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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愣了愣,隨即響亮地笑出來,仿佛我說了個笑話。

  是啊,我也忽然之間有點無地自容。我怎麼能追問他現在的戀愛關係里有沒有“jiāo心”。可想而知,我更不能問他,愛不愛她。這個問題多年前我問過他,那時他的女友還沒有換,他毫不猶豫地說,愛。

  是我不合時宜了。

  面對我這樣一個曾經被他認為知己的老友,他大概也為他的大笑而感到尷尬。我們放下這個話題,重新談起工作,他說,工作就是經常下鄉和老百姓聊天。他說,唯一可以感到快樂的是,有時候真正幫助一些人解決了困難,會油然而生一種價值感。

  這些,多少沖淡了我心裡的難受。

  總是要有一點光,對不對?

  要有那麼一些東西,讓我們在冗長繁雜的生命中,可以憑藉著,活得不那麼麻木。那天他送我回酒店,鄭重地等著電梯關閉,我很感動,這是他年少時從未有過的體貼和風度,儘管我明明知道,這舉動或許來自無數次應酬飯局接送領導的心得。

  我的朋友們,那些在風裡飛揚過、低迷過的少年們,他們都這樣,慢慢地被生活的cháo水沒過頭頂。我的惡趣味之一,是和剩餘不多的還有聯繫的兩三個學生時代的好友偶爾互通八卦,比如誰又生了第二個孩子,誰又胖得不可思議。男同學們長出了不自知的啤酒肚,而女同學們絕大多數穿著符合她們年齡的少婦裝,抱著孩子,神態已儼然是當年她們母親的模樣。

  我們戲謔而痛苦地討論著,為什麼她們那麼婦女?——潛台詞,為什麼她們臉上,竟然連一點點光也沒有了。同樣發著朋友圈,玩著騰訊微博,她們說的話,永遠是,哎,你怎麼那麼好命又出去玩呀?羨慕死了,嗚嗚嗚。你的照片好好看,可不可以幫我拍?你這個包包好贊,哪裡買的?……我可能有著絕症般的偏見,有時看著那些輕盈過的足踝死死踩踏在高跟鞋裡,竟然想要放聲大哭。想起來三毛在《赤足天使》里寫的,一個女友中了幾十萬西幣之後第一件事居然是買了幾十雙捆綁自己的高跟鞋,她完全不能理解。

  或許高跟鞋是你的夢想,而赤腳是我的。深知世界正因參差多態才豐富多彩,不免嘲諷自己太過偏執。只是永遠無法在那些半真半假的羨慕和自憐中看清她們的面孔,從而失去有可能的真誠的對話方式。我關掉網頁,深吸一口氣。的確不知道,還能jiāo流什麼。可以確定的是,我們歧路走遠,在各自的路上,還好,看起來還不錯。

  四

  回過頭來講我的朋友琪。

  有一年,我正打算辭職離開成都,而她則徘徊在是辭職做生意,還是在艱難但薪水不高的職位上再堅持堅持中。

  我們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約在新中興門口見面。她說想買點東西。那時新中興這樣的市場,我是不逛的,人太多,款式太多,看不過來。琪帶著我,如魚得水地在熙攘人群中穿行,順利地以20元的價格分別買下一個包包和一件T恤。我為她的殺價技術擊掌讚嘆。她說,這算啥,走,我帶你去吃好的。

  琪所說的“吃好的”,是在新中興商場的後門,有一間巴掌大的門店,門口擺著三四張小茶几,老闆在賣缽缽jī。人非常多,有的等不到位子就用袋子裝了拿到別處去吃,琪擔心我身體不好,先搶了一個位子給我坐下,自己才去拿菜。

  我們總共吃了十來塊錢。和琪吃過飯的人會知道,光是看著她吃東西的那種滿足勁兒,你都沒有辦法不開心。吃完,我們步行走到王府井附近,走累了,隨便找了個台階坐下,在午後的倦怠中怔怔地望著人來車往走神。

  一輛寶馬車從身邊徐徐駛過,她說,哎,要是啥時候,我能開上這樣的車就好了。

  我說,能的嘛,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嗯!她用力點頭,眼裡紅紅的。

  學生時代我們便是如此相互鼓勵,彼時她住在行將垮塌的三四平方米的危棚,高三臨近畢業,仍舊三餐無著落。她的母親為了她的學費,嫁了一個附近鄉下的退休gān部,那人正病得厲害,離不了人照顧。

  我陪琪吃麵,早上吃麵中午吃麵晚上吃麵。除了有一次,她難過地灌下不知存了多少年的半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進了醫院,大哭大鬧一塌糊塗。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笑著的,在街上老遠看見,就兩隻手舉起來拼命對你揮舞。

  琪說,她的夢想,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有50平方米。

  多年以後,她已經在成都買了第二套房,第一套給了她辛苦多年的母親。

  有一天我們在群里聊天說有什麼心愿。有個女孩說想去愛爾蘭旅行,琪說,她想換個好點的車,現在的車是二手的,老熄火,費油。

  瞧,夢想並無高低,亦無俗與脫俗之別。你大可以嚮往平平淡淡,也可以追求轟轟烈烈。我之所以難過,是為了那些不再講出夢想,甚至嘲笑夢想的人,他們放任自流地捲入混濁的生活中,不再有堅持。

  我喜歡家附近的那間超市裡的送貨女孩,每次在樓下按門鈴,我開了,她都會大聲地對著對講機喊:開了!謝謝!好多次她是唱著歌上來的,開門之後一臉發光的笑容。不曾詢問過她的夢想,但我熟知那種光,從幽暗叢林裡煥發出來,掩不了藏不住。

