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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上的紅柳並不只是紅色,實際上,它有深青、嫩綠、鵝huáng、金huáng、粉紅、深紅……無窮盡變幻的色彩。初秋艷陽天,蒼茫戈壁灘,藍天gān淨得像清水剛洗過,藍透了,大朵大朵的白雲堆在天上,太多了,太近了,總覺得隨時會掉一朵下來。

  極目天涯的阿爾金山脈,勾勒出一痕墨色天際線。

  而那一望無盡的紅柳之海,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眼前,將我的目光淹沒。

  紅柳海,畫連天。

  我未曾見過這樣蓬勃飛揚的美。

  怒綻於戈壁huáng沙中的紅柳,每一根枝條都充滿不折不撓的生命之美,如此熱烈,如此柔韌,無數的枝條簇擁在一起,層層繽紛,疊疊異彩,彼此依偎到天邊。

  怒放的生命之美。

  貧瘠的戈壁,除了藍天huáng沙,一無所有。

  卻在這貧瘠之地,長出蓬勃如火、烈烈生輝的紅柳。

  “塵土受到損rǔ,卻以她的花朵來報答。”詩人如是說。

  高及腰間的駱駝刺,和紅柳生長在一起,彼此偎依如戀人。遠看綠茸茸的駱駝刺,實則生滿寸許長硬刺,在別處所見的駱駝刺只有腳面高,可以滿不在乎踩在厚底靴下。這裡的駱駝刺卻高大威嚴得令人生畏。地上間雜有紫色蒲公英花朵和小小的白絨球。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駱駝刺與紅柳之間,衣角擦過尖刺,皮膚感到微微刺痛,才覺得眼前所見都是真實,確實不是夢中幻景。

  從敦煌到瓜州的路,就從這片紅柳海中筆直穿過。一路怒紅,浩瀚連天,仿佛無窮盡。過了紅柳海,便是瓜州。瓜州不是瓜洲。

  另一個《泊船瓜洲》的瓜洲,因文人騷客雲集而知名,但它的歷史始於晉代,遠遜於這個瓜州——如果說起它的另一個名字,或許知名度稍高,它又名安西。但這個安西,同樣不是《送元二使安西》的安西—那個安西在今天的新疆庫車縣,而這裡的安西,得名於康熙皇帝。康熙大敗葛爾丹部屬三千餘人於此,從此將這裡命名為安西,取安定西域之意。這個名稱直到2006年才又改回更古老的稱謂—瓜州。

  瓜州不是我的目的地,出瓜州十幾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破城子。

  破城子遺址,建於漢,興於唐。

  huáng沙漫漫的路上車開了很久,司機終於把車停在路邊,我抬眼看去,以為來錯了地方。

  破城子,就在這條小公路邊上,沒有門,當然也沒有守門人,它就那麼寥落孤單地,靜臥在大片棉花田的環繞中。白雲懸浮,藍天麗日,一方huáng土。

  破城子,原為漢代廣至縣治所,後為唐代常樂縣治所,前後相沿歷史近千年。

  站在路邊,可以依稀分辨出往日城郭輪廓。

  四方壁壘,城門南北對開,牆基寬闊嚴實,經過千百年風化,觸摸上去依然細膩。huáng土牆垣布滿風化剝落痕跡和裂紋。

  走在布滿矮小駱駝刺的城內,仔細看,可以看出房屋建築的痕跡,但堆積的土層和嚴重的風化,已將這些遺蹟變得面目模糊。

  腳下不經意踩到一塊灰陶片,走兩步又踩到一塊紅陶片。撿起薄薄一片殘磚,灰huáng顏色,chuī去塵灰,可見上面粗朴花紋。地面塵土裡散落無數碎瓦磚片和殘破的陶片。

  磚瓦是生硬建築留下的影子,那麼陶片就更真切地留存下古人在此生活的痕跡,可觸摸的時光,可記憶的柴米油鹽悲歡離合,都在粗糙的灰陶片裡留下痕跡,或許眼不可見,心可見。

  沿著舊城牆下遺留的階梯痕跡,我爬上牆垣,環顧四野,風中有gān糙氣息。

  近處農田裡的村民正埋頭收摘棉花。

  我坐下來,索xing躺下來,躺在gān燥如細粉的huáng土上,躺在千百年前古人一手泥一手汗建起來的古城牆上。仰頭可見藍天,無比遠,無比近。

  離開破城子,車繼續飛馳在西北大地蒼藍的天空下,巨型棉花糖一樣的白雲在頭頂悠悠相隨,把大片yīn影投在兩側山體。不經意看去,錯覺祁連山變成了斑斕的一明一暗,那斑斕又隨著雲朵移動變幻。

