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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瀾滄弓起腿,丸子舔掉她臉上的淚。

  「可以不要忘記我嗎?」她問。

  羅謠的飛機已經來了,她眼看它從跑道拐出來,停在登機口外,沒多久一隊人就從上面下來。

  「我永遠記得你。」她說。

  沈瀾滄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丸子安靜下來,趴在她腿上睡覺,像一塊厚厚的毯子。她說:「羅謠,希望你快樂。」

  羅謠突然地哭出來,她捂著臉蹲在玻璃旁邊,小聲嗚咽。廣播已經在提醒乘客登機,人們聚起來,在她身邊排成長隊。她說不出話,只是一直叫著瀾滄的名字。

  「羅謠,堅強點,堅強才能快樂。」沈瀾滄捂著眼睛,眼淚沾濕了整個手掌。這句話也是她說給自己的。隊伍在羅謠身邊移動,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頂著所有人的目光走向隊尾。

  她握緊手機,說:「瀾滄,我……」一個我字她說了好久。

  「快去登機吧,」沈瀾滄說,「別耽誤了。」

  羅謠又從隊伍里出來了,她望著外面,那裡是一片燈,燈光勾勒出遠處的跑道,她會從那裡離開,真正地離開。

  未來會有千千萬萬條跑道等著她離開。她平靜下來,眼淚只是機械地流出來,從下巴上滴落。

  「瀾滄,我愛你。」她不能再說了,她掐斷電話,站進隊伍,一步一步走進了飛機。

  飛機又飛了一小時零十分鐘,她木頭一樣坐著,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什麼人都看不到。她是瞎子、聾子、啞巴、沒有大腦的人,一個玻璃罩罩住她,悶得她窒息。

  直到飛機咣當一聲落地,她人往前栽,撞碎了玻璃罩,周圍細碎的鄉音、發動機的轟隆聲和空姐的播報才如潮翻湧,它們都在向她宣告,歡迎回到真實的世界。

  下飛機她打車回家,車從偏遠的機場出來一路開進市區。沉滯的夜晚和燈火閃耀的街景從窗外閃過,她是那麼熟悉,卻同時感到陌生。

  馬路很寬、樓房像高高瘦瘦的火柴盒,街邊小店放著吵鬧的音樂,有小推車販賣烤串、棉花糖和冰激凌。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這是她每個夏天司空見慣的場景,是她真實的生活。

  她打開手機,告訴沈瀾滄她已安全落地。隔了好久好久,五分鐘,沈瀾滄回復,說早點休息。

  她在做什麼呢?回家了嗎?獨自躺在床上嗎?在看電影嗎?在喝酒嗎?在黑夜旅行嗎?羅謠好想知道答案。她急切地回憶她們常去的地方,想著沈瀾滄獨自在那些地方遊走的樣子。

  可無論她如何想像,總有什麼東西伸進她的腦海,切斷了她的記憶。

  東京走遠了,櫻花凋落、鞦韆靜止、河水倒空,水野的咖啡館只剩寂寞的招牌,上野的街道空無一人。東京塔倒了,教學樓塌了,富士山的幻影被永遠埋在廢墟之下。

  她心裡的東京遠去了,一點點剝除夢幻的影子,脫下水母般的外衣,然後逐漸被風化、被她真實的生活席捲一空。而那個和沈瀾滄在一起的她自己,也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她哭起來,在對話框裡打下:你在做什麼?但她不能按發送鍵,按下去就會開啟無窮無盡的痛苦。她刪掉那五個字,重新打:好,你也早點休息。

  她狠了幾次心都沒有按下去,最後還是手指自己不經意地碰到了。沈瀾滄沒有回覆,再也沒有了。

  羅謠靠在窗戶上大哭。

  她不知道沈瀾滄此刻坐在酒吧外面抽菸,煙被淚水泡得像根麵條。她蹦迪蹦了兩個小時,想忘卻煩惱,想得道成仙,不再理會凡塵俗事。

  但羅謠說她到了。沈瀾滄抱著酒瓶子推開酒吧的門,一邊喝一邊想著如何回復。

  她想問有人接她嗎?見到爺爺了嗎?她的城市是怎樣的?比東京涼快嗎?人們睡了嗎?她好想知道答案,但她無法問出口。她只好說早點睡,羅謠也讓她早點睡。她們的對話就此終結了。

  她坐在酒吧的背街,這只是她夜行路上偶然遇見的酒吧,她不知道她在哪裡,周圍是完全陌生的景象,這只是地球的一個角落罷了。

  她在東京,好像又不在東京,她對所有城市的印象都依附於人,依附於她的記憶,現在人去樓空,她的城市無所依憑,便像空中樓閣那樣搖搖欲墜。

  東京完全崩塌,她身在何處已無所謂,做什麼也已無所謂。她的心變成一隻灰色的、死去的牡蠣。

  於是她重新回到酒吧,讓嘈雜的音樂占據時間和空間。唱吧,跳吧,不會有人看到她的眼淚。喝吧,叫吧,今夜不醉不歸。

  司機看了羅謠一眼,問她怎麼了。羅謠恢復了一些理智,抽噎著說,分手了。司機笑了,說年輕人分分合合很正常,哭兩場就放下了。羅謠沒說話,看來是不認同。司機又說,你還年輕,人生還長著呢。

  是的,她們太年輕了,才開始體會世事的無常,而迎接她們的是漫長的人生。

  車一直開到單元樓下,羅謠付了錢謝過了司機師傅,下車時,司機說,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小姑娘加油。說完他一轟油門走了。

  羅謠站在樓下,家裡亮著燈,她已經忘記家裡的氛圍如何了。她擦乾眼淚,捏捏眼睛,看到從小到大每個階段的自己都從她的小房間探出頭來給她鼓勁。

  她深深地閉了一下眼睛,然後按響了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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