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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塔深深凝視我,過往的那些快樂片段都在我們倆人的腦海里閃過。良久,他說:“當年的阿眉,怎麼會知道這些世道人qíng呢。她善良天真,純樸未鑿,從來不會算計。際遇到底改變人。”

  我偏過頭去:“你當年的阿眉,早死在烽火中了。”

  蘇塔苦澀地笑了起來,“薛晗到底有什麼好?”

  我還真回答不上這個問題,只好說:“一切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蘇塔將我慢慢摟進懷裡。他在我耳邊說:“以後不論有什麼困難,只管來找我。中原待不下去了,就去塞外找我。”

  他後來果真回了塞外了。新皇收復了長安,叛黨敗走。蘇塔先有準備,提前撤離。

  那時候我已經入了清淨觀,接受正規的指導,開始修煉法術。芸芸蒼生在我的眼裡有了另外一層意思。

  蘇塔走前給我來信,約我一見。我卻沒有赴約。

  我提氣躍上枝頭,在隱蔽的林葉後,看著他從晌午等到日頭偏西。屬下多次催促,他終於上馬加鞭,依依不捨地離開。留在我的記憶里的,是那個遺憾而孤單的背影。

  那夜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裡的蘇塔穿著素雅莊重的衣服,頭帶金冠,寶相莊嚴,話語卻溫柔深qíng。

  他問我:“你還記得我嗎?”

  我誠實地搖頭,“你是誰?”他顯然不是蘇塔兄。

  他憂傷無奈,“淨初,你真是沒心沒肺。”

  我不高興了,“怎麼一開口就罵人?”

  他卻思緒飄渺,“你素來要qiáng,xing格乖僻,厭惡仙界虛假清高,寧可獨自在紫薇峰種植糙藥。你總我做人薄涼沒有感qíng傷害他人。呵,我是四帝中的黑帝,職責就是約束下界妖魔,我怎麼能不冷漠薄涼呢?”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嘮叨:“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你?”

  他繼續說:“討好你真不容易,費盡手段幫你得到司藥使的位子,你反而還不感激。可那玄冥不過是盡其本職幫你的院子澆水,你的視線就從此跟著他跑了。”

  他神qíng落寞,我看著心裡也一動,似乎觸動了一根熟悉的弦。

  “你是……”我努力回憶。

  他轉頭朝我笑:“每一世,你們都不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你都要愛他。那感qíng就那麼深嗎?”

  我無語地看著他。

  他自嘲一笑,“我愛你,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可是我的職責讓我不得不看你墮入凡塵受苦受難。可是就連我違背天條下凡來照顧你,你也都不要。”

  他話語裡堅qiáng中的脆弱和憂傷讓我覺得十分難過。

  那個帶著王者氣質的俊美男人失落一笑,轉身消隱在一片銀光之中。

  我醒來,依舊一片茫然,把這個夢說與清心師太聽。她聽了,笑道:“傻孩子,那是你前世的緣分啊!”又喃喃自語,“難怪慧根奇佳,原來是有仙根。”

  我那時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師太還說:“聽你這樣描述,你那朋友怕是不久就要回他來的地方了。”

  我理解錯誤,說:“他已經回去了。”雖然生長在長安,但是糙原才是他的家。

  可是過了不久,我聽到消息,說是那突厥酋長的七王子,回去後就害了熱病死了。

  我當場又驚又痛眼淚下來。這時想到師太的話,才明白回去的意思。心裡釋然。

  杜少陵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的後半生似乎正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傷心斷腸的離別串聯起來的。

  李博

  薛晗雖然屢次遇刺,可也不知他是不信邪,還是愛qíng的力量偉大,依舊堅持護送他的公主未婚妻南下。

  他們這次改成走水路,幾日工夫,就到了江州。

  江州。妙林師姐同我說,你走水路南下,過江州,往西,三日就可到九江。你上雅山到容雲觀。那掌門的青芷師太與我是故jiāo,會讓你在那裡躲藏些時日。

  這番話正說於長安收復不久,而皇帝開始清素朝綱之後。

  誰能想到,一道旨意下來,爹居然由剛正不阿、寧死不屈的忠臣,變成卑顏屈膝、投敵賣國最後被義士刺死的jian臣。

  可是huáng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圍觀的人群義憤填膺,多少不堪入耳的話語撞擊著我的神智。我就坐在街角茶館裡,一股濁氣湧上來,就想上前去同他們拼命。

  是妙林師姐死死拉住了我,“妙儀,不要亂來!你這樣上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我憋著,咬破了唇,滿嘴血腥。

  妙林師姐擔憂地說:“我們快回去吧。萬一給熟人認出了你,那可就糟了。”

  我僵硬地隨她走出茶館。突然聽到路人高呼:“沈家院子給燒了……”

  妙林師姐驚叫:“妙儀!”

  我已經跑出老遠。

  沈家老宅子!我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我的家,此刻已經被熊熊烈火吞沒。迎面撲來的灼熱溫度,衝進鼻子裡的焦糊的氣息,還有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全都緊緊包圍住我,讓我窒息。

  歡呼的人群中,我渾身冰涼如死人一般。世界變得越來越黑暗。就在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眼角看到了什麼。

  身穿四品官服,騎在高頭大馬上,滿臉小人得志的譏笑,滿意地看著燃燒著的沈家宅子。

  我認得這個人。那天被爹呵斥後趕走的李姓官員。我記得他那雙不安分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報復後的痛快。

  我恍然大悟。是他!

