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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筆墨青卷,秉燭苦讀窗前,發奮博取功名,卻仍屢試不第。

  人間chūn秋太過匆匆,我已記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年頭,也記不住我們相依為命過了多久。只記得他書塾里教習的孩童漸漸長高,從垂髫小兒到唇邊長出絨須。

  他在我眼中仍是風度翩翩。

  我的容顏也不曾改變。

  終有一日,他開始蓄起鬍鬚,對鏡感嘆,十年了。

  十年是多久,有從朝陽升起到夕陽墜下那麼久麼?

  我一直以為歲月漫長,無處消磨,卻忘了人與我是不同的。

  他讀書的時候越來越少,從前不肯賣字,如今也作些字畫,拿去市集換幾個酒錢。

  一天在市集受了村氓欺rǔ,他憤然歸來,夜裡大醉,敲著空酒杯,悵笑自問,何年可歸去。

  原來心心念念,他仍記著歸去,記著功名。

  我沏上一盞粗茶,以茶香代蘅杜,記得夜夜案前,紅袖添香。

  他卻趁醉拂袖摔杯,將茶潑了一地。

  貧賤夫妻百事哀,徒有紅袖,無心添香。

  做人做得久了,這雙修了五百年的眼,觀人心若明鏡。

  我轉身回柴房,閉門秉燭,忙碌到天明。

  織造,是我族與生俱來之能。

  呵氣成絲,落手成紋,再沒有比我更靈巧的織娘。

  我織出的布料,如山間流嵐飄逸,如天上白雲皎潔。

  待得天明,我將夜裡織的幾匹布料,托鄰人帶去市集售賣。

  日暮時,鄰人帶回紋銀百兩,說我織的布料一售而空,引城中爭搶。

  鄉人奔走相告,稱我巧手娘子,妙織如神。

  他捧了銀兩,只是呆立。

  我問他,這百兩銀子,可夠買下薄田幾畝,宅院一間?

  他怔忪良久。

  不,紅袖。

  你可知你指尖手下,已有良田華廈,富貴無邊?

  他緊緊擁住我,如珠如寶,如癲如狂,歡喜似久旱逢雨,彷佛眼前已可見滿目錦繡。

  )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站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四、

  他傾盡這百兩銀子,在城中開了一間紅袖織坊。

  開張三日,顧客盈門,風聲不脛而走。

  又三日,小小織坊,門檻險被踏斷。

  再三日,時不過正午,我所織的布料俱已售完。

  三個月後,我們不得不將織坊遷入更大的宅院。

  半年後,僮僕使女雜役都有了,紅袖織坊名揚全城,連外鄉人也漸漸到訪。

  富貴來得如此容易,原先高不可攀的一切,轉眼唾手可得。

  記得第一次盤帳,他將帳冊看了又看,將所獲金銀鎖入箱底。夜裡幾番醒來,忍不住開鎖驗看,唯恐那真金白銀會cha翅飛走。

  依舊秉燭夜讀,只不同的是,他讀的是帳冊,不再是聖賢書。

  如今添香的人也不再是我,妙齡丫環心靈手巧,夜夜燃上他喜歡的天竺香。

  而我,忙著織造不休。

  沒有人能學會我織布的本事,世間紅袖,只此一個。

  我們的名氣越來越大,登門求購的人越來越多。

  縱然夜夜紡織,也不夠店裡售賣。

  “紅袖,你能再多織些麼?”

  他急切催促,不忍見白花花的銀子捧在眼前,卻不能收入囊中。

  “紅袖,你看多少人等著買我們的布帛,多少人等著將金子銀子送進來……你再多織些,我們就能富貴了。”

  “如今仍不算富貴麼?”我問他。

  “不不,這豈能算得富貴?”他大笑。

  可是我力所不及,即便不眠不休,一日也僅能織得十匹。

  他不明白,這是真正心血所成,每一根絲都是我的jīng氣所凝。

  比不得憑空幻化的色相,比不得鏡花水月虛妄。

  若非如此,怎能令人見之如醉,甘願捧了金銀日日候在織坊門前?

  縱然是妖,亦會jīng疲力竭。

  我很累了。

  我對他說:“公子,我們早已不必如此辛勞,這積蓄足夠安度餘生。”

  他斥我:“婦人淺薄,大好富貴為何不求!”

  相守十年,他第一次冷麵斥我。

  轉又婉言相哄:“紅袖,你織的布天下無雙,我們已錯過十年富貴,如今終得揚眉吐氣,名揚天下指日可待。你這雙手,能織出華廈萬間,良田千頃,豈是這寒舍薄資可比?”

  時隔許久,我突然又記起他對我說過的話。

  他說,他的妻子應著霞帔,踏珠履,領誥命,做一品夫人,不可落得村婦一般辛勞境地。昔日言猶在耳,我問他:“公子,你想要妾身織造到何時,是否鶴髮jī皮,齒落目盲,才得罷休?”

  他怔住,垂下目光,不敢與我相視。

  “你還如此年輕,何來此言?”他捧起我的雙手,攏在掌心,低頭吻上,“紅袖,我知你的辛苦,姑且為我再多忍耐,可好?”

