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幼年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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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三年初冬,錦都。

  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早,也比往年凶,洋洋灑灑了兩天,鋪天蓋地的白茫茫一片。此時,鵝毛大雪依然如篩糠般紛紛下落。

  丞相府內,廊檐之下,昂首挺立著一個扎著總角的小小人兒。

  小人兒著湖藍錦袍,外披一件雪白裘衣,正目光灼灼的盯著院內一樹肆意綻放卻被壓在積雪下的紅梅。這露出星點的鮮紅,在這銀裝素裹的天地里猶顯得璀璨奪目。

  而更奪目的是這小人兒的容顏,小臉雪白粉嫩,小嘴似這盛開的紅梅鮮艷欲滴,尤其她的桃花眼,亮晶晶,水汪汪,目光清澈,仿若能洗滌塵埃,蕩滌心靈。

  小人兒微微眯眼,走向院內,雪花親吻她的發,臉,鼻子,如斯親密。

  她來到牆角處,挑了一根最細的竹竿,用衣袖拂去積雪,再費力抓起,拖著來到紅梅樹下,抬頭打量,調整位置,豎起竹竿。竹竿頂部剛好夠到紅梅側枝。

  小人臉上浮出燦爛的笑容,隨即,扶著竹竿搖啊搖。

  側枝上的積雪散落,落了小人滿臉。小人摸了一把臉,繼續搖啊搖,不亦樂乎。

  此時,一個稍高的粉雕玉琢衣著華麗的幼童走進院落。

  他立在廊下,看著在雪地里搖竹竿的小人,語重心長的道:「五弟,天寒,雪滲骨,汝在雪裡耍玩甚。速回。」

  稚嫩的童音,說著老氣橫秋的話,除了他還能是誰!

  小人兒頭也不回,邊搖邊道:「四哥啊,你不要文縐縐的了,小弟聽不懂哩。」

  旋即,暫停工作,扶著竹竿,回過頭,笑眯眯道:「四哥,再等等,等我把樹上的積雪都搖下來,你就可以看到好漂亮好漂亮的小紅花了。」音落,小人兒又興奮的仰頭繼續工作。

  廊下的小人抬頭看向樹上漸露的紅梅,笑道:「此花乃紅梅,風雪林中築此身,不與桃李爭芳塵。」

  「聽不懂哩。」

  「梅花,這種是紅梅,另外也有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品種繁多,形態各異。梅花盛開在冰天雪地里,這季節獨梅花盛開。」

  小人轉過頭,朝著四哥狡黠道:「這樣說話多好,那樣說話像個老學究,小小孩童偏偏要當老翁,下次再這樣說話,我就不理你啦。我要梅花,四哥來和我一起搖。」

  四哥搖頭:「惜花之人不摘花。」

  「阿晴,你在玩什麼,要花嗎,三哥幫你。」活潑男童跑到小人身邊,利索的舉起小人手中竹竿朝著梅枝用力打去。

  一桿揮下,枝椏猛顫,積雪與梅花齊飛,笑語共掌聲迴蕩。

  雪花飄舞,紅梅飛舞,粉雕玉琢的小人兒撫掌跳躍歡呼,活潑男童揮舞竹竿敲打枝杆,如詩般優美,如畫般靜逸。

  院內歡呼,廊下嘆息。

  此時廊下又來了一個人,這是一位偏偏俊雅少年。

  此少年已有成年女子般高,他的唇弧度美妙,似笑非笑,鼻樑高挺,兩頰凍得微微發紅,猶如塗了胭脂,一雙雙鳳眼神光逼人。雖未成年,然風姿不可小覷,想必長大後,定要迷倒不少女子。

