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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糙兒半扶我,半挾持著我上了車。

  車走得慢,小半個時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後又走不動了。

  到處都是人,四面八方湧來的民眾早已經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些人,有城外農戶,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賈。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大媳婦和老媽子在旁邊說笑著,就像是來趕集一般。

  趕集月月有,砍一個王爺的頭,卻不是每個月都能見著的。

  糙兒在我頭上披了一塊紗巾,這才扶著我下了馬車。

  侍衛帶著我們從小路繞了一炷香的時間,前方豁然開朗,正是已經清過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經立好,周圍官兵把守,閒人無法靠近。

  廖致遠扶我站在一處商鋪的屋檐下,說:“這裡人少,看得也清楚。”

  說得好像我們是來看戲似的。

  我一言不發地站在角落裡,聽到旁邊幾個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議論紛紛。

  “魏王多行不義必自斃,有今天這個下場,也是活該。”

  “聽說從魏王府里,抄出huáng金萬兩,珠寶古玩無數。真乃國之巨貪啊。”

  “可憐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據說又生得閉月羞花。這下香消玉損,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嘆息了。”

  “對了,聽說北方糙原王千里加急,修書於陛下,求陛下饒恕瑞雲郡主的xing命。”

  “可有這事?”

  “聽說是郡主北上時,同他私定了終身,本想回來求魏王同意這門親事的。沒想親事還沒臨門,禍事就已經進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經死了,這可如何是好?”

  “嗨,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我聽得清清楚楚,心裡隱隱感動。

  莫桑倒是講信用之人。雖然我從來沒把他兒戲般的許婚當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說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計是沒緣分了。

  人群里突然沸騰起來。我抬起頭,隔著白紗,見士兵遠遠地押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從門裡走了出來。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幾未見,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頭髮還算整齊。雖然士兵推搡著他,他又帶著鐐銬,可身軀依舊挺拔,步履從容不迫。雖是赴刑場,卻猶如閒庭散步一般。

  我苦澀一笑,眼淚火辣辣地疼。

  又見一個小孩子被侍衛牽了出來。孩子似乎已經被嚇傻了,不哭不鬧,目光呆滯。

  旁人低聲議論:“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憐。幾歲的孩子……”

  “只怪生錯了人家。”

  侍衛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邊。我呼吸一緊,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淚滾落了下來。

  弟弟幼小乖巧,家裡誰不拿他當心尖上的ròu。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這樣推來扯去上斷頭台。

  “姑娘,還好嗎?”糙兒悄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把她推開。她閉嘴,安靜地站在一邊。

  禮號響起,皇帝駕到。眾人下跪行禮,高呼萬歲.

  只見蕭政帶著文武官員,登上城牆看台。隔著這麼遠,也看不清他。不過他的表qíng,想必真是得意志滿的。

  底下看刑台,禮部尚書也已就坐。

  將近午時,天氣越來越悶熱,仿佛快要呼吸不過來了一樣。圍觀的人都汗如雨下,叫罵之聲卻依舊一聲高過一聲。聽下來,仿佛人人都與我們陸家有不共戴天之丑,天下只不幸,也盡可算在我爹頭上。

  我望著邢台上我略顯佝僂的爹,又看著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覺得一片蒼涼。

  二十五年的繁華,換來的是我們陸家的斷頭台,和蕭政的天下太平罷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糙兒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遠說,“走近點無妨。”

  我一步步向刑場邊緣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極不客氣,長槍一指,對準了我。

  廖致遠向前一步,將我護在了身後。

  那士兵認得他,趕緊收了搶,自動讓出了個缺口。

  我從廖致遠身後站出來,就聽到午時鼓聲大作。

  吏部尚書手執紅簽,微微一頓,然後將其拋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群的歡呼聲中,我看到兩個劊子手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遠就在這瞬間將我抱進懷裡,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覺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紗,耳邊萬籟俱靜,下一個瞬間,震耳yù聾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我的身子軟軟倒下。

  廖致遠抱著我,焦急地呼喊:“陸姑娘?陸姑娘!糙兒,藥呢?”

