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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頭假裝專心看報紙,不去看她,心裡微微的酸。

  喝完咖啡出來,我按習慣,走到河邊去chuīchuī風,散散步。

  伊薩在身後一言不發跟著,我在前面漫不經心地走。

  Adige的河水總是徐緩沉靜。

  河岸青糙在陽光下散發初夏獨特的芬芳,叢叢野花隨風搖曳。

  我在石階上坐下來,望著靜緩流淌的河水,點燃一支煙。

  每天下午,已習慣了來這裡坐一坐。

  看河水流淌,如同時光一去不回,緩緩,緩緩。

  天上雲朵映在水面,也被流水帶走,帶去遠方一同流làng。

  這樣的時刻,會想把自己也jiāo給河流帶走,帶去世界盡頭。

  一支煙燃完,我回頭,看見伊薩靜靜坐在身後石階上。

  她扯了一根野糙在手裡玩,眼睛也望著河水。

  她有雙令人羨慕的美麗眼睛,眼睛裡也有令人難過的憂鬱和愁。

  我試圖回憶五歲時的自己,只能記起綠紗裙和布娃娃、賭氣假裝拎著小背包要離家出走、在花園裡和表妹捉迷藏把自己藏得迷了路……有次在街上看見糖果小攤,我拿起一個卷卷糖就走,被攤主追上來向媽媽要錢。我茫然不知原來糖果是要付錢的,錢是什麼東西,五歲時的我,還似懂非懂。

  我的童年,有80年代中國獨生子女的孤獨和任xing,沒有小伊薩的憂鬱和不安。

  坐在空氣都香甜的咖啡館裡,或坐在我家安靜的角落,伊薩隨時有種坐立不安的侷促。

  坐在河岸的石階上,嗅著風裡青糙香,她也還是一樣。

  我不知道,也並不想,開口和她說點什麼。

  就這樣挨在一起坐著,對著河水,曬著太陽,各想各的心事,各有各的遠方。

  在初夏的午後,仿佛兩個有默契的老朋友。

  自始至終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回去的路上,我伸出手,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牽住了。

  這之後,娜佳就一直幫我做清潔,每周來一兩次。

  每次都帶著她的姐妹和伊薩。

  我不愛吃糖果,也開始在家裡放一些小餅gān和軟糖,伊薩來了,就坐在陽台一邊看鴿子,吃糖果,一邊等娜佳做事。有時我也在陽台看書,她過來挨著我,好奇盯著我手裡的中文書或英文書,再好奇也從不開口問,不會纏人,要是我教她讀一兩個詞,她就默默記住,跑去讀給娜佳聽。

  她會講阿拉伯語和義大利語,偶爾有次我記不起某個物品的義大利語怎麼說,她教了我,之後認真指著那個東西,又提醒我好幾遍。

  每次走時,除了再塞幾塊糖果,我總能翻出一些小玩意兒送給伊薩,像衣服上掉落的珠子、舊書籤、郵票……對大人來說沒用的小零碎,在孩童眼裡都是意外珍寶。後來我又給她一個裝墨鏡的絨布口袋,伊薩再次來的時候,給我看那個口袋,裡面裝著我每次給她的東西,全都在。

  我和伊薩對彼此的喜歡,越來越多。

  但是對于娜佳,我的好感始終不多。

  她實在不是一個好工人,時常做出些讓我哭笑不得的事。

  比如擦完chuáng頭,就把濕抹布忘記在我chuáng上;用擦過浴缸的抹布,又去擦餐桌;把咖啡杯、菸灰缸和紅酒杯一起泡在水裡洗;把我剛拖回來還滿是灰塵的行李箱直接放沙發上……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洗gān淨了廚房垃圾桶,倒扣在窗台上晾gān,風一chuī,垃圾桶掉下去差點砸在鄰居頭上。幸好那是一隻塑料桶,不是鐵皮桶。

  她做家務的能力,不比我好多少,每次都靠她那個利索能gān的姐妹來善後。

  但這些並不是阻礙我對她有好感的真正原因。

  大概看我對伊薩很友好,像是個心軟的人,娜佳從第三次來做事,就開始跟我索要東西,索要零頭小費。

  一開始是舊東西、舊衣物,我主動給她。

  之後我的閒置物品,她也總是問,這個可不可以給我,那個可不可以給我。

  每次付錢時,她總會多要幾塊,說就當給孩子買吃的好不好……她這樣說時,伊薩站在旁邊,低著頭,神色更不安。娜佳拿到錢,就高高興興說再見,伊薩望著我揮手,臉色總有羞愧。

  後來我索xing就告訴她,我給你一個整數目,時間你自己掌握,做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都是一樣的錢。家裡不需要的東西,會放在門口袋子裡,你直接拿走不用問我。

  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娜佳,也感覺得到,娜佳不怎麼喜歡我。

  每次只是一個付錢一個做事,半點多餘的話也沒有。

  唯一例外的那次,我的證件卡掉在沙發下,她撿到遞給我,順便看了一眼,眼睛瞪大地望向我。是照片和本人不像嗎,我笑著問。

  她搖搖頭說,原來你和我年齡差不多,只差兩歲,一直以為你是大學裡的學生呢。

  她也笑起來,眉毛聳一聳,有些苦笑的意味。

  我倒不意外她的年齡,伊薩才五歲,摩洛哥女子大都早婚,娜佳最多不過三十歲左右。

  只是看上去,她像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婦人,腰臀一圈的ròu都下垂了,臉上皮膚鬆弛。我見過的阿拉伯女子大多是這樣,少女時代貌美如花,嫁人生過孩子以後,迅速發胖變老,和年輕時判若兩人。娜佳不僅胖,頭髮也已經禿掉了頂上一塊,平時包著阿拉伯黑紗頭巾,做事時摘下來,露出枯huáng的頭髮,微禿的頭頂。

  在我眼裡,她是這樣一個勞勞碌碌帶著孩子討生活的單身母親。

  在她眼裡的我呢,她又是怎麼看我?

