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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慘死之後,鄭堯幾乎把鄭衣息打的只剩下了一口氣,可他膝下只有兩個兒子, 如今嫡子已死,若是再把庶子打死了, 他就連一點傳宗接代的血脈都沒有了。
所以, 鄭衣息活了下來。
至於後來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靠著自己的本事進了御前司, 再得了太子的賞識,便都不在鄭堯的掌控之中了。
在以為煙兒死去的這幾個月里, 鄭衣息曾無數次地做過同樣一個噩夢,夢裡是他的生母, 與於嬤嬤一樣會將他抱在庭院裡乘涼,為他打扇,為他梳頭。
娘親身上香香軟軟,嘴裡還哼著那一曲動聽的江南歌謠,聲聲慢慢的曲調漾著和軟安適的暖意,摧得鄭衣息在夢裡落下了淚。
只是,這歌謠總是會在一夕之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鄭堯窮凶極惡的怒罵聲。
那段日子裡的鄭衣息過的是行屍走肉的日子,他雖還能體悟到泛著暖意的日光和舒舒朗朗的空氣,外里瞧著仍是錦衣玉服、光鮮亮麗,內里卻是腐朽不堪,只剩一口殘氣支撐著。
他知曉自己對不住煙兒,知曉自己的猶豫躲避給煙兒造成了莫大的傷害。
可在他從娘胎落地到及冠的這一日起,從不曾有人教過他如何去愛人,他從鄭國公府的那些長輩身上學到的,除了勾心鬥角之外,就是權勢利益。
在失去煙兒的日子裡,他時常會望著空蕩蕩的澄苑,無數次地懷疑,活在這雕欄玉棟的府邸之內,享盡這些奢靡的榮華富貴,他就會高興了嗎?
不是的。
他高興不起來。
在這府里,劉氏恨他,鄭老太太只是為了鄭國公府的體面才會疼愛他,蘇氏只盼著他遭劫,鄭堯更是棄他如敝帚。表面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其實內里髒污腌臢的不得了。
只有煙兒,會眨動著瑩亮漣漣的杏眸望著自己,含笑等著自己歸家,如風霜雨雪中的避風港一般,給了鄭衣息最大的慰藉。
漂泊不定的心也有了歸屬。
他想,過去的他自視過高,也不曾意識到煙兒於他來說有多重要,那層色令內荏的外衣被連皮帶肉地剝下,險些要了他半條命。
好在。
好在老天到底垂憐他,煙兒沒死,不過是躲在了溪花村,與一個莊稼漢結了緣。
鄭衣息怒恨,也萬般嫉妒。
可他遭了那一場摧心撓肝的「劫難」,早不復從前那般灑脫肆意,他甚至投鼠忌器到不敢殺了陸植泄恨,只能把扎在心尖上的這根刺挪放在一旁,好吃好喝地供養著。
他唯一一次失控,是那夜裡煙兒躲開他觸碰後的發泄,卻也不敢失控到過火。
鄭衣息直面著自己的心,他明白煙兒對他有多重要,便變著花樣兒地要哄煙兒高興,那些釵環首飾、數不清的銀票,都無法讓她開懷,只有在鄭衣息提起陸植的時候,煙兒冷冷淡淡的眸色里才會浮現幾分暖色。
多諷刺的一幕。
他甚至需要用那個低賤的莊稼漢來吊著煙兒的心,讓她不至於再那般枯萎消沉下去——太醫說,若是煙兒再這般悶悶不樂下去,只怕是壽數不長。
這於鄭衣息來說無疑是個噩耗,幾乎要把他砸懵在原地。
天知曉那些以為煙兒死了的日子裡,他在安國寺的蒲團前如何地虔誠祈求,祈求來世能與煙兒再續前緣。
許久,他才艱難地張了嘴,問太醫,「若是仔細將養,壽數可有礙?」
那太醫答道:「仔細將養的話,應是無礙。只是如今這位姑娘已沒了生志,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他。」
送走了太醫後,鄭衣息在迎著風的廊道上立了許久,他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衫,長身玉立地立在廊道上,任憑冷風侵蝕拍打。
隔了許久之後,冷風已將鄭衣息的雙手雙腳吹得冰冷無比,挪動一步時竟是勾出幾分刺心的痛意。
從廊道到正屋分明只有幾步之遙,可鄭衣息卻走了足足一刻鐘,他用足尖去丈量了廊道到正屋的距離,竟是覺得離煙兒無比的遠。
他走進正屋,第一眼覷見的便是凝眸望著支摘窗外的煙兒,順著她純澈的眸光向外望去,便見一隻紙鳶正在天際翱翔。
鄭衣息心內一顫,想起太醫的囑咐,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與她說了些外頭的新鮮事兒,卻見她仍是不為所動。
百般嘗試無果之後,鄭衣息還是長嘆了一聲,連勸帶哄地說了一句:「若是你能好起來,我就讓你見一面陸植,好不好?」
哪怕他千萬個不願,哪怕他此刻妒恨到恨不得把陸植千刀萬剮,為了煙兒的身子,他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而本枯萎的心如死灰的煙兒聽了這話之後黯淡無光的眸子陡然一亮,她先是望向了鄭衣息,好似聽到了什麼極驚喜的話一般,可轉瞬間眸光又暗了下去。
她了解鄭衣息,這樣薄情寡幸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好心,只怕他是想著要使陰謀詭計磋磨陸植,或者乾脆就是在哄騙她吧。
或許是煙兒臉上的失望太過顯眼,鄭衣息心口的鈍痛感比之方才還要再燙人幾分,他勉力放緩自己的呼吸,不讓腦海里堆積的如潮心緒蔓延開來。<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