  【榆樹窟】

  車在榆林河邊停下,正午陽光照耀著對面山壁,沙礫隱隱反光。

  蒼huáng的、粗獷起伏的山丘,河水靜緩,天碧藍,雲低垂,一座舍利佛塔安然矗立對岸。

  億萬年前,這片平坦的大地被冰川融化的雪水沖刷出一道深深豁口,地面像是突然被切割下去,切面垂直如斧削。榆林河水就從這深陷的河谷底部淌過,河道秀狹如裙帶逶迤。

  榆林窟的寂靜,超出我的想像。

  一步步走下石階,走過一座座佛塔,下到河谷底部,沿著榆林河步入樹林深處時,我感到自己是一個多餘的闖入者,誤入了一片不該被打擾的淨土。

  陽光照著開始泛huáng的樹葉,紅柳搖曳,天空雲影投在腳下。

  高大的兩岸山壁上,佛塔林立,dòng窟如星子散布。

  每一座積年累月飽經風化的佛塔下都葬著一位高僧,人與天,生與死,渾然已成一體。

  在這寂靜午後,有河水涓涓,有風動樹梢的簌簌,和地上沙礫隨著我的腳步發出的沙沙,沙沙……任何一個闖入者都會放輕腳步,屏住呼吸,唯恐驚擾了沉睡在這裡千百年的靈魂。

  這裡似乎沒有講解員,沒有門票。我在一座灰撲撲的磚瓦平房前停下,想找一個工作人員問詢。從屋內聞聲出來一個青年,手裡拿著鋁皮飯盒,正要去吃飯的樣子。看他胸前別著的工作證,是研究員。他開門見山便問是來看石窟嗎,又看一眼表,低著頭說,等一下,我帶你們去。他回屋放下飯盒,拿了個手電筒,出來也不多話,大步流星就在前頭領路了。

  這個寡言嚴肅的青年,在陽光白熾的正午,穿著一件舊西服,後擺起了皺印,白襯衣扣子系得一絲不苟。一路上他並不主動說話,我問什麼,他就不疾不徐地回答。由此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長的瓜州人,有著黑里透紅的膚色和西北漢子特有的樸實輪廓。他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喝著這裡的水,看著這裡的山,出去讀了大學,學的考古專業,畢業後順理成章又回到家鄉。聽說我剛去了破城子那個荒僻、為人遺忘的所在,他顯得意外又高興,喃喃說,值得去,值得去,我家離那裡很近,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在旅行者眼中,這裡無疑很美,在當地人眼裡,這裡也荒涼寂寥,多少人嚮往外面的繁華,一朝離開再不肯回來受風沙之苦。我問他,為什麼沒有留在外面大城市。

  他笑笑,目光投向遠處的dòng窟石壁。

  “我從小看著這些dòng窟,看著裡面的畫,跟看著自己家裡的東西一樣。學的又是考古,是我感興趣的事qíng,願意做一輩子的事qíng。不回這裡來,又回哪裡呢。外面雖然熱鬧,回家就好了。”

  回家就好了,我回味著他這句話,跟隨他的腳步,沙沙有聲地走入榆林窟深處。這片與世隔絕的寂靜之地,杳無人跡,huáng沙漫漫,卻是他甘於將青chūn年華都付與的家園,這些遺忘於世人目光外的dòng窟壁畫,是他無上的富足。

