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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霄頭偏向室內,瞳孔朝一側微移,接著讓出一個肩的位置:“新涼在這裡。我去買點夜宵,你先進去吧。”

  夕夜這才發現玄關的延長線上站著新涼。

  [九]

  “不好意思,季霄沒跟我說你今天回來。”新涼一邊幫著把夕夜的行李箱安置到櫥櫃底下,一邊道歉。

  “他也不知道。”見新涼完成動作後侷促地站在客廳中央,夕夜招呼他在遊戲墊上隨便坐。

  男生在她身邊坐下,不知該說些什麼,斟酌了半晌,突兀地來了一句:“我和小澤暫時結不了婚了。”又緊跟著補充一句,“我跟她準備結婚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而且很意外。她急著結婚我倒是理解,可我不懂你。為什麼她去整容後你不跟她分手反而跟她結婚。在我印象中,你不是這麼看重外表的人。”

  “你說得對,我不看重外表。小澤做了錯誤決定,我不可能一味地鄙視她責備她,因為這也是我的失敗。如果她擁有和那些聰明的漂亮的女孩同等的幸福,就能夠變得和她們一樣溫柔可愛。唯一能將她xing格中那些凌厲的yīn暗面削平抹去的辦法是用足夠多的溫暖把她包裹起來。”男生低下頭頓了頓,“一直以來我是這麼認為的。但卻還是忽略了她,沒有給她安全感,這的確是我的失敗,不是麼?”他側轉身來誠懇地看著夕夜的眼睛。

  女生閃開了目光,盯著一旁的地面,長吁一口氣,苦笑道:“你是個善良的人,只能從善意的角度看待和理解別人。”

  “但卻從沒看錯過。你也許都沒有察覺到,小澤沒有失憶。”

  “我知道她恢復記憶了。”

  “不,她從來沒有失憶過。”

  “唉?”

  “在那件事發生後,我很快發現她只是裝作失憶--其實說起來,怎麼可能那麼幸運地失去了自初中以來的記憶?又不是韓劇。”

  “裝的?為什麼?”

  “為了伺機報復你。”

  夕夜無言以對。“‘顧夕夜想要我死,所以撒謊說窗戶推不開,結果卻害死了卓安,我一定要找機會替卓安報仇。'被我拆穿偽裝失憶時,顏澤是這麼說的。我告訴她你是撒了謊,可卻不是為了害誰,是沒帶紙巾去擦灰,向我借過可我也沒有,不願抹得滿手灰,於是假裝努力推過窗,謊稱打不開敷衍了事。這只是我的推測,她雖然不完全相信,但看在我的分上也不再想著報復了。”

  男生的肩胛在身後的沙發上找了個支點,微微斜倚著,不時向夕夜瞥一眼。不是以一個被愛人的目光,也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目光,而是知冷知暖的老朋友,疲憊的神qíng里有種不加掩飾的曖昧,這樣一種曖昧由極為複雜的心事催生,不矜持,也不天真。

  夕夜這般敏感,不可能沒覺察。她也理智,知道賀新涼一向就是這麼個人,三分有意七分隨xing地多qíng。但這時她還是忍不住把顏澤想起來,帶著前所未有的一點優越,了卻曾經耿耿於懷的失敗。

  “我沒奢望過有人能理解我,不僅顏澤,連季霄都懷疑我是蓄意的。我甚至懶得爭辯,因為爭辯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在大多數人眼裡我就是那麼個yīn險偽善的人。更何況,最懂我的卓安不在,其他人怎麼看已經不重要了。沒想到你還記得借紙巾的細節。雖然我喜歡過你,但卻真不了解你,對你也不敢有半點期待,這麼一來,你反而成了被忽略的人。”

  新涼笑了。月光描著他的輪廓從身側由遠及近漫過來,到了眼前反倒淡得朦朧,好像被笑容沖抵了,溶解了,人和景融成了一體。沒喝酒,卻像是有了幾分醉意,飄起來,把什麼都一併看輕了。

  縱使境遇變遷,夕夜也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個晚上,和曾經戀慕的少年一起坐在地板上聊天。腦袋裡還有根懸著的神經,知道若不是他迷茫失意到極點,是不會有此刻的。這麼想著,鼻子有點酸。

  男生沉默良久,出神地說:“不是我細心,而是我帶著負罪感。其實卓安是從顏澤的手中掙脫的,並不是說顏澤堅持到底能救得了她,她沒有活下去的yù望。她過得抑鬱委屈,家裡出了事,只向我訴苦過求助過,我卻沒留意,心思全在顏澤身上。”

  夕夜冥冥之中早感到卓安言行有點反常,在出事之後反覆聽她忘在自己這兒沒拿走的MP3中的歌,其中一首有著恐怖歌詞又使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斷翅的鳥不能再飛,不能再滑翔,放棄那些多餘的羽毛,消亡吧,然後重生,化身塵埃在黑暗中起舞……”

  新涼聽她小聲哼唱,蹙著眉轉過頭:“這是什麼歌?”

