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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真的啊?可是,假如不想一走了之,健一有辦法幹掉元成貴嗎?」

  「又不是要我自己動手,得請個人來辦吧!在歌舞伎町,可能找不到一個有勇有謀的北京幫或香港仔,在台灣我可找得著。」

  我記得許多已經回老家的台灣流氓,就是那些女人走了以後在這裡混不下去的傢伙。就算他們回到台灣,大概也沒辦法像以前那麼招搖了吧!畢竟那些傢伙當初是在老家被人給攆到日本來的。只要給他們機票和銀子,那些傢伙馬上就能趕來做掉元成貴,然後再回台灣。到底他們已在血里打滾了幾十年,當然要比上海幫和北京幫習慣流血的場面。就算大家發現殺了元成貴的是台灣的流氓,我搞不好還能裝裝傻,讓楊偉民背這個黑鍋。

  夏美舉起了手。看她的表情,似乎對我的話沒什麼反應。

  一個棕色皮膚的侍者一大概是巴基斯坦人,也搞不好是伊朗人一走了過來,夏美向他點了咖啡與點心。

  「喂!你有沒有去過台灣?」

  夏美兩手撐著臉,露出了津津有味的表情。

  「沒去過,一直沒機會。」

  「可是總想過要去看看吧!」

  「到底是我的第二故鄉嘛!」

  「我啊,回去過一次喲!」

  「回哪裡?喔!中國啊!聽你說過是黑龍江是吧!?」

  「在我知道自己可以來日本的時候,根本沒想過要回那個鬼地方。我的家鄉,是個像糞坑一樣的村子喲!我說這個會不會讓你覺得無聊?」

  「還好。」

  點心與咖啡端上來了。夏美加了許多牛奶到咖啡里,接著開始吃起蛋糕來。我啜了一口黑咖啡。

  「我父親是種小麥的農民。可是,他種的東西全都得上繳人民公社。雖然是的,家裡卻沒東西可吃。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一頓是有菜又有飯的。想吃菜的話就沒飯吃,想吃飯就沒菜吃。只有爸爸可以吃飯配菜。我們家四個兄弟姐妹,每個都是慢性營養失調。我們和媽媽都很恨爸爸。」

  「你們什麼時候到日本來的?」

  「八三年。在八〇年我們才知道媽媽原來是日本人……,是政府派人來通知,告訴我們可以來日本探親。好像連爸爸都不知道媽媽是日本人。媽一直不敢說,怕大家知道她是日本人,就會欺負她。接下來,好像是八一年吧!媽媽就到日本來了。雖然她父母都過世了,可是見到了我阿姨。回家後就說,只要日本這邊準備好,我們就能去日本。我們聽了都手舞足蹈,只有爸爸沒什麼反應。原來我們是日本人啊!原來這種生活根本不是我們應該過的!我們以為一到日本這個黃金國,全家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夏美停了下來,露出了苦笑。

  「很好笑吧?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日本原來是這副德性。」

  「在這個國家,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或是沒有錢,生活就不會幸福。」

  我回答道。不單是血統,從語言到所受的教育、所看的電視節目一就算只缺了這些東西的百分之一,在這個國家也會被當作外國人看待。

  「不管怎麼說,當時我只覺得再怎樣也都比中國好。既不必再餓肚子,還可以上學,只是在學校里會給人欺負就是了。反正只要不用下田,我就很高興了。那裡沒有灌溉渠,以前我每天都得從井裡打水,再把水挑到田裡呢!我的將來就是每天挑水,然後嫁給村裡的男人、生孩子……我五歲時就有此覺悟,對人生真是絕望透了,你能體會嗎?」

  我不作答,只是默默凝視著夏美那雙越來越憂鬱的眼眸。

  「來到日本的最初幾個月的確很幸福,可是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最早發作的是爸爸,以前明明是家裡的支柱,但因為不會講日語而變成了廢物,而且全家只有爸爸不是日本人。他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打老婆,接下來媽媽也撐不住了。媽媽也不會說日語,怎麼學也講不好,虧她還是個日本人,而且還是家裡唯一的純日本人……接著就是大哥、二哥,然後是我……」

  夏美說著時,一直用叉子戳著點心盤上的乳酪蛋糕。變形的乳酪蛋糕看起來好像路旁幹掉的狗大便似的。我努力忍住了呵欠。

  「看來我這些話還是很無聊啊!」

  夏美歪著臉,把叉子深深刺進蛋糕里,好像在嘲笑自己。

  「我也認識幾個回到日本的第二代殘留孤兒,哎!每個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你……怎麼說呢!畢竟還順利拿到了日本籍,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了。」

  「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我喝乾了杯底殘留的咖啡,只覺得這口咖啡又溫又苦。

  「十九歲那年,我回過自己出生的家鄉一次。」

  「嗯?」

  「我以為,只要能再看看那塊悲慘的地方,說不定又能覺得自己很幸福……從十八歲開始,我就在特種營業工作。當時我傻乎乎的,一心想帶著我所有的存款回去,用這筆錢請小時候的朋友吃頓大餐,看看能不能得到一點優越感。可是自從那裡走了改革開放路線,一切就都變了。人民公社已經沒了;用土夯成的破房子也沒了,當然和日本比起來還是很土,可是也全成了漂亮的磚瓦房了。剛開始我還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出生的農村哩!小時候滿身泥巴、又瘦又黑的朋友,都變得胖嘟嘟的,個個也都上學了。雖然生活還是並不富裕,但是那裡已經不是以前的地獄了,每個人看起來都比我幸福。我問他們現在是不是飯菜一起吃,他們說那當然,還直笑我……他們說因為我住在日本這樣的夢幻國度,才會把他們想得那麼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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