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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他被打得在路邊爬不起來的時候,他的姐姐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她在路燈下面站著,就像從車站回來的那個清晨,乾淨又美麗,和他的狼狽截然相反。
他姐姐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靜,在他看來甚至居高臨下。她伸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問了一句——誰打的?他說完之後,她也只是點了點頭,沒再多安慰一句就把他扶上自行車后座,騎車回家了。
一回家奶奶就迎了上來,大驚失色地叫嚷著,讓他換衣服,拿出各種藥來給他上藥,一邊上藥一邊掉眼淚。
那時候夏儀就在旁邊看著,默不作聲。
他的這個姐姐沒有喊過他弟弟,也沒有拉過他的手,他坐在她的后座上很多次,也沒有摟過她的腰。他們長年未曾相處,在彆扭的年齡又重回歸一個屋檐下的“家人”關係,像是兩塊根本不相合的磁鐵,因為血緣勉強地吸在一起,怎麼樣都彆扭。
他不覺得夏儀真正關心他,他從來沒有從她這裡感受到真切的愛意。
所以後來看到夏儀渾身是血,把成年男子壓在地上,摁著對方的脖子說——“離我弟弟遠一點”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不認識這個人。
從那之後,他又開始叫她姐姐。這是自他們重新一起生活後,他第一次喊姐姐。
她愣了很久才答應,除了驚訝之外看不出別的情緒。
夏延有點失望,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對她期待什麼。他有時候會想,或許擔了她弟弟這個名頭的人都會得到這種待遇。她就像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輸入了名為弟弟的指令後,就自然執行一系列冠以“姐姐”之名的保護行為。
所以此時此刻夏延第一次被夏儀抱住,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血脈傳來的溫暖和跳動,頭腦一片空白。
他聽見他姐姐的聲音,非常清晰地,非常堅定地在他的耳邊響起:“我沒有這麼想過……我覺得你很好,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弟弟,我愛你。”
夏延仿佛被什麼擊中,眼眸開始顫動。
他這個沉默寡言又生疏的,謎一樣的姐姐,說她愛他。
她怎麼可能愛他?她懂得什麼是愛嗎?
“你騙人,你才不愛我,媽媽也是。”他顫聲說道。
然而他已經相信了。
在得到答案時,他終於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麼。
其實他不怎麼需要被說服,在這些年裡,他總是在下意識地尋找,可以證明她愛他的證據。
“我沒有,我是……覺得你很討厭我,所以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麼。我很開心你是我弟弟……”夏儀好像有點無措。
夏延的嘴唇抖了抖,他死死攥著拳頭,說不出話來。
“小延,你是不是哭了?”
夏儀放開他,夏延卻一瞬間轉過身捂住了臉,不讓她看,犟道:“我沒有!我沒有!你不是我姐姐,她才不會說這種話……”
“我是。”
“笨蛋!不要說話,不要理我!”
夏儀於是站在原地,看著夏延背對著她,陽光從樓梯間的玻璃窗中照過來,把欄杆的影子投在夏延的身上,從那瘦小的背影里傳來輕微的抽泣聲。
“對不起。”夏儀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她跟聶清舟說她不擅長交談,如果她不能和奶奶還有夏延說明白,她該怎麼辦?
那時候聶清舟偏過頭笑起來,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太多。你只要抱住他們然後真誠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
聶清舟總是很篤定,而她一直相信他。只是她不知道現在這樣,算是足夠還是不足。
夏延偏過頭瞥夏儀,他的姐姐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分明還像從前那樣,並不悲傷也不快樂,只是困惑而已,但是又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沒那麼可惡了。
她大概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道歉,她缺了那根神經,她意識不到。
“算了,我原諒你了。”
然而夏延決定原諒她。
用這句話代替他想說的,大概永遠也不能真正說出口的——謝謝,還有我也愛你。
夏儀看著他半晌,慢慢地伸出胳膊,穿過欄杆投下的陰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說道:“我們去看奶奶吧。”
夏延沉默了片刻,嗯了一聲。
和夏延換班後夏儀回到家裡,她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板凳上,心裡非常輕鬆又快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下午的課已經結束了,晚自習還沒有開始,聶清舟應該在學校里。
夏儀打開手機蓋子,在鍵盤上來回摩挲著。
現在是休息時間,他應該有空。
其實也沒有必要現在說,等他晚自習回來再講就行。
夏儀這樣想著,但是心裡有一種陌生的,按捺不住的欲望,她慢慢地敲著鍵盤,發出一條簡訊。
“我今天跟奶奶聊過了,她同意我學音樂了。”
這條簡訊發出去之後,夏儀停頓了一下,又發了一條。
“我也和小延聊過了,他好像不生氣了。”
兩條簡訊發出去之後,夏儀雙手握著手機,眼睛盯著屏幕,踩在凳子橫槓上的腳不自覺地翹起來,再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