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紙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場雷鳴暴雨過去, 滿院落花。

  許凌雲與李效在榻前磕了三個頭, 御林軍將早就備好的柳木棺板抬到院中,鞏繁壬領江州府上下官員入府,執弟子禮九拜。

  扶峰入棺。

  靈棚扯開, 長街十里, 扶峰無子嗣, 然而披麻戴孝的男人卻擠滿了靈棚。江州四縣學堂內,教書匠竟有七成慟哭流涕, 長跪不起。

  鞏繁壬停了政務, 親自前來處理扶峰的喪事, 許凌雲站在弟子隊的最末, 安靜不發一語。

  御林軍將院牆拆了,靈棚搭到街上,弔唁的人來來去去,外頭哭的,喊的,喧鬧不絕。

  李效走進西廂, 站在扶峰生前所住的房內, 光線陰暗, 環境潮濕。

  扶峰的遺物被整理出一個小小的包袱, 放在案前, 李效雙膝跪下, 解開包袱的角, 看了一眼。

  裡頭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 刀削的木人木馬,最底下,墊著一個嬰孩的小肚兜。

  李效不禁蹙眉,肚兜下還有兩張褪色的,放了二十四年的生辰紙:

  隆慶三十八年,臘月初九,辰時三刻,李效。

  隆慶三十八年,臘月初九,辰時二刻,許凌雲。

  這是李效與許凌雲的兩張生辰紙,一旁還各按了道指印。

  怎麼會在扶峰這裡?李效折起生辰紙,揣進懷中,系上包袱,望向一旁案上的其餘物事。

  一個錦盒,一把帶鞘的長劍。

  李效對著昏暗日光端詳錦盒上的封條,年代久遠,三個字筆跡模糊,依稀可辨那觸目驚心的朱紅印章,篆書「方青余」三字。

  李效深深吸了口氣,將錦盒打開,裡面是一個羊脂玉瓶,封口的布塞已黃朽,拔出後倒出兩枚暗紅色的藥丸。

  李效幾乎聽得見胸膛內怦怦的心跳,注視掌中的兩枚藥丸,片刻後把藥丸逐一放回瓶內,又取來一旁的帶鞘長劍。

  拔劍。

  金鐵交撞之聲長遠悠揚猶若龍吟,止聲之際,神兵出鞘。

  劍鋒勝雪,歷兩百年依然,如一泓冷冽秋水,蕩漾著銀白色的弧光,劍身映出李效深邃而迷茫的雙目。

  李效兩指順著劍脊平抹而過,摸到兩枚微微凹陷的太古金文,就著日光翻轉時,一抹反光划過房梁,落在院外許凌雲眉間。

  劍脊銘刻二字——「雲舒」。

  「雲舒劍。」許凌雲說。

  李效收劍歸鞘,諍然一聲,驚心動魄。

  「雲舒劍為何在這裡。」李效道:「扶峰先生與兩百年前的方青余有何關聯?孤記得,扶峰先生是東夷人,並非方青余的後代。」

  「況且方家一脈自叛亂伏誅後,便已被滅了滿門,自當也不會留有後代。」

  許凌雲道:「臣不知,或許這把劍自方青余死後,流落世間,恰巧被扶峰先生尋得而已。」

  李效沉默點頭,轉身瞥向案上,二人視線交匯,俱落在那個盒上。

  「醉生夢死。」李效道。

  許凌雲淡淡道:「醉生夢死。」

  李效說:「醉生夢死為何會在此處?」

  許凌雲看著李效雙眼,過了很久很久,最終搖了搖頭,開口道:「陛下,守頭七了。」

  一夜君臣無話,臨近破曉時,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翌日清晨,江州全境縞素,東西兩道長街歇業,所有店鋪門前掛起靈紗,十萬百姓送行,許凌雲與李效扶靈,浩浩蕩蕩隨棺而出。

  江州四城官員千餘,御林軍八百,而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平民百姓,進眉山墓地,入陵。

