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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他已經不再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了。劉平安想,他在求死。將死之人就算算計了一輩子,死前也懶得再算計了。大約這就是為什麼他說話中帶了些實話吧。

  劉平安天生就看得出誰在撒謊,誰在掩藏。

  就如同他看得出父親偶爾會帶著人血回家,一點痕跡擦在樹葉下便是一個人的傷口在流血,野獸的足跡縱然被積雪掩埋也會被他發現。

  他同樣知道,鄭懷嘆自始至終都在撒謊。

  ……只是剛才,他說到這世道,說到自己的抱負,說到那些已經無法挽回的絕望時,沒有撒謊。縱然掩藏了許多,但卻第一次沒有對他撒謊。

  「我會保護

  你的。」劉平安說,「別怕。」

  鄭懷嘆又笑了,但他沒說任何讓劉平安不高興的不信任他的話,只是溫和地說:「好,好,我信你,你會保護我的。只是別讓自己受傷,可好?」

  劉平安看得出他其實不信。男孩皺起了墨裁般的眉毛,正要說甚麼,忽然轉了下頭,看向了身後東南方。他屏息靜默幾秒,才對鄭懷嘆說:「有人來了。還有許多踩在地上的四隻腳的動物,蹄子聲音像梅花鹿,但比鹿更重。總共有三十二人,那些是要殺死的強盜嗎?」

  「大約是吧,不過無妨了,他們只會在外圍打轉兒,但若是發現不了我,就會放火燒山……到時候濃煙會將人活活嗆死。」

  鄭懷嘆望了望天色,他雖說全然不信劉平安的話——不可能一個孩子聽見了馬蹄聲而他什麼都聽不到,但眼前的小小少年說到底了也是個無辜可憐人。

  他雖是將死之人,卻不是那等在死前也要把旁人拽下來一起倒霉的混帳玩意兒,鄭懷嘆起先選了這山逃入,本就是為山里無人的自己的墳墓,誰又知道後來又蹦出一戶與世隔絕的人家呢?可逃都逃進來了,痕跡也留下了,再怎麼後悔也無濟於事了。即使在最後,他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行了,快走吧,小孩兒。」鄭懷嘆道,他握著方才被劉平安包紮過的手背,似是有些悵然若失,「起碼你是宋人,不是蠻夷……方才我也著實不該試探你,以為你是他們故意放在這裡的探子。好死不如賴活著,但亂世人人如犬狗草芥,也不曉得能活多久。罷了,有多久是多久,若你能碰見一個姓張的——唉,我同你說這些做甚麼呢?沒用了罷。」

  他頹靡地擺了擺手,箕坐青石上,背靠高樹邊,遙遙望著遠方。那邊是京都的方向,也不曉得日後會怎樣……這大好山河,壯美國度,終究是要如夕陽般墜落,而自己死後,又是否能看見將來呢?

  男孩兒沉默地看了看他,而後轉身默默地走了。

  鄭懷嘆微闔著眼,等劉平安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他才慢慢地摸了一下未曾受傷的右手手腕處的一個玩意——它在朦朧的日光下閃耀出格外迷人的金屬色澤,細細的弩箭卡在機關軸上,弦纖細而鋒利,一個鎏金的「趙」字烙在箭下。

  它只有一點點大,上頭的弩箭也就剩一支了。這還是當初他慌亂逃竄時,文將軍特意給他留下的。最後這支箭矢鄭懷嘆一直沒有使用,而現在,或許已經到了用它的時候。

  鄭懷嘆抿起蒼白開裂的嘴唇,將箭矢慢慢地扣上弦。

  他抬起蒼白而猶帶一絲胡茬的下頜,將鋒利的箭矢尖端抵住脖頸與下巴連接的最柔軟的地方。箭尖陷入了皮肉,只要他輕輕扣開線扣,這枚箭矢就會穿透他的下巴,直抵大腦,將他乾脆利落地殺死……或許這樣的死法,比起死在那些蠻夷手中,或是被濃煙嗆死好得多了。

  鄭懷嘆閉上眼,他顫抖的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鋒利的弓弦——

  噗通!噗通!咕嚕嚕——

  一連串重物砸在地面上的聲音接踵而至,然後是滾動的響聲。鄭懷嘆的手指尚未完全撥下,一個年輕的少年的聲音便闖進了他的耳朵:「你在做什麼?」

  他倏忽睜開眼!

  衣著簡樸骯髒的小少年眉眼如墨畫,白皙似玉石的面頰上濺了幾點紅痕,而他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更紅的則是他手中握著的那根不起眼的燒火棍兒,鮮血順著棍子尖端滴答滴答地墜入土壤,身邊是幾個正在流血的人腦袋。

  其中一個腦袋滾到了鄭懷嘆的腳邊,他一低頭就能將人頭瀕死前扭曲的臉看得清清楚楚——鄭懷嘆陡然感到脊椎處泛起一陣砭骨的刺痛,隨之而來的是大冬天赤身踏雪的寒意。這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眼珠子像黏在人頭上一般,手指神經質地一顫,勾開了弦,而出神則讓他沒了準頭。

  箭矢擦過臉頰,撕裂小半隻耳朵,一道深邃的傷口出現在他的側臉處,箭矢穿過他的鬢髮直直釘進背後依靠的高大樹木的樹身里,箭矢的鐵尖鉤住了樹皮。而鄭懷嘆渾然不覺痛楚一般,死死看著那張臉,喃喃道:

  「章洪帆……」

  這個人曾經作為蠻夷的前鋒攻破了城池,讓自己的士兵如豬狗般被屠得精光,是可恨的敵人首領最為信賴的得力下屬之一,據說曾經放言「有章將才一人,勝雄兵百萬」,也是讓他日日夜夜咬牙切齒徹骨痛恨的敵人之一。

  現在他的腦袋已經脫離了身子,正沾著草屑與泥漿,髮鬢散亂地滾在他腳邊,他一伸腿就可以將這腦袋踢得遠遠的。

  他……就這麼輕易的……死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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