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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原本是早該作古的人。是她給了他一副仙軀,她一半的修為,一縷永不須再入輪迴的魂魄,一個凡界帝王傾舉國財富也無法求得的仙品。她說她會還他,她就真的還了他。

  冥主謝孤栦拎著個酒壺搖晃:“你對鳳九之qíng,我約莫聽說過一些,但既然重生為仙,從前之qíng便如大夢一場,且忘了罷。她給你這許多,也是想儘可能還你對她的qíng。你救過她的命,東華帝君也曾救過她的命。當年還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許,還你,卻是捨命拿頻婆果再渡你半身修為。報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說是為何?”

  看他久久不答,輕嘆道:“並非帝君是神尊而你當初是個凡人,不過是,一個是她所愛,一個非她所愛罷了。她同帝君糾纏了數千年,說放下也說了無數次,卻沒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將壺裡的酒倒進杯中,不顧方才一陣搖晃生生搖壞了口味,一口一口飲盡道,“她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才是好的。”

  謝孤栦只主動提過這麼一次,後來再未同他談及鳳九與東華之事,他也未主動打探,只是偶爾想到謝孤栦嘆息般說出的那句話。她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才是好的。

  兩百年後,當他在九天瑤池旁重逢鳳九時,終於明白當年謝孤栦此話中的含義。

  她比當初在凡界時更美,他見著她時面上喜色驚色並存,她亦帶笑看他,如同當年般喚他青緹,但笑意中卻藏著疏離。

  瑤池畔只他與她兩兩相對,近些年因奇緣而飛升為仙的,只他一人。

  洗塵禮倒是簡潔,她念祝語時卻有些心不在焉,禮畢後一個小仙子提著裙子來請她,眨著眼睛向她:“帝君請殿下先去青雲殿旁的琉璃閣坐坐。”

  他瞧見小仙子僅說出帝君二字,便讓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沒有聽說這些年她一直躲著東華,不是沒有想過謝孤栦或許看走眼了,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聽到他的尊號依舊會失神。若非本能,便是還有qíng,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驚。

  她回神時同他作別,道以後同僚為仙,彼此多照顧。

  他看她良久,只答了個好。

  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他亦轉身。或許他們的緣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別,他想,其實這也足夠了。

  02

  琉璃閣是座兩層樓閣,位於三十六天大羅天,緊鄰著青雲殿。東華帝君每年僅上一次朝會,便是五月初五在青雲殿中給眾仙定階冠品。

  往常眾仙拜辭帝君後,有時會上琉璃閣坐坐。但今年琉璃閣卻沒有仙者登樓的動靜,鳳九坐在琉璃閣二樓喝茶,猜測可能因樓下鎮守了位大馬金刀的小仙娥。

  這位小仙娥舉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宮娥般如模子裡刻出來似的規矩,領鳳九來的一路上十分活潑,既不認生也不拘禮:“殿下雖不識得奴婢,但奴婢卻早就聽聞過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頭小靈狐,兩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聽說殿下也曾住過梵音谷,我們梵音谷很美,殿下說是不是?”

  從前鳳九就嫌天上的宮娥太一板一眼,這個小仙娥xing子卻喜辣,倒是頗得她意,遂開口稱是,又笑著問她天庭有什麼近況。

  小仙娥嘆口氣:“奴婢傷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極宮當了一陣差,後來司命星君處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當了一陣差,再後來因殿下與帝君的成親禮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就又將奴婢要了回來。奴婢在這三個地方當差,照理說消息該最靈通,但眼見的近況卻只有一則,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連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話到此處故意賣了個關子,卻見鳳九無意續問,小仙娥垂頭有些氣餒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實不常見帝君,但聽聞帝君這兩百年來並不大待在太晨宮,大多時候都在碧海蒼靈,重霖大人說,那裡才是帝君家裡,有帝君懷念的時光。”

  鳳九腳底下一頓,但並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話落時,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閣金石做的階梯。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鳳九瞧著窗外飄搖的曼陀羅花,卻覺內心平靜。她手中一隻茶碗,茶湯泛著碧色,令人偶起詩興,若是個擅詩詞文章的,此時定可詠出佳句。但關乎茶事的詩詞,鳳九唯記得一句,還是無意從蘇陌葉處聽來,叫作chūn眠新覺書無味,閒倚欄杆吃苦茶。

  鳳九就抿了口茶湯,手中這盞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後再見,戲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該來一句“經年不見,君別來無恙否”罷。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傳來一陣藥香,鳳九微微抬頭,兩百年不見,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東華他清減了許多,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但jīng神瞧著還好。

  他有些微恙,別來無恙這話此時就不大合宜了。鳳九伸手多拿了個茶杯,問他道:“喝茶嗎?”

