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頂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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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江州空氣驟然悶了下來, 天際將雨未雨, 黑壓壓的一片天,許府上點了燈,李效就著昏暗的光線用過早飯。

  扶峰還未起來, 許凌雲過去探過, 在睡覺。

  李效道:「不妨, 讓先生睡足就是,老人需要多睡會。」

  許凌雲記起昨夜一晚上不曾聽聞扶峰咳嗽, 難得的有一夜安生覺睡, 便攏上房門, 打手勢吩咐老僕把藥煎上, 搬了張竹椅在廊前讓李效乘涼,自己坐在一邊。

  空氣悶熱,黑天中悶雷滾滾,看樣子即將有一場雷雨。

  許凌雲翻了翻書,剩下五頁。

  李效說:「成祖要親征了?」

  「沒有。」許凌雲緩緩道:「最精彩的時候要來了。」

  「成祖在朝不足五年,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有人對他的評價是無情, 有人的評價則是感情用事, 全無章法。他時而冷酷無情, 孫嫣生下了皇子, 他沒有半分為人父的形象。時而又感情豐富得過剩, 像個得癔症的病人。時而疑心病重, 對身邊任何人都不相信,卻又對許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效道:「也只有孫皇后受得了他。」

  許凌雲苦笑道:「自生下太子後,孫皇后就幾乎沒和他說過幾句話。」

  長樂二年冬。

  方青余趴在御書房的案前爬了兩圈,背上趴著李慶成的兒子,咯咯地笑。

  小皇子名喚李元徽,牙還沒長出來,九個月大。

  李慶成忙著看摺子,沒空去看他,便讓奶媽把兒子抱來御書房,在方青余背上套了個馬鞍,讓兒子騎著,再令方青余到處爬,順便逗他的兒子玩。

  方青余入宮當侍衛時李慶成已九歲了,自不能玩騎馬這種無聊遊戲。

  若那時李慶成三四歲,倒是可以考慮,方青余也樂得情願,父親騎不上,便換兒子騎著玩也是可以的。

  「你喜歡小孩麼。」李慶成淡淡道:「你也三十了,喜歡的話不妨自己去娶個媳婦。」

  奶媽把李元徽抱開,方青余起身拍了拍膝蓋,今年方青余已三十了,張慕也已三十二,兩人都尚未成婚。

  「我這一輩子都是給你的。」方青余隨口道:「成什麼婚。」說畢走到御書房外,繼續站值。

  李元徽在龍椅一旁,抱著李慶成的腳不住晃,李慶成哼哼幾聲,陪著他晃,把一疊彈劾書扔到旁邊,倚在椅背上,淡淡道:「念。」

  黃謹接過那疊信,恭敬打開。

  「四王爺李巍,招兵買馬,暗藏禍心……」黃謹抽了口冷氣:「這……陛下?」

  李慶成揉了揉太陽穴,道:「聽到了麼?招兵買馬,暗藏禍心。還惦記著你害死他女兒的那事。」

  方青余笑道:「把臣的腦袋送去罷,別再砍自己手指頭了。」

  李慶成冷冷道:「下一封,最近揭發造反的可真多吶。」

  黃謹換了一封,又抽了口冷氣,眼望李慶成。

  李慶成道:「看什麼?讓你念就念。」

  黃謹:「朔邊大將軍張慕,與匈奴勾結,招兵買馬……」

  「……暗藏禍心。」李慶成與方青余同時接口,都會背了,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句。

  黃謹忙笑著點頭,又道:「這寫信的人,像是在東疆呆過。」

  「哦?」李慶成道:「還說什麼了?」

  黃謹道:「江州參知韓滄海……」

  李慶成:「退回去,把上一封揭發張慕的念完。」

  黃謹:「是,是,啟奏陛下,此人說得甚是詳細,張慕將軍自鎮守東疆伊始,未曾回京述職,平日在東疆足不出府。」

  「東疆冰天雪地,不出府有什麼奇怪的。」李慶成道。

  黃謹:「據說張將軍每天都看著一塊玉璜發呆,那玉璜是先帝親手給他父親張孞的信物,又對旁人說……」

  「對旁人說?」李慶成忍俊不禁。

  黃謹:「是,張慕他對人說,當初大虞江山,本應分他一半,有玉璜為證,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言語吶!」

  李慶成不吭聲,黃謹又道:「如今陛下派他去守玉璧關,這廝便終日看著玉璜,懷恨在心。還說,早知道就喝了當年那杯酒。」

  李慶成點了點頭,表情不現喜怒,黃謹接著說:「塞邊時有交戰,秋末小股匈奴人進犯,張慕將軍俘了一隊人,其中有名匈奴少年被抓到將軍府上,關了起來……」

  李慶成道:「接下來是通敵了麼。」

  黃謹諂笑道:「這信上說,張慕對那匈奴少年青睞有加……親自吩咐,不得難為了他。據說這名少年,叫做訶沫貼摩兒。」

  「張慕還對親衛說,當年他的老父,是被先帝一把火燒死的。」

  李慶成眉頭擰了起來,黃謹壓低了聲音,在李慶成耳邊說:「陛下,你看接下來還有一封,是說孫岩的。」

  李慶成道:「孫岩怎麼了?」

  黃謹:「信上說,孫岩與張慕暗中勾結,本朝律法,以十七策為令,鎮疆武將不得勾結朝中大臣,這……」

  李慶成不置可否,黃謹看得驚心動魄,又道:「還說孫岩傾家財資助張慕招兵買馬,準備舉兵謀逆,這這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李慶成道:「誰當值?外面來個人。」

