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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綦有心削奪權臣兵權,已非朝夕之事。彼時正值胡宋黨爭最劇之時,宋懷恩野心勃勃,處處排斥胡黨,極力想將軍中大權一手攬過,已經引得蕭綦不悅。

  而那一次的意氣之爭,無疑打破了蕭綦與他之間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將他自己bī上了歧路。

  之後蕭綦親征,將胡宋二人分別委以重任,胡光烈領前鋒大軍開赴北疆,宋懷恩手握大權留守京中。

  表面看來,蕭綦對左右肱股大將的信任,絲毫未因唐競之叛而動搖,反而加倍倚重。對於宋懷恩,前有當眾嚴責,施以懲戒;後又委以重任,給他無上信任,可謂是恩威並濟。彼時,蕭綦仍然給了宋懷恩最後一次機會。

  可惜宋懷恩終究被野心私yù所誘,鑄下大錯。

  玉岫望著我戚然而笑,眼角淚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艱難開口,“玉岫,今日一戰,無論誰生誰死,我對你並無愧疚……唯獨當年,明知一切還將你嫁與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轉過頭,淚水簌簌落下,“你無需愧疚,當年是我自己甘願。”

  我隱忍目中酸澀,緩緩開口,“如果時光逆轉,倒回當日,明知是這結果,你還願不願接受指婚?”

  “是,我仍願意嫁他。”玉岫笑語含悲,卻堅定無比。

  我笑了笑,從心頭到喉間都是濃澀的苦。

  同樣再給我們一次選擇的機會,玉岫仍願意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賜婚,成為豫章王妃。

  幽寂的內殿,兩個女子靜靜相對,彼此間橫亘著跨不過的恩怨,也牽絆著斬不斷的qíng誼。

  這些年,一次次風làng我們都相伴著過來了,終於走到今日,卻是這樣的境地。

  深謀

  還只是huáng昏時分,天色卻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霏霏雨絲。晚風捎來微雨cháo意,夾雜著松油燃燒的辛嗆氣味,從宮門方向傳來,隱約可見火光明滅,繚繞濃煙籠罩在九重宮闕上空。

  我側首,對跪在身後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這裡,孩子們有嬤嬤照看,我不會為難你一家老幼。”

  言罷,我轉身步向門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讓我去宮門,遠遠看他一眼!”

  我駐足,不忍回頭,她已知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著,你還有兒女,還有餘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從未愛過你,又納妾不專,將你刑囚,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傷痛!”

  身後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訴我什麼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聽,抬足邁向門口。

  “王爺難道就不狠心?一個不顧你安危,將你拋下不顧的男人,為他鞠躬盡瘁可又值得?”

  這一句悽厲質問,如箭一般dòng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卻昂起頭,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著我。

  到底是跟在身邊將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綻,也知道什麼話傷我至深。

  我看著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從前聽到這一句話,或許我真的會被擊倒,可惜,我已經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嫵。

  “正因為他是蕭綦,才會大膽冒險,將我置於這風口làng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將這一局jiāo到我手裡。”

  “論qíng分恩義,我們是夫妻,是愛侶。”我一字一句道,“而在這皇圖霸業的路上,我們則是並肩作戰的知己。太平時,我會在深閨中為他研墨添香;變亂時,我可以站出來為他披荊斬棘。他若只將我當作金屋嬌娥,反倒不是識我、知我、信我的那個蕭綦,我亦不屑與那樣一個凡夫俗子並肩而立!”

  話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話驚得怔在當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頭,又怎會因一時激怒脫口而出。

  帝王霸業,帝王霸業……一直以來想要成就帝王霸業的人並不僅僅是蕭綦。

  不錯,我要的夫婿,本就應是天下至qiáng至尊之人。

  他將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脈中的,難以言表的宏願。

  這一句話,深藏心底,今日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說出來,再不必迴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這一局走得再驚再險,我都不曾懷疑過蕭綦的用心,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

  我與蕭綦曾因各自的機心而有過許多誤會猜疑,這些年來,歷經一次次風波,終於可以放下心結,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萬仞險峰都過來了,若放不下心中負累,又豈能邁得過最後的險關。

  所謂棋子,所謂利用,不過是旁人以狹隘之心相猜度。

  歷經風刀霜劍,沉浮亂世,我們一路踏著血淚枯骨走來,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體。

  是心心相應也罷,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負的,是天下,是家國,註定做不成窗下為伊畫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閨眷養不問世事的平淡婦人。既然一早選中了彼此,唯有並肩前行,共御風霜。

  我轉身而去,殿門在身後訇然關閉,將玉岫驚怔含悲的目光一併隔絕在門後。

  夜色已沉,雨絲驟急,我拉緊風氅,顧不得讓侍衛撐起傘蓋,匆匆登上宮門。

  城下的叛軍已經團團圍困了宮城,四面宮門外都是陣列森嚴的兵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將宮門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龐癸都已聞訊趕了過來,我迎上前去,斂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兩人都鎮定如常,城下劍拔弩張,敵眾我寡,愈是如此qíng形之下,愈要以從容安撫人心。

  我走近牆下,俯身眺望,身側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攔,“王妃小心!”

