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唯一的愛(江平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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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江慕曉,三十一歲。

  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從業近七年時間,採訪過許多人,有明星,有業界精英,也有村落里的小人物,為他們寫過採訪稿,寫過個人傳記……零零總總,發表過的文章以千數記。

  但唯獨,我從沒有為我最親的人,落過一次筆,寫下一個字。

  甚至在他遲暮之年,我都甚少踏進家門,一直到醫生給我下了病危通知書。

  那天我推了工作,定了最快一班飛機,中轉了兩座城市,最後才降落在了洛杉磯機場。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當我極速狂奔在航站樓的通道上時,他的專屬司機卻準確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恭敬地跟我問好。

  司機說:他意識還清晰,在等我,所以他算了最快的時間,交代了他來機場等待。

  可我,卻還是因為交接問題,錯過了本該昨天就到達的那一個航班。

  那一刻,看著司機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焦慮的表情,我只想低頭,找個洞將自己埋起來。

  無顏以對。

  半個多小時後,我在單人病房裡見到了近一年沒有相見的他。

  沒有想像中那麼痛苦和虛弱,羸瘦卻依然修長的身軀靠在床頭,許久未打理的頭髮像鳥窩一樣聚在腦袋上,他面朝陽光,不知道是因為耳背還是思緒太過專注,他並沒有察覺到我的出現。

  我慢慢向前,腦海里想著醫生在電話里的話,腳像灌了鉛般沉重。

  「爸,我回來了。」直到走到床沿,我才小聲地開口。

  沒有驚喜。

  只聽他「嗯」的一聲,然後伸手摸向床頭,抓起眼鏡架在鼻樑上。

  我就這樣在旁邊靜靜地坐著,看著他有些顫抖的手艱難地舉起,然後熟練地戴上那副金絲框眼鏡。

  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上前搭一把手。

  他理了理額前的灰白,轉頭,看向我,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有些無力,卻仍舊是那麼溫和。

  此情此景讓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我咧了咧唇,喉嚨有些干啞地開口:「這次我請了好幾天假,在這裡陪你,你安心養病。」

  他點了點頭,手指向有些下溜的枕頭示意,同時無奈地說:「我沒什麼大礙,老毛病,早該發作了,能拖到現在我已經很知足 ,是老李在大驚小怪,讓你擔心了。」

  那無比自然的語氣,仿佛這幾年一直折磨著他的癌症是個老朋友般,我如鯁在喉,只能起身低頭,裝作毫不在意地幫他把姿勢調好。

  「曉曉,那個抽屜里有三個本子,你幫我拿一下。」待他重新坐直,他又抬手指著我旁邊的立櫃,「第三個格子。」

  從我手上接過本子後,他無力地掂了掂,接著把他們放在一旁,翻開最上面的那本綠皮硬封,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

  「這些是我這麼多年的出診記錄,多是自己的感悟,你都拿去,你做這一行的,接觸的人多,需要應付的人也多,裡面寫的多少應該對你有幫助。如果不感興趣,你到時候就幫我把它整理了,將裡面與經驗相關的東西篩選出來,出本書,也好給同行一點指引……」

  「好。」我珊珊回應,順手將他遞迴來的本子揣在胸前。

  他抬眸,眼裡帶著一絲抱歉對我說:「曉曉,你父母的事,我至今還是欠你一聲』對不起』,當初……」

  「爸,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不提了。」我再次下意識躲掉了他的目光,「李叔叔叫我去找他,我很快回來。」

  說完,我便轉身逃離,匆忙得連手中的記事本都忘了放下。我就這樣將它們抓得生緊,一直遠離到走廊的另一端才停了腳步。

  其實他不知道,我真正怨他的並不是當他幫我找到父母,當他知道他們是那麼不堪時自作主張選擇對我隱瞞,並因此導致我連他們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我真正怨他的,是他竟然為了我孤身到現在,任憑我怎麼勸都不肯再找個伴。

