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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射5cc二號藥劑。」
冰冷的藥物被推進血管,頃刻,像是一管沸水筆直澆入,沿途焚燒所有接觸到的血肉,祈玉來不及思索身在何地,便痛苦掙紮起來,然而全身上下只有無法被鎖鏈徹底封住的尾巴尖能動,拍出無數微弱的水花。耳邊撕裂般的劇痛,隔了會兒他才恍然驚覺,是真的有刀子割開了那裡的皮膚。
痛得意識朦朧間,祈玉想起了什麼,蒼白的指尖抓緊身下皺皺巴巴的床單,青色血管凸起——片刻後,薄薄一層軟骨和黏膜從被割開的傷痕里掙扎出,化成兩片耳鰭。
新生的耳鰭還很脆弱,在陸地上的空氣中瑟瑟發抖,傷口還沒癒合,汩汩的血順著骨骼輪廓滴落進身下的水裡。
每當傷口快要癒合,便會被再補一刀,直到兩邊皮膚各自癒合,然後長出圓潤堅硬的鱗片。
被迫暴露在外的血肉則在藥劑作用下不斷畸變,祈玉艱難地維持著嘴上的呼吸,儘管如此,能被肺部吸收的氧氣也越來越稀薄。
他知道,那兩道傷口最後會分化成鰓,以供在水裡的呼吸。
「引導分化成功了!終於成功了!」
片刻後,他聽到那些人欣喜的歡呼聲。
長出耳鰭和魚鰓後,本來只到胸口的水位猛漲,沒過頭頂。
也逐漸隔絕了那些研究人員的聲音。
祈玉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夜晚,年幼的人魚蜷縮在水池的最角落,稚嫩的銀色鱗片撞掉了幾片,傷口顯得紅腫。
碩大的貝殼被坐在屁股底下,質感堅硬且咯屁股,潛意識裡覺得似乎該有什麼更軟的東西,或許會與光滑的自己相反,是毛茸茸的……但翻遍記憶,也不知道自己隱隱期待的到底是什麼。
總覺得有哪裡怪異,但想不起來,想不明白。
祈玉靠著池壁,抱住自己的尾巴,把頭埋進去。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池子裡,卻是第一次在池子裡過夜,
從前那些人擔心這種隨時切換兩種狀態的不穩定狀態會把祈玉害死,害怕第二天得到一具淹死在水裡的屍體,所以都是把他關在一個白色的小房間裡。
細胞的記憶比人強,只要自主分化過一次,就會記得這種改變。長出了魚鰓和鰭的幼年期人魚已經可以放心扔在水池裡。
水裡的環境與陸地完全不同,聽到的聲音好像被放大好幾遍,卻詭譎地十分安靜,安靜,安靜,無聲到了一種恐怖的地步。
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所有的嘶喊,掙扎,沒有人會聽到,也沒有人會回應。
祈玉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這一扔就是十幾天。
祈玉喜歡白天,又無比畏懼深夜。
只要窗口有陽光灑進來,隨之而來的就會有一些細碎的人聲,然後越來越多,會有食物放在池邊,還會有給他的尾巴上藥的護士姐姐。
可一到晚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恐怖的安靜,和孤獨。
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如果有個人能陪他就好了,祈玉默默地想,不需要多友好,怎樣都可以,只要能陪著他一起。
他就可以不用獨自對抗這個永遠安靜的池水。
這個願望,在不久後竟然實現了。
原來在這個實驗室中,不止他一條怪魚。
還有一條更小的,金色的。
金色的人魚被扔在了他的池子裡,連半分水花都沒有激起。
祈玉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
因為小金魚看起來好兇,眼中總有著股殺氣。
這條金色的小魚長得也壯實,至少,每一片鱗都比他的硬,邊緣還有稜有角,連鰭都有尖刺,兩條魚的戰鬥力對比誇張得像是鯊魚和鯉魚。
這條魚似乎還有領地意識,一進來就瘋狂發散刺激性氣味,祈玉本來還想靠近,尾巴剛一動,動物的信息素就直衝過來,嚇得他瞬間回到了大貝殼邊上。
脖子上的鏈條被拉出了一道圓弧,水波蕩漾。
金色人魚見他這幅動作:「……」
然後愣住了。
隔了會兒,奇怪的聲音突然在祈玉腦海里出現。
「a……yia……」
祈玉不確定地吐出一串泡泡:「你在跟我說話嗎?」
金魚:「?」
祈玉:「?」
很久以後祈玉才知道,那天俞珪說的是人魚天生就會的語言,而自己這條後天半人魚並沒有繼承。而這條小金魚之所以這麼凶,一進來就開始釋放攻擊的信號,是因為在遇到他前,他已經與四五條人魚廝殺過。
人魚本來沒有很強烈的領地意識,但實驗室有意識的培養,激烈的手段,讓這些剛出生的雄性人魚們不得不相互廝殺,久而久之便將所有的同類當做敵人。
像是斗蟈蟈,一個池子只能有一條魚活下來。
最後,會有最優秀的一條純雄性人魚出現,與唯一的銀尾人魚生活在一個池子裡。
當時的祈玉當然不知道這一切。
他只覺得,真好啊,不用一個人忍受夜晚的苦了。
金色小魚只凶過那一次,之後兩條魚從各安一隅到親親蜜蜜只用了不到一周,小金魚軟糯無比,努力學習祈玉說的語言,學會一個詞就埋在懷裡要抱抱。
就像一對最普通的兄弟。
這池子裡好像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