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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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旻國亡國那日,是一個最美的春朝。驚蟄將過,眠了整個冬日的野花,被風一朵朵地吹開。連城牆那邊的烽火連天,都被吹成了一匹流光耀火的錦緞,連著歸雁峰綿延幾十里,鋪成一襲華美的烏金龍裾。

  嗚咽羌笛吹開了殘夜的邊角,露出稀薄晨光。一座古城的輪廓被煌煌勾勒,在將軍的數萬鐵蹄面前,如萬古巨獸冷冷窺曉,巍立不語。數萬大軍嚴陣以待,盔冷甲硬,弓啞槍咽,一派肅殺煢涼,似隨時要決堤的黑洪。

  在這兩個龐然大物之間,赫然有一渺小孤影。一女子持一黑扇,立於城門前。已分不清是哪裡的傷口在流血,清冷的血從扇上不斷滴落,沿著蒼老古舊的斑駁石牆,混著將士們的斑斑血跡,一起滲入這座城池浮華而短暫的歷史。

  歸雁城,牧畫扇待了十八年。她可以清晰地記起哪座城門下開過一束燕尾蘭,哪塊城牆根刻印過她拙劣到成熟的劍影,亦記起三街柳樹下哪家糖蓮糯,好吃到讓人想哭。

  「牧畫扇你個妖女!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一聲悽厲的嘶喊從對面戰馬上的女子嘴裡傳出,「背叛師門,擅自逃跑,我都可以不提!可是你為什麼要殺了懷瑾?那是從小跟你長大的懷瑾啊!如果你恨我,殺了我就好,和懷瑾有什麼關係?天書預言果然沒錯,你就是禍亂人間的陽煞!」

  仿佛還是昨日,一個垂髫少女還跟在她後面笑語嫣然,仰頭看著她時,眼睛裡開遍了初春的花。「景兒最喜歡的是糖蓮糯和扇子師傅!」

  時過境遷,昔日少女如今娉婷出挑,錦衣華服,當年眼睛裡開滿的花,現在變成了燎原的火,只盼能燒死她曾經最喜歡的扇子師傅。牧畫扇想啊想,想著以前的故事。

  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只看著她再次打開霆華扇,本已黯淡的扇周再起光華,雷霆自她身邊穿天而起,華光閃現間喧騰著死神的氣息和牧畫扇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那就讓我殺了你吧。」她一步一步朝前走著。每一步,都仿佛踩碎了靈魂。不只是景兒,所有人都被牧畫扇沖天而起的化力所震懾。隨著腳步移動,她四周生發出成片的雷霆之力,暴漲成刃,狠狠刺穿了想要來救景兒的那些將士們。鮮血編織成了一張網,將她眼前這個世界虛偽的面具撕裂成可笑的碎片。

  眼看牧畫扇就要走到景兒面前,數條黑影躲過了她的攻擊,擋在了景兒面前,其中一個竟輕而易舉地站在了牧畫扇的背後。牧畫扇停了下來。煙塵消散,擋在景兒面前的,是她曾經最親密的同門,裡面每一張臉,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這周圍的一切畫面隨著腹部忽然傳來的劇痛,戛然而止。「兮風。」牧畫扇滿嘴鮮血混著碎裂的魂魄,擠出來這個名字。

  「我本就應該在遇見你的時候,就殺了你。」那人的聲音依舊柔美如絲帛,只是上面繡的不是舊日情深,而是一具冰棺,一字一句埋葬著她的心魂。慘澹蕭瑟的風颳起她眼角的發,慘白如玉的膚映襯著她猩紅的唇,猩紅的眼,她吃力地抬起手,輕輕地碰觸從背後貫穿腹部的冰劍。垂眼去看,從未想過,如斯混亂的境地下,心神一片空白之間,竟只有眼前這把美麗的劍,泛著剔透晶瑩的乳白色,閃著寒毒的冷光。

  那是她設計,她打磨,她親手恭送出去的長劍。劍浸過蛟血,鰩獸最尖銳的犬牙開的劍鋒,蛇骨七寸打磨的刃尾,整個劍身用萬年玄冰磨成。這把舉世無雙的劍,有著世上獨一無二的出鞘聲音。陰狠而毒辣,絕情而冰冷。

  送他劍時,她滿心歡喜:兮風,你是這世上最溫柔良善之人,所以只有這世上最毒辣陰冷的劍才能替我保護你。可是她看錯了,也看對了。他哪裡是這世上最溫柔良善之人,但他的確配得上這毒辣陰冷的劍。

