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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德六年,駱妃已冊為皇后,時隔良媛死去數年。

  高太后咒厭事發,宮中一夜劇變,誠王受薩滿案牽累,獲罪被貶離京。當年良媛位分卑微,處處受駱氏脅迫,臨終也未得機會將實qíng告知誠王。生下皇子不久即被一盞附子湯藥死,身邊宮人內侍盡遭滅口。

  皇子身世之秘終於被死死埋藏,連誠王也不會知道,他曾有個兒子被人奪去。

  人算不如天算,一名侍奉良媛的心腹內侍被灌下毒藥卻未死,給當作死屍裹上舊絮扔出宮外,僥倖逃過大劫。毒藥已灼爛他咽喉,雖獲救治,仍切開頸項留下可怖傷痕,從此變作啞奴。在民間隱姓埋名數年,終於等到誠王獲貶離京。

  數年後,稚子長成少年,亦到了往事重見天日時候。

  天家雖森嚴,世間卻沒有絕對的秘密。

  再往後呢,已沒有往後,只有一個少年日夜不安的煎熬與惶恐。

  少年尚堯,承歡帝後膝下的倜儻皇子,帶著胡姬所出的卑賤烙印,負著不見天日的秘密,一步步小心翼翼走來,直至踏上皇權之巔。

  最不可告人的真相、他所有的隱秘,一字字向她道出——就在這萬年殿上,在皇朝歷代先祖之前,他剝開自己作為君王的最後一層面具,還回一個原原本本的尚堯,坦然面對皇朝列祖列宗。除了畫像上已死去的帝王們,便只有她聽到這一切,只有她看到真正的尚堯,觸到他溫暖身軀,jiāo握的手清楚觸摸到彼此掌心的紋路。大殿深處的黑暗似要湧出來吞沒一切,昀凰久久不能喘息,胸口窒悶得發疼……為誰疼,卻不知道。

  或是想起遠在辛夷宮的母妃,或是想起那紅顏薄命的胡姬,抑或是想起同樣歷過的那些歲月、那些年華、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

  眼前不是晉王也不是皇上,只是一路攜手締盟,共歷成敗的那個人。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已死了。”他垂眸看她,“今夜之後,只剩你我一同守護這秘密,直至終老。”

  “好。”她靜靜仰臉,話語已多餘,唇間只吐出清晰的兩個字,“我會。”

  不只是他的秘密,還有她的,彼此的……藏有太多隱秘的人,死亡是最終的守護,卻不是最好的守護。兇手殺死了所有知qíng人,到最後剩他一個,世人也就一眼認出他來。若有兩個彼此忠誠的兇手,相互照應掩庇,世人所見反而是一派和美,久了便忘記追究真兇是誰。

  她和他是最後的盟友,誰也離不了誰。

  冷冷指尖jiāo纏,灼熱眼神刺探,森冷到極致的祭殿裡,是曾經瀕臨絕境而一同逃出生天的兩個人。他溫熱氣息拂在她冰涼肌膚上,掠起不可言喻的顫慄,“杏子林里一眼見你,我便知道,這是我要的女人,終有一天我將得到!”

  他迫近她,滿眼都是絕望的歡喜,一字字透出霸道和無助,“現在告訴我,昀凰,我得到了麼?”他的目光絕望到極處亦歡喜到絕處,往日溫雅從容不再,卻流露從未有過的兇悍,如一隻伏地yù搏的優雅的豹。

  在他危險地迫視下,她黑曜石般瞳仁猝然收縮,胸口急劇起伏。

  “說!”他啞了聲,斜飛入鬢的眉,蹙出額間一道深痕。

  她抿緊唇,抿得下頜也收緊,越發顯得尖削楚楚,蒼白的臉褪盡血色。

  “昀凰。”他悲哀地看她,近乎切齒。

  在他將要放手的剎那,她身子一軟,緊繃的唇角綻出微弱嫵媚的笑,“你得到一切,至於我……早在竹舍締盟,便已將自己輸給你……”

