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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隨時攜帶我防身的那些日子,他的胸膛離我太近,心跳怦然與血管的收張糾纏。在他身邊的每日每夜,我都將自己依俯在他的心口處,聽那或快或慢直至哪日平息的心跳。

  在奔流的百步洪邊埋葬無數的野死不葬之人,前夜仍在飲酒狂言相歡的名士明早就可奔赴地府陰曹,徒留具日頭底下暴曬發臭的遺體,留待野犬惡鴉啃啄。

  亂葬墳的野草邊皆鋒利割人,先生與旁人各懷心異,他們在夜晚貪圖一朝的好歡和一夕的壞悲。只有我曉得,在先生昏睡的時刻,有人緊摟者他的身軀,在熠暗忽現的火光映照下呢喃些什麼。

  他的脖頸被利刃抵住,被野獸嚎叫遮蓋的咆哮嗓音嘶啞,任憑他再如何的反覆掙扎,與內心的矛盾激烈對峙,無一方可占上風,唯能鬆勁,落荒般地逃了。

  「我知道他們想殺我,卻又想讓我活。」他望著那其實並不難渡的百步洪,又轉身望望拼戰後亂葬墳遍地糾纏的死屍,「他們騙我,卻又騙不過我。」

  「欲殺我,卻殺不了我。」

  在所謂的並不難的迷局中有人欺瞞他,他滿不在乎的樂在其中,分明他的心思非以騙周身人為愉。到頭自認旁觀者設局清局的角色一敗塗地,將失敗歸咎於他的暗地裡執行的陰謀和灰殆的野心,始終不清自身骨子裡根脈深扎,意欲發芽抽葉綻花誕果的貪婪勃勃。

  他任由郎中的算計與影子的諜間,他在世間南北肆意的遊蕩,最終滯留於江南陰雨的濛涼中。我窩藏在他的胸懷裡,清曉那層姣好的薄膚下百骸的枯朽,他孤身在驚濤駭浪中屹立,任憑自身枯耗。

  南園紅樓妓子的艷闕一曲未畢,他未沉溺於享樂,那撫琴歌曲的美人止聲,款款地落座在他的身邊瞧著他,風塵里顛沛沉浮的心冷女子抹淚,唯因他惺倦雙目半睜地望了她一眼。

  她操勞過多過久,過早的色衰,不知名的生身父母賦予她的姿容因早年遇人不淑墮塵後的短短几年如精緻的脆瓷皸裂。遮掩在繡屏的樂室僅供助興,她不再拋頭露面擾人雅興,她在男男女女的譏笑諷嘲中看見狂歡鬧熱的慘澹悲涼的未來。

  十數年來,兜轉至今她不過二十來歲,見過太多有心的有情人的悲劇,她跟我一樣是幸運的,遇見了對她慘澹晦暗人生而言再好不過的寄託。

  「少喝些吧,求你了,我的小郎君。」

  初見時,她愛戀的光亮已耗盡,曾教她心顫的青年的容貌依然,喚她名時依舊柔輕,除了診脈行醫的郎中,僅剩他藏在內裹的我與那心善的色衰妓子忡忡憂心。

  唯因他在酒醉迷夢中小聲喃喃:「我該死了。」

  數次我落進旁人的手裡,偶爾我在他逝世後被送進他的衣冠冢,在黑暗陰冷潮濕的地下沉睡數年,每次甦醒後的煥然一新都使我滿懷期待地盼見先生,因我深知,不論我在哪兒,最終都會回到他的手中。

  在禁錮他的基地實驗地,是他最能夠直接感受到我的一次,我貪婪無知、飢腸轆轆,我渴求他的所有,厭惡圍繞在他身邊的陰影,我在他的寵愛下肆意妄為,直到最後陪著他自殺投河。

  或是所謂的千寧仙山高閣,我被迫品嘗卑賤血脈里流淌的骯髒鮮血,粘膩腥臭鮮血里滿是他深植在髓骨里的惡欲。我想作嘔卻做不到。

  我不過是一柄冰冷的殺人奪命的工具。我樂意替我的先生向眾人傳達他的憤怒、不滿、悲哀和仇恨,他們愚蠢地認為笑先生無情無怒,唯有我能清晰地根據他或快或慢的心跳和血液流動辨別他掩藏的喜怒哀樂。

  我心甘情願的幫他奪掉那些命,閉上那些喋喋不休的嘴,為他背上永不洗刷的罪孽。

  吹吹打打中緩慢行進的鸞金紅頂轎中盛裝的他是真的無喜無樂,他空空的軀殼裡虛充滿欲情和哀悲,是他被幾人聯合重生的所付的代價。往昔虛幻與現實的交織在他的腦海里既渾沌又分明,他松握著我,輕撫過我的邊刃。

  鋒利淬毒的刃劃破他的指尖,血珠沁出細縫,凝落在正紅的喜服布上蘊出暗紅的圈圈點點。

  「阿無亂,送我離開。」

  我貼近了他纖弱的好似一掐折的脖頸,他的體溫甚至低於我的刃溫,提醒著我,他是違逆命輪苟活在世十數年的離世人。上一回我沒能親自送他離開,此次他不容許我再出現失誤。

  「不要讓我再哀傷了,阿無亂。」

  動脈割裂湧出的鮮血噴濺滿轎,他的雙眼最後一點光亮消逝後,握著我的手緩緩垂落,我掉落在他的腳邊。那刻我想起了很多,想起亂葬墳意氣風發的武林強者,想起實驗室里麻木的試驗品,想起千寧山上勘破卻不說的謎,想起癱倒在轎內的人。

  戰場兩軍交鋒處儘是戰號,我的顫動哀嚎無人察覺,待我自恍惚中頓醒,周遭滿繞泣哭哀樂,我被精心地清洗重淬,重新在國師墓中安眠。

  慶幸的是先生在多年後來接我,令我痛心的是他卻生了病,他對過往的記憶漸趨混亂直至片段沙化,我確認他患病的緣由是過去混雜的遭遇和交錯駁雜的經歷。

  他將我早早地贈送給那愛沉臉裝冷心臟跳動卻加速的少年,在十數年後的再相遇重新回到他的枕下,我目睹他的日日衰弱。他不肯服藥不願就醫,學醫的他執拗地認為於事無補,他冷靜地撕碎紅證,倒掉苦味的黑褐色藥水,掩埋各種藥丸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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