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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弗驚呼聲中,玉印一裂而二。

  兩半裂面竟是繁複古篆字體,合在一處恰是“受命於天,福壽永昌”。

  字體與紋樣疊合,扭轉虬曲如龍蟠,這才是誰也偽造不來的真正秘璽。

  昀凰與趙弗驚喜對視,時機緊迫,再無剎那遲疑——只聽嗤一聲響,趙弗已撕下半幅白絹衣里。昀凰拔了玉簪在手,咬牙往臂上刺落。趙弗劈手奪過玉簪,狠狠刺入自己手臂,用力往下一划。鮮血從豁張的傷口湧出,沿著手腕淋漓滴下。昀凰忙用玉盞接了,看那鮮血漸漸積起……

  趙弗裹了衣袖,至屏風處緊張眺望,以防外頭有人突然闖入。

  皇上被昀凰扶起,斜靠在chuáng頭,由昀凰託了他手腕,指尖顫顫沾血為書。

  “駱氏篡逆,戕害皇室,著即賜死,傳位……”皇上手腕劇顫,指尖一滴鮮血墜下,便要就著那一點,寫下個誠王的誠字。一隻纖纖涼涼的手卻在此時握住他,捉了他枯瘦手指,輕摁在絹上,改點為橫,一筆一划寫下晉字。

  晉、王、尚、堯。

  血色所凝的四個字,被那纖細的手qiáng行牽引著,眼睜睜在指端寫下。

  皇上喘息驟然加劇,顫抖的手將白絹劃上斑駁血跡。他轉眸看身旁的昀凰,見她絕艷面容被燈色映得半明半暗,迎光的半面皎如孤月,逆光的半面暗若永夜。

  趙弗聽見急劇的咳喘,回頭見皇上已搖搖yù墜,若非太子妃的扶倚相助,只怕他連手也抬不起來。如此qíng狀,令趙弗不忍再看,黯然掉轉了頭。

  待他再回頭時,太子妃已將秘璽血詔一併收入自己袖中,肅然道,“父皇下詔,傳位誠王。”

  雖是意料中事,趙弗仍垂了頭,默默無語。可憐皇上一生cao持國事,到頭竟白髮人送黑髮人,再無一個兒子堪繼大位。太子妃語聲含悲,卻透出堅毅決絕,“你我務必設法在天明之前將密詔送到誠王手中,若等朝堂上頒了旨意,誠王篡逆之名再難洗脫!”

  駱後提早在永樂行宮密布機關,先發制人以得手。然而回到宮中,大內禁苑卻遍布皇上與大侍丞的心腹。可恨為時已晚,皇上已落在駱後手裡,趙弗與太子妃皆受到嚴密監禁,一舉一動為人所制,縱有萬千手段也使不出來。

  “你我絕難離開此地一步,侍丞內侍也盡被替換,妖后對我是早有防範。事關存亡,如今哪裡去找一個穩妥可信之人相托……”趙弗焦灼萬難,回望皇上無力斜倚,目光直瞪了這邊,喉間嗬嗬有聲,只道他也是心焦。卻聽太子妃輕輕開口,“我有一人堪當此任,若能找到出宮的法門,可令她攜密詔出宮,趁夜趕往誠王大營。天明前引大軍殺入宮城,或可阻止皇后頒詔。”

  趙弗驚疑問道,“東宮上下盡被屠戮監禁,你有何人可托?”

  “侍嫁女官商妤。”太子妃微仰了臉,容光奪人,“皇后不敢與南秦反目,留我為質,意在制掣我皇兄。我既對她還有用處,她必不會與我為難,我要見自己侍女應可辦到。”趙弗蹙眉躊躇,“你那侍女雙足已廢,縱然我有法子讓她出宮,只怕也……”

  太子妃淡淡笑了,“誰說她廢了。”

  趙弗一驚,望見她眼裡深淺變幻的光影,“她足疾是假?”

