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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經常靠在段瀾床邊, 凝視他沉靜的睡顏:鼻翼微微翕動,睫毛輕顫, 夢裡似乎見了不合心的人,眉毛就不大高興地淺淺蹙起。李見珩會一遍遍執著地替他揉開皺起的眉峰——控制欲過於強烈, 段瀾夢裡也不被允許不開心。

  一開始他還是會見到蘇薔。

  蘇薔經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一隻手撐在窗台,一隻手搭在裙邊。她的神色柔軟、溫和, 笑盈盈地看著段瀾。

  沒人的時候, 段瀾會和她說話:「我知道你是假的。」

  蘇薔笑笑:「你都知道啦。」

  她的聲音依舊那麼輕, 仿佛從天邊飄來一般。

  段瀾說:「你後悔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再見到媽媽……但我猜她一定很難過。」

  「……你開心嗎, 在那一邊?」

  「段哥, 沒有那一邊。」她輕聲說, 「死就是死, 就是再也不會出現啦。」

  段瀾一怔:「你什麼意思?」

  蘇薔忽然站起身——在段瀾分裂的精神狀態中,蘇薔很少有這樣直接的動作,她總是忽然出現,忽然消失,可這天蘇薔卻站了起來:「段哥,你不需要我了。我已經是過去的某一篇,該翻頁了。你很好,有人陪,不用我再在這裡演戲……我要走啦。」

  「可我……不希望你走。」

  蘇薔搖搖頭:「我已經走了,永遠停在過去的某一天……但是從來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有時命運是這樣的,只要抗爭過,哪怕故事結尾太慘澹,也算是好結局。」

  「……死之前,你在想什麼?水下的那幾秒,你有想過什麼嗎?」

  「有的,有的,」蘇薔笑起來,她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白色裙擺飛旋飄動。她背著手輕快地走到門邊,打開門,回頭迎著陽光沖段瀾輕輕一笑:「走馬觀花,該見的人都見了一遍。我仔細回想,和他們都好好做過告別,所以那一刻,了無遺憾。」

  她沖段瀾揮揮手,轉身出了病房。段瀾腦海深處忽地一痛,就像什麼東西被輕輕擦除似的,再一睜眼,夏風徐徐吹入房中,只白色紗簾微動……

  從此之後,再沒有見過蘇薔。

  蘇薔說「做過告別,了無遺憾」,段瀾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周蟬曾經和他說:

  「我沒有什麼遺憾,不要為我遺憾。如果生而不自由,那些未降臨的以後的人生,不領略也是好事。」

  那原來是他鄭重其事的告別……

  一點怨恨、一點不甘、一點留戀,都在飛速下墜的短短一秒鐘里,悄然雲散。

  段瀾是於曉虹最討厭的病人之一,因為總是偷偷溜到門診區去找李見珩。李見珩也很討厭,見到人了不舉報,反而招呼他坐下來在走廊上看人生百態。

  他被於曉虹抓回去,只能坐在病房裡發呆,可莫名其妙會招來病友——或是看他面容和善,他們像抓住浮木一般,不斷地傾倒苦水和抱怨。說完了,補一句:「小段,我和你說這麼多,你不要嫌我煩哦?」

  「不嫌你煩,」段瀾輕輕說,「你說,我聽,有什麼想不開的,我勸勸你……你開心了……我也高興。」

  沈崇把吉他送來了,他有時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高架橋發呆。

  看見三中的鐘樓依然挺立,灰鴿驚起,便在五線譜上寫下一串十六分音符。港城的陽光該是那樣輕快明朗的,他以前怎麼都沒發現?

  有一天晚上,李見珩拖來一隻行李箱,擺在段瀾面前,段瀾瞧了一眼:「你有病啊?」

  那是一沓文化課課本與習題。

  李見珩語調輕快:「去上個學吧,段瀾,不上大學會有很多遺憾的。」

  「我不要。」

  「不是說你非得去學什麼東西不可,他們沒有什麼能教給你的……只是你停滯了十年的人生,該回到正軌了。那是你本來該擁有的東西。」李見珩說。

  他的病症一點點減輕,藥量也在下降,他知道不是所謂的「治療效果」,藥物的作用太微乎其微,這十年來他很清楚——只是李見珩有一雙過分精巧的手,一點點在把他身體最深處的那隻「結」抽絲剝繭一般地解開。

  丘小墨和段瀾也認識——在走廊上圍觀一個情緒亢奮的「躁狂症」患者大喊「李見珩你給我滾出來」時結識的。

  李見珩正和丘小墨做最後一次心理諮詢,準備送這個恢復正常的小姑娘出院時,於曉虹跑進來打小報告:「李老師,你家小段不見了。」

  「不見了?」

  「跑了。行李都帶走了。」

  「哦。」李見珩點點頭,「不著急……我知道他去哪裡。你不用管了。」

  於曉虹氣不打一處來:「你說的倒輕巧,那可是我的病人,丟了我怎麼向——」

  「他不再是病人了,」李見珩搖搖頭,「他痊癒了。」

  ——他獨自一人背著背包回到祖宅時,是江南雨後一個清新明媚的下午。

  柔軟的水鄉好似還停留在春日,潺潺水聲,雲間煙火。青色連綿遠山腰間浮著片片薄霧,雲煙掩蓋松嶺桃枝,壓住了細柳小橋,和那些灰瓦白牆的古老的民居。

  百年宅邸的木門竟煥然一新,其上粘貼的對聯卻還是段瀾十年前貼的那一副,只是被人重新謄寫:字跡筆走游龍,「撇勾」的那一點拉得分外長,就知道是劉瑤的手筆。

  門未鎖,他「吱呀」一聲推開,進到宅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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