  榆林窟中壁畫的美,給我的震撼,勝於敦煌。眼前的榆林河平靜如慈和婦人,當年卻也是這條河,水勢洶湧上漲,沖毀了大半石窟,帶走了多少塵世人間挽不住的美輪美奐。

  他比畫著當年石窟所在的位置,悵然若失。

  在dòng窟前,每次打開一扇緊閉的門,他都會在門口靜靜站一下,讓裡邊的空氣流通,才側身讓我們進去。

  他娓娓講解著一個個dòng窟,一幅幅壁畫,沒有尋常講解員妙趣的言辭,倒像在介紹他的家人朋友;巨細靡遺回答我任何問題,關於歷史、佛教、藝術、民俗……當他遙指一座古樸殘破的佛塔,我脫口說出那是西夏樣式的塔……他驚喜,幾乎像個雀躍的小孩,連連說,你知道,你知道!

  我久久難忘這一瞬,他藏在眼鏡後面,那雙甘於孤寂的安靜的眼裡,有著何等喜悅的光彩。他的目光越過我,投向dòng頂和四壁的繪畫,眼裡滿是赤子的熱切,仿佛孩童回到母親的懷抱,少年倚入qíng人的臂彎。這是他的jīng神家園,一個平凡的年輕人,在這片萬年未改的荒漠中,在人類文明之光歷千年的照耀下,平凡如一粒huáng沙,卻也是許多這樣的huáng沙,聚起了眼前蒼茫。

  【鎖陽城】

  去往鎖陽城的路越來越荒涼,道旁huáng沙連天,不見人跡。

  午後疲倦,我昏昏yù睡,不知過了多久,車終於停了。

  司機疑惑地看著一個破舊路標,似乎這裡就是鎖陽城了。

  可眼前根本沒有廢墟城闕,只有大叢大叢的紅柳,比人還高,遮天蔽日散布在道旁。隱約有小路延伸入紅柳林中。路邊有一個潦糙搭建的棚子和一座小屋,也不知有沒有人在。

  我們按了很久喇叭,沒人應答,也不知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

  於是下車,分頭探路,司機走左邊,我們走右邊。

  穿過大片的紅柳,前方的路被越來越繁密的紅柳遮蔽,不知何處是盡頭。腳下huáng土gān旱皸裂,長滿低矮的駱駝刺和一種不知名的紫紅色漿果。往前已經漸漸看不到路了,紅柳叢中不知是什麼動物被我們的腳步聲驚嚇,呼嚕嚕地躥過去……如今未必有láng,但荒涼野外,也不知會遇上什麼活物,少不了有蛇,我們來得匆忙,並沒有攜帶野外應急物品。

  迎面一叢高大出奇、異樣茂密的紅柳擋住去路,想了想,還是撥開駱駝刺深一腳淺一腳闖進去。這時聽見了司機的呼喊——

  “找到了,我找到了,這就是鎖陽城啊!”

  我沒有掉頭朝他的方向去,因為同一時間,抬眼之際,我也看到了。

  鎖陽城。

  它就在這片紅柳叢後,橫臥於huáng沙曠野,於豁然開闊的藍天低雲下。

  天無涯,地無疆,蒼huáng連綿的城闕殘垣,一直延伸到天邊。

  巨大的牆垣上,一座角敦高高聳立,太陽在它背後,白熾陽光穿過它依然完整的拱門,將它的影子長長投下——原來我們不知走錯了哪條路,已經不知不覺從紅柳叢林直接穿入了鎖陽城的內城,長如龍脊的殘垣合圍在身後,整個內城已大到超乎想像,而外城還在我們目光所及之外。

  鎖陽城,原名苦峪城,建於漢,興於唐,曾是扼守絲路咽喉的軍事重鎮。

  傳說唐代名將薛仁貴西征,在這裡陷入敵軍圍困,斷水斷糧,全靠沙漠中一種名為“鎖陽”的植物塊根為食,得以堅守到援軍趕來解困,最終大破敵軍,從此便將此城定名為鎖陽。

  這一路領著我們來的司機,是個敦厚沉穩的西北漢子,見慣了大漠風沙,我從來沒見過他對沿途哪一處好風景格外激動。此刻大漠艷陽下,他黑紅的臉膛有汗水發亮,脫下了襯衣,往腰間一紮,大喊一聲,激動地沖向殘垣,沖向孤獨聳立在陽光里的高大角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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