  太子妃頷首,“不若此,怎防得住皇后一早對她下手。”

  若豺捕獵之前,必先將shòu群驅散,令孤幼離群,無從照應救援,伺機一擊得手。商妤隨太子妃北來,是她在宮中唯一心腹,最可倚賴之人。只要將她除去,太子妃便斷去一條臂膀。駱後行事yīn厲縝密,那一番下馬煞威、敲山震虎,皆衝著商妤而去。直至她雙足殘廢,行動不能自由,終日困居一室,才算是沒有了威脅,僥倖保得命在。

  趙弗額上汗出,不為駱後之狠厲,卻是為太子妃之yīn忍。

  隱隱地,似有蟲豸爬上心頭,令人悚然難安,卻說不出是為何。

  時刻緊迫,留早朝不過三四個時辰了,再不將密詔送出宮去,為時將晚。

  “大侍丞可否設法助她出宮?”太子妃臉色蒼白,目光卻熠熠,幽沉中生出微芒。這目光迫視得趙弗一陣心驚,萬千念頭越發紛亂。御榻上沉沉喘息呻吟入耳剜心……殿外守衛見裡間有所聲響,已兩度探首窺望。趙弗緊盯了她雙眼,“送她出宮不難,持我信物,自當有人照應。然萬一落在妖后手中,密詔被毀也罷,秘璽萬萬不可遺失。”

  太子妃垂眸沉吟,“大侍丞所言甚是,這秘璽便由你保存,務必小心。”

  “人在璽在,老臣至死不敢有負皇恩。”趙弗鬚髮微顫,肅然從太子妃手中接過秘璽,貼身藏好。復以信物相托,將策應之人告知於她,細細囑以脫身之法……昀凰凝神聽得陣陣心驚,若非他和盤托出,旁人永遠不會知道這深宮禁內究竟藏有多少秘辛。

  “太子妃可記清楚了?”趙弗一口氣說來,緊緊望了昀凰。卻見她蹙眉凝思片刻,遲疑道,“只有一事想來忐忑……”

  “何事忐忑?”趙弗急問。

  太子妃回首看了看殿外內侍,語聲輕若蚊蚋地說了什麼。

  趙弗聽得含糊,忙傾身側耳,依然什麼都沒聽清,唯有喉頭一涼!

  劇痛dòng穿咽喉,一支長長玉簪沒入咽喉,另一頭卻握在太子妃手裡。

  趙弗瞪大眼,來不及掙扎呼號,她已迅速探手入他衣襟,將秘璽取走。

  昀凰反手拔簪,疾退。

  血箭飆出,滿目猩紅,鮮血噴濺的嘶嘶聲清晰入耳。

  趙弗雙眼鼓出,合身向她撲來,鮮血噴濺她一肩一臉。

  外邊看守的內侍聞聲而入,立即被這láng藉景象駭住。

  太子妃瘋了。

  內侍急奔入中宮向駱後稟報——太子妃以簪子刺傷大侍丞趙弗,搶奪侍衛佩刀,狀若瘋魔,無可約束。禁中侍衛不敢傷她,只將她制住。整個承天殿卻被她鬧得天翻地覆,眼看皇上病篤,不堪其癲狂之擾。雲湖公主已趕往承天殿,命人將太子妃帶往東宮。

  當真瘋了麼?

  駱後冷冷聽著,只是嘲諷地一笑。

  連夜目睹如此殺戮,眼見著太子墜下高台,換作旁人只怕是早瘋了。但若說華昀凰會發瘋,她卻是不信的。裝傻做癲算不得稀奇,不過是退避保命的法子。如此,倒也算她識相。

  眼前已有一個哭號不休的駱臻令她煩不勝煩,明日卻還有一場煞尾的硬仗等著她去對付——過了明日,當著滿朝文武定下承晟儲君監國的名分,方可算大功告成。如今料理善後還早,且待這蠢人鬧去。

  駱後懨懨起身,內殿傳來駱臻斷續哀哭和承晟不知所措的號哭,這對母子著實可厭。她冷冷拂袖,“雲湖既已去了,隨她處置便是。先將晉王妃送回府中,好生看著,莫讓她再引世子哭鬧。”

  然而五歲稚子已然懂事,耳聽得父王之死,母妃又被人qiáng行拖離,承晟的哭聲越發撕心裂肺。

  死一般深寂的夜裡,哭聲遠遠傳開,雲湖身在東宮也能聽見。

  遠處是稚子夜啼,身後是女子瘋瘋癲癲的笑聲,刺得人心頭陣陣抽縮。

  那煊赫一時的女子,集南朝長公主與北朝皇太子妃榮華於一身,如今落魄痴狂,已完全不認得人。她見了誰都只會喚兩個名字,時而“皇兄”,時而“商妤”,除此誰也無法靠近。雲湖無奈,命人將那雙足殘廢的女官帶進來。到底是身邊人,商妤一來她便不再尖叫,任由宮人將她扶到chuáng榻上。

