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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時,你的襯衫怎麼髒了?」每當母親皺起眉,我就知道她又要開始那套喋喋不休的理論,被她驕傲地稱之為『成功的教育』。

  「學校里有一隻流浪貓,」我記得自己誠實地說,「我摸他的時候,爪子蹭到了衣服上。」

  她立刻豎起眉,緊得像是能擠死一隻蒼蠅,猩紅色的唇和手指在我眼前亂晃,一開一合:「學校里有流浪貓?你之前怎麼沒告訴過我?你碰完以後有沒有洗手?知不知道貓上面有多少細菌?不行,我必須得給你們學校打個電話,國際學校怎麼能這麼不重視衛生問題?竟然還放流浪貓進來......」

  「媽,我過洗手了,」我想要讓她看見我,聽見我的聲音,「而且他一點也不髒。」

  她只是用我一貫熟悉的眼神瞥來一道,就像在說『小孩子懂什麼』,然後撥通學校的電話,就像每天晚上與父親在餐桌上的爭吵,對著電話喋喋不休,用那些偏執的理由投訴一隻小小的流浪貓。

  在我模糊的記憶里,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可千萬不能丟了我和你爸的面子』。鄰居看見我父親,會敬服地叫他一聲『蔣醫生』,談起母親,會用嘖嘖稱讚的口吻說『一個女人能坐上高管的位置,可真要點本事』。一個醫生,一個高管,關上門在飯桌上,也能為了洗碗的分工而吵到面紅耳赤。

  為什麼不離婚?我很想問他們這個問題,無數次夾在爭吵當中,這句話在耳邊旋繞,在嘴邊呼之欲出。對外人總是儒雅客氣的父親氣得摔了一隻碗,指著母親說我當初怎麼娶了你這種女人?母親往往不甘示弱,冷笑著回以你有本事就出去找三兒,別再回這個家。我坐在旁邊,埋頭吃著嘗不出味道的米飯,想把那句環繞在心頭一遍又一遍的話竭力喊出來,為什麼不離婚?

  他們的婚姻就像是用紙糊出來的房子,光鮮亮麗的外殼藏住不堪一擊的內核,做任何事情,哪怕只是打開電視,倒一杯水,也能找出千萬個作為爭吵的理由。我是他們唯一的妥協,可以統一戰線的共識點,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會蹲下身摸我的頭,溫柔地說:「秋時,下次要是能考的更好,媽帶你去吃麥當勞。」她心情不好時就像是來臨的暴風雨,露出可怕的,張牙舞爪的一面,用尖銳的嗓子喊道:「你看看這次的成績,比上次退步了整整七分,下次是不是就要變成十分,二十分?我給你報這個班那個班,犧牲那麼多時間督促你學習,你就是考出這個成績報答我的?蔣秋時,你是不是要和你爸一樣氣死我才好?吃飯,考的那麼差你哪來的臉吃飯?回你的房間好好反思,睡覺前寫出一篇檢討,作業也趕緊寫,不寫完不許睡覺!」

  如果讓鄰居家的孩子回望童年,應該會是學校旁邊廉價好吃的零嘴,每天玩得髒兮兮的衣服球鞋,和小夥伴湊錢買的漫畫書與卡片。而不是我記憶里永遠不停歇的爭吵,做到深夜的功課,無論如何也不許弄髒的衣服。記得有次放學路上碰到鄰居家的孩子,他好奇地問我:「秋時哥,你下課了都不用出去玩的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幾乎是本能的,下意識的,從腦海里搜刮出母親最想聽到的回答:「不用,我更喜歡學習。」

  不是這樣的,我不想要日復一日的面對課本,我想要逃離這個家,逃離他們極端的控制,無數次夢見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我看見夢裡父母陌生又溫暖的笑臉,湧上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喜悅,而睜開眼望著熟悉的天花板,無力與絕望壓得我無法喘息,臉上濕潤一片,胸口也冷得潮濕。

  記得是在十八歲那年,又是熟悉的飯桌,熟悉的爭吵,那些翻來覆去的話我聽了一年又一年,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做出行動,我第一次放下碗筷,抬起頭,平靜地掃過那兩張不再年輕,脹得通紅的臉,問道:「你們為什麼不離婚?」

  他們愣住了,整齊地停下對彼此的指責,然後看向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的,不可理喻的什麼人,於是他們又找到了統一戰線的默契,將刺向對方的利刃對向我,奮力發泄。

  我深知這樣的家庭是扭曲的,我也好像在逐漸扭曲,離原本的自己越來越遠。

  在國外的那幾年是鮮少的放鬆,我結識了一些朋友,學習了不少東西,但我並不想留下,記憶里承載了太多陰暗的家鄉仍然在召喚我回去,我還有些零星的念頭沒有實現,我還在尋找老師曾說過『好好生活』的動力。我經常告訴自己,前半生已經過的這麼糟糕,未來再可怕又會糟糕到哪裡去?

  人常說醫者不自醫,身為神經內科專家的父親在晚年的開始被癌症奪走了自由。印象里總是站得筆挺的父親被病魔折磨得連坐起身都變的費勁,母親埋怨他,沒有一天不在詛咒父親『去死』,可還是拿了家裡的所有積蓄給他治病,簽下手術同意書時連猶豫都不曾有。

  這場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在他們定好的那條軌道上,哪怕已經病入膏肓,自顧不暇,父親也不忘把我叫到跟前,一遍又一遍用滄桑的聲音告訴我『結婚』與『生子』。我永遠是孤軍奮戰,而他們總會在我的事情上產生出奇的默契,一次相親,我認識了邵琴,目光相對的那一刻,我們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同一個鮮明的目的。

  「結婚以後,我們就是法律上的夫妻,」她說,「我不管你心裡有沒有別人,會不會出去偷腥,只要你別染上病連累我,也別把人帶到我面前,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我就不會管你。當然同樣,你也不能干涉我出去見什麼人,交什麼朋友,我們給彼此留下一點空間,你要是沒有異議,我們可以先安排父母見面,商量婚禮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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