  我抽回手,低頭一笑:“公子言重。”

  五、

  我織的布越來越少。

  起初一天可織十匹,漸漸只得七匹、五匹,甚而不足三匹。

  客人日日空候,漸漸失望,便也來得少了。

  織坊的入帳日漸減少。

  我常常病倒,雙手布滿勞作而來的老繭傷痕,一入夜便目力減退,稍事勞累即咳嗽不休。

  他心急如焚,遍尋名醫為我診治,然而,縱是妙手神醫也治不好我的病。眼看著一日日過去,我的病再沒有起色,連容貌也憔悴衰老下去。

  他百般勸慰安撫,對我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定要白頭偕老。

  終有一日,我對他說,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不能再為你織布了。

  他如罹雷擊。

  盛極一時的紅袖織坊隨之關門歇業。

  遣散了店中雜役僮僕,我們終日相守在宅中,留幾名老僕相隨。

  他仍天天為我煎藥,在耳邊一聲聲低喚紅袖。

  日子似又回到十年之前。

  只是枕席之間,我再也聞不到那誘人甘香,起初引我甘願沉淪的那一縷香,那是人間男女qíng動的滋味,是生於肺腑的相思芳馨。

  我問公子,可願歸去。

  他茫然回問我,歸去何方?

  我心中所思,是那鄉間陋舍,廢宅檐下,綠掩芭蕉,一段相依相守,只有我和他的時光。

  而他所想,仍是衣錦還故鄉。

  我不懂,人為何有時善忘,有時卻念念不忘。

  公子忘不了他的富貴功名,人們卻很快就遺忘了曾經追逐如狂的紅袖織坊。

  因為城中有了一處更好更有名的布莊。

  玲瓏坊里紡玲瓏。

  有個名叫玲瓏的女子在城西開了一間新的布坊,傳說她能織出和天上雲霞一樣絢爛的彩錦,又說她錦上的花鳥能在燈燭下吐蕊展翅,甚而有人說,她錦上的美人能奏仙樂飄飄……

  玲瓏女,成了城中新的傳奇。

  我還聽說,她年方二八,雲英未嫁,貌美如花。

  他起初不信有人織錦能勝於我。

  直至親眼見到玲瓏坊的五美錦,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紅袖,你看這錦上女子,真似活了一般!

  他喃喃驚嘆,卻忘了我雙眼已盲,再也看不見。

  我伸手摸索錦上,笑問他,為何有五美而非四美?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千古四美人盡皆知,這錦上多出的一位麗人,卻是織錦的玲瓏女。

  她將自己容貌織在錦上,見過的人,都說她美貌分毫不遜四大美人。

  我說可惜,不能親見如此佳人。

  他喃喃道,是啊,如此佳人。

  每個女子年輕時,紅顏青絲,都當得起這佳人二字。

  只是佳人易老,我不知道在人世間,老去的美人該稱作什麼?婦人,老嫗抑或什麼也不是,只剩人妻人母的名頭。

  我甚至連這名頭也無,他不曾有三聘之禮,也不曾明媒正娶,我們是私定終身的鴛鴦侶。

  我們也沒有兒女。

  從前我告訴他,我自幼多病,身體虛寒,難有生育。

  他說不要緊,我們還年輕,一切都會好起來。

  別的事,或許會好起來。

  富貴會有,前程會有,只這生兒育女,是我永遠無法為他做到的事。

  天造萬物,各有機緣不可違,我和姐妹出生之日,便是母親赴死之時,這是我族的宿命。

  我喜歡活著,朝沐晨曦,夕枕煙霞,活著便是世間最好的事。

  我不願為繁衍之責失去如此美好的生命,五百年太短,我還沒有看夠日升月落。

  做人真滑稽,人間女子若不能生育,便背負七出之罪,是被丈夫休棄的不二原由。

  我嗤之以鼻。

  他的憂心卻越來越重,失去織坊令他終日煩悶,守著盲妻令他鬱鬱寡歡。

  短短時日裡,他似乎和我一樣憔悴下去,光潔的額上有了些微皺痕,腰身不再挺直,走路也慢了許多,開始像一個歲近中年的男人。

  有時趁他午後小睡,我化為原身,從檐下窺看他,看他仰躺在青藤椅中,頭巾歪斜,羅襪半脫,睡得酣沉。

  我懷念那甘美幽香,幻出少女艷色,潛入他的夢裡。

  睡夢中他面泛chūn色,喉間喃喃有聲,氣息漸亂……

  我飄身飛落,停在他衣襟,深吸那一縷久違馨香。

  男子的身體溫暖,氣息悠長。

  我qíng思難耐,伸手撫上他臉龐。

  他眉頭一皺,振袖將我拂落在地。

  我換回紅袖的體貌,倚上藤椅,枕了他手臂,軟軟喚一聲公子。

  他睜開眼,猶帶綺夢被擾的懊惱,卻見是我,那惱色非但不減,反添了不耐。

  “紅袖,回屋歇息吧,這裡風涼。”他抽出被我枕住的衣袖,語聲仍溫柔。

  假如我果真眼盲,只聽其言,不見其色,定以為qíng深關切如初。

  六、

  夜裡他輕輕從身後擁住我,帶了久違的溫存。

  “紅袖,你是不是狐狸jīng?”

  “紅袖,假如你是狐狸jīng,該有多好。”

  他吮吻我的指尖,一如從前最甜蜜的時光,最溫柔的qíng意。

  指上繭痕卻出賣我年華老去,出賣我的憔悴不堪。

  彷佛為了彌補,又似為了宣洩,他與我肢體糾纏,在沉默中宣示對我的占有,宣示我是他的依附……我睜眼望著帳頂流蘇鴛鴦,想著那縷香,怕是再也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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