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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至下了很大的雪,我從滿室窖藏中精心挑出一壇最貴的酒去永康里拜訪他,我說,這可是價值連城的金樽玉露,我自個都沒捨得喝,多嘗嘗,別糟踐了我的心意。

  他笑著說,「伯明盛情,本不該辭,奈何我酒量不佳,只怕不能陪你盡興。」

  我故作疏狂瀟灑地一擺手,以最隨意的姿態吐露真心:「這有什麼,只要對面坐的是你,無論是醉著的還是醒著的,我都一樣歡喜的。」

  程雲絕不是個無趣古板的人,相反,當他放鬆下來談笑風生時,更有一種別樣的魅力。他說起少時射獵,是如何挽弓拔箭荒山射虎,說起青年從軍,是如何萬軍叢中取敵首級,大雪冠蓋,老梅含香半吐,我想像著他矯健身姿在山林烽火間穿行,如身臨其境,意馬難栓。

  沒了纏身的俗務,我們說笑之間興致愈高,程雲不出意外地醉了。

  自然,是卑劣的我刻意灌醉了他。

  我想從他口中多套些話,若能趁人不注意再占些無傷大雅的便宜,自然是更稱我的心意。

  可程雲的酒量比我想像中差得太多,攏共也不過三四盞入喉,他竟倒頭便睡。

  他酒品倒好,不哭不鬧,掉了杯子便伏在桌上沒了反應。

  什麼百步穿楊,什麼常勝將軍,這一刻,天地之間只我鄧伯明跟他程露華。

  我將他扶去內書房,鋪下床帳,然後任勞任怨地俯身去解他的外裳。他額前的髮絲垂落下來,遮了一半染上兩分慵懶的端正眉眼。

  他飲酒不上臉,醉得人事不省了臉頰竟也不見有半點紅,聚不上焦的雙眼半開半闔,茫然視線就那麼直勾勾地落在我臉上。

  幾能奪魂攝魄。

  我看著看著便有些失神,不妨原本呼吸勻緩的醉鬼竟抬起條胳膊自我後頸壓了下來。

  我得到了一個滾熱的吻,還是程雲先動的手。

  我的臉瘋了一樣發燙,壓抑不住的悸動還沒有漫上唇邊,就聽他含糊低喃,「婧吟……」

  婧吟是他妻子的名字,很美,也很動聽。

  那時我便該走的。可我的雙腳好似灌進了重逾千斤的鉛液,無論我多麼想離開,兩膝以下卻脫離了身體的控制,逼著我不得不聽完程雲的剖白。

  他說茵茵,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讓你在那麼年輕的時候……生下櫂兒。你是不是也在埋怨我,所以這麼多年來,才從不肯入我的夢中。

  愛意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褪色,可愧疚只會歷久長新,將人困在過去。

  我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兩條腿卻恢復了知覺,我落荒而逃。

  為了冷卻這段從一開始就絕無可能的單相思,我自此便成了秦樓楚館裡的常客。御史台隔三差五就會聯合參我一本放浪形骸,為將一方卻不知檢點。

  程雲待我卻依然親厚,並未因我難登台面的低劣嗜好而疏遠,只偶爾旁敲側擊勸上一勸,我當面應得快,實則陽奉陰違。

  他也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進了那種地方的女子多是家道中落或遇到了其他難處的良家子,我對她們自無鄙夷,但你層層軍功壘起來的官聲,若受此拖累,當真無悔?

  不到死亡降臨的時候,我也不知我會不會後悔。

  他真正與我避嫌,已是很久以後的事。天子羽翼漸豐,今日他容不下作威作福的世家望族,明日就可能看勢力日漸坐大的寒門也覺如鯁在喉,結黨的帽子一旦扣下來,便是非死即傷,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將可能被他人拿來做文章的苗頭都掐滅。

  這話程雲倒沒說過,他是親眼看著陛下如何將帝位坐穩的,其中的君臣情誼自不必說,哪怕是在私下裡,他也從沒吐露過半句不敬的話。

  我自然不會去當這個把話挑明的惡人,但我畢竟不是空有一身蠻力。

  伴君如伴虎,我明白他的考量,可哪怕不能時時相伴,我也希望在他心中,我是不同的。

  那日驚鵲別枝,我聽見他對謝瑾說話,他說我在意謝瑾世家的出身,心有介懷,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介懷的又何止於此?

  我順手牽羊般帶走了鄭毅安的近半數赤柳衛,時時牽繫在心頭的人卻已開始對他眼中的好後生傾囊相授,謝瑾一臉清白無辜地站在他身邊,無聲提醒我這世間又多了個人跟我搶奪他的注意,這讓我如何能不動聲色?

  可我無法嫉妒謝庭蘭,我甚至可憐他。至少,程雲待我……只有真心,並無假意。

  我也還他十分真心,童叟無欺。

  其實很少有人知道,顧和章是找過我的。我的幼弟從文沾了我的光,得以在國子學裡讀書,說不上是刻意還是巧合,那日我在宣教里遇見往靈憲台去觀天象的顧和章,又盛情難卻地受了他的邀約。

  酒肴很豐盛,設在雒水河畔,顧和章借著微醺的醉意敬我,說我理應前程錦繡,說我在征虜將軍這個位置上委實埋沒了,說我宜擇高枝棲止,以圖上進。

  我聽了他的話直想發笑。我跟鄭毅安不睦,真投了他,當個亂臣賊子,屆時落得個瓦解冰消,鳥盡弓藏,又為什麼?

  陛下親政之初,連著兩三年征戰在外,力排眾議提拔了我這個無名小卒掣肘世家,關於我的參劾多如牛毛,他一概留中不發,縱有苛責,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我畢竟得到了實打實的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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