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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著娘在家裡祠堂上香,請求祖宗保佑沈家平安。我驚訝地發現,二太公不在了。
這個逗留塵世數十載的老者的消失,讓我心裡莫名的恐懼漸漸明確化。我知道沈家亦有大難要臨頭了。
娘擔憂地問我:“阿眉,你不舒服嗎?怎麼一頭的汗?”
我忙說:“沒事。是天太熱了。”
娘嘆:“是啊,今年這天氣,真的太奇怪了。唉,也不知道小晗他們在前線,現在怎麼樣了。”
我說:“娘,薛晗現在都已是將軍了,你還小晗小晗地叫他,怪彆扭的。”
娘笑道:“你呀,老不把他當回事。真不知道小晗怎麼會喜歡上你的。”
我說:“你們總覺得我配不上他。”
娘說:“我呀,是早就看出來他的心思了。你自己想想,你這德行,他還對你那麼好,為的什麼?”
“什麼叫我這德行?”
“你呀。”娘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現在是懂事多了。可是,我又覺得還是以前好。看你整天沒心沒肺的吃喝玩樂,一事無成,卻覺得,那日子還是好的……”
“娘,”我說,“我們回去吧。”
我扶著娘往外走。我回頭望了望祖宗的牌位,香菸繚繞中,那些名牌和祭品都是那麼不真實。
盛夏一個悶熱的夜晚,我突然從熟睡中驚醒過來。
夜晚出奇的靜,我甚至聽不到蟲聲。窗台上擺著的花全都凋謝了,就像這繁華盛世一樣。
我心裡的騷動讓我坐立不安,披著衣服推門出去。外面一絲風都沒有,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漆黑一片。
我望著大明宮的方向,感覺到空氣里異樣的波動。我簡直不敢相信其中傳達的信息。
而第二天,朝中傳來消息,皇上,拋下了群臣,帶著貴妃出逃了。
沒有了皇帝的長安,成了一座廢城。群龍無首的官宦富豪們紛紛舉家逃跑,到處都在說,安祿山的叛軍就要攻打過來了。
最後這個消息讓我恐慌了起來。安祿山攻打過來了,那奉命去平叛的薛晗呢?我已經一個月沒有他的消息,我甚至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娘擔憂地同爹說:“我們要不也離開長安吧。我們回四川老家去,那裡還算太平。”
爹毅然否決:“棄城而逃,為了顧身家xing命,棄國家於不顧。我做不出來!”
“可是那安祿山就要打過來了。”
爹說:“阿眉,你同你娘回四川老家,我留在京城。”
我跳起來:“爹!”
爹說:“國家上的事,是男人的事。”
娘突然堅決地說:“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我大叫:“娘!”
娘走過去握住了爹的手,“老爺,我們夫妻一輩子,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們深深對望,眼裡盈著淚水。這是我的爹娘。
爹說:“那就把阿眉送回老家吧。”
我說:“我不走!”
“阿眉!”娘叫我。
我說:“我要等薛晗。”
爹娘對望一眼。
我堅定地說:“薛晗要我等他。他會回來的。我就在長安等他回來。”
我們一家就這樣留在了長安。
沒過多久,皇上退位,新帝繼位,改年號為至德。
又過了些日子,我收到了薛晗的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寥寥幾句。他告訴我現在太原,在郭子儀的帳下。他要我保重,我要等他回來。
我捧著信,貼在心口。外面下著傾盆大雨,風卷著水氣刮進空dàngdàng的廳堂,長安城最後一絲暑氣也被帶走了。我微微哆嗦著,又覺得高懸著的心慢慢回落了一些。
雖然我很想,但是我沒辦法給薛晗回信了。
因為長安已經淪陷了。
父親
長安淪陷後,我們被禁足在家裡,在壓抑忐忑中等待著接下來的命運。
秋天的長安清冷衰敗,灰色的雲長長鋪在天空中,孤雁悲鳴著在頭頂盤旋不去。淪落的京都仿佛一面逶迤在地里的旗幟,曾經的絢麗和輝煌都被泥水覆蓋,失色。而失去約束的亡靈和妖魔肆nüè橫行,疾病和恐慌迅速蔓延。
我守在家裡,動用我生疏懵懂的法力,竭盡全力保護家人不受外界的騷擾。可還是抵擋不住滿城的血腥和罪惡墮落帶來的惡臭透了進來,讓我無法呼吸。
城裡正在經歷一場大清洗。安祿山將凡是跟隨皇上避難的官員的留守家人統統屠殺殆盡,還不盡興,又將霍國長公主和王妃、駙馬挖心祭他的兒子安慶宗。種種bào行,聞所未聞,慘烈空前。
而那些朝臣宮女,一律被押解往洛陽。我們家之所以能安穩地呆在家中,全因為多年前我爹為使節時,同安祿山有過一段jiāoqíng。
沒有預兆的,許多士兵闖進了家裡,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胡人笑著走了進來。
我和下人躲在廳堂角落一個小小的隔間裡,聽到那個人用高傲的語氣對爹說:“沈老弟,別來無恙啊。”
爹鎮定冷漠地說:“本官不與逆賊語。”
我聽到了刀拔出鞘的聲音,那個男人說:“慢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安祿山說:“沈老弟,你這xing子果真十年如一日。我喜歡,直慡,硬氣,像我們胡人!”
