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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面前,後來又眼睜睜看著他被燒沒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真的悔了,任何懲罰我都願意接受,唯獨不能接受將你忘記。」

  「我三歲來到你身邊,朝夕相伴這麼多年,這記憶要是不在,那麼存活於世的張潤澤才是假的。」

  「姑奶奶,求求你,別讓我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若連我都不記得你,誰還會記得這世上曾有個胤都來的連姜呢。」

  大頭的臉貼在我身上,身子發抖,眼淚浸濕了我的衣裳。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當年入司宮所,師父親手交給我的。

  純銅製的金剛杵,半尺多長。

  此物看著不起眼,與普通古玩無異,實則師父送我時曾說,這金剛杵是隱修仙人之物,可斬斷各種煩惱,破除愚痴妄想之內魔與外道諸魔障。

  除了這個,我如今,已沒什麼可給他的了。

  不,還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閃耀的殯葬店。

  我會穿鏡去不周山,將異妖冊封存於山下。

  從此,世上再無那些傳聞中的妖。

  屆時孽鏡台會重返酆都,這趟歲月漫長之旅,終究是到了盡頭。

  ————

  兩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壺造異妖冊,作為封存遠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為那只是容器。

  可是那日從其中走出來的旱魃女屍,一刻也不願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託,捉妖千年,從沒有一隻妖自願入冊。

  連我自己也認為,那只是幻境。

  可女魃說,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於冊中妖而言,這恍如隔世之處才是大夢一場罷了。

  正如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蝶非夢,夢非蝶,蝶亦是蝶,夢亦是夢。

  蝶本無夢,夢本無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們,便都是虛幻。

  因她這番話,我怔了好久。

  後來,我如願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麗、且熱鬧的城,櫻花開得爛漫,花繁枝茂,滿綴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著大襟窄袖襦裙,男兒盤高發,著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談笑風生。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

  女魃說得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直到此刻,站於記憶中的高橋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終於明白師父憐憫的是眾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懷天下,這芸芸眾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鎮壓於屍水河底的妖。

  他給了它們最好的去處。

  異妖冊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隨手拉過的大嬸,挎著竹籃,吐沫橫飛地告訴我:「屍水河?那條河早沒了,咱們胤都大祭司可厲害呢,造了個什麼冊子,把河裡的東西都封印了。」

  「你說鍾離公主啊,哎呦我告訴你,你還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塊去了,醜聞傳得到處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嬸壓低聲音,一臉惋惜地走開了。

  我站在橋上望水,碧波蕩漾。

  低頭那漣漪之中,一張極其熟悉的面容。

  長發如瀑,眉眼英氣,鼻子秀挺,鬢間是海棠髮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兩千多年前的連姜,終於,重又站在了胤都這座城裡。

  我朝著司宮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腳步很慢,因為屬於胤都的每一處,我都在貪戀地觀望。

  司宮大門緊閉,如記憶中一樣高大熟悉。

  只是門口沒了守門童兒。

  推門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宮殿巍峨,長廊台階下,站著我的五位師兄,以及三位尚一臉稚氣的師弟。

  甚至還有花白鬍子的柳公,正笑眯眯地看著我,慈愛地喚了一聲:「連姜,回來了。」

  師兄弟們齊齊看我,都在沖我笑,眼底燦爛生光,溫和如春日暖陽。

  四師兄一如既往地嘴賤,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麼這麼慢,我還以為半路掉茅坑裡了。」

  一切恍如夢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臉,很疼。

  大師兄笑道:「師妹,快去吧,師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階上,是兩扇閉著的殿門。

  我望著他們滿是笑意的臉,看到五師兄朝我點了點頭。

  回過神來,眼眶有些熱,伸手一摸,果然是淚。

  忽而南風起,行幾萬里,終是歸期。

  我叩響那扇門。

  沒多時,殿內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連姜,進來。」

  聲線是一貫的清冷,低沉動聽,如珠落玉盤。

  腳邁入門檻,淚眼朦朧間,抬頭又見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慕容昭眉眼細長,眸子含著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

  潤紅的唇,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一如從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樣。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長髮,流瀉肩頭,蒼白如雪。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愛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誠不欺我。

  天闊素書無雁到,夜闌清夢有燈知,燈火闌珊處,原來他一直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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