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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葉輕眉沒有成為什麼起義軍的領袖,也沒用她所有的資源和知識創造一支嶄新的力量,她選擇了支持曾經她以為能夠完成她的理念的人上位,將當年的誠王世子,如今的慶帝一手推上皇位。
“只是……要是沒有內部和外部的壓力,一沒有本國百姓對現狀不滿的抗議,二沒有其他國家的侵略打壓,這種情況下,已經在最高位置上的統治者有什麼理由放棄自己手上已經得到的權力呢?沒有的,不是什麼人都能有聖人一般的眼界和覺悟,尤其是已經享受過至高王位之上俯瞰眾生滋味的人。”
儘管許朝暮說的話可以稱得上是“大逆不道”,但是坐在許朝暮對面的陳萍萍始終沒有出聲打斷,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至於守在門口應該也能聽到許朝暮說的這些話的影子和花燭……
花燭是沒什麼的,作為許朝暮的心腹她一直知道許朝暮對於皇權沒有多少敬畏,甚至對於如今在位的這位慶帝陛下也多有……不敬之意,該是習慣了。
倒是影子……
留給陳萍萍吧。
“相反,站上高位的統治者只要知道他不去做那些國家也不會動盪,仍舊可以安安穩穩下去,那他會做的只會是更抓緊了手裡已經有的權力,並且想辦法不斷放大這種權力,做到真真正正的說一不二,至高無上。”
其實,許朝暮說到這裡,陳萍萍已經明白了。
或者說,陳萍萍其實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先前也許還只是個模糊隱約的想法,許朝暮如今卻是清清楚楚地將整個事情挑明,再無遮掩餘地。
陳萍萍的手再次攥緊了輪椅的副手。
“陳院長應該知道……那位葉輕眉,想要做的是什麼。鑒查院門口的那塊石碑已經將她的志向清清楚楚表達出來了。她要的是平等,是公道,讓更多的普通百姓底層民眾,擁有能夠主宰自己的能力。但是說真的,這個夢想,是跟皇權的追求對立的。當高高在上的那一位滿心都想著怎麼抓緊更多的權力,而葉輕眉卻想著怎麼分更多的權力給普通百姓的時候,這種矛盾已經不可化解了。在這場矛盾的衝突之中,沒有兩全,必定有一方,輸掉的那一方,要付出血的代價。”
許朝暮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下來。
小院之內一時間安靜下來,甚至微風拂過桌面上那盆牡丹花葉片的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陳萍萍低著頭,讓對面的許朝暮看不清他的臉色神情,只是能感覺到這位輪椅上的老人身體繃得死緊,像是在竭力壓制著什麼情緒。
過了許久,許朝暮聽到低著頭的陳萍萍啞著聲音問了一句:
“……你說的這些……你覺得……她……”
許朝暮知道陳萍萍想問什麼,此時嘆了口氣:
“我沒有見過葉輕眉,也許不能準確說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會怎麼樣去想。但是……”許朝暮微微頓了一頓,看了一眼陳萍萍緊緊攥著輪椅扶手已經露出青筋的手背:“我猜,這個道理,她也是明白的。”
所以,她才想要生下范閒。
所以,她才會提前就準備好了“遺書”交代一切。
所以……
從葉輕眉一開始的選擇,就能看出她大概是個理想主義者,她想要給這個時代帶來的變革沒有用循序漸進的辦法慢慢摸索,也沒有想要用隱晦的手段一點點去影響人們的觀念,大概是因為她覺得這樣做太慢,也或許是因為葉輕眉對自己的實力太過自信。但儘管如此……
作為同樣有那個時代記憶理念的人,即便葉輕眉明顯是工科出身的身份,許朝暮也願意相信,她至少是對歷史大事有些了解的,那些她許朝暮能說出來的道理和歷史經驗,葉輕眉不會一點兒都不知道。
所以,她是清楚自己的處境,清楚自己與皇權的對立的。
所以……
鑒查院建立的初衷,是節制皇權。
許朝暮說完那句話之後,陳萍萍沉默了好半晌,突然低低地笑了出來。
他低著頭笑聲越來越大,坐在他對面的許朝暮卻聽得出這笑聲裡面滿滿的悲涼。
所以,葉輕眉,她死得並不疑惑。
她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甚至更知道,真真正正藏在最後想要她死的人是誰。
但這,反而才是最悲傷的事情。
……
許朝暮帶著花燭回到許宅之後,一直有些沉默。
腦海之中,那位老人坐在輪椅上笑得眼眶微紅的樣子,她始終忘不掉。
她把這位老人心中原本就有些明白的疑惑徹底點明,撕開了最後一層的模糊偽裝,露出下面鮮血淋漓的醜陋傷口。
最終,陳萍萍什麼都沒有再與她說,只是默默地自己轉動輪椅離開了。
大概,與陳萍萍接觸這麼久見過這麼多次說過這麼多話,這一回,才是她對他觸動最大的一次。
“在想什麼?”
坐在桌邊撐著下巴的許朝暮身邊多了個人,回過神來轉頭一看,正是李承澤。
許朝暮頓了頓反應了一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轉過身朝著李承澤張開雙手,將自己窩進他懷裡,雙手環抱住他的腰身,沉默著並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