爹gān脆別過身去不看他。
安祿山說自己的:“唉,今日離我們當年篝火邊飲酒暢談,都過去十年了吧。你沒變啊。”
爹忍不住說:“可是你變了。”
安祿山笑:“變則通,這道理還是老弟你教我的。”
爹氣得咆哮:“踐踏我江山,屠殺我百姓。你由人變做畜生了!”
安祿山身旁的人衝上來,拔刀就要朝爹砍去。我驚駭,張口就要叫,奶媽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在安祿山又阻止了下人。
他的耐心也快沒了:“沈老弟好硬的骨氣啊。當初就把我送你的牡丹給退了回去。”
我心一驚。阿紫?
“不過你可知道?我送出去的東西,可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既然沈老弟看不起,那麼那個東西就一文不值。”
我驚駭,他們把阿紫怎麼了?
安祿山的一個屬下為我解答:“靖安王府前陣子被一把火燒了,沈大人可知道?”
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們……居然……”
我只覺一陣冰涼自腳下往上湧來。阿紫,天真活潑,熱qíng嬌艷的阿紫。我的眼睛一陣火辣辣。
一個文士的笑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沈大人,你是聰明人。皇帝都已經不要你們這些做官的,自己先跑了。現在楊國舅和貴妃也都已經在馬嵬做了鬼,你們還死守在長安里,為他盡什麼忠啊?”
爹只gān脆利落地回了一聲:“呸!”
外面一下陷入恐怖的寂靜之中。
幾乎像過了一輩子,我聽到安祿山說:“沈老弟,我同你投緣,你當年亦教導我頗多,我才有今天。你若從了我,以後什麼榮華富貴沒有,總比這清貧的御使qiáng。你即使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夫人和女兒想想吧。”
他們走了。
我一身冷汗地從隔間裡跑了出來,“爹,他們要你做什麼?”
爹疲憊地坐下,“京中不少官員,都屈從了安祿山,做了偽官。”
爹斷然是不會屈從的。
我問:“那我們該怎麼辦?他不達目的,還會找上門來的。”
爹搖頭,一臉滄桑憔悴:“讓我想想,想我想想。”
那夜,他書房的燈光通宵未熄。我每隔半個時辰就去看他一下,隔著院子裡的青竹,總見那個佝僂的身影印在窗戶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似乎要把地板磨穿。
爹老了。為了大唐,為了這個家,他迅速耗盡了jīng力。我滿心焦急,可是也沒辦法為他分擔一二。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服侍娘吃藥,管家焦急地跑進來。我直覺不妙,立刻使了個眼色。管家識趣地閉上嘴。
我帶著他走了出去。管家抹一把汗,對我說:“二小姐,老爺不肯吃東西。”
“怎麼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管家愁苦地說:“老爺說,他不會再吃東西了。”
我腳一軟,跌坐在花壇邊。
爹,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我能做什麼?捧著飯菜,跪在書房門前。
爹無奈又憐惜的聲音從緊閉的房門裡傳出來:“阿眉,你回去吧。”
我說:“爹,你同我保證過,會保我和娘的平安的。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留下我們母女在這豺láng窩裡,怎麼生存?”
爹一聲長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要忠於國,必然要辜負你們母女。你放心,我死後,安祿山便不會再為難沈家。你就帶著你娘回四川老家吧。”
我伏在地上哭了起來。爹語氣里的決絕一如我的預料,卻也是我最最不願意接受的現實。黑沉沉的天與地似乎就這樣把我包合起來,死寂的絕望化做yīn寒蔓延上我每一根神經。
我在外面哭,爹在裡面嘆氣。我哭得累了,依舊跪著不走。他有他的忠,我有我的孝。
這樣一天一夜過去,天亮時,我疲憊起身,梳洗一番,如往常一樣服侍娘起chuáng進藥。
娘若有所思,忽然問我:“你爹呢?”
我心裡一驚,說:“爹在書房,張伯在伺候著。”
娘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又說:“好孩子,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不然小晗回來見你這樣,不知道多心疼。”
我淒涼地笑:“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會回來的。”娘握著我的手,我們的手同樣冰涼,“他許了諾,就一定會回來的。”
這樣一日復一日地過去,爹已經非常虛弱。我們扶他躺在chuáng上。老僕人憂心地掉眼淚,我卻哭不出來了。這事全家都瞞著娘,就怕她身體弱受不了刺激。
我在爹的榻邊做帳,把家裡現在一筆一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爹忽然說:“我死後,簡單埋了就是。”
我含淚笑:“爹你放心,薛晗不會嫌棄我嫁妝少。”
爹翻身朝裡面,低聲說:“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千萬要小心,別讓他們知道你的能力。胡人忌諱中原的怪力亂神,會加害於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