  我的人生是他一手成就的,從他將五歲的我帶離社服院,帶離雲城;從他用盡畢生所學治好了我的心病,再將我引向如今的道路。

  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

  可他卻從未替自己考慮半分。

  所以無論何時面對他,我的內心只有深深的自責,這也是我這麼些年,就算對他有想念,卻也不願意回來看他一眼的原因。

  我整整緩了十多分鐘,才徹底讓自己的情緒平和下來。想起李叔叔的囑咐,我不敢再浪費一點時間,匆匆回了病房。

  再踏進時他已躺在床上,眼帘微合,唇角微張,迷迷糊糊的神經帶動唇瓣,呢喃著我聽不懂的話。

  接下來的兩天他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狀態,癌症晚期,就算有藥物的作用讓他的表情顯不出痛苦,但我仍然覺得痛感一絲絲地在變強烈,透過手心,直傳達到我的體內。

  回洛杉磯的第三天,他終於抵不過病魔,與世長辭。

  彌留之際,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嘴裡呢喃著什麼,但我只聽清了「曉曉」二字。

  我父親,我養父,在他的工作崗位上盡心盡力了一輩子,用自己的能力和知識救了許多人,其中包括我,而他自己的生命卻終究在花甲之年隕落。

  我哭了,哭得聲嘶力竭,最後暈了過去。

  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更加悲傷萬倍。

  父親生前的朋友不多,唯一的摯友便是一直跟蹤他病情的李叔叔。在他的幫助下,我為父親辦了一個小型的追悼會,給敬慕他的同行還有感謝他的病人提供一個追思的機會。

  那天,我穿著黑白,站在門口做接待工作,漲紅的眼睛無神地看著他們,耳朵里不斷聽見三個字「請節哀」。

  我靜默地點頭表示感謝,一般此景,也不會有人跟你多叨兩句,哪怕是其他安慰的話,更何況他們大部分並不知道我父親有這麼個女兒。

  一直到兩男一女出現在我面前,說實話,那刻我肯定是驚訝的,其中兩個我並不認識,但另一個男的,卻曾出現在我筆下,洛杉磯最強集團蘇氏的董事長——蘇銘。

  我錯愕得忘了禮數,反倒是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先開口。她輕微頷首,神情是可見的嚴肅和悲傷,語氣柔和地對我說:「您好,我們是江醫生的朋友。」

  此時此刻我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典雅高貴,素淨的淡妝雖不能掩飾她臉上輕淺的歲月痕跡,但仍美得驚為天人。

  許是以為我悲傷過度反應遲鈍,女人又禮貌地開口:「您好,我是蘇小小,這兩位是秦逸天還有蘇銘,我們是江醫生的朋友,想來送他一程。」

  不知道為什麼,當聽見「小小」二字時,我腦子裡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呆滯的目光變成探究,竟忘了禮節程序直接反問:「你和我爸是什麼關係!」

  面前人的眉頭皺了皺,我能看出她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在我還想再開口時,另外一個男人上前兩步將她擋在身後,用渾厚略帶陰冷的語調對著我說:「江醫生曾經是我們的恩人。」

  我恍然,抬眸,被男人嚴肅的表情震懾到,隨後立馬發覺自己確實唐突失禮了。

  我對他們躬身表示歉意,然後按流程給他們遞了象徵朋友的胸花,讓人指引他們進場。

  追悼會結束,待我送完來賓想尋找那個女人時,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出於疑惑,我最終還是忍不住找了李叔叔詢問相關的事情。

  蘇小小,蘇家大小姐,蘇氏董事長蘇銘的親妹妹,是洛杉磯出了名的設計師。她的丈夫就是那天擋在她面前的男人,紐約慕天集團董事長秦逸天,為人神秘又低調。

  女人的身份讓我震驚,這隨便一點,都是我完全無法觸及的高度。

  而就是這麼一個人,竟然是父親心心念念一輩子的心尖人。

  在李叔叔陳述的那段時間裡,我的腦袋近乎空白,之前對父親的誤解,還有對他的疏遠,都使我無地自容。

  讓我最最動容的,就是他那隱在心裡幾十年的愛慕。

  甚至他都從未表白從未得到一絲回應。

  李叔叔跟我說,父親是在學生時代對蘇小小一見鍾情的,但彼時的他什麼都不是,就算並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也沒有勇氣表白。