  李效至今仍未披露自己身份,鞏繁壬也未曾言明,這名陌生男子出現在送葬隊中,側臉上的紅痕惹眼而突兀,頎長身材更鶴立雞群。

  扶峰入了陵,自眉山山腰至山腳,百姓成山成海,在晚春飛揚細雨間如一片白茫茫的海。

  鞏繁壬誦完祭文,在扶峰墳頭付諸一炬,黑色的紙灰於風裡卷過,漫山遍野的百姓下跪,齊齊三拜。

  許凌雲沉默得近乎恐怖,一別諸官員後逕自在雨里回了家。

  鞏繁壬道:「凌雲。」

  許凌雲點了點頭。

  鞏繁壬藹聲道:「陛下一直想讓你歸京復職,你卸任回來,為的不就是照顧扶峰先生麼,如今先生已逝,你的擔子也放下了。」

  許凌雲勉強點頭:「我再想想罷。」說畢一躬身,與李效等人告別,回入江州。

  李效嘆了口氣,從山上下來,下山時百姓庸庸碌碌,彼此擁擠。

  李效無意間驚鴻一瞥,見一老婦人遠遠地看著他,然而彼此目光一觸,又驚懼萬分地別過頭去。

  李效仍記得那老嫗,正是住在許家外巷子裡的喬婆婆。

  當夜鞏繁壬設宴,招待江州文武官員,李效只草草吃了些便罷箸,回房躺在床上,一閉上眼全是破碎的夢,層層朝自己湧來。

  夢裡,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

  再恆久的夢境中,那不屬於自己的金戈鐵馬,戰火紛飛被烽煙侵蝕出一個烏黑的破口,仿佛一張畫卷在自己的面前燃燒殆盡。

  轉身時四面兵戈,茫茫曠野,焦黑的屍體堆積如山。

  「裡頭那位,就是許家的大公子麼?」一女聲輕輕道。

  李效馬上醒過來,滿背冷汗,睜開雙眼。

  守門的小廝低聲道:「噓,別瞎說,刺史大人交代過,說是京里來的貴客,什麼事?」

  女聲道:「頭七的餅,爺爺讓我拿過來。」

  一名御林軍的聲音道:「餅留下,你回去。」

  「等等。」李效的聲音在房內響起:「讓他進來。」

  江州女孩兒眉目含情,皮膚粉嫩,水靈靈的正是初長開的年紀,提著一個籃,放在桌上,笑道:「怎麼了?」

  李效的眉毛緊擰,示意侍衛把門關上,許久後開了口:「為什麼說我是許家的大公子。」

  姑娘笑道:「你是許凌雲罷?爺爺說你和當年的許大人眉毛有點像,今兒送葬的時候遠遠地看了你一眼。你從京師回來了?卸任了?」

  李效喃喃道:「是啊……」

  那姑娘又笑了笑:「別太難過,扶峰大人已經是白喜了。」

  李效神情恍惚,那姑娘只以為扶峰死後這俊朗男子悲痛,安慰了幾句便出房去了;李效獨自一人坐著,越想越是心驚。

  許凌雲笑時微微彎起來的眉毛,扶峰的兩封生辰帖子,過往未曾銘記,卻依稀朦朧的碎片剎那間拼了起來,隱隱浮上一個李效連想也不敢想的念頭。

  「陛下?」唐思在門外問。

  李效喘息聲太大,唐思道:「陛下著涼了?」

  「沒有。」李效的聲音不太穩,而後道:「都退下。」

  李效匆匆換上便服出門一步,御林軍馬上跟了上來。

  李效深吸一口氣,說:「不用人跟著,孤自去走走。」

  老司監道:「陛下,太后吩咐過,陛下來江州,一定得有人跟著。」

  李效道:「那喜公公跟著罷,不須知會鞏繁壬,孤有點私事,去去就來。」

  時值黃昏,連著近一個月的雨季終於過去,江州的天空如水洗過的清澈,一抹血紅的夕陽從寒江之西投來。

  李效回到許家大院外,巷子兩側人家已升起炊煙,竹椅收了。

  李效叩響巷中喬家的門,喬家本有一男丁,後得了癆病而死,三年前媳婦棄了小孩再嫁,只余喬婆婆孤苦伶仃地守著五歲大的小孫子過活。

  喬家的小孫子在巷外與一群孩童嬉鬧,喬婆婆獨自在廚房做晚飯。

  李效讓喜公公在院外等,逕自進了喬家。

  許凌雲跪在扶峰的牌位前,斟了三杯小酒,點起香,朝鐵桶里放了些紙錢。