  “卓安mp3里的一首歌,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誰唱的,有段時間我反覆聽,絕望得有了自殺的念頭,嚇得不敢再聽。好奇是什麼歌,也一直留心尋找,但至今沒有在別的地方聽見過。”

  這樁事故的相關者兩兩相遇,總逃不出自責或相互責備,總想找個解釋,誰知最後歸咎於玄虛,沒有了出路。雖然有點解釋的作用,可到底還是無法讓人釋懷。死的是死了,生的人全被惶恐和憂鬱罩住。

  久而久之,無論犯了什麼錯,走入什麼絕境,都不由自主循到這個根源,它把什麼殘缺都撕裂了,把什麼希望都澆滅了,為每個裹足不前的人準備好充分的藉口。

  [十]

  重逢那晚的qiáng烈qíng緒因新涼出現而中斷,猶如夢到一半驚醒了,再怎麼qiáng迫自己沉睡回去也續不上。季霄和夕夜的關係又恢復大理之行以前的古怪,客氣得不像話,出門時因故同行或找藉口同行的機率大,但又絕對不是約會,說話像太極里的推手,各自要斟酌許久,又不見得落到實處。

  夕夜受道義所限,再加上習慣了挫折,對什麼好事都抱有懷疑,不敢付出太多。

  季霄的退縮就更有緣由了。

  他的戀愛行為規範本是在和顏澤jiāo往時向夕夜學的,什麼是慷慨,什麼是責任,什麼是大度,什麼是委屈,什麼是辜負,什麼是遺憾,全是打她那不切實際的說教里學來的,對顏澤未必藥到病除,但對她總該是對症的。哪知道她全從偶像劇、文藝小說里照搬來,自己心裡別有一番dòng天。

  當年她說得理所當然,這些條條框框就惡作劇般穿過風繞了彎再回到她的路上來理所當然地使絆。

  再加上,兩個人的人生經歷中都稀缺幸福qíng侶典範,不幸的例子倒比比皆是。傷心的事見多了,自己還沒感受到快樂,就先感受到了快樂之後接踵而至的煩惱。跳過過程光看結局,沒有不覺得慘澹的,於是掙扎不掙扎不重要了,糾纏不糾纏不重要了,連愛與不愛似乎也不重要了。

  二十三歲的心態絕不同於十五歲。都開始憑經驗限定自己的軌跡,雖不至於刀槍不入,但已經學會在決斷前慎重思考。

  把握不好尺度,慎重變成拖延,拖延變成逃避,逃避變成得過且過。

  晴朗的周末各自把衣物chuáng單洗了,分配著陽台晾曬,泛泛的自然光在鋁合金晾衣架的正中間凝成一個點,刺著眼。夕夜的一件真絲棉襯衫沒來得及用木夾固定,薄得蟬翼一般,被風chuī開,男生條件反she地伸手去截,可對它的重量卻估計不准,幸而另一隻手趕緊跟著伸出去將飄遠的襯衫救了回來。還給她時季霄隨口說:“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

  “我自己做的。”女生笑一笑。

  男生微怔,腦海中跳出一句“當時年少chūn衫薄”,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qíng懷。

  全上海滿大街都是顏澤那樣的女孩,總有自己的小追求小愛好,時常把國際奢侈品圖片轉到自己微博里,若非如此不能顯出自己有品味,即使明知那些衣服是化纖質地,歐碼板型大又不合自己身材,穿起來十足難看,但攢錢買到一件哪怕是打折品她也興高采烈。自身沒有氣質,有氣質的奢侈品也會在身上忸怩牴觸不肯幫忙。終究是小家碧玉里生出的闊氣,成不了高貴,低級趣味里生出的新cháo,成不了優雅。

  夕夜是百里挑一的自成一派,她的品味不需要外界標準來衡量,注重衣服質地與款式,沒有大牌撐腰內心也不怵。分寸又拿捏得剛剛好,再文藝一點,就成了矯qíng,再傲然一點,就成了乖僻,再樸素一點,就成了窮酸。經過事的淡定自處,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那樣自信,又那樣適意。仿佛有沒有你都不礙事,可正因如此你才偏偏起了與她天長日久相濡以沫的心。

  夕夜沒覺察季霄的變化,想起已經許久沒有新涼和顏澤任何一方的消息,便向他打探。

  男生回過神:“當初說婚期推遲半年,可這快滿半年也沒見什麼動靜。新涼已經很久沒跟我提起顏澤了,我也不好多問。聽說婚期延遲是因為你,你管他們gān嗎?”

  “我不喜歡他們在一起。顏澤只會一味傷害新涼。”說得頗為孩子氣。

  “兩個人之間的事,哪能論什麼孰是孰非?哪裡有什麼評判標準?戀愛的雙方總有人付出多一點。就像我和亞彌,從小到大都是我虧欠她,可最後還是由於我的原因分手。說得宿命一點,也許其中一個上輩子欠了另一個巨債,這輩子註定要來償還。”

  “你和亞彌分手了?什麼時候的事?”驚訝得瞪圓眼睛。

  “你去大理之前就分了。”說得輕描淡寫,意在消減亞彌在自己生活中出入帶來的影響。

  可太過輕描淡寫卻起了反作用。

  “怎麼沒聽你說?……也看不出來。”

  “……也不是什麼值得特地商討的事。我又不是女生,分手了還要向姐妹團哭訴。”

  女生一時噎住,轉而又泄了氣。自己在季霄心裡的地位不過是“姐妹團”的一員。原以為兩個人之間的障礙只有亞彌,可他和亞彌已經分手這麼久了,彼此的關係不僅沒有進展,而且他甚至沒有知會自己一聲。

  男生在心裡剛往前邁了一步,女生就yīn差陽錯地退了回去。

  如果此時季霄把心裡的欽慕與畏怯直接告訴夕夜,也許之後兩人就不會在互相揣測的路上離真相越來越遠。

  但能把真心毫無保留袒露,又不像季霄了。

  季霄不是沒有悉心悉意,而是悉心悉意在肚子裡,一往qíng深得再有分量也只有自己知道,整個人整顆心沉甸甸下去,重得壓垮了心肺卻不懂表達。

  無法處置關係的改變,更難承受後續可能發展出來的張力,因此不能灑脫地給予對方承諾,自以為這是給對方更大的空間和自由,緊張得把付出去的一點qíng感也收回來,使夕夜認定了自己不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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