  年幼時的感情純屬懵懂,父親從未想過會在多年後,在他有所成就之時再遇那個讓他心動的女子,並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李叔叔告訴我,父親自己說此生最珍惜也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幫蘇小小治病的那兩年,一心陪伴,沒有雜念,儘管對方只純粹當其是朋友。

  再後來父親就離開了洛杉磯,孤身去了雲城。關於他走遍國內到處做志願者的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多是去偏遠的山區旮旯,在那裡一住就是大半年,與當地人聊天生活,慢慢將他所學的東西運用在他們身上,給不少人帶去重生的希望。

  譬如對我,我就是他從泥潭裡拉出來的孤兒。

  只是我比他人更幸運,我成為了他的女兒,陪著他繼續走之後的河山。

  父親的性子沉穩溫和,對任何人都是笑顏相待禮數周到。我一直以為父親就是表面呈現出來那般,直到有一次深夜,我躲在被窩裡看他宿醉,那寡淡無戀的表情深深觸痛了我的心靈。

  至此,我才終於知道,那是沉沉的思念,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慨,還有對自身配不上的自卑。

  父親借酒澆愁的習慣是在我讀小學高年級的時候突然消失的,我很慶幸,因為我自始至終以為是我的存在改變了父親,卻不知其實他只是因為時光的流逝,而生生將那份愛戀壓藏在心底最深處,壓在只有自己可知的地方。

  我與父親關係的疏遠發生在我大學期間,那時的我提前回家想給他一個驚喜,卻在門後不經意聽見了他與別人的談話,他說:曉曉差不多要找工作了,我不想她在這時候還要分心來接受一個陌生人,而且老李,你知道我心裡容不下其他人。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醫者不能自醫,就是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病症所在,所以才無藥可救,那唯一的藥他從沒資格擁有。

  從那時起我開始勸他找個伴,我始終都以為他是因為我,現在我才明白,就算沒有我,他也不會成家。

  真相非但沒有讓我難堪嫉妒,反而讓我更加懊悔心疼,懊悔自己在他最後那幾年沒有在他身邊陪伴,心疼他堅守著那份看不見結果的單戀。

  把父親的身後事都置辦妥當後,我買了機票飛到紐約,以公司的名義,幾經周轉費了諸多人力終於約到了父親心中的那個她。

  再次見面她穿的是一身素裝,休閒的職業套裝將她的氣質襯托得更加高雅,全程自然得體的應答,每字每句,一顰一笑,甚至是每一個細節動作,都完美得無懈可擊,那是刻在骨子裡,與生俱來的修養。

  我終於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念念不忘,也終於知道父親為什麼會連求都不敢求就選擇遠離。

  這樣一個女人,在五十多歲的年紀還能如此耀眼,那往前倒退三十年,她該是多光芒四射的存在。

  其實來之前我是帶著不甘的,出於對父親的愛,我早已想好了刁難的問題,甚至是打算質問她為何不給父親一絲機會。然而到採訪最後我全都放棄了,因為我已經深深被她的姿態和專業所折服。

  採訪結束後我將她送到門口,她的丈夫早已等在那裡,在她出來時便迎了上來,將一件披風披在她肩上。

  我看見男人表情寵溺低頭微語,問她「會不會很累」,女人搖了搖頭,報以淺笑。

  自然嫻熟的互動落入我眼裡,令我不覺嘴角上揚,在那一刻我瞬間明白了父親的心思。

  在他們上車的前一秒我追了上去,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小盒子塞進她的手裡,迎著她疑惑的目光笑著開口:「蘇姨,這是節目組為您準備的禮物,剛剛忘了給您。」

  說完,我也不打算給她拒絕的機會,轉身邊揮手邊遠離。

  爸,請原諒我自作主張把無意中發現的你為她準備的結婚禮物以這樣的方式送出去,還是以這麼奇怪的名義,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怪我的。

  因為,我是江慕曉,是你江平溪最信任的女兒!而她,是你江平溪心中唯一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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