  他牽起旁邊小人的手,溫和道:「四弟,我們也去看看。」

  院內小人兒看到少年過來,打開雙臂,奔跑歡呼:「二哥」。

  少年看到飛奔過來的小人,精緻如畫的眉眼之間笑意濃濃,俯身抱起她,溫柔道:「晴兒要梅花吧,二哥抱你去摘。」

  少年抱著小人走到樹下,雙手撐著小人腋下將其高舉過頭頂。

  小人兒邊折著花枝,邊樂滋滋的指揮著身下的少年,前面點,後面點,左邊點…..直至小手握不過來才道夠了。

  少年將小人抱進懷內,目光柔和的望著她,問道:「晴兒摘這麼多花打算送誰呢。」

  小人兒眨眨眼,一派天真的道:「三哥幫我打雪一枝,四哥愛花一枝,二哥抱我兩枝,爹爹大丈夫不能要花,送娘六枝。」

  「為什麼送娘六枝呢?」

  「我們兄弟四人加上爹爹娘就是六啊。」小人一邊說著一邊數著手上的梅枝。豁然的,蹙起小秀眉,嘀咕著:「咦,不夠,我自己還沒有。」

  少年溫柔道:「二哥的兩枝送你,夠了嗎。」

  「我也送你,堂堂大丈夫拿花像個娘娘腔。」一旁的活潑男童昂首朗聲道。

  「五弟既然歡喜,吾亦不奪人所愛,汝暫且自留吧。」小人的四哥望向滿樹紅梅,又道:「吾欣賞欣賞足矣。」

  少年低頭看了眼在欣賞紅梅的小弟,笑道:「回去吧,爹今日回來,要檢查你們功課的。」

  語畢,活潑男童愁眉苦臉,賞梅小弟自信滿滿,小人兒悠然自得。

  小人左手搭著少年的肩膀,右手緊緊握著十枝紅梅,小手幾近撐爆。少年修長如玉的手握住小人的手:「我們一起拿。」

  淡淡花香混合淡淡小人香,溫馨美好。

  少年抱著小人兒,領著兩個毛頭小孩消失在長廊轉角處。

  雪止。

  少年乃二公子鈺,活潑男童為三公子章,賞梅小弟是四公子辰,小人兒既五公子晴,四個美郎君。

  長安元年的一場戰役,大公子隨父參戰。話說戰事激烈,本已大獲全勝,奈何兵不厭詐,敵軍詐降,引君入瓮,千鈞一髮之際,大公子將自己戰馬讓給丞相。因此,丞相得救,而大公子卻死於鐵蹄之下,死的面目全非,正是忠孝兩全,贏得褒獎一片。

  然於大夫人而言,大公子之死猶如晴天霹靂。她一時想不開回娘家,後來丞相親自請了幾次未果,知其去意已決,於是和離。及此,扶了二夫人為正室夫人,其所出的三位公子及撫養的五公子都成了丞相的嫡出公子。

  自陳雍任丞相以來,軍國大事應接不暇,幾乎看不到人影。

  但不管多忙,他對兒子們的教學卻從不懈怠,常言人少好學則思專,長則善忘。雖也聘任了先生,但總突擊檢查。在此高壓政策下,陳鈺十一歲就已經熟讀五經四部;陳辰雖只六歲,卻已是個合格的書呆子,手不釋卷;只是陳章不喜讀書,立志要當將軍,嚷嚷著百無一用是書生;陳晴不挑食,卻挑書,認為詩詞歌賦無趣,史記的故事如數家珍,揚言讀史使人明智。

  丞相龍馬精神,府內人丁興旺,如今公子排序到了十一,小姐排序到了十五,各式姬妾十三四。夫人有手段,安排處置後院眾人服服帖帖相安無事,一派祥和景象,確保丞相一心撲向事業,絕無後顧之憂。

  大戶人家,平日裡,眾人用餐都在各自院落,

  自然四位公子都在夫人處用餐。一家六口人,設三席,兩人一席。

  是夜,陳章又為未能與陳晴同席而喋喋不休。

  夫人笑問道:「章兒,為何總想與晴兒同席呢?」

  陳章看著母親,眼珠咕嚕轉了一圈,考慮著如何回答。

  那廂陳晴脆生生道:「晴兒吃的少。」

  話音剛落,身旁的陳鈺體貼的夾了塊兔子肉放在她碗中。

  「才不是呢。」陳章看向陳晴,趾高氣揚。

  夫人和藹的看著陳章,再問:「那是為何?」

  陳章看了眼夫人,眼神閃爍,又低頭看著案上的食盆,拿著筷子在盆里攪動。

  陳辰看著被陳章翻江倒海的食盆,淡淡道:「大概五弟人有清香。」

  此言出,陳章立時暴怒:「修的胡言,我只覺得阿晴好玩,不像你書呆子,無趣。」

  夫人放下筷子,端坐道:「母親希望你們兄弟和睦,我與你們父親終將老去,你們相互扶持同心協力,如此,方能發揮我們陳家最大的力量,如此,無論將來陳家有怎樣的敵人,你們總歸有最大的力量可以抗衡。」

