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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耳,是我從街上買回來的雜役,我說要當兵的時候,全家都攔著,只有他收拾了包袱就說要跟我走。我不過給了他一口飯吃,他就一輩子都要跟著我,跟著我去了漠北,又一路來了中州。

  小六兒在守滄雲關的時候,受了傷,沒吃食沒藥材,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

  到死,他只想吃一口胡餅,撒著芝麻的那種,咬一口,香香脆脆的。可等我買回來的時候,他瞪著眼睛,已經走了。死不瞑目。

  他是我手底下最機靈的兵,能順著刺棘叢擠進韃子的營帳里,偷他們的馬奶酒,他的馬快得韃子都追不上。他就一邊跑,一邊喝酒,一邊笑。

  韃子的刀沒殺了他。他死在了幾百年都沒見過戰火的中州里。

  到死,都沒吃上一口胡餅。

  他是無足輕重,他是連個名字都沒有,就像其餘七州的那些老兵一樣,他們就是一群苟延殘喘爛泥野草,寫進軍報諜文里,不過就是個數字而已。

  誰會在乎他們是一萬人還是十萬人?又有誰會記得,當初他們是站在漠北三關里,頂著風沙烈日,守著國土家門的人?

  家國有難,漠北鐵甲,雖千萬人,吾往矣。

  可要是他們有難呢?

  整個雍朝九州的人,誰不在看我們笑話,誰給我們了一粒米吃!誰給我們了一個援軍?

  沒有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粒糧,只有無窮無盡的算計和忌憚……

  天門關八萬人,小六兒,七州的老兵遺屬,他們都是死在了誰的手裡?是死在了我們拼死護著的生民在後的手裡!

  生民如芻狗,人命比草賤,這大雍九州早就已經壞了,爛了,鏽到了根里,無可救藥!

  我不信三娃兒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到底,到底為什麼,又是為了誰要打這個仗!」

  ……

  沈玥看著蕭亦然,仿佛透過他支離破碎的表象,瞧見了他被戳得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天門國恥,裹了陽城疫病屍身的糧袋,被刻意傳入漠北軍的疫病,天門關被焚之一炬的真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所相護的雍朝八大州府,是如何以喪盡天良的手段背叛了整個漠北。

  以至於,他不敢也不能將這份更沉重的真相掀開,訴之於人前,為先人討回一份公道,他只能將這一切和著血淚生生咽下。

  他就是這樣——十年如一日,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國社稷。

  蕭亦然衣袍下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看向鍾倫。

  「我不能告訴你,我們為什麼要打仗,因為我也時常會心生魔障,去質疑我身後的這些人,這些所謂的生民和官員,究竟是否值得我們付出血的代價去護佑。

  我只能問一句,如果再來一次,韃撻犯我國土,屠我子民,鍾五爺是否仍然願意棄筆從戎,立於萬萬人前,征戰沙場?」

  鍾倫怔了片刻。

  他抬起右手,重重地敲在左肩。

  一下。

  兩下。

  三下。

  雖九死,其猶未悔。

  人之一生,如船行渡口,各有各舟。有人迷航未返,有人殊途陌路,有人苦海回身,有人初心不改,有人重塑梁骨,而終有行至彼岸之時,回望浩瀚海海,不過爾爾。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鍾倫,先行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別離》陸龜蒙

  我構思的時候每次想到這章都會熱淚盈眶寫到這段的時候哭慘了

  付出被辜負,初心被磨滅,但仍願砥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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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投名狀

  雪下了整夜。

  凜風肆虐,大雪茫茫。

  嘉禾八年的這場初雪來得格外早,整個南苑盡數覆於皚皚白雪之下,秋獮便在這種死寂般的靜默之中進入了尾聲。

  一切陰謀叛亂塵埃落定。

  蕭亦然平靜地應對著政權的交割,連夜安排袁釗將南苑安防轉交給廣川,帶人趕回北營,整肅軍務和鍾倫遺留下的叛軍同黨,親筆給河北鍾家寫去祭文,似乎一切如常。

  鍾倫留下了整整兩箱的文字記載,有各州軍卒的籍貫名冊,鐵馬冰河在九州各地的驛館暗樁,其中最珍貴的是一張詳盡的九州地圖。

  自鐵馬冰河封鎖九州往來以後,雍朝已有百年未曾有過最新詳盡至此的山川地脈圖,蕭亦然對照地圖,詳細推演並修正了送與袁征的信,交予陸飛白,同姜帆一道夤夜乘船南下。

  陸飛白臨行前,蕭亦然親自叮囑道:「征哥兒脾氣沖年少衝動,帶不得兵,你要多盯著他些,深入敵後,切不可莽撞,務必一切聽令行事。」

  陸飛白一一應下,溫聲道:「世叔放心。征哥兒最聽世叔的話,必不會闖禍,只是……世叔也要多保重才是。」

  蕭亦然平靜地點頭,重傷的身體裹在厚重的氅衣下,臉色蒼白。

  沈玥擔憂地望著他的背影,他仲父較之從前更讓人省心,飲食照舊,配合療養,他不會再花樣百出地倒掉那些抑制他氣血的藥,就連老薑頭也說他已然脫離險期,較之先前傷勢恢復得很好。

  但他除了那張地圖,再也沒有碰過鍾倫的其他遺物。

  沈玥看著那兩個原封不動擺在那的箱子,他總覺得,他仲父就像燃盡的一團火,內里僅剩些輕飄飄的灰燼,只差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散入山河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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