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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感覺胃抽搐了一下。淺薄的關係?他為欺騙了眼前的老人而感到一點內疚,但這份內疚很快就被即將要再次面對那個人的尷尬緊張而代替。

  展昭離開檢察長辦公室,走在無人的走廊上。午後的陽光從敞開的門照she在地板上,溫暖的金色光芒以外是一片幽藍色的清冷。這條走廊酷似宋大體育館更衣室外的那條,展昭每次走過,都有錯覺前方正通往室內籃球場的大門。自己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青chūn在每條血管里流動,無畏地,滿懷理想地,往前衝著。

  他到達了自己的辦公室,歐陽chūn正坐在他的位子上,翻著手的文件等著他。

  “耶律晁鋒已經被保釋出去了。”歐陽chūn說,“他太太親自來保釋的。他給關押了這麼久都挺讓我驚訝的,他的法律顧問都在做什麼?”

  展昭卻是一下想起了一個人:蕭扶玲。

  他幾乎都快忘記了她的長相,記憶中是個美麗高貴的遼國女子,對他很客氣。八年過去,紅顏是否依舊?至少丁月華已經紅顏有些見老了。

  家裡很靜,只有爐火上的高壓鍋發出的氣聲。展昭換下西裝,輕輕走下樓。

  丁月華坐在椅子裡,歪著頭,在huáng昏溫暖的光線里靜靜睡著,臉上隱約帶著靜謐滿足的笑容。她的手邊有一隻織了一半的小襪子,那是給即將出生的孩子的。

  展昭微笑著注視了她片刻,拿起沙發上的薄毯,給她蓋上。她動了一下,醒了過來。

  “回來了?”丁月華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我只是坐一會兒,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

  “要我扶你起來嗎?”

  “不,你別忙了。”丁月華拉著展昭的手,“你臉色怎麼怪怪的?今天真悶。我叫桂姐做點清淡的菜。媽媽打來電話,周末要過來。我擔心她把大哥家的大毛和二毛一起帶來,那真要命。我還想在我生之前請朋友們吃一頓,周末怎麼樣?”

  展昭問:“你身體合適嗎?”

  “我是懷孕又不是生病。”丁月華滿不在乎,“桂姐有好幾個拿手菜,我可以做魚……”

  展昭的思緒在這絮絮叨叨中開始游離,白天發生的事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掠過。一下是葉朝楓踏進審訊室,一下是他的車給堵在車龍里,一下是歐陽chūn善意的玩笑……

  “……”丁月華搖了搖他的手,“……”

  展昭茫然地抬起頭。

  丁月華擔心地看著他:“累了吧?去睡一下吧,飯好了我叫桂姐端上去。”

  展昭順從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腳步,回頭對丁月華說:“我今天聽到新聞廣播了……你知道了嗎?”

  丁月華完全知道他在說什麼。她背對著他,聲音很平靜:“我也知道了。”

  夕陽下的剪影帶著著一點悲傷,和一點堅決。

  晚飯後,展昭洗了一個熱水澡,放鬆下來,然後獨自一人坐在書房的那張紅柚木桌後面,盯著案上的案件資料。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從震驚到麻木的感覺中恢復過來,開始思考這一天內發生的事。

  那人回來了。他閉上眼睛,揉太陽xué。

  為什麼會這麼頭痛?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比起再見葉朝楓的激動,更讓他無語問蒼天的是見面地點居然是拘留所。他想他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遇上比這更加具有黑色幽默的事件——誰知道呢?經過這一天,他已經完全徹底地了解到人生是如此奇妙和不可思議。

  他嘆了一口氣,推開已經冷卻的茶杯,提起筆開始在案卷上勾畫。

  半個小時後,他把筆丟下,擰著眉頭瞅著案卷資料,開始意識到事qíng的詭異。

  葉朝楓這個人在想什麼?他怎麼會是因為明目張胆地不付款而把自己弄到被關拘留所的人,這未免太不符合他做人的美學了。八年的時間只會把他這個人磨練成人jīng,而不會讓他表現得像一個束手無策的傻瓜。

  為了什麼?展昭了解這個人不及他本身的百分之一,但是他至少可以確定葉朝楓這麼做一定有他特定的原因。而且那原因一般是不可告人的。

  他頭痛地哼了一聲,按住太陽xué,後悔今天同上司要求迴避的時候態度應該更堅決點。

  他不想見他,本能地,就像動物躲避天敵。葉朝楓是他命中的克星。

  次日是個悶熱cháo濕的太陽天,樹葉和花朵上都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空氣里攙雜著人體的汗臭。展昭從車裡出來,還沒走進辦公樓就已經出了一身汗。

  剛在辦公桌前坐下,歐陽chūn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他一臉yīn翳,頭髮也沒梳。

  “我說,昨天那個案子,你一個人負責沒問題吧?”他口氣里全是火藥。

  “什麼?”展昭愣了一下。

  “趙建宋那個衰人,向上頭把我要去打下手。”歐陽chūn毫無顧及地在辦公室里叫罵上司的名字,把一份印著粗體頭條的報紙摔在桌子上,“就這個案子。他那個愛出風頭的老貨。”

  展昭驚駭地笑,匆匆掩上門。

  歐陽chūn坐在展昭的位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灌了一口。“這見鬼的低氣壓,我一大早就在沖人叫喊和被人叫喊。你會去見他吧?”