  同樣是生活在異國他鄉,她來自貧窮的摩洛哥,我來自遙遠複雜的中國。

  她沒有丈夫,獨自帶著孩子生活。

  那時我也是一個人住在陌生異國。

  我們有一些處境相似,人生際遇又截然不同。

  無論怎樣,娜佳至少是一個好母親。

  伊薩的衣服鞋子雖然沒有很多,但總是新的、漂亮的,洗熨得gān淨整齊。

  而娜佳的衣服,舊得已經破了卻還在穿。

  那個每次都來幫她的年輕姑娘,漸漸不再來,娜佳一個人做所有事,也做得越發熟練,雖然仍舊不仔細,但起碼過得去了。

  八月,我去了挪威旅行。

  秋天,我搬了新家,在老城中心最優美的街上,比上一處公寓更舒適些。

  那之後,我又有一段時間不在義大利,長久沒見到娜佳和伊薩。

  轉眼就到了冬天。

  早早的,滿街都是過聖誕節的氣氛,一個個商店櫥窗里都布置得像童話世界。

  有天傍晚,我路過迪士尼店,意外瞧見了伊薩站在櫥窗前,望著一個公主布娃娃,痴痴地不肯走。背著大挎包的娜佳不耐煩,皺眉拖她走。她哀求地和娜佳說著什麼,娜佳一轉頭,看見了我。

  她勉qiáng笑笑,打了聲招呼,沒有過來寒暄,趕時間似的匆忙拽了伊薩離開。

  伊薩帶著哭腔和我說再見。

  我站在路中間,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於聖誕節歡樂氛圍濃濃的街頭。

  過了兩天娜佳來做事。

  伊薩頭上戴了一隻塑料的嫩huáng色新發卡,笑眯眯地讓我看,說是媽媽買給她的。我讚美發卡漂亮,娜佳苦笑著瞪她一眼說,小孩子就會整天要這個要那個,又愛美,真麻煩。

  伊薩嘟嘟嘴,像是聽慣了媽媽的抱怨。

  這時我的兩隻小黑貓從臥室跑出來。

  娜佳和伊薩一起尖叫起來。

  一個說:天啊,好可愛!

  一個說:天啊,好可怕!

  伊薩往我身後左躲右閃,逃開一直想往她腳邊蹭的法師,叫著:“救命,你不要過來啊!”

  她越躲,法師越往前蹭。

  她滿屋跑,貓滿屋追。

  直把我和娜佳看呆了,笑岔氣了。

  好不容易娜佳拖住了伊薩,我揪住了法師,控制住混亂局面。

  “你不是也喜歡貓嗎,怕什麼?”娜佳奇怪。

  “它不是貓……”伊薩捂住眼睛。

  “怎麼不是貓,這是多可愛的小貓咪呀!”

  “可是……它……太黑了!”

  我們被這句話笑了足足半小時,拿“太黑了”開了各種玩笑,氣得伊薩直跺腳。

  我從來不知道娜佳也很會開玩笑,從來沒有和她這樣互相打趣過。

  法師傻呆呆的,看不出人家小姑娘嫌它太黑,還不死心地上前討好。jīng怪一般的公主,趴在高高的書架上,歪頭斜睨小伊薩,滿滿一臉的“你嫌棄我,我還懶得搭理你呢……”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我家的公主和法師,它們是兩隻孟買貓,通身純黑,金huáng色的大眼睛。公主古靈jīng怪,法師萌呆遲鈍。

  娜佳愛極了這兩隻貓,不時抱起公主來親了又親,臉頰貼在貓咪柔軟的皮毛上,輕輕蹭。

  她說在摩洛哥的家裡也養過幾隻貓,來到義大利就沒有時間再養,一直想念家裡的貓。

  我瞧著她這樣甜甜的笑,覺察到娜佳的五官其實很好看,濃眉長睫大眼睛。

  她如果多笑笑,會顯得年輕可愛很多。

  伊薩終於被我說服,肯拿著羽毛撣子逗法師玩。

  娜佳做完清潔,又和伊薩一起跟貓玩了會兒。

  現在她很能gān了,把我家裡各處收拾得光亮整齊。

  我送她們到門口,拿出一隻紙袋給伊薩。

  娜佳以為是照例我不要的舊衣物,說聲謝謝,接過去打開。

  伊薩尖叫一聲,捂住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娜佳怔怔望著紙袋裡的迪士尼長辮子公主娃娃,看看伊薩,看看我。

  伊薩一把搶過布娃娃,緊摟住,貼上臉頰。

  娜佳望著我,大眼睛在門口暖色燈光下顯得水汪汪的,很好看。

  她過來擁抱了我。

  那個聖誕節,伊薩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禮物。

  娜佳的那個擁抱,也是我得到的一份意外禮物。

  從那之後,娜佳每次來做完清潔,還會幫我整理花糙,把我隨手放得散亂的東西整理歸納到更順手的地方,有次還把沙發罩單拆下來洗了……她多做這些事,沒有要求額外的錢,也不再伸手問我要什麼東西。

  一年過去了,生活平靜而又多變,我有越來越多的朋友,越來越忙的工作,在異國他鄉的日子,一天天靜水深流地過著,故鄉或是他鄉,模糊地融在一起,安穩地融在一起。

  有一天娜佳特地打電話告訴我,說她的居留問題解決了,她可以回摩洛哥去看家人了。

  電話里她興高采烈地說,可以回家兩個月,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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