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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滿懷希望等待的人,卻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

  顧鄴章向來畏寒,卻從沒有一刻感覺這麼冷,渾身的血液都好像凍結成了冰。

  他死死盯著眼前人,嘶啞的聲音如碎石刮牆,卻幾不可察地越抬越高:「謝瑾呢……謝瑾呢?林雍,我問你話呢,謝庭蘭他去哪了?怎麼是你來復命?」

  他看到林雍深深拜了下去,重複:「陳王以身殉國,陛下節哀。」

  剎那間五臟六腑一併發燙,腥甜沿著瀕臨破裂的喉管湧上來,幾乎就要噴薄而出,顧鄴章眼角赤紅,硬生生將這股血氣壓了下去。

  他的臉色晦暗灰敗,卻說:「林彥容,我不信你的話。」

  林雍輕輕闔目:「臣所言...字字屬實,不敢欺瞞陛下。」

  ......

  林雍說,雪浪玉獅有多顯眼,陛下是知道的。

  北狄哀兵之怒,拼著全軍覆沒也要跟他們同歸於盡,謝瑾執意要留下殿後,他便想與他換了坐騎,可是謝瑾不肯。戰火燒至黎明,亂箭之下 ,屍骨無存。

  半晌的沉寂之後,顧鄴章怔愣開口,聲音啞得像漏風的燭籠:「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聞言,林雍竟笑了一聲,目光如冷月下的孤狼:「哪裡來得及?」

  他停頓了下,輕聲說:「但將軍在班師的前一夜,曾放飛過一盞孔明燈。一願陛下高枕,永無憂愁,二願陛下和肇齊,萬古長春。」

  強壓的心頭血終於難以遏制地噴涌而出,在書台地毯上灑落點點盛放的紅梅。可顧鄴章的眼神仍未移開,仍泣血般盯著林雍:「你帶了什麼來,他的遺物嗎?」

  林雍獻上的,是謝瑾日常所用的靜水刀,他眼中流下兩行淚,卻極力克制著哽咽:「決戰前,將軍曾叮囑我,若有不測,便將這把刀交給陛下,就當是……留個意念。」

  托著靜水刀的,卻是一件被暗紅血漬染透的白袍。制式精巧卻老舊,是建寧年間時興的款式。

  那一年,他將玉獅子贈給謝瑾,時逢九月初三,謝瑾來向他討禮物。挑來選去,挑中了這匹蘭草暗紋的蜀江錦,裁成戰袍,披在身上,歷盡百戰。

  他問,你向來喜穿黑衣,怎麼卻挑了匹白色的蜀江錦。

  謝瑾說,這個花樣好看。

  真的是花樣好看嗎?還是因為他顧鄴章賜下雪浪玉獅的優柔纏結,謝瑾全都知道?

  顧鄴章恍惚想起之前問過謝瑾,怎麼知道自己何時會不再需要他。

  他說等到了那一天,臣會知道的。

  顧鄴章慘笑了幾聲,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可是多麼荒謬啊,謝瑾甘當孤臣孽子,他也就真的,忘了他的師弟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顧鄴章驀地又嘔一大口血,直挺挺地一頭栽倒下去。

  前朝後宮還未得享北方一統的痛快,便先面臨群龍無首的危局,霎時間亂作一團。

  三日後,當顧鄴章終於從昏睡中醒轉,曹宴微不忍地輕聲寬慰:「陛下,您正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顧鄴章只是搖頭。謝瑾在時還不覺得如何,如今謝瑾不在了,他哪裡還有什麼往後?旁人所見的什麼春花秋月鶯飛草長,落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月寒日暖,消磨人的年華。

  他孤身前往陳王府弔唁,引魂白幡迎頭撲面,滿庭勝雪的白,刺得人兩邊眼眶發燙。謝瑾衣不紈綺,對私饗曲宴也並不熱衷,竟沒能留下許多生活的痕跡,可虛景也能藏情,他又好像處處都看到謝瑾的身影。

  顧鄴章後悔了。

  斷骨紅和一葉秋日復一日的疼沒讓他後悔過,落魄地被囚禁在秋棠宮沒讓他後悔過,可當顧鄴章想起謝瑾,他每時每刻都在止不住地思念謝瑾,就像是吞了比斷骨紅更折磨人的毒藥,在喝下去時好像義無反顧,殘喘的餘生卻註定只剩下煎熬。

  令姜看向他的目光里盛著冰冷恨意,卻紅著眼遞給他一張方絮紙:「兩年前,陛下曾為雪所困,在此留宿過一夜,這是次日下人撿到交給我的。我哥哥他,平時從不寫這些會讓人傷心的東西,可我後來幾次回想,大約他早早……便已存了死志。埋骨青綠,零落山丘,是他給自己找的歸宿。」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短短兩行字,寫不下這將近十年的鞠躬盡瘁,更載不動白首按劍,錯付衷情。

  謝瑾落筆時,心中想的是什麼?顧鄴章不敢想,觸碰的念頭一起,就好像連同他的心臟都要被鑿穿。

  大抵人對心中所在意的,往往更加苛求,幸運的人重新來過,不幸的人抱憾終身。原本可以景色盎然的春山,徒然剩下一片焦土。

  令姜目帶淚光,顫聲說:「陛下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受制於人的那幾年不過是不起眼的選段,你完全可以向前看,而不是被困在過去。我哥哥他不是造成你不幸的壞人,他甚至從未在其中出現過哪怕一次。他滿懷熱望、滿懷堅定地愛你,你給他的,卻只有裹著糖霜刺向心頭的刀。

  你盼他分擔,卻又怕他掌權,陛下,你真的是個很可笑的人。

  令則冒名頂替,這漏洞百出的、虛假的圓滿,難道你以為,我哥哥他真的不知道嗎?

  將軍對陛下一往情深,難道陛下從未覺察一二嗎?

  林彥容的話猶在耳邊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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