  冰劍毫不遲疑地抽出,不帶一點舊日繾綣。血順著劍尖滑落,在半空中隨風飄散,如一片片歸根的楓葉。血是艷艷的紅,劍是燦燦的白,心是冷冷的灰。種種風華過往,海誓山盟的期盼,三兩少年的誓言,於此時凝滯成一片荒蕪的千山暮雪。

  身體裡的化力在叫囂著和反抗著,然而她沉默著壓抑了它們,只是無動於衷地跌落,像是折斷翅膀的候鳥,再也沒有可以南盼的溫暖故鄉。她終是支撐不住受傷的身體,單膝跪了下來,背後的兮風走到了她面前,烏黑的戰袍邊角掃過她,血意飛揚,殺氣狂狷。

  許是寒風太過凜冽,記得往昔,兮風並無此凌人氣息。記不起哪一天,在城心那片湖裡,她拙劣的劍法驚得雁群掠風狂起,大片白色羽毛棲著晨光,一簇簇落在他四周。瀲灩光影落在他唇畔,輕輕抿成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微笑。她跪於他的腳下,如見神降。那時的兮風,曾對她如此溫柔。

  牧畫扇晃了幾晃,努力站了起來,吐出一大口血在地上。直到這時,她才有機會抬起頭來,細細地端詳面前的身影。兮風好像還是兮風,跟她夢魂里銘刻的那個身影無甚差別。眉側有煙嵐,唇畔有華蓮。春水也好,秋陽也罷,世間繁華落在那雙眼睛裡,頃刻就煙消雲散。那裡是沒有道路的森林,是一片絕無風波的古潭。

  她曾以為,那是因為他是世上最寧靜致遠之人,所以他看破紅塵,了無所依。如今,面對身著烏金戰袍威武凜冽的息烽將軍,她忽然明白:他只是沒有心而已。「息烽將軍果然神勇,牧畫扇,你也有今日。來人,去把她給我綁了!」牧畫扇抬眼看著對面那個面帶恐懼被眾人團團保護著的絕色少女。

  景兒啊景兒。那隆國的瓊霄宮真如你所願是用玉石雕成的嗎,那霄玉鳳榻真如你所想如枕祥雲嗎,那千繡裙真如你語中那般輕如蟬翼嗎?而他兮風,如今的息烽大將軍,若真是你眼裡那個如圭如璞的君子良人,你為何直到現在也不敢親自站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殺了我,你為何不敢?

  「哈哈哈……」牧畫扇大笑出聲,她不知喜從何來,更不知該何處而悲。風消霧起,陽光在流雲間亡命一樣四散奔逃,曾經巍峨美麗的山巒,如今模糊成一片蒼茫。她的笑聲倉皇而淒楚,跌落雲端,像是重重疊疊的往昔時光,沒有回憶,只有瘡痍。

  「牧畫扇!若你今天跪下求我,我或許會顧念舊情,留你一條生路!」景兒冷笑著說出這句話,「世人皆敬你扇尊不跪天,不跪地,不跪神,不跪人,乃是旻國之脊樑,好一副錚錚鐵骨!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大軍金戈鐵馬硬!」

  重傷的妖女,理應搖晃著跪在壓倒性的力量前乞求生路。然而卻見她沉默如斯,撕下裙裾一條,緊緊將腰腹間的傷口纏繞。末了,緩緩直起腰身,右手抬扇,遙指面前數萬大軍,輕吐兩字:「來戰。」

  你憑何而戰?憑你重傷的身體,憑你強弩之末的化力,憑你一人之力就妄想抵我萬千大軍?可笑!景兒身側一名將官到嘴邊的二字,始終沒有吐出口。他覺得,怕是等他百年以後,也無法忘記這個畫面了。

  那是怎樣一幅蒼涼悲壯的情景,金絲素衣早已血紅一片,如雲煙髻垂散腰間,黑扇遮面,女子嬌小的身子在地上拉出孤單的影,在朔風獵獵戰旗凜凜間,仿若隨時都可脆弱凋零。她輕輕呢喃著:「霆華,你跟了我十八年,如今送我最後一程吧。」一聲輕叱,霆華扇再開!

  這哪裡是窮途末路的螳臂當車,這分明是盤古踏天的意志!扇開雷起,天地隨之變色,雷霆從九天之上而落,自她周身暴漲成羽,成獸,成刀,成劍。巨響嗡鳴,每一下落雷都好似八台戰鼓敲於人心。馬驚人顫,人心惶惶。

  萬千兵氣連雲而起,依天而矗,成為她扇前靜默的背景。而卓立昂然的息烽將軍秉劍擋在景兒面前,那些驚人的雷霆似龍虎奔騰而來,到他身邊竟勢微如垂暮之獸,漸漸消散。刀劍相向的二人之間似乎隔了一整座忘川。這名將官心裡甚至在想:若不是息烽將軍在此,他們能贏嗎?

