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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身姿清瘦,一襲對襟窄袖布衣,長眉入鬢,顏色淺淡的雙唇抿得緊,像是有無盡的愁緒一般。見著元蘅,他只是微微吃了一驚,便擱下手中的經卷,拱手一拜。

  是沈欽。

  他比過往勤懇讀書時還要清瘦蒼白,衣著簡單,木簪質樸。他給元蘅一種恍惚之感,仿佛這一切還是宣寧二十一年,是兩人初相見的時候,

  若說不同,也是有的。

  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容易侷促,不會因著面前女子與他多說了兩句話就耳側泛起薄紅。

  遊刃有餘,不驕不躁。

  是這樣的沈欽。

  沈欽似乎沒打算敘舊寒暄,只是沖她得體一笑之後便欲離開。

  「沈明生。」

  單薄的背影僵在門口。

  沈欽本打算此生不再見元蘅了,可是聽得這麼一聲,還是鼻尖發酸。

  元蘅不覺間放輕了聲音,再度喚了一回:「沈明生……」

  在衍州時,她聽聞沈欽辭官,其實是不解的。正是因為親眼看過沈欽這一路走來所付出的,知道他有多珍視自己得來的這一切,才不解。

  她所熟知的沈欽那般好強,官至禮部尚書已經是他身為寒門士子所足夠炫耀一生之事。日後致仕後衣錦還鄉,多順遂的一輩子。

  「哎。」

  沈欽沒回首,只是應了聲。

  他幾乎將嘴唇咬得發白,才驟然鬆了弦,轉身看向元蘅,但什麼都沒說。

  吩咐人重新上了盞茶。

  元蘅沒動那茶,只是給他斟罷後推過去。

  沈欽盡力維持著面上的得體。

  不見侷促,只見愧疚。

  握著發燙的茶盞,他看著元蘅的一點一絲的變化,終於笑了:「當年在文徽院中,你還是玉面小郎君。如今已然是……北成的次輔大人了。」

  「你知道?」

  元蘅問。

  她沒想到沈欽久不在啟都,卻還能知曉她的近況。

  沈欽溫和一笑:「沒人不知道。」

  提起文徽院,元蘅的眉眼柔和下來:「那時我扮成伴讀混進去,進不得課舍 ,只能坐在外面的石階上偷聽裡面杜司業講學。天冷,你分明病著,還給我披了一件外衫。」

  沈欽似有動容:「你還記得?」

  元蘅道:「記得。」

  「嗯。」

  沈欽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那些不足掛齒的微末一般的細節,沈欽忘了好多。

  可他聽見元蘅說,她還記得。

  眼眶太酸,沈欽用笑掩蓋過去,推開窗子,一陣冷風湧入,吹乾了他眼底的濕潤。

  他做錯過很多事,也許連今日這場寒暄也是錯的。他不認為自己還有什麼資格與元蘅同席而坐。

  元蘅問:「辭官後,去哪兒了?」

  沈欽的眸光這才微亮,緊皺眉頭思考著自己的這一路經歷,在說出前又閉上了雙唇,搖了搖頭:「避亂世罷了,無恥之舉,實無顏面說出口。」

  方才他是想說的。

  他辭官後回了肅州家鄉,可是卻沒停留便又往俞州去了。俞州那地界真的太苦了,被水一淹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水患之後流民紛亂,沿途的水源浸泡著屍身,俞州之外幾十里不到的村子裡緊接著生了疫病。

  沒人能走得掉,官府也不知情。

  治病救人他不會,只能回稟了官府之後留下幫扶。他算著自己還算有些余錢,將銀兩都花在那裡了。最後的最後,他自己還染上了病,若不是救治及時,只怕也沒如今的沈欽了。

  做這些,就是為了祛除污濁,為了良心能安。

  可是他還是覺得自己污穢,覺得對不住這些人,好像他在啟都沾染上的泥漬無論如何也洗不掉。

  日日夜夜做夢,都是陸雲音的斥責——沈明生,你真的該死。

  同樣忘不掉元蘅對他失望至極之後的絕情之言,忘不掉恩師杜庭譽讓他去聽那些哭聲。

  藏於袖間的手握得更緊,甚至像是想要捏碎自己的指骨。倏然鬆了力,他坐得更端正,試著讓自己沒有那般狼狽。

  「你不願說也罷。」

  接過小廝呈上來的點心,她隨手捏了一塊桂花蜜糖遞過去,見沈欽猶豫之後還是接下了,她才笑著繼續說,「裁撤文徽院之事你聽說了麼?昨個見過老師,他已經遞了致仕的摺子上去了,估摸著這個月末,他就要走了。你不去見見麼?」

  沈欽咬著桂花蜜糖,卻嘗不出滋味:「見過了。」

  他之所以回啟都,就是來看望杜庭譽的。

  「嗯。」

  「元蘅……」

  他用絹帕擦拭著指尖沾上的糖漬,緩緩開口,「說多了你又要嫌我煩。但文徽院這件事,你不要出頭。你比我聰慧,箇中緣由,無需我來說罷?他擺了一張網等著你跳,切記別為了一時意氣,而失了根基。」

  這番話自然是沈欽的肺腑之言。

  他無比清楚元蘅有多厭惡他這般遇事總是韜光養晦,事不關己便不肯出頭的性子。若非真的擔心,他不會在這種時候還來招人厭。

  元蘅直視著沈欽,從他的目光中看出幾分真摯來。半晌,她笑道:「這回聽你的。」

  距下一回春闈還早,這些事並不急於一時。比起如飛蛾撲火,她更情願暫且看著聞臨能鬧到什麼境地。

  沈欽愣住,悶悶地笑出了聲,抬手給她續茶:「難得啊,我沈明生有生之年,還能見著你不罵我的時候。」<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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