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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今香港前途未卜,生意儘管照做,但港幣的匯率跌漲卻令人觸目驚心。方清芷同樣迷茫,她和學校中其他同學不同,她一旦畢業便徹底沒了家,只能自力生存,因而學習上更加用功,除卻打工和休息的空隙外,基本都在讀書學習。

  她前段時間在餅店幫忙做工,中秋一過,餅店的生意漸漸平穩,她又去了一家西餐館。方清芷的英語好,長相俏麗,成功應聘,便在這裡做侍應生。

  西餐廳和方清芷舅舅家一樣都在北角,四九年,上海人移居香港,大多數都住在這裡,因而,賣上海食物的南貨鋪頗多,大大小小,幾步便是一家。

  方清芷工作結束後,已經八點半,她料想舅舅舅媽不會留飯,路過一家還做生意的小館子,買了些生煎包,一邊吃,一邊往回走。

  不知為何,一路上,她總覺有人尾隨。方清芷停下腳步,狐疑轉身,只看到後方停了輛黑色的車,瞧著價格不低。

  其他再無人。

  方清芷想,大約是自己疑神疑鬼,便仍邁步向前。舅舅舅媽的房子在春秧街上,是傳統賣菜賣肉的街市,道路總是濕漉漉的一大片,兩側多是些鋪子,雜貨,菜肉都有。電車已經停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電車軌道穿過街道,長長蜿蜒像沒有盡頭,方清芷邁步上樓,笑著同鄰居打招呼,還未進門,便聽舅舅舅媽的吵架聲。舅媽哭得聲音極大:「——賭賭賭,天天都去賭,你贏過幾次?這個家都要被你賭沒了——」

  嘩啦啦的東西拋來,差點砸到方清芷身上。她微微側身避開,看到家中一片狼籍,桌子倒了,架子也歪了,本就逼兀的愈發狹窄到下不了足。舅媽穿著棉綢的上衣,捲髮早就鬆散了,手裡拎著一根晾衣杆,正抽打著地上醉醺醺的舅舅。

  表弟俞家豪默不作聲,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方清芷跟他走。

  方清芷往前邁步,身後舅媽抹了把臉:「清芷,家裡沒錢了,打算把你那個閣樓租出去。我和你舅舅商量了下,租給外人,到底不如租給自己人合適……這樣吧,下個月開始,你每月交四百元,我便允許你繼續住著。」

  方清芷說:「舅媽,當初舅舅答應過我,這房子留我住到大學畢業。」

  地上的舅舅睡得猶如死豬。

  舅媽嚷開了:「他是他,我是我。你舅舅自從迷上打麻將,不知偷了我多少東西去換錢……」

  後面的話,方清芷懶得同她講,徑直邁步上了閣樓。

  她長相隨母親,鵝蛋白臉,杏子眼,偏又唇薄,冷下臉時,頗有不可接近的欺霜壓雪感。

  地上的舅舅爛泥般地哼哼:「住,肯定要住的……」

  舅媽又哭又鬧,方清芷不聽,上了閣樓,摘下包,才看自己這個表弟:「什麼事?」

  表弟遞過來一油紙包:「晚上我買了只滷鵝,偷偷留了份,你吃。」

  方清芷莞爾一笑:「謝謝。」

  表弟說:「姐,你別管我媽說什麼,她這是氣急了。別說你畢業後,這房子原本就是姑姑姑父的,你住著,我看他們誰敢趕你走。」

  方清芷捧著那沉甸甸的滷鵝肉,笑:「好。」

  表弟撓了撓頭,順著樓梯又下去。不多時,方清芷便聽到表弟同舅媽分辯的聲音:「你又是聽了外面人說的歪話,這房子……」

  閣樓低矮,只有中間那一塊兒能讓人堪堪直起腰。方清芷坐在床上,一點一點地吃掉滷鵝。

  嗯,很香。

  次日清晨,果不其然,舅媽還在嘟嘟囔囔地念叨著這間小小閣樓,倘若能出租出去,每個月也有四百元進帳。現在還是不如換成美元,誰知將來港幣要成什麼樣子……

  她說任她說,方清芷寧靜吃完一碗粥,拿去廚房將自己的碗筷洗乾淨,包上塑膠袋,仍舊放進櫥櫃角落,背著書包去學校上課。

  這次方清芷收到梁其頌的回信,他寫信時向來嚴謹,這封信卻有兩次塗改痕跡,應是心不在焉。信紙一張,寫得滿滿當當,只說自己如今情況尚好,父親生意極大有轉圜餘地,叫她不必擔心,囑託她照顧身體。

  信紙最後,他還手抄一句莎翁的英文小詩。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方清芷讀完信,掩紙,低頭一笑,片刻後,又提筆,給他寫回信。

  「梁其頌學長,

  見字如面……」

  寫信之時,旁側的人在讀報紙,報紙上刊登著一位先生的照片,那人長得極英俊,白襯衫,持手杖,最矚目的還是一雙眼,深邃,專注,堅定。方清芷抬頭瞧了眼,還以為是娛樂報紙,以為又是新電影上映,凝神一看,原來是政治生意的專欄報導。她對政商的事頗為留意,不免多窺了幾眼,看到那照片上先生的名字,陳修澤。

  方清芷低頭,見鋼筆不慎滴了一滴墨在她剛寫好的信上,小聲驚叫一聲,用紙巾去沾了沾,遺憾那墨跡仍舊擴大,將「甚念」二字塗得模糊不清。

  等方清芷將回信交給那人時,對方卻犯了難,猶疑不決、吞吞吐吐。

  方清芷追問幾句,他才囁嚅:「……清芷,你有時間了去見見其頌吧,他現在狀況很不好。」

  方清芷斂眉:「怎麼了?」

  「……中秋時,黃老闆訂了餅店裡的東西送陳生,結果餅有問題,陳生吃病了身體,」那人嘆氣,「陳生什麼人?政商……罷了,說了你一個女學生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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