  展昭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後面那句話是在問什麼,“應該吧。”

  歐陽chūn說:“我本來想和你一起去審計局的,但是現在顯然不行了。他的律師一早就聯絡我了,一個姓蕭的傢伙,一口契丹漢語。還補充了一點東西,我一會兒拿給你……”

  展昭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那是一首歡快的童謠,還是丁月華選的。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接了過來。

  一個熟悉的、含著笑意的聲音響起:“展先生,早上好。”

  展昭定住。

  那個聲音如記憶中一樣帶著感染人的力量,“你好,我是葉朝楓,您還記得我吧?”

  展昭硬生生地應了一聲:“葉先生,當然。有何貴gān?”

  那聲音笑著:“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查到了多少?我是否能弄到一點對我有利的消息來應付股東們的盤問?”

  展昭轉過身背對著歐陽chūn,一口冷靜的公式化口吻:“葉先生,我想你也許知道我們是有規定的。我們不能向當事人透露太多,但請相信,我們已經告訴了您我們所能說的一切。”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但展昭可以肯定那人絕對不是在尷尬。葉朝楓再度開口,口氣更加親切:“我在家中,展先生。如果你有任何事qíng要審問我,我隨時恭候您的大駕。”

  展昭重重合上手機,轉過身去。歐陽chūn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你的老校友?”

  展昭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會去的吧?”

  “我不會和涉案人員私下見面。”

  “審計局跨國查帳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遼國方面對我們很不滿意,百般阻撓。你同他談談,能調解就調解算了。”

  “那這也不表示我會同他私下見面。”

  “當然不是私下見面。”歐陽chūn裂嘴笑,”你同他的律師談,我代你約好了。”

  展昭咬牙切齒,“謝謝。你還不去給趙建宋跑腿嗎?”

  歐陽chūn大笑著站起來:“我這就去,兄弟。在這之前,拿去,你的那個老校友的律師電話。”他轉身前丟下一張文件箋。

  展昭把車開上寧靜路的時候,天空中開始飄起牛毛細雨。市郊的這條高級私家別墅區的gān道整潔寧靜,夏日裡最後的玫瑰正在怒放,因為光線昏暗,感光路燈已經亮了起來。

  耶律家的別墅在路中段,灰濛濛中可以看到房子裡亮著溫暖的橙色燈光。寬大透明的玻璃窗牆反she著天邊最後一抹光芒。煙雨籠罩下,這棟看得出有名家設計的住宅庭院散發出濃郁的舒適幽雅的家的味道。

  門開了。出乎他意料的,葉朝楓一頭是水的站在玄關處迎接他。

  “你來得真快,我正想chuī個頭。”他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側過身,讓展昭先進來。

  展昭愣了一下。他走進室內,第一眼就看到了掛在玄關牆上的白玉堂畫的皓蘭的肖像畫。緊接著的是一幅幅色彩鮮艷的兒童畫。

  葉朝楓笑著說:“我兒子的畫,他很喜歡塗塗抹抹。”

  展昭果真在好幾幅畫下面看到幼稚的筆跡端正地寫著“耶律洪基”四個字,最大的一張圖畫的是一家三口釣魚的場面,下面一行漢字:“送給爸爸”。

  “我一直教他漢字,他說得不錯。”葉朝楓的語氣是個十足的驕傲的父親。

  展昭抿了抿唇,走進客廳。客廳里空無一人。

  “葉先生,你的……”

  “律師?”葉朝楓揚眉,“他路上耽擱了。我們先坐下來,喝點茶等他吧。”

  展昭說:“葉先生,我是來……”

  葉朝楓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別提掃興的公事好麼?我不急。”

  展昭終於笑出來,雖然那是一聲嗤笑:“可是葉先生,我急。”

  葉朝楓目光盈盈,淺笑:“那麼,讓我們先坐下來吧。”

  展昭只得坐下,然後一杯冒著熱氣的茶被推到了面前。他轉著手裡的杯子,冰冷的手指開始漸漸回溫,翠綠的茶葉在水裡沉沉浮浮。

  客廳的東面一整面牆都是透明玻璃,可以一眼望到外面院子裡,平整的糙坪上亮著幾盞日式庭院燈,內牆有一長排紫藤架子。想必到了花季,這裡該有多麼芳香雅致。

  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跳出一隻小小玳瑁貓,搖搖晃晃地走近展昭,用它粉紅色的小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輕嗚一聲,整個身子蹭了上來。展昭感興趣地撓了撓它的下巴,小貓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葉朝楓從書房回來,在對面坐下:“他路上堵車了,也許還要一陣子。”

  展昭立刻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想站起來:“葉先生,如果這樣,我可以…”

  葉朝楓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按住:“急什麼?多坐一會兒吧。”

  “我不應該……”

  “我們可以聊聊遼新在財務上的問題?”葉朝楓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

  展昭又說:“這段對話不會具有法律效益……”

  葉朝楓笑出聲來:“你已經被司法程序洗腦了。展昭,這麼不是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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