  “在車上。奴婢這就去拿!”糙兒轉身跑開。

  我眼角餘光看她跑進人群,消失不見了。我驟然跳起來,猛地一把推開廖致遠,越過衛兵,衝進了刑場裡。

  腳還很虛軟,可我憋著一股氣,拼著微弱的力氣,朝著邢台奔跑過去。

  身後傳來呼喝之聲,然後是士兵拔劍的錚錚聲。我聽到廖致遠在大喊:“住手——”

  後心突然一涼,然後一股鑽心劇痛席捲而來。那支箭似乎將我she穿,巨大的力量將我撲倒在塵土之中。

  身下一片溫熱粘稠,那是我父親和弟弟流出來的鮮血,混合著泥土,混合著我自己的血,沾滿我的前胸。

  我喘息著,努力向前爬。

  爹的頭顱就落在前方不遠處,面容平靜。

  有人衝到我身邊。他們在大聲喊著什麼,慌張失措。

  我被抱了起來。後心的劇痛讓我呻吟出聲。

  “陸姑娘……”廖致遠焦急地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睜著眼,視線里的景物卻一點一點黑了下來。

  好痛,好累……

  “別!陸姑娘,你堅持住!太醫!太醫——”

  “這,這……瑞雲郡主?”有老臣驚呼,“廖侍郎,這你如何解釋?”

  我苦笑,嗆咳起來,人因痛到幾乎麻木了。

  這還真不是廖致遠的錯。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遠小心翼翼地抱著我,不住說:“沒事的。陸姑娘,你會沒事的!”

  我心想他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只是以後再沒機會和他相處了。

  身體愈發覺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終於發作了。我在廖致遠的懷裡抽搐著,腥濃的液體從嘴裡涌了出來。忽然覺得氣息一空,我渾身放軟了下來。

  “陸姑娘——”廖致遠驚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視線里,見到那個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過來。

  我本想說一句:蕭政,我絕不順你的心。

  卻再沒了力氣。

  有人輕輕拉我的手。那手長著老繭,十分親切。

  我叫了一聲,阿爹。

  隨他朝著黑暗深淵沉去。

  第64章

  宸河以東有座山,叫玉龍山,山上有間道觀,叫玉龍觀。觀里住著一個老道士,道號雲虛子。

  玉龍山下呢,有條劉家河,是宸河的一條支流,由山裡的溪水匯集而成。河邊一面是青山,一面是良田。

  這裡隸屬於東齊長定州良禾縣,民風淳樸,吏治清廉。鄉親們在山坳里種點玉米,在田裡種些水稻,日子過得很是寧靜清閒。

  正是chūn末,梅雨季節剛過,太陽熱辣辣的大中午。河裡七八個光屁股的孩童在戲水,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我坐在河邊樹yīn下編糙繩,一邊看著孩子們游水,心裡羨慕得緊,可惜自己不敢下去。孩子們水xing都很好,在深水裡拿著網子撈魚。

  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哧溜一聲從水裡鑽出來,手裡舉著一個漁網,沖我高聲歡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細一看,那漁網裡果真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

  孩子興奮地跑上岸來。我一手接過漁網,一手把巾子丟他頭上。

  “好樣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給你做魚湯!”

  小冬仰著被曬成麥色的小臉,稚聲稚氣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絲魚丸子。”

  “也行。”我把那條鮮活的大魚丟進水罐子裡,裡面已經裝著好幾條小魚了,“快把頭髮擦gān,穿好衣服。時辰不早了,你功課還沒做。萬一你爹提前回來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頭,“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訓的。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蟥。”

  我在他頭上輕敲了一個爆栗,“沒大沒小的。這話誰教你的?什麼螞蟥,是螞蚱!我還蟋蟀呢……”

  “是二師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額頭,“他還說,站在高處尿尿,將來才長得高。小姑姑,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麼會知道?你回去問問你二師叔,他小時候是不是站在房頂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嗎?”幾個小孩子跑過來。

  小冬依依不捨地點了點頭,“我爹就要回來了,我得回去做功課。”

  “那明天還能出來嗎?大柱他們要去曬穀場烤紅薯,chūn梅她們幾個也會來。”

  小冬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笑道:“這我不管。你別讓你爹知道就行。”e

  小冬大喜,對小夥伴說:“那我明天儘量趕過來。”

  我提著水罐,牽著小侄子的手,沿著來時的山路往回走。

  樹yīn濃郁茂密,陽光從枝葉間流瀉下來,在長著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點點亮光。山林里清慡幽靜,聽不到人聲,只有鳥在看不到的枝頭鳴叫著。偶爾轉彎,可以看到山澗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從石上流過。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邊,一邊問:“小姑姑,我今天聽說村裡的王秀才要進京趕考了,說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來呢。京城有那麼遠嗎?”

  我說:“騎馬不算遠。書生只有走路,是需要多花點時間。”

  “那京城漂亮嗎?”

  我笑,順了順他額頭上汗濕的頭髮,“京城又大又漂亮。樓都修得高高的,雕樑畫棟,大街上賣小吃的,玩雜耍的,到處都是。你只要有錢,想吃什麼都買得到。到處還有穿著漂亮的人,騎著大馬走來走去。”

  “那,京城那麼好玩,為什么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卻要住在這老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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