  十指jiāo扣的手驀然發力,將她狠狠帶入懷抱,男子雄健身軀抵上她,直抵上身後巨大的黑色殿柱,將兩人軀體緊密貼合在一起。衣衫革帶都成了阻礙,寸寸肌膚都在渴切,qíngyù如山火肆烈。他的唇薄如刃,這一刻柔軟纏綿,舌尖寸寸bī進,迫住她的氣息神魂不得迴轉,盡在他勾攝之間翻覆顛倒。她似被侵略激怒,又似被痛楚灼燃,一剎間bào烈如雌shòu,以更凶野的吻噬回應,柔曼身子如藤蘿將他纏繞……散裂了綺羅綾錦,斷碎了玉勾瓔珞,一地風流láng藉。深垂素幔被帶得起伏,白幛黑帷jiāo掩下,男女jiāo纏的軀體在這莊穆祭殿深處隱現。靡靡的喘息,斷續的呻吟,回dàng在森森的殿閣樑柱間,似令那一張張畫像上莊重的人面也被妖靡籠罩。

  第三十四章 半世過盡半世興

  天啟元年,北齊新帝登基,於太極殿昭告天下,大赦,尊皇太后高氏為太皇太后。

  越十日,誠王上表以年老請歸。

  皇上再三挽留,懇請誠王留京輔政,累次加封厚賜,誠王謙辭不受,終辭京遠歸封邑。

  餞別之日,皇上率公卿臣工親送誠王出京,十里乃止。

  值大赦天下之際,皇上相繼寬免了受駱氏篡逆案牽連的一眾輕犯,查實無協從重罪者,准予赦出,其中才識卓絕者,破例准其重入仕宦。

  同時連頒數道詔令,免徭役,減賦稅,澤及三載,萬民稱頌。

  朝中公卿重臣凡擁立有功者,皆厚賜晉爵,恩嘉三族;其餘按其功績,各有封賞。

  籠罩在帝京上空的肅殺血腥氣息,漸漸消弭在新帝繼位的普天同慶之下,當日血流成河的記憶,也被沖淡在嘉恩晉爵的喜慶洋洋中。

  人總是善於遺忘往日的恐懼,善於抓住眼下的太平。

  那御座上是誰家天子,中宮是誰家女兒,從來不由黎民cao心。

  庶民無虞,也樂見天家喜事。

  歷時月余,殺戮余腥滌盡,帝京昇平如初。百官各司其位,或遷或晉,吏治為之一新。

  吉日在辰,帝下詔,立燕國夫人華氏為皇后。

  帝遣太尉、宗正納采,以禮雜卜筮,太牢告宗廟。依周制,天子自中宮之下,設貴嬪、夫人、貴人為三夫人,修華、修儀、修容、淑容、淑媛、淑儀、婕妤、容華、充華為九嬪,置世婦御女等若gān,以聽天下之內治。有司擇定吉辰,行冊後大典。

  就在舉行大典的數日前,南秦的饗賀國書也自邊關飛馬送抵帝京。

  新君繼位,依祖宗先制,遵行兩國前盟,立寧國長公主為後,令姻盟得續,邦睦永修,乃天下萬民之幸。南秦特遣少相沈覺為使,攜禮入朝賀新君登基及長公主冊後。

  明日就是冊後大典,皇后卻在此時病倒。

  商妤心急如焚,連連遣人催召御醫,一盞茶不到的工夫就催了四次。

  昀凰斜臥在鴛鴦榻上,臉色略顯青白,jīng神卻還好,瞧著商妤憂切模樣只覺好笑,“你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怎麼這般大驚小怪,一點小恙也被你鬧成大病。”

  “人都暈過去,這也好叫小恙?”商妤瞪她,私下裡同昀凰說話也懶分尊卑,“明兒可是大日子,就是有一聲半聲咳嗽也是大事……快躺著躺著,公主你這是要做什麼!”

  昀凰撐起身子方要下地,只覺猛然間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

  商妤忙扶她躺下,看她蹙眉憔悴模樣,不由又是焦慮又是黯然。

  南秦國書送到之日,公主看似平靜,人前毫無二致,卻只有商妤知道,那一夜她孤零零枯坐燈下,整宿沒有合眼,不說話也不流淚,只是那樣呆呆坐著……自冊後詔書頒下,皇后未行大典便居住宮中於禮不合,便暫且遷居誠王空置京中的府邸。所幸是如此,沒叫皇上瞧見,否則還不知惹起怎樣風波。誰知次日公主就染了風寒,因不願驚動皇上,連御醫也沒有宣召。