  雲湖立在chuáng幃之外靜靜看她,見她青絲紛披,鬢髮凌亂,臉上血污雖已擦去,衣服上仍是猩紅láng藉。沒人敢碰她,想要為她更衣梳洗的宮人稍有靠近,她便兇悍若噬人母shòu。唯有商妤垂淚在側,拿絲帕擦拭她頰上殘餘的血痕,一面顫聲安撫。內殿裡,只得主僕二人伶仃相依……雲湖悄無聲退出殿外,撤去內外宮人,不願再擾她。

  回想當日瓊台初見,她在那人身畔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端的是風華絕代。

  一轉眼,紅顏將隕,卻不知遠在南朝的那人是幸是哀。慘澹月色將宮階映得冷清清的白,依稀記起那人白衣皎潔,笑若薰風,仿佛也是這樣的夜……匆匆相見,匆匆作別,原本是各有所圖,並沒有真正相悅過吧?雲湖茫然走過連廊,穿過綽綽殿閣,心中涼一陣空一陣,隱約記起許多,又好似什麼也想不起來。

  身後東宮蕭索,寥寥幾個宮人侍衛守在殿外,不必擔心也無需戒備,那只是瘋婦與廢人的牢籠。

  濃雲移過中天,遮蔽了最後的月華。

  承晟的哭聲也漸漸杳了下去,怕是哭得累了。明日他便要登上金殿,坐上他父王和叔伯們鮮血凝積的帝王之位……雲湖步履虛浮,茫茫然踏入承天殿中,一眼瞧見御榻上奄奄無聲的父皇,兩行淚終於落下。

  “父皇,我來陪您了。”雲湖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衾,細心撫平他凌亂白髮,依著御榻蜷身坐了下來。她將頭輕輕枕在榻邊,握了那枯槁的手,喃喃道,“父皇你知道麼,哥哥是五哥殺的……母后一直都知道……如今她終於殺了五哥,也殺了大皇兄。他們全都死了,再不會爭奪下去了。往後就只剩下母后和我,還有承晟、五嫂和太子妃……可太子妃瘋了,五嫂怕也不遠了。原先我總害怕,怕你厭憎母后,怕你不疼我,不疼哥哥。我以為只有哥哥做了皇帝,母后做了太后,便不用再害怕。可是,可是明天母后就要臨朝,為什麼我卻更害怕?”

  雲湖的語聲漸漸低下去,握了父皇的手,絮絮喃喃如一個委屈的孩子。那御榻上的人卻毫無反應,只剩一絲沉微的氣息,憑藥力勉qiáng吊著一口氣在。隱隱地,有更漏聲傳來,也不知是幾更。這一夜竟是格外漫長濃黑,似乎永遠不會天明。雲湖覺得累,闔了眼不覺睡去。

  多少年不曾陪在父皇身邊了,猶記幼年時,父皇也曾哄著自己入睡。

  朦朧里,許多人的面容掠過眼前,英朗的是尚鈞、倜儻的是尚堯、俊秀的是尚旻、威嚴的是父皇……還有那笑若chūn花爛漫的少女是誰,是少年時的自己麼?

  “公主,公主——”

  誰在夢裡仍喚著公主。

  雲湖猛然驚醒,見侍從女官帶著近侍宮人倉惶奔進來,不及跪倒便道,“奴婢萬死,奴婢罪該萬死!”

  “何事驚亂?”雲湖一凜。

  “奴婢疏忽,一時受太子妃蒙蔽,致使東宮女官商妤不見蹤影!”

  “不見蹤影?”雲湖唬地起身,臉色發青,“商妤,那廢人怎會平白不見蹤影?”

  “奴婢等見太子妃已安睡,商妤守在榻前,未敢入內驚擾。待覺蹊蹺時,才見chuáng幃後空無一人,守在榻前之人,竟是太子妃穿了商妤的服色假扮!奴婢等已搜查東宮內外,遍尋不獲……”女官話音落地,恍如霹靂入耳。雲湖呆了一刻,霎時間冷汗密布,再開口語聲已啞,“現在什麼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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