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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座劇場中曾上演過一出跌宕二十年的愛恨情仇。

  愛里有恨,恨里有情,情里有仇,仇里有愛。

  如今一切已落幕多年,死亡如一個巨大的後台,容留下場後的演員在此休憩,又如一場不散的盛宴,曾經不共戴天的仇敵、並肩作戰的隊友,都一一落座,遙遙舉杯。

  安欣像個盡職盡責的劇場管理員,領著他的小九兒,一視同仁地給所有演員獻花、撒酒、點菸。

  除此之外,今天他還給自己多加了一個任務,給每個墓碑上褪了色的描金重新上色。

  安欣右手不便,便用左手,每上完一塊碑,每描完一個名字,他都要默坐許久,才起身走向下一個。

  走到老默碑前,他愣住了。

  老默墓前那一小塊空地已被掃過、擦過,墓碑上的描金也已被細細補過,漆痕猶濕。緊貼墓碑的左側大理石小平台上,多了一株小小的盆栽幸福樹。

  安欣取出手機,看了一眼鎖屏上顯示的年月日期,長長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然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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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守住了……」聖壇上的牧師合上《聖經》,座下眾人一齊起立,輕呼「阿門」。

  春日午後的陽光透過華人教會禮堂的彩色長窗撒落下來,紅紅藍藍粉粉白白,讓陳書婷想起京海的報春花。

  而她不做「陳書婷」已經很多年。

  溫哥華是華裔人口最集中的北美城市之一,在這裡,你可以不說英文,也可以不說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如煙往事。

  有一次,陳書婷在華埠的海味乾貨店挑選乾貝,抬眼忽見蔣天帶著太太和孩子正瘸出富大海鮮酒家。他也看見了她,但他們默契地同時錯開目光,淡漠得仿佛兩個素昧平生的路人。

  「陸姊妹,一起去『福聯』飲茶咩?」有教友熱情地與她打招呼。

  陳書婷套上米色風衣,歉意微笑道:「改天吧,改天我請客。對不住,今天實在不行。」

  今天是市立兒童福利院的「抱抱日」。

  研究表明,許多嬰幼兒的疾病與發育遲緩問題,都與缺少擁抱、親吻等肢體接觸有密切關係。福利院人手有限,每個孩子能分得的親密接觸亦有限,市政府於是公開招募志願者,在「抱抱日」前往福利院,抱抱那裡的孩子們。

  陳書婷在得知消息之後,第一時間便報名參加,很快通過甄選,從此每周前去,風雨無阻。

  這次分到她懷裡的是個五月齡女嬰,孩子母親身染毒癮,在醫院生下她後的第二天不知所蹤。小傢伙剛一出生便全身抽搐、哈欠連天。醫院的頭部核磁共振顯示,嬰兒腦室周圍有點狀出血,醫生判斷她經由母體染上毒癮。

  如今小傢伙已戒斷毒癮,但腸胃和神經皆脆弱不堪,動輒驚聲尖叫。

  陳書婷沒有化妝,卸下釵環,小心翼翼擁她入懷,口中發出「哦哦哦哦」的哄睡聲。

  小傢伙似有感應,吸吮著拇指,漸漸閉起眼睛。

  當初不許阿盛涉毒,終究還是對的。陳書婷想。

  然後她又想起嬰兒時的高曉晨,貓兒似地那麼一點點大,她一開始根本不敢抱他,做夢都夢見失手把他掉到了地上。他張牙舞爪的樣子也像貓,哭起來的聲音也像貓,「嗚嗚嗚嗚」是要吃奶,「嚶嚶嚶嚶」是要睡覺,「哇哇哇哇」是要換尿布……

  他第一次對她笑,他長出的第一顆乳牙,他第一次鬆開她手踉蹌著向前走……

  那天到家,陳書婷沒有立刻下車,在駕駛座上靜靜抽完了一根香菸。

  下車,開門,忽然想起沒有查看今天的信箱,復又折返。

  信箱裡是超市打折GG、華文日報、垃圾費清繳帳單、牙科例行檢查通知,以及一個牛皮信封。

  信封很厚,上面沒有郵票和郵戳,顯然是有人親手投入她的信箱。

  陳書婷舉目四望,未見異常,於是低頭拆開,一沓白色信封滑落滿地,隨之掉落的,還有兩隻精巧手工布袋。

  她蹲下,撿起布袋,打開,一隻裡面裝著七枚風乾塑封的報春花標本,一隻裡面裝著她當年在香港喝中藥時常吃的那款蜜餞,吃上了癮,回京海後也常常托人從香港帶來。她在溫哥華一直沒能找到這款蜜餞,本以為早已停產。

  而那些白色信封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張牙舞爪的狗爬字。

  每一封的收信人都是「媽媽」。

  每一封的寄信人都是「曉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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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安哥拉的時候,高啟蘭被當地的無國界醫生任務現場負責人Luca告知了三不准:不准獨自外出,不准去路邊草叢,不准私拆郵包。

  外出有綁匪,草叢有地雷,郵包有炸/彈。

  和許多非洲國家一樣,安哥拉曾飽受戰亂之苦,如今又深陷恐怖主義泥沼。高啟蘭所在的庫依託是世界上地雷分布最密集的地區之一,遍布的地雷奪去無數平民的雙腿,也使骨科和外科醫生成為當地最受尊重的存在。

  如今高啟蘭已經適應了每天傍晚五點開始的宵禁,整晚不絕的槍聲,醫院走廊里掛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鎗閒逛的娃娃兵,甚至適應了用煤油燈給手術器械消毒,用鋼絲鋸做截肢手術,用裝了十公斤石頭的麻袋做腿部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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