  夫人鳳眸環視下方正襟危坐虛心聽教的四子,再道:「就如當前大周,內部群雄割據,外部鮮卑烏桓入侵,何故?」看著四子沉默不語,點名目若星辰閃亮的陳晴:「晴兒,你來回答。」

  陳晴略一思索,朗聲道:「大周好比我們陳家,群雄就是我們兄弟幾人。由於我們不和睦,所以力量分散,以致敵人有機可乘。只是孩兒不明白,為何敵人入侵,大家還不能一致對外。孩兒認為,外敵當前,恩怨利益都可先擱下。同時,孩兒也認為,陳家有強大的父親,陳家才會凝聚出最大力量,陳家也會越發強大;大周沒有強大的皇帝,所以群雄割據,戰亂不止。」

  一番話,人不同,理解不同。

  夫人想著丞相當初怎麼將這小玉人當男子養,現在想來,四歲孩童口齒伶俐,思維活躍,見解獨到,胸懷廣闊,若是男子,日後定能有所作為。

  陳鈺想著倒數第二句話,如果父親不在了,我要如何凝聚陳家,讓陳家更強大。

  陳章想著陳家要凝聚,皇帝不強大因為沒有大將軍,將來我要做大將軍,管他群雄還是外敵,只要做反,統統滅掉。

  陳辰想著四弟心揣陳家,胸懷天下,是個仁義君子,雖然他老埋怨吾說話文縐縐,吾儘量改改吧。

  陳雍早在夫人開始教訓孩子們時就已立在門外。

  他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捏著須,看著院內在廊燈照射下咧著嘴笑的大雪人。聽完陳晴的闊論,染了風華的陳雍目露讚許,轉身撫掌走向室內誇讚道:「晴兒說的好。」

  兄弟們起身行禮:「爹爹。」

  夫人笑意盈盈迎到陳雍跟前,邊替他解開黑色裘衣邊道:「孩子們都乖順,念叨著今日您會過來,就非得等著您一道用膳。妾瞧著已近戌時,就安排就膳了,妾這就去另外安排。」

  陳雍握住夫人的雙手,迎著她柔情似水的目光,溫和道:「夫人辛苦,不必另外安排。之前吩咐過不必等我的,我時間不定,今日又讓你們久等,我可是心疼的緊。」末了,又摸摸夫人的臉,眼神似夏日烈陽,灼熱的能讓外面的皚皚白雪瞬時化成一灘柔軟無形的水。

  縱是老夫老妻,夫人也抑制不住的讓紅暈悄然染上雙頰,嬌羞道:「孩子們在呢。」於是抽手走開,將解下的裘衣掛到衣杆上。

  面對父母的恩愛,孩子們反應各異。

  陳辰立馬閉眼,心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陳鈺側臉看著身邊四弟,想著母親得寵是好事,後院裡小妾多,弟弟多,競爭大,變數大。

  陳晴雙目炯炯直視爹娘,想著晚上定不能和母親睡了,頓感像咬了口酸李。奈何對酸過敏至斯,一感到酸,就止不住的流口水。

  陳鈺伸出拇指一把幫她擦掉,又用手背擦,再換個手又擦了擦,擦的他心道:這孩子又吃醋了。

  陳章搖頭晃腦想著父母怎麼能在我面前坦蕩蕩赤裸裸的表達愛慕之情呢!太難為我了!到底算看到好呢,還算沒看到好呢。難道是在做示範教育嗎?讓我日後也這麼對女人。這般想著,他便決定淡定的接受教育。可惜示範結束了。

  陳雍踱步至案前坐下,教育道:「聖人曰:孝悌仁之本,你們知曉孝,也要謹記悌。你們母親說的對,父母早晚歸去,留下你們兄弟諸人,你們當要兄友弟恭,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此我們陳家方能如銅牆鐵壁,堅不可摧,穩如泰岳屹立不倒。」

