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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三峰和傅九兩木著臉,一杯茶下肚尚不夠潤澤喉嚨,各自癱在椅子上灌了整整一壺,才勉勉強強活回來。

  姑娘讓他們盯了兩天人,要他們從疍民和海戶中挖掘“有帶頭組織的能耐、很會買東西的有營銷才幹的人”。

  兩人坐在馬車裡盯了一天,誰住過什麼臭氣熏天的腳夫鋪?城門腳下沒別的客舍,他兩人縮在馬車裡吹了一宿風,渾身骨節都咯吱咯吱疼。

  “算是……有吧,有人特會講價錢,集資批貨,能壓下來三成價錢。”

  “那叢有志是個滑頭,進了飯莊,先要一碗白面,吃完了,又要一碗肉臊子,這碗臊子端上來,他又要小二給他添碗面,小二一想人之常情,白送了他一碗麵。”

  “閻羅倒是老實,丁是丁卯是卯的,問了價就掏錢,買的多是女人物件,給他媳婦用的。餘下一兩銀子給了社哥,這爺們重義氣,還是個痴情種。”

  他倆一人一句接著話,說相聲似的,唐荼荼聽得直樂。

  閻羅等人絲毫不知道大東家私底下盤算著他們,洗漱過後,早早爬上了土炕。他們來得急,炕面還沒來得及鋪褥子,就這麼一張硬邦邦的土炕床、四堵遮風牆,已經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好光景。

  阿茂這幾天咳得越來越少了,喉嚨上留了個疤,被開了喉竟能重新活過來,是閻羅另一重不敢想的事。

  可女人愛想事,多大年紀也一樣,阿茂喃喃了一整晚,這會兒又重複了一遍:“我就是覺得,姑娘跟別人不一樣,好人我也見過,沒見過姑娘這樣好的——等我不咳了也去上工,咱們好好給姑娘賺錢。”

  閻羅枕著一條手臂,腦袋裡翻湧的始終是那一夜情形。

  唐姑娘問他,問他們“願不願意?”

  活這二十來年,好像從沒人問過他“願不願意”。生在匪窩,他娘沒問他願不願意;他爹把他攆上岸,叫他從海匪做疍民,沒問他願不願意。

  和阿茂沒拜堂就成了事,兩人默契又寡言,當初誰也沒問“和我好你願不願意”,窮到了根上,反倒容易生情。

  “願不願意”,這四個字太奢侈,好像他真有餘地可選似的。

  只盼著此一番夢似的好光景,能長一些,再長一些。

  長到阿茂養好身子,長到他能攢夠錢,關起門來過個好年……

  窗紙糊了好幾層,一點不透風,閻羅把阿茂往懷裡摟了摟。

  “睡罷。”

  唐荼荼抱著一箱材料過來的時候,懷老先生正伏案畫圖,背挺得很直,老花眼鏡掛在鼻樑上,夕陽映得滿屋紙卷木箱都有了溫度。

  “先生畫什麼呢?”

  懷老先生招招手:“丫頭過來看。”

  唐荼荼湊上前瞧,看見一張一張圖畫的都是窗格子花樣,海棠紋、冰梅紋、罩花腰、步步錦連。畫了幾十年圖的人,落筆自有工夫,可老大人還是要用尺和角規,保准尺寸不因肉眼的偏差而錯一厘。

  只一眼,唐荼荼就知道他在畫什麼了。

  老匠人們總有些固執,儘管她幾份總設計圖里都在省材料的前提下、儘量兼顧了美觀,但鋼筋混凝土、灰水泥抹面的“美觀”,與老匠師眼裡的“美觀”差開了幾重天。

  山上一棟又一棟的灰水泥建築立起來了,廠房呆板笨重,工舍、物料房也都灰眉怪眼的,每起一座灰水泥樓,就如同往老匠師們眼珠子裡釺了一根釘。

  沒有琉璃瓦,沒有角脊獸,牆上不能鏤刻牆飾,那花罈子、蓄水塔總得做得漂漂亮亮的,要漂亮到讓人一看就知道這齣自頂尖的匠人手藝,才不枉來這一遭。

  懷老先生桌上放著日事記,按著日期順序,一頁一頁摞得整齊,每日做了什麼工作、工程中出了什麼問題、復盤時有何心得體悟,都會寫進去,也不顧忌人看,隨人去借。

  他在山上住小半年,日事記已寫了十幾本。

  “真好啊。”唐荼荼唏噓:“您是真愛這行。”

  她小兒趣語,本該一笑便罷了,可懷老先生描畫著梅花圖樣,不知怎麼叫這話過了心。

  “我們一輩子,沒工夫去琢磨‘我愛不愛這行’,‘能不能幹得了這行’。匠戶匠戶,祖上有幸出了名匠,之後幾代人子從父業,小輩循著父輩的路,就這麼一代一代地走下來。”

  “前兩年,老朽過七十整壽,想跟老夥計們聚聚首,讓家裡兒孫挨家挨戶上門去請,才知道其中大半都進棺材啦。”

  “黃口時候抓起一根筆,撲在畫上成了愛好;成年之後是營生,不做不行;老了之後,沒人盯著你催著你畫了,卻成了痼癖,一天不提筆便覺今日荒廢。擇一事終一生,抬頭也算對得起先人。”

  唐荼荼猝不及防,被拽進了匠師的一生里走了一遭,毛絨絨的畫筆蘸著彩墨,揀著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戳了戳。

  匠心與匠心也是不同的。她的道,是因為“我擅長這個”、“我做不來別的”,“我要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做到最好”。

  老先生的道,才與一生熱愛掛鉤……不知道等自己老了,能不能有這樣的境界。

  唐荼荼分了些神,老先生畫完手上這張圖,才問她:“丫頭說罷,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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