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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她應當只是做了一場怪夢,現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楊慎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伊春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里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身上傷口都被上過藥,包紮整齊,應當是他的功勞。

  要說謝謝,可是她現在什麼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最後在花神廟一起求籤,他求到的應當也是一張上上籤吧?沒錯,是上上籤,他親口告訴她的。

  但她的話卻沒能告訴他,以後也不能告訴了。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絕得真直接。」

  說著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抬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著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聽這些,她掙扎著從船上坐起來,立即見到楊慎躺在船艙里。

  他被人整理過了,肩上那個豎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齊利索,身上也換了乾淨的新衣,頭髮光滑柔順,全部束在後面,露出額頭。

  他像是睡著了,推一把就要醒過來,惱怒地罵她擾人清夢。

  伊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頰,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怔怔地望著遠處漆黑湖面。

  舒雋低聲道:「我不是因為他走了,所以趁虛而入。」

  伊春的聲音很輕:「……嗯,我知道了。」

  他又說:「找個好風水的地方,讓他入土為安吧。」

  她赫然轉過頭來,臉上有紅有白傷痕血跡累累,就是沒有一滴眼淚。

  舒雋不由啞然。

  「要埋了他?」她問得像個小孩子。

  舒雋說:「這是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給他在地里找一個家。」

  伊春點了點頭,伏在楊慎身上漸漸睡著了。

  舒雋曾想,她一定會驚天動地的大哭一場,甚至哭暈過去,然後咬牙切齒不顧傷勢提劍嚷嚷著報仇。

  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

  這裡是蘇州郊外的一個風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戶民居給伊春養傷。楊慎就埋在風景最好的那一個小山頭,推開窗便能見到乾乾淨淨的墓碑,小南瓜每天會用清水細細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雋便用冰雕出幾朵花來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過是推開窗靜靜凝望那個小小墳墓。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向來以聰明伶俐著稱的舒雋也摸不著頭腦。小南瓜就喜歡危言聳聽,好幾次拉著他偷偷說:「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這種症狀像是失心瘋,萬一一個想不開,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於是伊春房裡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連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見蹤影。

  小南瓜又說:「當心她扯了被單上吊!」

  於是屋樑一夜之間被拆了,掛帳子的漂亮大床換成了除了被褥什麼也沒有的小床。

  小南瓜還說:「千萬別讓她咬舌頭!」

  舒雋終於忍無可忍,一拳把小南瓜頭頂打出個包來,心裡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伊春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見到舒雋,她微微一笑,將手裡一團洗乾淨卻皺巴巴的衣服遞給他。

  「舒雋,小南瓜會縫補衣裳嗎?能幫我把這件衣服縫好麼?」

  舒雋默然展開那條羅裙,正是當日救她的時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幾十個,就算補好也肯定不能穿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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