  公子們異口同聲的道:「孩兒謹記教誨。」

  是夜,夫人安排陳晴於隔壁就寢。

  剛被按進被窩的陳晴一咕嚕爬起,鑽進夫人懷裡撒嬌道:「娘,晴兒要和您一起睡.。」

  夫人看著懷裡的小人,眼裡漾滿慈愛:「我的晴兒長大了,要像哥哥們一樣,要獨立了。」

  「可是我害怕。」

  「娘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可是您有時聽不到。」

  「……」夫人不語,一臉尷尬。

  陳晴無奈接受事實,懨懨道:「好吧,那我自己睡。」

  夫人再次將陳晴放進被窩,輕撫她吹彈可破的小粉腮,柔聲道:「不可跑到哥哥那哦。」

  陳晴目光燦靈:「恩。」

  對於撫養這個假兒子,為了保密,夫人諸事親為,從不假手丫鬟,早早就教會她穿繁瑣的衣物,告知她身體不可被人看,對她很是疼愛。

  另外,因為陳晴本就是女孩,女孩相對於男孩來說,自然就更容易親近人。因此,她比親生的三個兒子對夫人還要體貼親近。這讓夫人倍感欣喜。

  陳晴聽著腳步聲漸遠乃至消失,微微一笑,利索的起身,邊穿衣邊思考去哪個哥哥那睡覺。

  二哥會講故事,三哥有各式玩具,四哥雖然是個學究,但也是個火爐,他的被窩最暖和。

  好糾結,穿戴好,還沒決定好!

  陳晴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邊走邊看吧。」

  四哥處燈滅,三哥處燈滅,遠遠看著二哥處燈猶亮著,陳晴飛奔,用力敲門:「二哥開門。」

  隨即門開,披著一身柔和燭光的陳鈺屈身一把抱起陳晴道:「冰天雪地的,怎麼不披裘衣,凍著了如何是好。」遂直接將小人塞進被窩,「先暖和著,整個人冰似的。」

  陳鈺關好門,滅了廳內的燈,獨留室內一盞燭火,然後坐在榻邊看著床上頭髮披散,眉眼彎彎,眼珠烏溜溜,小臉紅撲撲的陳晴,溫柔道:「下次記得穿暖和,你這個人怕冷,這麼冷的天,外面走了這麼遠凍著了吧。」

  「恩,二哥快躺進來給我暖和。」陳晴說著就開始掀被子。

  陳鈺躺進被窩,將陳晴攬進懷裡。如抱了一塊冰,真冷,劍眉微皺,道:「你體弱,平素自己也要注意飲食保暖,待開春了,我教你舞劍,強身健體用。」

  「真的,我好歡喜,我還要騎馬射箭,像你一樣。」陳晴興奮,雖被禁錮在他的懷內,但被窩也不可避免的騷動了番。

  「貪心。」

  「為什么爹爹在,我就不能和娘睡。」

  「因為爹爹是娘的夫君。」

  「我不介意和他們一起睡。」

  「爹爹介意。」

  「還好爹爹只是偶爾。」

  「……」

  陳晴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問:「娘平時和我睡,爹爹平時和誰睡。」

  「後院的其他女子。」

  「還好,像我一樣有人可睡,不然長夜漫漫,孤獨又害怕。」

  「……」

  「二哥也應該找人一起睡,否則我不陪你時,你害怕了怎麼辦。」

  「二哥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

  「我也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黑怕孤獨。」

  「黑了點燈,孤獨了我陪你。」

  「恩,不能反悔。」

  「恩。我幫你解衣,和衣而睡,起床後易染風寒。」

  「恩。」

  就在被窩裡,陳鈺給陳晴解腰帶,惹來她咯咯笑「好癢,好癢,咯咯,不要碰我腰。咯咯。」

  一番折騰下來,倒也暖和多了。

  「今晚講項羽烏江自刎。」

  「好啊,西楚霸王,一代梟雄。」

  陳鈺講得滔滔不絕。陳晴聽得津津有味。

  明月高懸,繁星璀璨,照的雪夜亮似白晝。

  裊裊細語悠悠漾滿庭院,漫過樹梢,飄向星空,迴蕩在天地之間,柔軟的似手三月的風,雨後的虹,合歡花的絨。

  「項羽為何不過江東。」

  「因為他是梟雄。」

  「梟雄也可以過江的。」

  「因為他是項羽。」

  「項羽應該要過江東的。」

  「為什麼?」

  「過了可以東山再起,不過就是死路一條。」

  「他就是自刎了。」

  「過剛易折。」

  「上善若水。」

  「二哥要做若水男子哦。」

  「這個父親不允許的。」

  「我只是想要你如水般變通,莫要如項羽想不通。」

  「我答應你。你也是。」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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