  一名鷹侍入內,李慶成交出兩封信,問:「今天哪只鷹負責盯南華門。」

  那鷹侍答:「回稟陛下,是趙楚天和他的鷹驚帆。」

  李慶成說:「把信給他,讓他放鷹去追查投這兩封信的人。」

  黃謹登時打了個寒顫,未料李慶成還留了這一手,鷹侍接過信前去辦事,方青余道:「還能找到送信的人?」

  李慶成懶懶道:「當然,這些鷹都厲害得很,每天在南華門樓上盯著,誰塞的哪封信,鷹看一眼,便能認出那人相貌,小事也罷了,大事怎能不追?」

  方青余:「你就天天派鷹去守?」

  李慶成:「這不派上用場了麼?」

  當年方皇后臨死前那番話,在李慶成心底埋了根刺,殿上唯孫嫣,方青余,唐鴻,張慕四人及八十名鷹衛,不可能是這些人走漏風聲。

  那麼知曉鷹羽山莊大火的人,還會有誰?

  這個投信的人,定與當年內情有關。

  李慶成又道:「繼續念。」

  黃謹神色如常,開始讀另一封信。

  「江州參知韓滄海,意圖謀反。」

  李慶成:「……」

  黃謹道:「這人……提及韓滄海用的兵器,乃是七尺八寸長的一根天外隕鐵製成的『磐龍棍』,那磐龍……可是天子才能用的吶,韓滄海竟敢用磐龍棍當兵器,其心可誅……」

  李慶成起身,一腳踹翻金案,奏摺飛了滿地,將金案連著黃謹直踹出御書房去,乒桌球乓的一陣巨響。

  「臣罪該萬死!」黃謹哭喊著爬進來,磕頭磕得咚咚響:「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李元徽被嚇得尖聲大哭,奶娘忙哆嗦著把小皇子抱走了。

  李慶成在御書房內站了一會,道:「傳兵部尚書。」

  是年臘月,玉璧關換防,一封聖旨輕飄飄落在張慕案前。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張慕漠然道:「我不回去。」

  李慶成連下七道御旨,最後那封上只有五個字:不回京就滾。

  一名鷹衛帶著海東青前去宣旨,手上拿著李慶成的玉璜。

  「張將軍。」那鷹衛道:「你再不回京,陛下就要親自過來了。」

  海東青在張慕的案前抓書,張慕道:「他讓我回去做什麼?」

  鷹衛如實道:「陛下說,請張將軍喝酒。」

  張慕:「他怎麼知道的。」

  鷹衛茫然以對,張慕沉默了。

  漫天大雪,三九寒冬。

  孫岩坐在金鑾殿上,就著火爐,李慶成坐在高處,海東青飛進來。

  「來了麼。」李慶成問。

  鷹衛道:「來了,在京師街上,正向皇宮趕,屬下先來報信。」

  李慶成點頭,孫岩道:「陛下召見了哪位大人?」

  李慶成不答,取過一個裝滿紅膏的碟子,說:「孫兄認得出這是什麼不?」

  孫岩抬頭朝案上看了一眼,搖頭道:「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

  「這個呢?」李慶成取過一個玉瓶,晃了晃,倒出兩枚藥丸,笑道:「這個估計就更不知道了。」

  孫岩尷尬笑:「臣孤陋寡聞,有所不知。」

  「這藥丸叫『醉生夢死』。」李慶成說:「吃了它,這輩子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連帶著死後轉世的下輩子,也都記得前世往事。」

  孫岩詫道:「還有這等奇方?這不就等同於活了兩世人?」

  李慶成漫不經心道:「可不是麼,若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能尋見這藥吃,簡直就是與天地同壽了。」

  孫岩半信半疑點頭,李慶成又道:「孫兄信麼?」

  孫岩笑了笑,搖頭。

  李慶成又道:「來世的事,誰也說不準……」說著把藥丸放進碟子裡,滾了一層紅色的藥膏,取過銀勺,輕輕撥弄,令藥膏蘸滿在藥丸外,成為一層厚厚的包衣。

  孫岩忍不住道:「碟子裡的又是什麼?陛下在配藥?」

  李慶成笑道:「鶴頂紅。」

  孫岩登時愕住,不知李慶成是什麼意思。

  海東青看了一會,叼過桌上另一丸未沾鶴頂紅的醉生夢死,仰著脖子就朝肚裡吞,李慶成忙道:「哎!」

  李慶成忙一手扼住海東青脖子,調轉銀勺以勺柄去掏:「不是給你吃的!給我吐出來!」

  又挖又抖,終於把醉生夢死挖了出來,邊上缺了一小塊,李慶成又捏開海東青的喙朝里看,料想被吃了一點,只得作罷,隨手一扔,海東青飛走了。

  孫岩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慶成把兩枚藥丸都滾滿了鶴頂紅,舀出碟子,攤在宣紙上晾乾,淡淡道:「最近收到不少謀逆的劾信,朕已派人去徹查。若無事也就罷了,若查出來是真的……」

  孫岩瞳孔倏然收縮,李慶成悠然道:「直接賜死麼,朕下不了手,便打算賞他一枚醉生夢死吃,這輩子了結恩怨,自去轉世投胎罷,誰也不虧欠誰。」

  張慕孤身一人回到京師,入金鑾殿時大門砰一聲緊閉。

  殿內唯剩李慶成與孫岩,張慕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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