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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少師沒有想到,仲父明知有詐仍恪守與朕的約定,以至於少師的熊進錯了方向,若無仲父拼死相護,朕早已命喪熊掌之下。

  朕當時雖有所懷疑,但仲父傷重,朕的心思亂了,無暇顧及其他,沒能在第一時間握得住證據,揪出少師里通外賊的把柄。」

  沈玥捏著扇骨,神情寥寥地摩挲著。

  說到秋獮,他雙腕上的入骨傷疤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那天,蕭亦然一身是血的倒在他懷裡,生死未卜,是他究其一生也無法自渡的夢魘。

  季賢輕聲道:「陛下對武揚王的情誼之深,著實令臣等不解。彼時若非陛下一力相護,武揚王傷重瀕死,臣等大可當場將其斬殺,輔助陛下親政,不必鬧出後面百官身死的亂局……」

  「而後看著朕在中州嚴家的掣肘之下,為了求他們開張糧鋪,為了一粒米、一口糧而不得不妥協,繼續做個如先帝爺一般的傀儡嗎?」

  「臣……」季賢下意識地要反駁,卻沒能說得出口。

  誠然,唇亡則齒寒,武揚王手中的鐵甲軍,才是最令世家恐懼的存在,一旦蕭亦然倒了,鐵甲軍與皇權之間的唯一紐帶便斷了。

  無軍之政,危若累卵。

  若那時沒有武揚王挺身而出,用最決然的法子,斬殺一干世家貪墨官員,封停九州政令,啟封中州四城……嚴家借秋獮設下的以糧脅君之計,幾乎就是無解的死局。

  傀儡皇帝不想殺攝政王奪權,而攝政篡權之臣寧死也要保全沈玥的君主之位。

  ——誰也不曾想到,這二人齟齬四年之久,竟能在生死關頭化干戈為玉帛,同心共濟,這才是天下糧倉輸掉此局的根本所在。

  自此後,一兩銀被查出,城摞城暴露,流民北遷、河道得開,謝家落敗……世家一步步從占盡上風行至窮途。

  「少師只是沒有想到,仲父能如此坦蕩無畏地還政於朕,和朕站在一條船上,軍政一統、流民北遷令嚴家徹底慌了。

  以至於為了保下少師這條線,甚至慌不擇路地借著流民生亂,想要將這『一兩銀』的干係栽贓到謝家的頭上。」

  「……是。」

  季賢無奈道:「這確實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死棋。陛下當時步步緊逼,武揚王手下的那些個老兵幾次要順著這條線接近真相,臣已然沒有什麼別的好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瞞多久是多久。」

  「……」

  沈玥沒有接他的話,別過頭深深地吸氣,壓抑著胸口呼之欲出的情緒。他沉默許久,終於在越忍越怒的火氣中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他仲父那樣好的忍性。

  沈玥「啪」地一聲搖開摺扇,冷聲道:「少師是永貞年最後一批進士了吧,朕記得少師便是江北人,家貧但擅學。幼時家母紡紗賣布為你買丹青籌學費,這才有了當年瓊華宴上那一副驚艷眾生的《山河社稷圖》,被元輔看中而入仕。」

  季賢默默地垂下頭:「……是。不孝之子,枉負家母教誨。」

  「少師去看過那日流民入京沒有?萬千百姓如枯骨行走……少師本該是最解民生疾苦之人,你算計朕便罷了,少師怎忍心對這些人下手!

  難道少師就不會從其間看到幼時的自己,看到辛勤撫育你的阿母嗎!」

  「季思齊——!你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季賢一語不發地低著頭,沉默地受下了君主詰問的每一個字。

  不是所有從苦難中行出之人,都仍舊能夠秉承初心、為生民立命,亦有人究其一生機關算盡,只唯恐墜落半步。

  他——季賢,便是後者。

  季賢沉默地嘆了半晌後,低聲問:「是流民生亂,讓陛下確認了臣的身份嗎?」

  「是。」沈玥平靜地應了。

  「那一兩銀的栽贓做的委實粗糙,說明幕後之人已是窮途匕現。朕便一步步復盤這些時日來,究竟是誰能夠做到即便站在了懸崖邊上,卻仍能讓朕相信他並無惡意的人。

  朕思來想去,朝野上下與此事有瓜葛,又能令朕真心信任,以至於可以一次次瞞天過海的——除了仲父,就只有少師。」

  季賢垂眼,「……臣,有負陛下信賴。」

  「嗯。你確實辜負了朕許多。」

  沈玥沉默了一會兒,火氣倏地散了。

  「朕之一路走來,生父早亡,生母逐利,一干皇親無一不是盈盈算計之人,時時刻刻欲從朕身上牟求私利。唯獨朕承自先父的東宮師父們,一腔真心相待,但朕心中也明了,其多半是因先父蔭庇,和朕的天子之尊。

  即便是在一干師父里,少師的課業最少,但朕總是私心偏信於你。

  少師或許認為你當初入宮授課,是元輔在為你鋪路,與朕親近的安排,其實是因為朕仰慕少師大才,執意要學丹青畫作,請少師開課教導的。

  元輔和莊大學士都不贊同朕痴迷筆墨,此非天子之道,唯恐朕如宋徽宗般不務正事。是朕又去央求了仲父許久,一再做了保證,磨得仲父心軟,才出面做主替朕請了你做少師。」

  季賢平靜的面容終於出現一絲震動。

  他恍然憶起初入宮的那日,彼時只有桌腿高的小天子,在炎炎夏季里穿著繁複的宮服,十分嚴肅地板著稚嫩的小臉蛋兒,規規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畢恭畢敬地對他行學生大禮。

  他當時也長不了小沈玥幾歲,行止仍有些少年氣,看著他熱得通紅的小臉和鼻尖的汗珠,便偷偷摸出帕子將人攬在懷裡擦了,又藉口廣袖繁複,難以施展筆法,脫了他那身厚重的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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