  「放箭!」冷冷一聲呵斥,打斷了這名將官的想法。他側臉看向旁邊傾城之姿的景兒,恍惚覺得,她那張絕美的臉,此刻扭曲得仿如蛇蠍。箭雨落下,那個女子已是重傷,無法避開。然而她還是站在那裡,像一尊千年石像。

  「好你個牧畫扇!我承認你很強,可是你別忘記,你身後的歸雁城有近十萬人!你以為可以保護這座城多久?你覺得你死後,我會怎麼對待他們?」景兒尖銳的聲音好比一支毒箭,精準地刺穿了牧畫扇的命門。

  驚雷驟停,牧畫扇收起了霆華扇,死死盯著景兒,咬牙一字一字道:「應熙景,那裡面也有你的朋友,有你所認識的人,他們和你無冤無仇!」然回答她的,只是景兒的嗤之以鼻和兮風從頭至尾的溫柔笑容。「我告訴你牧畫扇,如果你現在不立刻跪下來歸降於我,我會屠城!而且,剛才我說給你一條生路,呵呵。」景兒的笑聲陡然轉了一個陰冷的彎,「沒有生路!我不只會殺了你,我還要把你的皮肉一點點剝開,把你的骨一塊塊挖出,慢慢地將你挫骨揚灰。那麼,牧畫扇,扇尊,你要怎麼做?你是跪下一人死,還是站著十萬人陪你死?」

  景兒的聲音,褪去了那時脆生生的音色,露出最尖銳最霸烈的尾音,似一隻毒蠍忽揚起了蠍尾錚意凜然的光。風更大了,吹得牧畫扇搖搖欲墜的身影猶如一朵枯死的杜鵑。霆華扇落在地上,扇墜碎了。她慢慢彎下了身體,從未彎折過的脊背,從未屈過的雙腿,麻木到僵硬。四周忽然一片死寂,隨即傳來景兒歇斯底里的笑聲。

  「來人,把她押下城去帶到三街口,讓城裡的人都去看著他們扇尊的脊骨是如何一塊塊被挖出來的。告訴他們,想要活下去,就給我好好看著!如果有人敢忤逆我的要求,我會屠城!想要求情,我會屠城!想要造反救她,我也會屠城!」

  景兒下馬,被人攙扶著一步步走到跪著的牧畫扇面前。她彎下腰,沖牧畫扇笑得美艷不可方物:「你知道嗎?我最喜歡你的霆華扇了。可惜啊可惜,我現在不想要了。」她用腳狠狠地踩在了霆華扇上,片片雷光如碎翅墜落,顫顫映著公主的丹唇虹裳,步步玳寶。「因為啊,我現在想用你扇尊的骨,再做一把扇子。想來定是很美的。」

  刑架之上,牧畫扇的鮮血染紅了被風吹開的裙角,好似離群的孤雁垂落著受傷的翅膀,不停地空喚著,哀鳴著。「為什麼?」此時將死,她並不願去想這之間繞了多少陰謀詭策,也不想再爭些什麼,許是認命,許是不甘。她只想問一句她的兮風:為什麼?

  兮風站在她面前,溫柔地拭開她額前的亂發,道:「這數百年間,有太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畢竟還不是神,哪有那麼多答案給他們。不過今天,我可以告訴你。」他驟然貼近她的耳側,好聽的嗓音軟軟綿綿地穿過她耳邊,那是歸雁城巷陌里穿過的情語旖旎,還是誰家窗前風鈴叮咚,聲聲慢慢,恍恍惚惚。將軍忽然側臉,如晨星破夜,最亮的那顆星開在了他唇畔,竟輕落於她額上,繾綣旖旎,如雲穿過了風海,蝴蝶蹁躚於薔薇,蜻蜓點翼在水邊。

  「牧畫扇,你沒有想過,我將你養大,只是想十八年之後可以親眼看著你痛苦地死嗎?」這是牧畫扇短暫的人生里能記起的這個男人最後的溫柔,也是最歹毒不見血的一刀。牧畫扇此時耳里聽不見其他了,好像剛從懸崖峭壁摔去三魂六魄,耳邊嗡鳴鳴,一遍遍響著他的話。她想,她定是痛得痴了,痛得傻了,才能在兮風眼裡看見一片徹骨的恨意。原來你居我身邊十八年,只想看我死。可十八年間有那麼多機會,你為何不殺了我?最易之事,從起初我要餓死於亂葬崗時,你當未曾看見不就一了百了?千迴百轉,你想讓我死,其實只需說一句:牧畫扇,我希望你死。

