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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清宮詞》作者:靡寶【完結】

  正文第一章

  母親安詳地躺著。

  王府里的大夫只撥了撥她的眼睛,就已經開始搖頭。我站在一邊,看到母親仿佛睡著了一樣,艷紅色的裙子鋪開,罩著一層白紗,母親的臉在紗下仿佛帶著笑。她的一隻手戴著翡翠鐲子,那是她的嫁妝,另一隻手邊倒了一隻空杯子。整個場景看上去頗有種魔教殉道的意味在裡面。

  我知道她是喝了那杯子裡的東西才死的。而且她走得很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對我和弟弟說什麼。我跪著她身旁,想要握她的手,大夫迅速一巴掌把我的手撥開。

  “有毒!”

  怎樣的毒藥?即使只是沾了一下便可以要了人的命?

  而母親最終選擇的這樣的死法。

  旁邊還放有三尺白綾,一柄短刀,她求的是速死。

  父親接到消息趕來了,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哽咽。

  “倩宜!”他呼喚母親的閨名。可母親是永遠不可能如往常一樣微笑著回應了,她已死,冰冷地躺在地上。如她所願,永遠地遠離了各種紛爭,各種困擾。閉眼蓋棺時,徹頭徹尾重新做人。

  或許她已不願在再為人。

  弟弟睿跟在父親身後沖了進來,我一把將他拉住,“不可以過去,有毒。”

  他死死摟著我,哭起來。

  大家都在哭。父親,弟弟,伺候母親的使女。我茫然地站著,麻木不仁。

  睿在我懷裡發抖。我深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飄dàng著淡淡的芳香,襯著哭泣聲,成了一種詭異妖嬈的氣息,令人心神不寧。案上一杯茶還騰著熱氣,前一刻,母親臉色蒼白地看著那個陌生的來客,對我說:“你先出去,娘和故人談一談。”

  現在她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邊倒著一個漂亮的鑲有玉石的杯子。

  我是看著她倒下的。身體優雅地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羽毛般輕輕飄落。她倒在地上並沒有立刻死去,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張著嘴仿佛在說什麼。

  我始終是沒聽到。我立刻衝進屋裡,使女尖叫了起來,頓時,人聲,腳步聲,紛至沓來,嘈雜不堪,令人頭昏腦脹。

  那個陌生人目無旁人地離去。

  父親的手發著抖,卻始終不能撫上母親的臉。毒已經在母親的臉上呈現了出來,曾經雪白晶瑩的肌膚逐漸變成青色。我立刻將弟弟帶出了房間。

  睿的手把我摟得很緊,我幾乎快要窒息。但我沒有推開他。這將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哭泣,從此以後他必須迅速長大。他才七歲,這麼一點大,別的孩子還在親人的懷裡撒嬌,他卻不得不告別童年了。

  這一刻我是恨母親的。她為什麼走得那麼早,為什麼不告而別?

  我把睿抱緊,不住吻他。我可憐的弟弟。

  而後我迅速原諒母親了。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自己想走的路。她是我們的母親,但母親也是人,不是她做了我們的母親已經其他一切特徵都會模糊淡化的。而且我相信如果有選擇,她定會堅持活下去!

  可我始終悲傷,死的人是我們的母親,對子女倍加愛護的母親。她是耗盡了最後一點力量而死的。油枯燈滅。

  門外黑壓壓地站著一群人,母親房裡的下人都聚集在外,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會都到這裡來了。他們的臉上帶著驚恐,他們在心裡說著:安王要完了!要抄家了!

  無聲的,但我聽得到。他們在迴避著我的目光。

  我喊:“康伯!”

  老管家立刻跑來我身後,“三姑娘。”

  “敲雲板,通知各房。還有,馬上把那些喜慶的東西撤了。”

  他匆匆下去,灰色的背影。

  父親還在痛苦地喊著母親的名字,一聲一聲,哽咽,抽泣。一個三妻四妾的大男人居然哭成那樣!像丟了玩偶的孩子。我覺得矯qíng,母親在世的時候從沒見他這麼深qíng,他這是做給誰看?我?還是睿?還是那個bī死母親的人?

  清風冰涼,一如母親。打了一個寒戰。

  我摟著睿,我們就此相依為命。我同胞的小弟弟,這個家裡除父親外同我血緣最近的人。我們一起成長一起受教,也一起感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空氣中還瀰漫著鞭pào的火石味,酒香隱隱飄動。這個是個喜慶的日子呢。他們剛給我定了親,對方是韓家獨子,一個陌生人。

  我不畏懼陌生人,相信沒有哪個陌生人能比剛才那個帶給我更大的痛苦。

  而且我還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是夜,月涼如水。

  水榭紗帳翻飛。風過水麵,荷香陣陣,絲竹悠揚,如泣如訴。

  我走至父親身後,他一直沒有發現我,帶著醉意撥著琴。我看他,呵!鬢邊的頭髮已經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輕。