  這年輕人才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我側眸對他一笑,“沒事,不要怕。”

  這濃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漲紅了臉龐,張了口說不出話來,只重重點頭。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沒真打過仗罷,這陣勢算什麼?一個女人家都不怕,咱鐵錚錚的漢子難道還怕了不成!”

  四下里肅然而立的兵士們頓時轟笑起來,緊繃了半日的險氛,因這一笑而舒展,那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浮起振奮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許暖意。

  我朝魏邯讚許地一笑,點頭示意,朝人靜處走去。

  他二人跟上來,魏邯笑意斂去,龐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絲刀刻般紋路。

  我側首望向不遠處火光明滅的叛軍陣列,低聲問道,“宋懷恩只是圍了宮城,毫無異動麼?”

  “不錯,眼下他按兵不動,我倒是喜憂摻半。”魏邯冷冷負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於外力,不敢輕舉妄動;憂的是,夜色將深,只怕他將趁夜暗襲。”

  我點頭,“今夜確是兇險難料,務必小心應對。”

  龐癸突然開口,“王妃,不如將宋家老小綁上城頭,給他個震懾,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側身不語。

  “龐統領言之有理,大敵當前,切莫婦人之仁!”魏邯聲若鐵石。

  綁了宋懷恩年邁老母與三名兒女在城頭,確實毒辣,也確有威懾之效。

  “真有這必要麼?”我並不轉頭,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牽制,只怕比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東郊駐軍按兵不動,雖可牽制一時,未必能製得了他多久。”

  我轉過頭,似笑非笑,“你說的外力,僅僅是東郊駐軍麼?”

  “屬下愚鈍,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jīng光閃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異。

  我直視他雙眼,“難怪王爺如此信重你,口風之緊,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頭。

  “你有不便說的苦衷,我亦不再追問。”我轉身吩咐龐癸,“龐統領,你帶人巡視宮中四處,萬勿疏漏一絲一毫。”

  “屬下遵命。”龐癸從無一句贅言,立刻轉身而去。

  待龐癸走遠,魏邯才微微嘆了口氣,鐵面下的一雙深目,鋒芒閃動,“王妃恕罪,屬下並非疑忌龐統領,只是事關機密,屬下奉命只能對王爺一人……”

  “我明白,你無需解釋。”我微微一笑。

  他凝視我,“除了王爺,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認,王妃令魏某心悅誠服!”

  我含笑不語,靜靜看他。

  魏邯終於開口承認,“屬下受王爺密令,暗中監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報王爺知曉,”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嘆道,“不錯,你當日能向我密報胡光遠之死的疑竇,必然也會向王爺密報。如果我沒有猜錯,胡光遠一早落入宋懷恩設下的圈套,犯下貪弊之罪。宋懷恩藉機將他除去,再讓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對我的誤會,施以離間,才有了後來的血衣密詔?”

  魏邯默然頷首。

  我嘆道,“當日昭陽殿宮女能順利逃出宮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帶鐵衣衛追至臨梁關外,截殺了皇后的人,奪回密詔,卻不知宋懷恩暗渡陳倉,早已派出親信,潛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隱有愧色,“當日我只道宋懷恩暗害胡光遠,是為報私仇,打擊胡黨,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膽,敢利用皇后,算計胡帥,竟至危害到王爺的安危!”

  我長長嘆息,一時無言相對。

  無論為權,為名,還是為qíng,彼時在宋懷恩心中,早已種下了取蕭綦而代之的念頭,剷除胡光烈只是他掃清障礙的第一步罷了。

  我遙望北方天際,淡淡道,“相信此時王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許殺回京畿勤王的前鋒,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點頭,“但願如此!”

  我撫胸長嘆,心頭懸念許久的最大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千幸萬幸,總算沒有錯害了忠良,更痛悔當初一味抱持偏見,以至錯怪了胡光烈。

  偏見,終究是偏見誤人,也險些自誤。

  父親從前常說我愛憎過於分明,總按自己的喜惡去看人,難免流於武斷。當年不以為然,如今回頭看來,恍然有汗流浹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對胡光烈抱有陳見,厭惡他bào躁無禮,貪功好利,又怎會如此輕率地做作判斷,僅僅因胡光遠之死,因胡瑤一紙密詔就認定了胡光烈會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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