  十八年了,從初見至今,整整十八年時光。她曾匍於他腳下,心甘情願地跪拜,視他如神。而直至今日刀劍相向她才發現,這時光吝嗇殘忍,唯一留給她的美夢,叫貪戀。她曾妄圖用畢生溫情去暖他的心,可直到今天看見他眼裡徹骨的恨,她才知曉:暖醒的蛇,是會咬死人的。他們之間,本就隔著生離死別,隔著神與人,隔著恨,隔著心。

  那不是她的神。十八年前,在她牧畫扇面前的,就是一座無人可住的華美冰城。她木然看著他,好像一生的表情全死在了兮風那句話里。「我不知你為何如此恨我。可既然是你兮風,那麼你的恨定是有原因的吧。」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好像是奄奄一息之人最後一口呼吸。「十八年前,你救了我。十八年後,你要殺了我。我命起於你,止於你,也算圓滿了。」

  「你曾問我,這世人緣何而悲。」兮風的聲音飄散開來,抬手拿刀的姿勢,美得像是地獄裡盛開的紫蘇花。「今日,你會明了。」他,動了手。「我一直很好奇,扇尊你可曾為自己流過一滴眼淚。會很痛的,莫要哭得太難看。」

  第一刀,是劃開了她的衣。第二刀,割開了她脊背。第三刀,刀入皮肉。第四刀,刀碰第一塊脊骨。第五刀,刀尖剜入骨縫,上揚。第六刀,骨筋撕裂,髓斷之痛。第七刀,漿液橫流。第八刀,刀尖更深,承載了那人的惡意,如蛇一般鑽入她的神經。第九刀,他剜出了她第一塊骨,在她已赤紅的眼瞳里晃蕩著:你看,你的脊樑並不如傳說所言那麼堅不可摧。整整七十八刀。

  痛嗎?痛!這般痛,是一把鈍鏽的鐵勺慢慢挖著心,是一把朽壞的鐵鋸慢慢鋸著魂。所以鮮血蒙了眼,苦淹了五感。但牧畫扇忍了下來,不但忍了下來,她還慢慢數著,到底是多少刀。年少時聽聞有位大英雄刮骨療傷,談笑自若。如今,她也想問問刑架之下的人們,她垂死之時的模樣,可如她畢生所願,有著一個英雄的輪廓。那些人里,有她的朋友熟人,也有與她一面之緣的人。那是她一命換來的十萬條人命,是她一人願戰萬馬千軍的意志,是她敢提扇敵一國的勇氣,是她願意跪著死去也不要十萬人陪葬的選擇。她曾以為,她站在那座高高的城門前,就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身後那座城,曾是加冕於她身最堅韌的鎧甲,亦曾是她心上最柔軟的弱點。然她牧畫扇想盡天下之事,看破天機,也無法參破,這般天意給她一個最可笑的結尾。

  不知是誰哭喊了出來:「扇尊,對不起,可是我家阿寶還小,他不能死啊!」這聲哭喊撕破了人群死一般的寂靜,也撕毀了這世界施捨給牧畫扇的最後一點溫存。「扇尊,我知道是你保護了我們,可是我們還不想死,對不起!將軍,快殺了這個女人,她是陽煞!她就是,我能證明!都是你這個妖女!如果不是你,隆國怎麼能打進來!都是你害的,我的兒子死了,都是因為你,什麼扇尊,什麼大英雄,去死吧!牧畫扇!」

  四周紛亂似一場大戲,牧畫扇想起年少時自己曾拽過一人的衣角,哭喊著要偷溜出去看年關大戲,可真看完了戲,她卻只記得那少年嘴角的糖葫蘆渣亮閃閃像天上的星子。然而星子從九天跌落凡塵,她的回憶戛然而止被撕開道道血痕,剝皮剜骨一層層揭露,直到最底,最里,她才憶起第一次見面,有個比她高出好多的清秀少年,將她從墳里刨出來,笑眯眯地說:「哇,你好像條野狗。」牧畫扇終於哭了。

  「扇子你看這座城。無論何時,這個有我有景兒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所以,請好好保護我們的家。」那是誰的手,輕撫著她的額頭,告訴痛哭的她,這個叫歸雁城的地方是她的家。懷瑾,你曾告訴我,每年秋分,會有一群群孤雁來到這座城,他們或是受傷或是離群,歸雁城因此得名。那麼懷瑾,你告訴我,你不要我了,景兒也不要我了,兮風也不要我了,這座城也不要我了,我又該回去哪裡?「哈哈哈哈哈哈!」牧畫扇仰面大笑。世人緣何可悲?她終於懂了。她懂了世人,也生平第一次懂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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