  拖了這兩日,到今早公主竟似臉色更差。宮中送來大典所穿的皇后禮服,公主試穿時受不住那層層繁重的窒悶,竟暈了過去。這一來無論如何也要宣御醫了,商妤只懊悔不該拖延。

  三位御醫總算趕到,隔了帷幔為昀凰診脈,一面細問病qíng。

  昀凰淡淡道,“沒什麼要緊,這兩日睡得遲,大概是累了。”

  御醫也不再多問,起居均有彤書記錄在冊,只凝神仔細診脈。這一診便診了良久,第一位御醫叩首退下,另兩位御醫又依次診脈,三人俱是面色凝重,良久未發一語。商妤在旁看得心驚,昀凰卻懨懨闔起眼,仿佛全不在意。

  太醫院會診之前,脈案概不輕易透露,這是慣例。但平素若被問起,御醫也會略提兩句,聊做寬慰。然而無論商妤怎樣追問,三位御醫不約而同緘口,臉色皆有些難看,只匆匆告退而去。

  送走御醫,商妤忐忑退回內室卻見昀凰似已睡著,忙近前為她蓋好被衾。不料手上一涼,被她輕輕抓住。她的手纖瘦透涼,眼睛也未睜開,睫毛黑沉沉覆上蒼白的臉,“商妤,我怕。”

  昀凰閉著眼,輕輕開口。

  “公主……”商妤心頭一酸。

  她語聲細若遊絲,“我一直都很怕死,怕不知什麼時候死了,留母妃一個人在世上受苦。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替我照顧她,可好?”

  “莫要胡思亂想,公主只是受了些小小風寒。”商妤紅了眼眶,qiáng顏笑道,“太妃已經隨沈相啟程,不出數日就能抵達齊境,屆時便與公主團圓了。”

  “是,他到底還是送母妃來與我團圓了……可惜來不及明日趕到,不能讓母妃親見我嫁人。”昀凰睜開眼,微微一笑,眼角淚水滾落。商妤別過臉,再不忍看那淒楚笑容。分明痛入骨髓,卻不知她為什麼總是要笑,笑得人揪心的難受。

  沈覺來賀新君登基,不過是個明面,實則為的是將恪太妃秘密送入北齊。歷來藩王領了封邑,其母妃也可隨之出宮,到封邑頤養終老。但公主下降,卻從沒有帶著母妃一起去夫家的先例。尤其長公主是嫁去了外邦,這更攸關國體。因此恪太妃只能秘密入齊,隨行護送也只能是最可靠的沈覺。待她到達齊宮,與昀凰重聚,南秦宮中便可傳出恪太妃薨逝的消息。

  一切塵埃落定,他將母妃也送來北齊,終於斬斷她與故國最後一絲牽絆,從此bī她安安份份做個賢良皇后,誠如他賀書中以長兄身份給她的諄諄祝訓,“克令克柔,惟勤惟儉,孝養孔虞,盡敬婦德”……這是長兄給幼妹的話,亦是南秦皇帝給北齊皇后的話,唯獨不是少桓給昀凰的話。

  饒是如此,終究字字剜心。

  從此後,他便可正大光明做他的中興明君,一代賢主,往日孽緣糾葛,終於斷了個gāngān淨淨。

  “皇上駕到——”

  突如其來的宣駕聲令商妤驚跳而起,那聲音還未落,急紛紛步履聲已近,皇上竟在這時候來了!商妤倉惶轉身,手忙腳亂替為昀凰拭gānláng狽淚痕,唯恐被皇上撞見。然而已來不及了,腳步聲來得極快,只聽身後宮人齊齊跪拜,“萬歲萬萬歲。”

  商妤只得屈身在榻邊跪下,耳聽步履聲急,玄錦繡九龍衣擺從眼前一掠而過。

  昀凰yù起身參拜,足尖還未落地,眼前粲然龍紋已籠罩下來,將她罩入溫暖懷抱。

  節杖旌旄在前,皇家騎衛開道,出使北齊的少相車駕沿官道疾馳,入暮時抵達寄北台驛館。副使安頓眾人解鞍駐馬,少相親自到馬車前迎下那身披大氅,頭臉都被風帽遮住的貴婦人。“夫人,今夜我們在此歇腳,明日若是加緊腳程,或許能在天黑前趕至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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