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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劍鯤拿著那隻手掌大小的大理石蒜臼,愕了半晌,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繆晨光站在水池邊擇芹菜,蔣劍鯤就在一旁的灶台上搗蒜泥。繆晨光邊幹活邊偷眼瞧他,他摸到手邊的一頭大蒜,掰了幾瓣放進石臼里,一手半掩在臼口上防止蒜泥往外濺,另一手用蒜錘一下下搗著。看那嫻熟的樣子,他肯定對這一切很熟悉。

  只是因為不方便自己幹活了吧,更何況一個人的新年,似乎也沒必要那麼講究。

  「蔣老師……別搗太多了,兩個人吃不了。」

  「哦……」他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繼續手裡的活兒。「我以為南方人都不愛吃蒜。」

  「我愛吃。」她回答。

  「你不像南方人。」

  「嗯……我爸爸是北方人。」

  「哦,難怪……你南方口音不明顯。」他說著停下手,摸到一旁的盲杖,看樣子想要離開。

  她忙叫住了他:「蔣老師,再弄幾個吧,一會兒不夠用……」

  「……你不是說多了吃不了?」

  她訥訥地,不知怎麼回答。

  蔣劍鯤默然幾秒。「……不盯著我不放心是吧。」他悶哼一聲,「不是跟你說了,我不會尋死覓活的……又不是女人。」

  片刻沉默。

  「……你不信?」

  繆晨光低下頭,盯著手裡的芹菜,不知為何鼻子一陣發酸,又有點想要落淚的感覺。

  半晌,他輕輕地嘆了一聲,竟沒有再說什麼,只將身子靠在灶台旁,並不離開,也不做事。只是那樣站著。

  「蔣老師,我……」繆晨光忍不住開口,卻被他打斷了。

  「幹活兒吧,我……聽著。」

  繆晨光愣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明知他看不見,那只是她下意識的動作。她低下頭,將芹菜洗乾淨了,放到砧板上切起來。

  「……跟我說說你爺爺。」他突然間開了口。繆晨光一愕,抬頭看他。他低垂著眼眉,表情平靜。「他為什麼,那樣做?」

  繆晨光愣了片刻,轉回頭,看著砧板上被她切成一段段的芹菜。

  「我爺爺……風癱以後,就老嚷著活著沒勁……可誰想得到,他真會那樣做……他是不想拖累我們……幸好被我媽發現了。我爸跟爺爺發了火,後來哭得不成樣子……」她說著,鼻子又是一酸,喉頭也有些發滯,於是不再說,又埋頭切菜。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尋求解脫,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輕聲說。

  她手下一頓。

  「那……那不算解脫,如果解脫這麼容易,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還活著。」

  她幾乎是不加思考地吐出了這句話,然後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點生硬。她手下不停,將芹菜剁成了碎末。菜刀在砧板上發出陣陣聲響。

  又是良久沉默。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黑暗。」

  繆晨光再次停下手,抬眼看他。

  他忽然勾了下嘴角,然後並不等她的回應,顧自說下去。

  「我說的,不是閉上眼睛的那種黑……芸芸……我妹,說她曾經拿布蒙上自己的眼睛,就為了體會我的感受。」說到這裡,他輕笑一聲。「沒用。那根本不一樣。就算蒙上一個禮拜,哪怕蒙上一個月、一整年,她也感覺不到那種黑暗。因為她心裡知道,只要拿開蒙眼的布,只要睜開眼,她又能看見……誰也無法體會,除非變成瞎子。」

  她看著他,在心裡描摹著他所說的那種黑暗,妄圖給那抽象的概念罩上一層具象的外衣。但她知道他說得沒錯。除非變成瞎子,否則任誰也無法想像。她不知該說什麼。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住到這兒來嗎?……是因為『金中都』……那個遺址。那裡是我靈感的源頭。」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處破敗不堪的古都遺蹟,心裡生出點意外和訝異。他嗓音低沉,緩緩說下去。

  「大四那年,我搬到這附近住了好幾個月……後來交出了我的畢業作,由六尊泥塑組成的系列作品……」

  「是……《金戈鐵馬》?」她忍不住插話。

  他微微一愕,「你怎麼知道……」

  「是……在店裡,聽說的。」繆晨光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某人。

  但他肯定是想到了,隨即發出一聲冷笑。

  繆晨光不敢再出聲,只等著他往下說。

  「……我回到這裡,是想尋求靈感。我總以為,即使瞎了,看不見了,藝術還是藝術,泥塑還是泥塑,我也還是我。」又一聲冷笑。「我太傻了。太……自以為是。」

  短暫的沉默。

  「他們跟我說,即使瞎了,我依然可以做泥塑。我也一度這麼以為。我失去了眼睛,但我還有腦袋和雙手,我以為光憑記憶,就可以做出和以前一樣的泥塑。」

  又一陣沉默。

  「其實……他們做的那些事,我不是沒感覺,我也懷疑過……可心裡卻選擇了相信。其實我心裡早就知道,從瞎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已經完了……顧廷沒說錯,我做的不再是藝術品,而是廢物、垃圾……他沒錯,我妹妹也沒錯……錯的是我。我恨所有人,所有我身邊看得見的人。我罵他們,沖他們發火,把他們統統趕走,趕出我的生活,父母、妹妹,還有……許多人。」

  他攤開雙手,低下頭。死寂的雙眸,茫然的視線,就那樣落在那雙粗糙的大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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