  東華走到她身邊矮身坐下,一時卻沒有什麼動靜,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專注。他在看著她。

  鳳九將倒好的茶推給他,斟酌良久,輕聲道:“你其實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尋我,我不過出門歷練歷練,早晚有一日,你我會在仙界再見,塵封瑤池……著實沒有必要。”

  他眼神平靜,如她一般輕聲道:“若非如此,你會出現嗎?”他輕嘆,“小白,我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

  她啞然,凡界的日子逍遙,再回仙界雖不至煩惱重重,但總覺不若凡界輕鬆自在,近些年她的確從未想過要主動回來。她撥弄著杯蓋道:“這些年我在凡界,學到了凡人的一句話,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句好話。”她認真道,“其實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都這麼多年了。”又緩緩道,“你同她這些年也還好罷?”

  他皺眉道:“誰?”

  她就笑了笑,沒說話,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將杯子擱到桌上方道:“姑姑給我的信里倒是提過你在找我,不過沒提你同她如何了,雖然我從不喜歡她,但既然你選了她,我也沒什麼可說,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過得還不錯,也希望你過得好。”

  他看著她客套疏離的模樣,眼中流露出疲憊和悲色:“那時候我沒有及時趕回來,都是我不對。”

  她有些驚訝地偏頭看他。

  他道:“我讓姬蘅回了她族中,對她仁義已盡。”

  她更加驚訝,想了想問他:“是不是因為我離開了,才讓你覺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來?我並非負氣離開,你不用……”

  他搖頭:“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抬頭:“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後鬆開,她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隻琉璃戒,戒面盛開著一朵鳳羽花,似yù飛的一對鳳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撫摸她的面頰,卻停在她耳畔,只是為她理了理鬢髮,他看著她重複:“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發怔,低頭看著手中朱紅的琉璃戒,半晌方道:“那時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輕聲道:“你沒趕上成親宴,我擔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後來爺爺說你同……”她頓了頓,像是不願提起那個名字,轉而道,“並非旁人說什麼我信什麼,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同我解釋,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如果那時候你能趕來同我說這句話,說從來沒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閉眼道:“小白……”

  她卻搖頭笑了笑,打斷他的話:“那時候在青丘等著你,我有時候會想,你同我說過那麼多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後來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麼意思,畢竟,連我腦中的那些記憶,都是被修改過的。”

  她搖頭望向他:“帝君,我們就這樣罷。這兩百年我們各自也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著她,聲音沙啞:“我過得並不好。”

  她的手顫了顫,無意識道:“你……”又想起什麼,“是我爺爺找你麻煩嗎?我聽說過他曾讓你贈我一紙休書,爺爺氣急了愛說糊塗話,即便我們分開,也不該是你給我休書,為了彼此的名聲,最好還是到女媧娘娘跟前和離……”

  他面色平靜,眼中卻一片冰涼:“我不會同你和離,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訥訥:“你今日……”

  他揉著額角,接著她的話道:“今日我可能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鋪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經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蒼靈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菜園子也墾好了。仙山中的靈鳥,我讓它們每個月末都到觀景台前獻舞,你想什麼時候回去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暫時……”

  他打斷她道:“我在觀景台旁給你弄了個溫泉池子。靈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許多玄鐵,是鍛造神兵的好材質。渺景山下給你開了個藏劍室,裡邊有兩百年間我收來的劍,應該都是你喜歡的。”

  看著她不明所以的模樣,聲音終軟下來道:“以後少喝涼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會兒,茫然道:“你為什麼同我說這些?”秀眉蹙起來,臉上的表qíng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穩重客氣,就像是個陌生人,如今卻終於有些他們最親密時光的呆模樣。他握著她的手放到唇邊,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應遲鈍,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閃過一點笑,終於是被疲憊覆蓋了,良久,鬆開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罷。”

  她看著他就像是不認識,有些迷茫地問他:“帝君這是……要和我兩清嗎?”她低頭片刻,再抬頭時臉上是一個更為疏離的笑,她將手中鳳羽花的指環重放回他手中,“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這個我也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他看著她離開卻並未阻攔,只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門時劇烈地咳嗽起來,赤金色的血跡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聞聲趕上來,他有些疲憊,將指環放入一方錦帕中jiāo給重霖道:“她犟得厲害,此時不肯收,待我羽化後,這個無論如何讓她收下。我走了,總要給她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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