  十六年前,母親正是一個五品官的獨生女兒,父親則是得寵的七皇子。chūn來出遊,杏花chuī滿頭,又見少年足風流,母親立刻下了決心,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qíng棄,不能羞。

  那時母親是名副其實的賢內助,出謀劃策,打點家務,任勞任怨,沒有給父親添半點煩惱。

  父親說:“倩宜,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我陳斐就此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

  其實在母親嫁進來之前,父親已經有了一對雙生子女,大我四歲,大哥名賀,姐姐名珏。他們的母親王氏本是侍妾,母憑子貴,母親進門後,喝了她奉的茶,終於熬出頭,沒有封妃,也算是個夫人。

  母親容了他們母子。她一直很理智很矜持。

  新婚不過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兩派,一派擁護皇長子毓,認為他長房嫡出,又是長子;一派則擁立四皇子昊,認為皇長子雖名正,可才不足,優柔寡斷,喜色好聲,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寵愛的孫貴妃所出,文武雙全,胸有謀略,果斷英明,如繼承皇位,必是一名名君。

  chuī得天花亂墜。

  那是一段動dàng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親起了很關鍵的作用,當然他是站在自己的哥哥一邊。

  不久,戶部尚書李大人聯合北方姚氏意圖謀反的事傳了出來,舉國震驚。

  皇長子忽然bào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過。

  李大人自盡前字字血淚,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聖人降世為王。jian人當道,吾國堪憂啊!”

  且不管究竟誰忠誰jian,權利鬥爭中,本就是敗者為寇勝者為王。公道自留給後世人,且盡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後無窮事。

  哪個朝代權利更替沒有一場血雨腥風?哪位皇權的確立不是建築在無數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時,怨自己不夠狠辣,再不濟。就怨命吧。命運之於人,就如同手之於泥,想捏成什麼形狀,就成什麼形狀。

  不是不無奈的。

  我無法從長輩的口中打聽到詳細的故事,我一直在拼著碎片。那是一個屬於父輩的,遙遠複雜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們現在不是高高做在龍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chuáng上任由親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親臨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慶時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兒,正同群臣飲酒的皇帝聽到了這消息,龍顏大悅,認為這是吉兆,逐為我命名為“念”。取“念德懷仁,思恩記宗”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時間幾乎都是在皇宮的高閣蘭殿中度過,或聽書習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歡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懶而單純自在的日子。

  縱有千嬌百寵,也不抵形勢bī人。

  弟弟出生的前三個月,御前侍衛的舅舅忽然被人指責謀反,說他曾狸貓換太子,當年帶人抄李大人府的時候,將當時撫養在李府的皇長子的獨子陳顯偷偷換了下來,托人送走了。

  舅舅給抓進大牢,是夜就死在大牢里。說是畏罪自盡,父親就是審他的人。

  我那時已經有八歲,比現在的睿還大,自然清楚記得點點滴滴。

  深夜,舅舅自盡的消息傳來,母親驚摔了玉盆,臉色青灰,手涼如冰。她先是倒了兩杯茶,而後看著我,眼中有種種不舍,於是倒掉了其中一杯茶水。

  就在她舉杯yù盡的時候,父親衝進了房間,打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母親冷冷道:“你還要怎樣?我哥哥已死。既然你認定家兄換了那個孩子,那我也是罪人的家屬,自當以死謝罪!只是我有一事要問清楚,一個十二歲大的孩子,到底是怎麼掉的包?”

  父親一字未發,我仰頭看他,他的手在發抖。母親自那夜開始半隱居,直到去世。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夜已深。父親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聽到他在喃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覺中看到了母親,依舊風華絕世,面若芙蓉體若柳,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說:“爹,回房吧,這裡露水重。”

  他恍惚著抬頭,說:“倩宜,你回來啦?”

  “是。是。”我應和著,他現在一腦子糨糊,我不和他爭。

  “其實……其實……我也是不甘願的啊……”

  “……是……”

  “你明白?”

  我嘆口氣,“明白。”

  “你明白什麼?”父親突然問。

  他神智已經不清,把我誤認為母親不算,還滿口胡話邏輯不通。

  我苦笑著,說:“念兒都明白。您不想娘走。”

  父親卻突然撲了上來,把我按倒在地上,雙手掐住我的脖子,狠狠地,死命地掐我,要將我置於死地。

  “你恨我!你到死都要毀了我!別人都不知道,都以為我負了你。你好狠!”他發狂地叫著,酒氣噴了上來。

  我拼命地掙扎,可是怎麼也推不開他。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來越緊,空氣越來越少,他是真的想掐死我了事,死了gān淨了就一了百了了。我於是也放棄了掙扎,覺得沒意思,該怎麼就怎麼,反正qiáng求不了。

  只覺得意識開始渙散,無法出聲。天空中月影晃動,母親俯身看我,嘴角還是那抹神秘的微笑。

  她這麼快就來接我了。

  突然,一聲茶杯碎裂的聲音響起,父親手上勁一松,倒在了一邊。我大口喘著氣,看到睿呆呆地站在一旁,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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