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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然跟著我來過一次,也迷上這裡的景色,沒事就帶著劇本過來練習。

  他的壓力有些大,全因這部戲非常考驗演技。整部戲裡台詞不多,全是大量的肢體語言和面部表qíng特寫。張曼君對他要求更是嚴格,要一個細小的動作就表達千言萬語,一聲嘆氣就可以震驚整個電影院的觀眾。

  泰然在劇本扉頁上寫著大大的“收放自如”四個字,像高考生寫“必勝”綁在頭上。我怕他走火入魔學日本人在腦袋上點蠟燭半夜出來嚇人,把時間完全貢獻出來陪他練習。

  泰然在戲裡有多處哭戲,天下演員尤其是新人都拿哭戲頭痛,他自然不例外。這哭得好就是滄然淚下,哭得不好就是大蒜熏出來的眼淚,學問深厚得很。他以前拍戲從來沒有遇到過要哭的,這次為著能輕易落下男兒淚而幾乎苦惱得抓破頭皮。

  張曼君指導他:“自己尋找出你人xing的最弱點,假設那一點遭受大前所未有的打擊。”

  泰然無奈道:“處於自我保護意識,我那時一般會直接瘋掉。”

  張曼君又好氣又好笑,“隨便找個人,不停地說‘對不起’,自己揣摩感qíng,直到落眼淚。”

  這個不幸的對象當然只有我。

  我在湖邊找了塊舒服的地方坐下,看這眼前這個神qíng萎靡的傢伙,說:“我的孩子,你這樣的少年人犯了錯,上帝一定會原諒的。說吧。”

  泰然沒有心思和我玩笑,他吸一口氣,抬起頭深深看我,眼神望進我的眼睛裡,一直望到我靈魂深處。

  “對不起……”

  第17章

  我仿佛給什麼東西蟄了一下,沉靜下來,放緩呼吸,傾聽他的訴說。

  “對不起。對不起……”

  天下道歉,最簡潔莫過於這三個字,最複雜,也莫過於這三個字,千言萬語都包含其中。

  泰然凝神望人時有種獨特的魅力,平日裡炯炯有神的眼睛會在此刻變得迷濛溫柔,像只給馴服了的shòu,在你的手掌里廝摩,與之溫存。

  聲聲道歉,像是鑿在心上一樣,一下一下夾雜著傷口吱吱作響。

  為著什麼愧疚呢?誰有錯,誰又沒有錯?人海沉浮,誰沒有一次兩次不得已。錯過的已經追不回來,且將之當作所得時付出的代價吧。

  他漸漸靠近,眼眉低垂,無限沮喪哀惋,令人動容。我伸手想摸摸他的發頂,那剎那,他猛地抬起頭,已經是滿臉濕潤。

  心疼,惋惜,悔恨,追憶,和許多超出我可以形容範圍的表qíng盈滿眼眶。

  我qíng不自禁展臂擁住他,下巴擱在他的頭上,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摩挲他濃密的發,那瞬間萬般qíng緒湧上心口,不知如何言語。

  身後糙叢一陣悉索,我們兩個立刻分開。

  楊亦敏還穿著戲裡那件民國時期的女學生服,麻花辮垂在胸前,晶瑩的湖光映襯得她色若chūn曉。

  她訕訕道:“我是來背劇本的,打攪了。”

  我急忙道:“沒關係,我們也是在練習。”

  泰然一言不發,只是忽然伸手撫上我的臉,抹去了什麼。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也是濕的。

  楊亦敏笑,“明天就要拍這幕。看泰然這樣,準備應該很充分了。我也該加把勁。”

  她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她走後,我和泰然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一會兒。事發突然,兩人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剛才的事也並非見不得人,我卻始終覺得羞赧,漸漸不敢正視他。

  泰然開口:“我們也回去吧,天要暗了。”

  這回去的一路沒有jiāo流。有幾次我看著前面那個高大的背影,想出聲喊他,卻又不知道同他說什麼,只好把話吞進肚子裡。

  次日開拍,這一幕戲是一次OK。泰然注視著背對著他做著自己事的楊亦敏,怔怔片刻,淚水潸然而下。

  張曼君喊“卡”時我們都還緊張她嫌不夠生動,沒想她站起來微笑著鼓掌。我頓時鬆一口氣,對著泰然豎起大拇指。

  助手跑來說:“張小姐,莊先生來了。”

  張曼君一聽,放下手裡的活去迎接。

  莊朴園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休閒服,遠看像是名普通遊客。他的手下大包小包提著飲料食品,引來工作人員一陣感激聲。

  張曼君笑盈盈道:“朴園,你怎麼來了?”

  “在附近一個會所談生意,順便過來看看。”莊朴園摸摸外甥女的頭,“記得給你姨媽打電話,她昨天還問起你。戲拍得怎麼樣?”

  “很順利,張導教我良多。”楊亦敏又指指泰然,“泰然哥也很照顧我。”

  莊朴園自然往我們這邊看,看到我,對張曼君說:“你們忙,我自便。”

  張曼君便招呼手下開工。莊朴園走過來,對我說:“木小姐氣色不錯啊。”

  “托您的福。”

  “出外景很辛苦吧?”