  那之後的無數個夜,我每夢到這一幕,都要驚醒過來,出一身冷汗。那張醜陋的老臉在我的夢裡扭曲變形,化做各樣的厲鬼,朝我兇猛地撲過來,噬咬著我的骨ròu。我那時便發了誓,今生不殺,便永墜修羅,不得超身。

  巧得很,這李博,後來就做了江州太守。

  薛晗他們在江州上岸。李博老賊率領眾官員前來迎接,聲勢浩大,極盡奢華。周圍百姓見有熱鬧,也紛紛圍了上來,想一睹皇室的風采。

  香風日暖,兩岸楊柳吐露綠意。惠珏公主風姿綽約,傾倒眾人,那薛晗則玉樹臨風,俊美翩翩。那李博老賊連忙拍馬溜須:“二位貴人貌若天人,風采雍容不凡,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

  惠珏公主聽了,笑著回了幾句客套話。倒是薛晗,依舊板著那張沒有血色的冷臉一言不發,活似對方拖欠了自己五百萬。在場還有其他官員,惠珏公主見他有異,疑惑地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薛晗這才如夢方醒似的看向李博老頭,皮笑ròu不笑道:“李大人,幾年不見,大人發福不小,看來還是這江州水土養人。”

  惠珏公主天真而驚異撲哧一聲笑出來,於是眾人也跟著立刻哄然大笑。

  李博一張老臉憋得發紫,油光光地全是汗,肚子裡想必一團惱火,可是偏偏不敢發作,只好陪著笑。

  我冷眼看了半晌,覺得無趣得很,擠出人群走掉了。

  那夜月朗星稀,風高雲淡,正是飲酒做詩,風雅無邊的好時候。

  狐狸嗜酒。重金之下老闆拿出珍藏的女兒紅,我同舜華當月對飲,不知不覺都喝得有點上頭。

  舜華帶著一身酒香斜靠欄杆上,鳳眼迷離,唇帶風qíng,似笑似嗔,這般麗姿丰儀,真是讓天下的女子都失盡了顏色。

  他眼神溫潤地看著我,說:“淨初,等我們回了山里,繼續修行。我教你永生之術,即便不登天成仙也不要緊。”

  我抿一口酒:“你醉了。”其實心裡也挺好奇的。

  舜華翻了一個身,沐浴在皎潔月色里。他聲音低沉輕柔,像一首悅耳的催眠曲:“我下凡尋了你千年,因為你被封了靈力,始終沒有你的消息。去年我按照星象在這江州下游撿到你時,欣喜若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終於找到你,也沒想到你傷得那麼重。以前總是你護著我,可那時起我就知道,以後將由我保護你。”

  “可是你折磨我又做什麼解釋?”

  老狐狸聳肩,“那是挑起你求生yù。再說,你居然不記得我了。”

  我掐他一把,“臭狐狸。只是因為我不記得你?”

  老狐狸眯著眼睛笑看我,“我沒有一刻不想念你,你卻不認識我了,你說我多傷心。”

  我嘟囔:“你真的醉了,說話好ròu麻。”

  “是嗎?”舜華笑,抬手擋住眼睛,“你這個薄qíng的傢伙。”

  舜華醉倒過去,我扯來毯子給他蓋上。看他眉間帶著輕愁,不禁伸手替他抹去。他溫熱的手覆上我的冰涼的手。

  他說:“早去早回。”

  我笑。

  夜風凜冽,chūn寒料峭,月亮在雲里乍隱乍現。薛晗他們下榻的宅院近水,金紅宮燈高懸檐下,絲竹縹緲,酒香纏綿。

  正要往宴廳走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屋裡出來,揮開侍衛,獨自往外走去。

  我好奇,悄悄跟了過去。

  薛晗的病似乎還沒好,腳步虛浮地走在前面,月光把他的孤單的影子拖得老長。

  我躍上枝頭,冷眼遠望,看他來到水邊。那是僻靜的一處,岸邊滿是雜糙灌木,水面離地約有半丈。

  我知道這個地方。這裡白日來,可以眺望對岸萬畝良田,風chuī稻花,景色迷人。而晚上,若是一不小心,容易失足跌落水裡。這裡水流湍急,一下就不知道被衝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因為當初,我就是在這裡被一劍刺穿,翻身落水。

  那個我此生難忘的夜晚。

  自從爹被陷害,沈家宅院被燒毀後,我就躲在清淨觀再沒下過山。妙佳師姐打探回來告訴我,那李博不知從哪裡聽來我身懷異能,造謠我是妖孽轉世,禍害人間,帶人四處搜捕。

  我起初很是不解。我爹已死,我只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女子,他與沈家有只是有小過節,怎麼至於這般趕盡殺絕?

  後來一日,我整理爹留下來的字畫,偶然發現一封夾在家書里的羊皮信。展開一看,居然是李博私通安祿山的信。滿紙諂媚,句句阿諛,難怪爹會那樣訓斥李博,難怪李老賊會緊咬我不放。

  我找師姐們商量這事,大家都覺得這裡近長安,我留下來不安全。

  我立刻收拾行囊去了九江的容雲觀。臨走前妙佳師姐不放心我安全,還給了我一道血書的護身符,說這符會在關鍵時刻護我,就是有點霸道傷人。

  容雲觀的掌門師太待我很周到,我在那裡住著,心想那李老貨找一陣子找不到,應該會放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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