身,伸手握住喻辰那隻還在滴水的手掌,一點點地用自己的衣服幫他擦拭,輕聲道:「沒關係,慢慢說,我在聽。」

  布料摩擦的觸感有些陌生,喻辰轉過頭呆呆地看著,愣了一會:「我只是太疼了。」

  聲音太輕,以至於第一遍都沒有發出聲來。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疼了。」

  「裴儼,我好疼。」一貫笑著的人懵了表情,連哭都無聲。

  不撕心裂肺,也不春潮帶雨,只是很輕很靜地哭著,連一陣風吹過,帶動樹葉吹起的聲響都比他更引人注意。

  他好像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樣用哭博取別人同情心,可又哭得裴儼渾身都疼。

  「我太疼了。」哭腔終於藏不住溢了出來,喻辰無助極了,聲音越來越輕,裴儼離他那樣近,都險些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錯啊,我沒有打假賽,我也沒有害人……他們說我骨子是個壞人,說我從根上就是爛的。」

  「喻唯上學作業被撕掉,喻晴被同事嚼舌根,就連我媽……」

  「墳上都被他們吐口水扔垃圾。」

  他像是在大海里漂浮了很久,終於抓住一根浮木,所以一股腦地、顛三倒四地、忍不住死死抓住,將受過的委屈全部說給對方聽。

  「他們說要刨她的墳。」

  「他們說我不該活著。」

  「……你猜我為什麼想海葬?」他突然問道,緊緊攥著裴儼衣服,「我真的害怕。」

  小孩委屈得要死,嗓子都哭啞了,還是死命忍著不嚎啕不叫囂,安安靜靜地如同一隻蹲在角落自己給自己打傘的小蘑菇:「我怕我死了之後,墳也會被刨。」

  「……他們能做的出來的。」

  「裴儼……」喻辰抬頭,一雙眼睛哭得通紅髮腫,無助極了,他懵懵地看向裴儼,信徒仰望神明那樣,只想求一個答案:「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他們要這樣對我……」

  裴儼再也忍不住,瓷娃娃不會碎,他快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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