  “辛苦的是泰然,我還好。”

  “來。”他說,“趁他們忙,我們去轉轉。這後山是風景區呢,我來這裡三天了,都一直開會,哪裡都沒去。”

  我急忙說:“我知道有條山路通湖邊,遊人也不多,我來帶路。”

  我們沿著坎坷的小道一路下山去。深秋,林間地上已經鋪了一層金色的落葉,腳踩上去,沙沙做響。頭上還不時有葉子悠悠飄落,陽光星星點點灑在地上。秋天特有的成熟的芬芳瀰漫在山林里。

  莊朴園比我初見他的時候親和了許多,大概是因為正空閒,心qíng好,說的話也很多。一下跟我講解路邊的植物,一下和我說他的學生時代。

  “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學的時候還是校登山協會的會長。”

  “可是爬雪峰的那種?”

  “倒是沒那麼偉大,不過和隊友登上過阿朗峰。還有就是徒手攀岩。”

  我開他玩笑,“是否是像電視上播放的那樣,要赤luǒ著上半身,腰不系一根繩子,玩命像吃白菜?”

  他大笑,“有點區別,我會穿衣服。”

  “沒有出過危險?”

  “有啊,摔斷過手臂。我那時有個小女朋友,天天餵我飯吃。我記憶尤其深刻。不過結婚後就沒再玩了。”

  “是太太反對嗎?”

  “她並不我gān涉我的愛好。”

  “聽說尊夫人是藝術家。”

  他笑,“哪裡!她只是在巴黎開了家小畫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那邊打理生意,呆在國內的時間不多。”

  我悄悄吐舌頭,難怪他在這邊玩得如此瘋狂,莊太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是gān脆跑得遠遠,眼不見心不煩。

  來到湖邊時正是日頭微斜時分,湖面波光粼粼,紅葉漂浮在水面上。

  “早知道景色這麼好,來的當天就該過來。”莊朴園感慨。

  我忽然想到一點,跳了起來,“莊先生,等我片刻。”

  我跑去就近的服務店,買來報紙和食品,想了想,又去租來兩套漁具。

  莊朴園看到漁具,開心地笑了:“你還真是玲瓏心腸!”

  我聳肩,“不過說實話,我沒學過釣魚。”

  “那我可是這方面的高手。”他立刻招我坐他身邊,手把手教我。

  也許真是運氣好,不消半個時辰,浮漂顫動,拉起漁杆那瞬間,一抹銀色隨即帶出水面,大力甩著尾巴,展現著它鮮活的生命力。

  “要不要放生?”莊朴園問我。

  “為什麼?”我說,“這麼鮮的魚,做火鍋底料再好不過!”

  我可不是惺惺作態善良博愛的小女生,饕餮主義者,豈有讓到口的美味遛走的道理。

  又把魚餌甩進湖裡,莊朴園攤開一張報紙看了起來。我大概是伺候人習慣了,反shexing地打開一瓶罐裝咖啡給他遞了過去。

  我說:“這裡只有這種廉價咖啡,只能當水喝。”

  “不算太壞。”莊朴園抿了一口,問我,“喝過維也納咖啡嗎?”

  我搖頭,我這等俗人,喝的最多的就是速溶咖啡,開水一衝灌下肚,然後熬夜奮戰。要不就是超市里五塊錢一大包的所謂龍井,一半開水一半茶葉渣。我對生活並不講究。

  “那種咖啡非常美妙,且有獨特的喝法。”莊朴園細說給我聽,“不加攪拌,開始是涼奶油,感覺很甜蜜慡口,然後喝到熱咖啡,嘗到苦處;最後感覺出砂糖,大有回甜的感覺。三種不同的口感jiāo加。”

  “這多像人生。”我說。

  “不。”他搖頭,“更像是愛qíng,最初的甜蜜,痛苦的經過,最後回味又是甜美的。”

  “這理論不像是你總結出來的。”

  他問我:“平日裡還喜歡什麼?”

  “閱讀,旅行。那都是需要花大量時間的。”

  “所有愛好中,這兩種愛好既增長知識,又鍛鍊身體。”

  “聽說莊先生還喜歡園藝。”

  “你老是‘莊先生’地叫,不累嗎?”他笑,“直接叫我朴園不就得了。”

  我急忙說:“我是晚輩,怎敢造次?”

  他沒有進一步要求我,只說:“有空帶你去喝維也納咖啡。我知道一個地方的咖啡做得很好。”

  “那我謝過莊先生恩典了。”

  我們那天很晚才回到大本營,結果錯過了煮飯的時間,釣上來的幾尾魚只好湊合著做了湯,當作夜宵。

  泰然卻不在房間裡,他們告訴我,他和楊亦敏出去了。

  我坐下來等他,一直等到快十二點,他才姍姍歸來。

  他看到我坐在房間裡,微微吃驚:“這麼晚了,還沒睡?”

  “你也知道現在很晚了?”

  泰然忽然笑起來,“這兩句對話……真是常見的台詞!”

  我聞到他身上有酒味,“你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戲要拍。你這樣會耽誤工作的你知道嗎?”

  “只是啤酒。”他脫下外套坐在chuáng上,“知道嗎?楊亦敏酒量驚人,我甘拜下風。不過她犯了個大錯誤,因為我後來停止喝酒而她則一直在灌自己。”

  我冷笑了一聲:“感謝上帝。她已經成年了,而你膽子還不夠。”

  泰然看著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尖酸刻薄簡直可以當一名稱職的原告律師,做經濟人太是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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