  叩門聲響,許凌雲轉身去開了門。

  「喜公公?」許凌雲笑了笑,朝那老司監抱拳:「怎麼上門來了?」

  老司監端著拂塵,笑道:「許大人,太后著我來帶一句話,橫豎無事,便過來了。」

  許凌云:「公公裡面請。」

  「不了。」老司監道:「說完就走。太后讓老奴來告訴許大人,當初她本意不是要治許大人的罪。但林閣老一力主張廢去鷹隊,若不先收押你,只怕閣老要援引律法……」

  「不必說了。」許凌雲道:「我明白的,林懿一直防著我。」

  老司監點了點頭,又道:「縱不大赦天下,太后也不能坐看當年的恩人之後被斬了……」

  許凌雲笑了笑,不說話。

  許凌雲道:「陛下什麼時候回去?」

  老司監道:「過幾日便得起行了,陛下親自來了,在隔壁的院子裡。」

  許凌雲蹙眉道:「隔壁?他去喬婆婆的家做什麼?」

  老司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許凌雲出了院門,夕陽晚照,院門虛掩著,許凌雲輕輕走進喬家,院中無人。

  李效的聲音從後院傳來,許凌雲穿過幽暗的堂屋,朝邊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聲音便驚心動魄的,更清晰一分。

  「喬婆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當年的事別再問我……」

  「喬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為何一直盯著我看?你認出這塊胎記,接生的時候,你動過什麼手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給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給那位貴人接生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給哪位貴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喬婆婆似是發了瘋,滿臉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你饒了我吧,王婆婆已經死了,扶峰答應過不殺我……」

  「滾開!」李效勃然大怒,一腳把她踹到灶旁,喬婆婆連滾帶爬地躲到黑暗裡,扯著嘶啞的嗓子,像個催命的女鬼不住哭叫。

  李效喘息著抬頭,對上神情茫然的許凌雲。

  許凌雲道:「她說什麼?喬婆婆,是我,我是許凌雲。」

  喬婆婆的聲音小了些,恐懼地搖頭,又緩緩點頭。

  李效:「你都聽見了?」

  許凌雲說:「我聽見一句,等等,讓我問她,你別吭聲。」

  「喬婆婆,你方才對他說『給你娘接生的人不是我,我是給那位貴人接生的』是什麼意思?」許凌雲緩緩道。

  喬婆婆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看著許凌雲不住喘。

  「許公子……」喬婆婆顫巍巍道:「你饒了老身罷。」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許凌雲道:「你……你造了一輩子的孽,還……還不夠麼?喬婆婆,你如果不說實話,你的孫子……」

  喬婆婆道:「我說!我說!」

  「你出世那天……扶峰在許府上做客,白天王婆來說,許府有兩個產婦要生了……讓我去幫著,我……替那位京師來的貴人接生,夜裡……扶峰先生打著燈火讓看,許老爺還沒回來……」

