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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夏儀回答。
一直以來各種各樣的人都在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提醒她。
她說:“他在監獄裡,他付出了代價。”
“可他還活著!你爸爸至少還活著!過幾年他就會回到你們身邊,你又有爸爸了!可我呢?我爸爸被你爸殺死了啊!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再也沒有爸爸了!你們要怎麼賠給我!無論你們家做什麼都沒用了,你們欠我們的,你們這輩子都欠我們的!”
女孩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睛,她指著人滿為患的夏家雜貨,說道:“你們有什麼資格幸福?你們這樣的人,你們害得我們失去了一切,你們怎麼還能笑得出來?你們憑什麼過得這麼開心?你憑什麼這樣平靜地抬頭挺胸地跟我說話?你憑什麼?我真的想不明白……憑什麼啊……為什麼啊!”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哭,眼淚順著被凍紅的臉上一串串往下掉,她不停地擦著臉上的眼淚,眼淚卻越來越多。最終她放棄了似的丟了傘蹲在地上,把頭埋進了臂彎里,雪花紛紛落在她身上。
夏儀安靜地望著吳婧,在吳婧蹲下來哭泣時,夏儀也蹲下來。
她以冷靜的口吻對女孩說:“那我爸爸死就好了嗎?或者你希望我,我弟弟,還有我奶奶都不要活下去嗎?”
吳婧肩膀的顫動停了停。
“我們並沒有過得幸福,我們只是想要活下去,僅此而已。”夏儀抱著膝蓋,望著地面。
夏儀記得吳叔叔的樣子,他很高,喜歡開玩笑,喜歡給她帶各種國外的巧克力吃,然後她爸爸就會給吳叔叔的女兒買小蛋糕,他們開著玩笑說要換女兒養。
那時候面前的女孩還很小,總是說要當夏儀的妹妹,跟她一起去學鋼琴。
那是很好的時光,到現在提起吳叔叔,越過法庭上歇斯底里的楊阿姨,暈倒的媽媽,越過被告席上爸爸灰暗的神情,越過所有變故和苦難,夏儀第一個想起的還是那時候和父親有說有笑,意氣風發的高大男人。
吳婧紅著眼睛抬起頭來看向夏儀。夏儀與她對視片刻,然後從旁邊撿起那把紅黑格子的傘,撐在吳婧的頭頂。
“我並沒有理直氣壯,我只是,不知道現在還能做些什麼。我覺得我沒有做錯過什麼事,你也沒有,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改正,如何改變。”
如果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就不說,她一直是這樣,但好像總是會讓身邊的人痛苦,或者失望。
頓了頓,夏儀說:“對不起。”
聶清舟站在牆角,看著兩個蹲在地上的女孩。他來了有一段時間,該聽到的話他都聽見了。
粉衣服的女孩又把臉埋在臂彎里,不肯抬起頭來。夏儀把傘穩穩地撐在她的頭頂,自己在雪裡安靜地看著她。
兩個人家庭破碎的人,蹲在“幸福生活、美在家庭”的鮮艷標語之下,好像世界調錯了頻道,把毫無關聯的苦難和幸福按在了一起。
“我也不想我媽總來問你們要錢。”粉衣服的小姑娘輕聲說,說出這句話之後,她好像又要哭了,她說:“為什麼啊,你爸爸為什麼要害死我爸爸啊……”
夏儀靜靜地看著她,沉默不語。
聶清舟腳步輕輕地走了過去,打開手裡的傘撐在夏儀頭頂。
夏儀感覺到雪消失了,她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頭頂的黑傘,還有傘下圍著棕色圍巾的男生。那條棕色圍巾,還是夏奶奶新給他打的。
他伸出手把灰色的毛絨護耳戴在她頭上,蓋住她的耳朵。
在這一刻夏儀突然想,如果聶清舟是她的話,會怎麼安慰面前的這個小姑娘?像他這樣敏銳、溫暖又光明的人,會說些什麼?
她於是轉過頭去面對那個肩膀顫動的小姑娘,思索了一小會兒,生澀地嘗試著說:“時間還很長……所有一切都會過去,以後我們都會長大……你還會有新的家庭,新的親人。你會成為非常優秀的人,過得很幸福。”
聶清舟怔了怔,然後輕輕地笑了一下,又覺得有一點心疼。
最無辜的人失去了最多的東西,只好彼此怨恨。就像這個女孩怨恨夏儀,夏延也埋怨夏儀,好像這樣就能在重負中喘口氣。
然而夏儀怨誰呢?
他覺得夏儀好像並沒有怨恨任何人,就像她也沒有想過要依靠任何人一樣。她不會告訴誰她的喜好和她的想法,她就像是個客氣的,從不挑三揀四的客人。
那個女孩終於離去之時,聶清舟摸了摸夏儀的短髮,夏儀轉過頭來看他。
聶清舟笑道:“夏儀,把頭髮留長吧。”
夏延說夏儀是從開始打架之後才剪短頭髮的。奶奶可惜了很久,但是夏儀說她喜歡短髮,短髮很方便。
他知道她更喜歡長發,十年後她有一頭及腰的,蓬勃的美麗長發。
“我覺得你長頭髮一定很好看。”
夏儀低下眼眸,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護耳,說:“我會不習慣。”
“總會習慣的,就像你習慣短髮一樣。而且現在沒有必要再留短髮了,不是嗎?”
我們說好不要再使用暴力,你可以稍微放縱一點自己的喜好,露出一點自己的弱點。
夏儀看了眉眼彎彎的聶清舟一眼,又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