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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先生已令他把左腳放進了水盆里,入水污泥去,破襪剝足踝,皮肉翻開痂,他沒忍住嘶了一聲。

  「且再忍忍。」木先生幫他洗過第一遭,又嘆了口氣,將濁水端去倒掉換一盆新的來,繼續幫晗色洗傷腳。

  晗色從沒叫人這麼照料過,手腳和眼睛都不知道該放哪,侷促到身體僵硬,眼圈也泛紅:「木先生,要不我自己、自己來吧?」

  木先生搖搖頭,拿了乾淨毛巾給晗色擦乾,用浸了藥汁的紗布慢慢給晗色纏上。

  這時他看到一片小小的葉子從這傷痕累累的足底憑空生出來,輕輕掉進濁水裡,激起輕輕的漣漪。

  木先生指尖微抖,他拂去了水中浮沉的葉子,一邊繼續纏紗布,一邊說話:「曹兄弟說自己從山中來,從前是在鳴浮山里居住麼?」

  「唔……」晗色撓撓頭,先前嘴快,此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找補,只好硬著頭皮回答:「我是在林子裡隱居。我不太清楚林子外的紅塵,活得很是閉塞,有太多太多不知道的了。」

  「自己一個人?」

  「這倒不是,我……」他靜了靜,垂手誒嘿笑開,「木先生,那什麼,說了你別不信啊。其實我記事起就是別人豢養的小奴,跟個籠中雀一樣的小玩意。我那飼主喜怒無常的,有時還會發發瘋,我受不了鳥氣,就趁著他不留神,開了籠子滋溜滋溜跑出來了。」

  木先生怔忡,出神了一會才綁好紗布,他抬頭看晗色,眼裡浮現了複雜的情緒:「你父母,你親屬,你友人呢?」

  「我生來孤寡。沒跑出來前,飼主算是我的一切,籠子裡也有些心善人美的友人,他們待我比飼主可親。不過……噯,總之小命要緊。」晗色揩揩鼻子,「跑出來了,就算是無親無故了吧。」

  說完他不好意思地揩揩臉傻笑:「先生,我頭一次跑出來,也不知道該去哪。你別看我瞧著賊眉鼠眼的,其實我真是個好人,你們這能收留我幾天嗎?你們有什麼苦力活儘管交給我,我是個幹活的好手,真的。」

  木先生又笑嘆一聲:「曹兄弟,你只管在這住下吧。不必言說,你身上還有傷呢,有活也不能交給傷號去做啊。」

  晗色喜出望外:「那我今晚在這住嗎?」

  「村里也沒有多餘的空屋了,曹兄弟,你要是不嫌棄,今晚就先暫住在這藥舍里——」

  「不嫌棄!」

  晗色搶著接話,單腳蹦起來,端起地上的水盆利索地蹦到門外去倒掉,反倒惹得木先生喊了幾聲小心。

  那盆摻雜著草葉和血絲的濁水一口氣潑到地面上,和夜色融為一體。

  是一場覆水難收的新生。

  *

  竹醉日之夜,囂厲不眠。

  他讓山陽和方洛回去休息,自己便待在小竹屋裡,對著明堂掛著的畫像發呆。

  心口還是在一陣一陣地絞痛,不禍刀捅出的口子太深,即便拿靈藥堵上,傷口也還是在緩慢地滲出血,像是三千刀凌遲集中在心口。

  但囂厲慶幸有這一刀。他按著心口,每當察覺到心魔要作祟,要叫囂著吞那小草妖時,他便讓自己的血流得更多一些,好使自己脫力,令心魔和自己都沒有力氣發瘋。

  他望著畫像混沌地想著,觀濤此時應當已經出了鳴浮山,找到了那小草妖,帶著他遠離這裡。

  畫像上的周倚玉如夢似幻,他越看越覺得不真實,最終還是拖著身體下了榻,一步一滴血地走到了桌案前,翻翻找找,找到了那本《晗色見聞錄》。

  囂厲指尖摩挲著封面上字體的一筆一划,恍惚間萌生錯覺,像是能錯位時空地感應到晗色當時落筆的溫度。

  他小心翻開,第一頁的字跡歪歪扭扭,記敘的東西也少,乾巴巴的像是窩窩頭。越往後越豐富,而且圖文並茂,有些地方愛意濃重,誇人的話都是坦蕩的「我喜歡他」一句;有些地方口吐芬芳,罵人的話不帶一字重複。

  然後,見聞錄在新春那天戛然而止,再沒有記錄新的東西。

  那小傢伙被逮回來,抹完記憶、配好情毒、養好傷醒來以後,再沒有在自己的日記上囉囉嗦嗦地記敘。

  囂厲便也不知道,他面對著情毒在心的自己時,心裡是個什麼看法。

  這潦草又細緻的本子,他已經從頭到尾地翻閱過許多次。小草妖的心智從懵懂到熱烈,對他的情意從敬畏到喜愛,其間心路種種,細節瑣碎,全部清晰可見。

  囂厲自己反而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心魔由周倚玉三字濃縮成了晗色二字。

  周倚玉像是梗在他心臟里的冰錐、主心骨,長時堅若磐石,按時寒冷刺骨。

  晗色則像是一捧流經鮮花盛開之路的熱泉,清澈見底,又馥郁芬芳,所過之處,冰雪消融。

  剔除去主心骨,不知餘生方向。可剜去熱泉,不知餘生何生。

  他能想通周倚玉為何成了他三百年來的支柱,畢竟那守山人曾是他的主人。可是晗色,他想不明白。沉淪花之前,沉淪花之後,他都想不明白。

  囂厲放下見聞錄,忽然想起那小傢伙曾經神神秘地想自創話本,便翻箱倒櫃地找。

  最後他找到了一個綁上蝴蝶結的小匣子,囂厲伸出沾了血的指尖解開蝴蝶結,解開的瞬間,匣子裡的紙張蝴蝶一樣紛紛揚揚地飛出來,鋪滿了竹屋內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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