  五

  我就態度不禮貌一事向亦墨道歉。當然,我不打算改變初衷。我們的jiāo流漸漸多了一些,有時她會拍一張huáng昏的天空發給我,說,今天很涼慡。

  亦墨的家在鄉下,吃的是自己種的菜。我由衷地羨慕,她很驕傲,說完全綠色無添加哦。她有個男友,談著似是而非的戀愛,據說彼此感覺平平,因為快27歲,婚嫁的壓力不算小。我嘗試著說,如果有可能,還是慎重一些,做喜歡的事,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人生會有很大的不同。

  你一定很喜歡寫文章吧?亦墨問我。

  是啊,我說,寫不出來的痛苦,寫的過程中猶豫試探,寫完之後狂喜虛脫……簡直是一場愛qíng呢。

  好羨慕你,她說,我曾經很喜歡設計,把設計想像得特別酷,特別有意思。可是,當我真正做了設計師,發現原來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好,要考慮現實,迎合市場,很多很多。

  每種人生都有規則,沒有人可以完全隨心所yù,可是正因為有種種局限,才容得下夢想,不是嗎?它雖然讓你痛苦,也給你無限多的快樂。我說。

  她想了想,說,嗯,是這樣。

  我告訴她琪的故事,也告訴她,我有個高中同學,家境很窘迫,一度中斷學業去福建打工。後來他掙了錢回來念書,每周從學校往返家裡,步行40餘里路。如今這個同學是某所高校的美術老師,平日教書育人,放假便外出旅行,以徒步的方式一點點拓寬世界、丈量自己的人生。

  有時我們做著一件事,是為了有朝一日不必做。過著一種生活,是為了終有一天能夠過上另一種生活。我寫這些字的時候,我最親愛的表妹遠遠,正在廣州飛往上海的航班上吃著她最討厭的飛機餐,為了工作,她一年幾十次往返於各條航線,一旦得空回到自己小小的出租屋,無論多晚,最愉快的事qíng就是為自己親手做一頓不潦糙的飯,凌晨三點的兩菜一湯對她來說不是負擔,而是為自己加油的正能量。

  今年端午那天,我和久別的遠遠躺在酒店chuáng上休息閒聊,她換了新髮型,又像孩提時代那樣,將我的裙子輪番試穿一遍。這好不容易相聚的一日,竟然捨不得拿來補補睡眠。我問她,你還記得你那會兒的夢想嗎?她說當然,我現在也沒變。

  遠遠的夢想,是賺夠錢開一間超級有格調的jīng品私房菜館。倘若只認識現在職場上雷厲風行的她,又怎會得知這個夢想源於那父母離異寄人籬下的童年,她永遠被飢餓困擾,成為一種jīng神上不愈的疾患。

  要是實在不行,賣冒菜也可以呀,哈哈。我笑。

  別的都能將就,夢想不能。遠遠說。

  ☆神社的瑪麗安——八月長安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想到的是2008年12月31日的深夜,我裹著一件白色的毛線外套,從早稻田的留學生公寓溜出去,沿著門前的小路一直走到街角的小小地藏廟。

  日本的習俗是在新一年的1月1日合家去神社祭拜祈福,我一個人在異鄉,也不打算排長隊去湊熱鬧。兒時物質jīng神都很匱乏,那一點點期待都被積攢到節日的那一天釋放,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早已經對這一類的慶典失去興趣和新鮮感。

  不過我依然記得初高中時還會在每個新年前夕的夜裡,點亮檯燈為新一年的自己寫一封信。

  “親愛的新一年的我,展信安。”

  信里總結上一年的經驗教訓,給未來的自己提提建議,說不定可以總結出來一二三四的階段xing計劃……合上日記本的那一刻,心中滿足得仿若新一年真的會不一樣似的。

  人是需要儀式感的。儀式感讓人活得莊重。

  說真的,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的日記本中“未來計劃”甚至還包括考上哈佛這種話——也只有過去這麼多年,我才敢笑嘻嘻地將當年那個小小的自己的雄心壯志公布出來。

  計劃這種東西,只有既相信自己也相信命運會善待他的人才有心力去制定。

  所以漸漸被我放棄的“一二三四”,究竟是因為我不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命運會善待我?

  異國他鄉並不濃厚的新年氣氛卻讓我忽然有了興致,雖然並不清楚應該去哪裡。可能是覺得自己即使不再給2009年什麼特別期許,也至少應該尊重這個馬上就從身邊溜走的2008年。

  或許只是想要站到街上,看著我自己經歷過的幾百個日夜在燈紅酒綠的街上聚首,然後一齊從東京的車水馬龍中倏忽不見。

  就在這時候忽然下起了雪。

  我抬起頭去看泛紅的夜空。下雪最迷人的地方在於,當我努力仰起頭向上看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尋它們最開始出現的蹤跡——然而我的眼睛追不到它從天而降的漫漫前路,所能捕捉到的,只是它靠近我那一瞬間的無中生有。

  無中生有,它在路燈下於我眼前變了一個戲法,一剎那落了滿身。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秒鐘。人生中有那麼多一秒鐘,像落了滿身的雪,都被我們在前行中抖落,也許就倖存那麼一片,化成了水滴,落在心上。

  我記得自己抬起頭尋找雪花蹤跡的瞬間。甚至我聽見心底里有個聲音說,你會記得這個瞬間,不為什麼,總之你會記得。

  可惜東京的雪總是下不大,身處再唯美的意境,一旦想到我那個美利堅室友說的“好像上帝在撓頭皮”就會煞風景地笑出聲。我就沿著小路走走停停,從一片橙色的路燈光圈走進另一片橙色的路燈光圈。流làng貓偶爾會跳上人家的院牆,跟我走一段,然後又悄然隱沒於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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