  一陣近乎恐怖的靜謐。

  許凌雲道:「我娘她……看過我麼。」

  喬婆婆:「她……生下你,就昏過去了。我抱著你,剪完臍帶,抱到屏風後洗澡,你倆用的是一個盆……」

  李效退了一步,撞翻了整個木櫃,一陣桌球巨響。

  喬婆婆喘著氣說:「王婆在屏風後給你們洗澡……扶峰先生也在……洗完再包上布,抱回你們的娘身邊……我看……你……臉邊多了個胎記……」

  「生下來,就都沒看過?」李效道。

  喬婆婆道:「許夫人……不知道,我聽她不叫了,料想也是……昏了,頭胎撐不住……」

  許凌雲與李效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最深的恐懼。

  「喬婆婆。」許凌雲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被抱錯了,被扶峰先生……調換了?」

  「這不可能!」李效道:「扶峰先生為什麼要這麼做?!」

  喬婆婆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吶!饒了我吧!」

  許凌雲道:「王婆呢?」

  「死了——」喬婆婆哭道:「她跳井了——!」

  李效:「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簡直是荒唐?這樣對他有什麼好處?!不可能!」

  許凌雲安靜地站了很久很久,李效深吸一口氣,拔出腰間雲舒劍,瞬間被許凌雲按著,緩緩推了回去。

  夕陽下山,房中陷入亘久的黑暗。

  李效轉身走出院外,江州的夜空銀河如練,城中萬家燈火璀璨。

  李效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仿佛置身夢境,又仿佛一柄大錘驟如其來,將他的夢境擊得粉碎。

  這天下,朝堂,父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一眨眼便都成了許凌雲的,就連他的皇后,他的龍椅,他的兒子,理應也是許凌雲的。

  這是什麼道理?

  扶峰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效想把扶峰從墳里挖出來,認真問他。

  然而太晚了,扶峰已經死了。

  短短頃刻,背後一陣灼燙的氣息,李效猛地轉頭,只見喬家的小院燒了起來。

  「走水了——」四鄰奔走相告。

  大火順著風勢吹向許府,登時噼啪作響,燒成一片,李效道:「凌雲?」

  許凌雲沒有出來。

  「走水了——!」鄰居紛紛回家取水,更有人奔向江邊,小孩尖聲哭叫,巷內亂成一片。

  「許凌雲——!」李效大吼道,回身衝進了院子。

  飛灰與煙氣灼得他的雙眼劇痛流淚,火光沖天而起,竟是被澆上火油,到處都是烈火,李效脫下袍子揮開火舌,吼道:「凌雲!」

  一根帶火木柱落下來,李效上前揪著許凌雲,把他堪堪拖得踉蹌幾步。

  許凌雲看了李效一眼。

  李效:「走啊!你在做什麼!」

  許凌雲喘著氣,望向李效雙眼,剎那間李效明白了。

  「你走。」許凌雲道。

  「不行——!」李效在他耳邊大吼道,繼而把許凌雲緊緊抱在懷裡,拖出了火海。

  火勢越燒越烈,及至後來,大半條街都陷進了火里,李效臉上滿是灰黑,緊緊抱著許凌雲的肩膀,二人怔怔望向火海。

  李效把許凌雲放開,轉身神情恍惚地離去,單衣衣襟卻被許凌雲揪住。

  「還有誰聽見了,喜公公呢?」許凌雲道。

  李效站直身子,茫然搖頭,繼而向著長巷另一頭搖搖晃晃地走去。

  寒江邊,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著江岸,李效緩緩蹲下,以江水洗了把臉。

  「孤……我……」李效喃喃道:「不可能,你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許凌雲深吸一口氣,李效猛地轉頭,蹙眉道:「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麼他要把你抱走?」

  許凌云:「我不知道!」

  李效:「你明白的!你心裡明白的!是不是!告訴孤!」

  許凌雲道:「他從來沒對我說過!相信我,陛下!從來沒有!」

  「你才是陛下……」李效梗著脖子,喘息粗重猶如瀕死的野獸:「孤……孤才是許凌雲……」

  李效直直地盯著許凌雲,看見淚水在許凌雲的眼眶裡打轉。

  「殺了我。」許凌雲說:「現在殺了我,你就永遠是陛下了。好好贍養我娘,咱倆就……誰也不欠誰了。」

  「不行……」李效退了一步,緩緩搖頭。

  許凌雲喃喃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孤不知道。」李效搖頭,喃喃道:「孤為什麼要救你?」

  李效失心瘋般地笑了起來,看著江水,繼而放聲大哭。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